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3265|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落花时节

  [复制链接]

20

主题

0

好友

3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7-1-6 14:53: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落花时节

我是乘火车到x城的。到的时候是午后一点左右。
漫长的旅途中我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扭头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其实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看到了些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偶尔我瞟一眼坐在我对坐的那位姑娘一眼,有几次她也恰巧盯着我看。她的眼神里有点好奇,好像在探询什么。当我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显得很羞怯,简直不知所措,匆匆忙忙的调转视线赶忙去看别处。同时脸上飞起一片浅浅的红晕。在那匆遽的对视里,我觉得她好像就是我的一个久已熟稔的朋友。但是我也觉出了这种感觉的荒唐。不,我从没有看见过这一双眼睛。这一双眼睛以前也从没有看见过我。但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我对它们那么熟稔呢?就在它们无声地问我“你是干什么的呢?你是从哪里来的呢?又要到哪里去?”的时候,我内心里无比激动。是的,我听到了这问讯。我心绪不宁,左手肘支撑在面前的小桌板上,我的左脸颊埋在左手掌里。直到我的手臂有点麻木了,我才重新调整一下坐姿。
窗外的茂密的热带植物在金色的阳光里显得五彩斑斓,如同梦幻一样。不时可以看见一些鸟儿从那些植物里飞起来。但我听不见那欢快的啾啾声。只有火车轮子碰击铁轨的咔哒咔嗒声。均匀,单调,周而复始的叩击我的耳膜。我有时候头脑昏沉,倦怠的沉入睡眠之中,但是一阵突然爆发的吵闹声和哈哈大笑,就又把我吵醒。我环顾这沉闷的车厢里面,几个男女在打着扑克消磨时间,卖零食饮料的服务员推着她那辆手推车又吆喝着走过来了。姑娘头靠在座位靠背上,歪向窗口一边,她也已经睡着了。她的身子和头随着火车的震动而微微颤动,斜射进来的阳光正好洒落在她的乌黑的头发上。她那么安静的沉入梦境,一定非常舒适。她的手臂松松的垂下去,应该是自然的落在了大腿外侧的座位上面。那纤细的曾剥过橘子的手,一定沾有橘子的芬芳。我瞥见过她把那一瓣瓣橘红色的橘瓣上的白色脉络挑得干干净净,然后才慢慢送进那柔软的唇间。粉红色的双唇在蠕动时,嘴角漾起了浅浅的涡儿。我想起了谁呢?一个熟悉的人?那时在哪里呢?我回忆着这情景,同样的情境有时候让你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些本来以为早已消失的时光。是的,一定有过这情景,也是在我眼前,我只是暂时忘掉了我那时在哪里。均匀,单调,周而复始的咔哒咔嗒声。我望着一片香蕉林外镜子般闪亮的河流,河岸上青翠的小山倒影其间,清清楚楚。
我究竟在哪里看见过这情景呢?我凝神回想,却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准确的记起那些幽暗的往事。但是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一幢房子,一扇打开的窗子,一个女孩双肘靠在窗沿上,头朝外探出来,她前倾的身子的重力就支撑在肘弯上。她的左手里握着一只剥了皮的橘子,右手指仔细轻巧的在剔除那橘瓣上的白色脉络。我叫了她一声,她惊讶的朝我看了一眼,就回头往房间里面看了看。我听见一个女人问她的声音。那声音是我熟悉的不满的语气。她抱怨这个一声不吭的女子,她老是趴在窗口那里,一呆就是好久,静静的看院子前那块空阔的操坪上几个男孩打篮球。我有时候也加入这一群。隔着一排高高的喜树,院子前有一个长长的花坛把院子和操坪隔开。花坛里种了些月季,天竺葵,凤仙花。在那几个打篮球的男孩里,刘新民最为惹眼。有时候,一个男孩子朝着她的窗口吹吹口哨,然后一群人发出一阵哄笑。
我看见她的时候,确实就是在我熟悉的那一个窗口。而她是不是倚着窗台曾经剥过橘子,我现在并不是很清楚。但是这个想象的印象我是突然产生的吗?我自己也有点迷糊。
这的确是真的,火车进站了,尖利的汽笛鸣声从房后远一点的地方传来。
我仿佛看见了喷吐着黑烟的火车头从那墙皮剥落爬满藤蔓的围墙外的铁轨上正缓缓驶来。我想一定是那个胖女人听见了我的叫声,在询问她我是谁。她没有作声,又朝我看了一眼,继续专注的剔着橘瓣上的脉络。火车在慢慢停下来。附近的穿过铁轨的通道被封闭了,单调而刺耳的铃声在一遍遍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曾经骑着自行车从那里经过,是的,那是一个暑假期间。高大的构树和洋槐上蝉声也是这么单调刺耳。她坐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我们要穿过一片香樟林。后来我们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废弃的水塔边去,那里有一排低矮的盖着红色机制瓦的红砖砌的简陋房子,应该是七十年代修建的。房前的院子长满杂草,有一段塌了一个缺口的围墙。那是废弃了的铁路职工宿舍。自从她们搬到现在那幢总共五层的楼房里后,这里一直就空着。
许多年前,有过这一幕。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我怎么会对这种琐屑的小事记得清清楚楚呢?这在今天看来依然觉得是不可思议的。我曾那么狂热的喜欢上了这个人,这个有点郁郁寡欢落落寡合的人。其实不止是我一个人喜欢她,这是真的,至少有三四个人暗暗在为她较劲。但她似乎对我们都不屑一顾。她的性格就是如此。这话有点不对。我自己感觉她应该对我有好感。她坐过我的自行车。我在那里去闲逛了一会儿,天气如此炎热,我戴着一幅新买的蛤蟆镜,穿着一件有了破洞的灰色镶黑边的背心。裸露的双臂晒得都发红了,还火辣辣的疼痛。一定要脱皮了,我想。我尽量靠近林荫骑行。在火车站附近倾倒的围墙那里,我有点尿急。我下车把车靠墙边架好,就跳过围墙缺口溜了进去。热浪迎面而来。这个院子里长满了齐人腰深的刺苋,牛膝,灰灰菜和益母草。我径直钻到那丛茂密的开满了一节节粉红色小花的益母草之间,开始畅快的排泄。哗哗的水流声。干枯的地面上很快就有了一条游动的小蛇。在草根间穿梭蜿蜒。我忽然在墙脚边发现了几株开满鲜艳花朵的天竺葵。那一定是以前人们种植在那里的,它们竟然顽强的一直活了下来。有人的脚步声。然后,我看见在那围墙的缺口那里,站着一个人。这就是她。单薄的素色的百褶束腰的裙子,百褶短袖,宽檐白地蓝花的太阳帽。她面无表情的向里面看了一眼,我正在那里捧着裤裆里的玩艺儿站着。我尴尬极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笑得一定很不自然。我不是一个涎皮赖脸的人,从来不是。我一定是咕哝了一句什么。但她背转过身去,站住,一动不动。好像在看着她对面的什么东西。我耳朵里满是蝉声。热浪从身后一阵阵袭来,我看见她的裙摆像墨鱼一样飘飘游动。她并不吱声。远处隔绝行旅的铁路栏杆肯定放下来了,当当当当的单调铃声响了起来。铁路两边一定堵了很多人和车辆。他们都要耐心等候那即将要通过这里的那列火车。我拉上裤子拉链,从益母草丛里慢慢走出来,爬上缺口,又跳到外面的路上。她抱住双臂,微微侧过脸来瞟了我一眼。我看见她扁了一下嘴。在那嘴角,那迷人的酒窝在那一瞬间就出现了。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我说没有办法,人人都有三急嘛。火车从我们前方不远处哐啷啷哐啷啷开过。打开的许多窗口里的那些人影都一闪而过。你根本看不清楚那是些什么人。我推着自行车在树荫下面走。她抱住双臂,将微微鼓起的胸脯紧紧抱住。她什么也不说。她就是这样的脾气。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跟她母亲一起过日子,在这个小镇里面,关于她们的说法很多。但可信的是她的父母离异。其他一切都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她已经那么大了,为什么还没有一个对象呢?大人们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小年轻们几乎也都被她迷住了,想引起她的好感,一个个跃跃欲试,有事没事都主动亲近她。镇上刘校长的儿子据说最中她母亲的意。这我都最清楚了。如果说起来,刘新民还真是一个优秀的人。家庭环境好不说,聪明,长相清秀,性格虽不是很开朗,但是老成持重,使人信任。从她们娘俩搬来这里,已经有几年了呢?那个胖女人脾气暴躁,老跟人吵架。跟邻居左右吵,跟楼上人吵,跟楼下人吵,跟女儿也吵。不时听见她的大嗓门数落人。在她眼里镇上的好人简直屈指可数,但幸好刘校长一家还是。她疑心重,老觉得别人背后说她,老觉得别人看她不起,歧视她,排挤她。她会抓住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遍遍数落别人,啰嗦到叫人精神彻底崩溃。大家都不招惹她,都躲她。她更加不自在。有时候邻居说她一个人也会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好像在埋怨或憎恨某个人。她说得真是太多了。而她女儿呢,则又一言不发。可怜的女孩子好像所有的语言都被她妈妈夺去了,说完了。她总是那么一副漠然的表情。她总是好像在旁观一个不关痛痒的别人在述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什么事一样,面带一点困惑的表情望着她的妈妈唠叨个不停。
她说过她从来都没有跟其他女孩子在一起玩过,这可能是真的,至少在那时就是如此。
天气是那么热,也许有一个月不曾下过一滴雨了。路面都干裂了,积满了枯枝落叶。风一吹,就扬起烟雾一样的灰尘。我们脚踩在干燥的枝叶上面,清脆的断裂的声音。我们是怎么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的呢?反正我们的谈话有点奇怪。我像是自言自语,我不需要她回答就能继续话题。我们谈的是些什么?我忘记了。这些出自自己之口的话语消失了,再也不可能记起来了。可能我们什么都没有说过?还是完全不是我现在所记忆的,而其实是她在一直说着什么,而我只是在一直聆听?我感到了炎热,听见了枝叶断裂的声音,我居然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在那块大石头上面并肩坐着的我们,完全不像是并没有确认关系的年轻人。我们都沉浸在一种奇怪的然而自然而然的亲密甚至亲昵感情里。这可能是一种幻想?但这是我当时的感受。我觉得后来的事情也证实了我的感觉并没有太大的差错,虽然……当然,我还是不想提起这段往事,我还是不能抑制住我的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绝望和痛苦。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没有人知道你,永远没有人知道你,只要你不说。或许,在这个世上,也是真的永远没有人想知道你的这些琐事?只有你自己在意。
我说到了什么吗?一定是的。我们呆在那里,阴凉而稍稍有点隐蔽。中午时分的风不断吹来。她双手抱住弯曲的双腿,整个上身靠着大腿,她的下颌顶着膝盖。她并没有朝我看。但我知道她在听我说些什么。那个暑期里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些琐事,或者一些传闻。我是不是有点太不磊落了?我应该谈点有价值的话题。也许我确实谈了“理想”?谈了“人生”?而不是像一个庸俗人津津有味的专注于那些鸡毛蒜皮的日常杂事?我们最后决定到哪里去转一转,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一天中的闷热达到了最不可忍受的程度。我骑着自行车,从附近的一片香樟林里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经过。她坐在我的身后。应该是她提议到那个地方去的。林子狭长,枝叶茂密,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闪闪烁烁的落下来。我们遇见了一个熟人,在林子里,他惊讶的盯着我们俩从他面前过去,好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但是他还是朝我们扬了一下手,勉强地打了一个招呼。就在这个时候,令我窘迫的事情发生了,她双手紧紧地拥抱住我的腰,身子靠在我的后背上来。这让我始料不及,甚至有点窘迫。我知道我将得罪一个人了,但我不再顾及得上。我心中一刹那间就像是暑热时饮了一杯冰爽的蜜糖水。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很多年过去以后,我的怨恨的情绪还是不能真正的激发出来,我并没有觉得她可憎恨,这体验,这本身的一切经历,就已经足够了。我疑惑的是,我只是误解了她?我们的心灵不能相通,而相遇的那些日子里,我也仅仅是一种奇怪的“爱情替代品”。就是这样子。
我不想再提及胖女人后来对我的“警告”,刘新民与我的绝交,我不再去打篮球,免得遇见他。我没有跟她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我仅仅是,怎么说呢,我们是“纯洁的”,这句话也许很可笑,但是真的就是如此。我没有跟他们这些人发生什么冲突,我强忍住他们对我的那些不客气的措辞,语气,轻蔑,甚至侮辱。我不想事情恶化。这些还是不要说了。
我们还没有穿过香樟树林子,她就一声不吭跳下自行车,我有点摸头不知脑。她独自步行折返回去。我不得不也跟着。我们后来又来到那块大石头上坐着。但是再也没有说什么。谁知道她心里发生了什么?仅有的几班从小镇上穿过的火车一辆接一辆开走了。空气渐渐变得凉爽,一群灰喜鹊喳喳叫着飞到不远处的围墙里面的废弃的红砖水塔上面栖息下来。我有一会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水塔,上面水泥抹面的圆形储水库,已经开裂,并且从那些裂缝里,长出了细小的构树苗和野草。塔身上供维修工人攀爬的铁扶手和踏脚也黑乎乎的,好像已经是锈迹斑斑。雨水冲刷的铁锈痕迹在塔身上拉了长长的一道道。就在那塔边,好像苍翠的猛烈焚烧的火苗一样,有几株刺柏树,与那赭红色的塔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风在吹动那霍霍跳跃的火苗。我陪着她,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她又像先前那样子,抱住了双膝,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今晚她又会听到她妈妈的唠叨——那个熟人可能会暗示她妈妈,她跟某人在哪里如何如何。当然,这是要讲究措词的,不能让她妈妈气恼,还不能让她觉得是在讥讽她和她女儿。算了吧,没人会去碰她妈妈那颗钉子。但是情况有点不一样,这是刘新民的堂弟,他知道她跟刘新民的“关系”是两家家里人都允许了的。狗一阵阵吠叫,树叶窸窸窣窣不停发抖,有人拿大锤狠狠敲击着什么金属,声音在远方引起一阵阵悠长的回响。还有模模糊糊的谈话声,接着一阵爆发的哈哈大笑。我们像是在莫名其妙的等待什么,我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我们从先前我进去的那个缺口进了院子,肩并肩行走在荒凉的草丛间。我到墙角边折了一支艳丽的天竺葵送给她,她面带嘲讽的撇了撇嘴,还是接过去了。我于是大胆的拉住她的手,在黄昏的阴影里,在深黛色的柏树间,我们朝那水塔走去。我后来搂住了她的腰,她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我们像梦游者一样在渐渐幽暗的光线里站着,那些深黛的扭曲变形的枝叶,像是在激烈挣扎着,都冒出了串串火星。金黄色的火星一点点升起,开始在我们头顶闪闪烁烁。她背靠着那渐渐不可辨别的赭红色塔身边的一株柏树树干,望着我。我寻觅到了她的满含嘲讽的双唇。风声停住了。那些静谧中忽然如同青蛙跳入池水的不安,清晰,然而只是一瞬间而已。
你真像一个人。她在昏暗的光线里说。
像一个人?像谁?我迷惑的问。我搂着她,像搂抱着一只硕大的珍禽,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对她充满了神秘之感。她不再作声。我们默默地偎依在一起,在我的心里,升起一种不可捉摸的虚幻的情感:我觉得我正在失去她。我的预感是这样的准确,我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其实,我们并不了解彼此,我们虽然天天见面,但从来没有深入的交流过彼此的心迹。当时我在想,多少年后,现在在我怀抱里的这个人,将来会去了哪里呢?谁知道呢?我强烈地感到了一种惆怅,一种人生的无常感,虚无感。就像正在我们身边逐渐加厚的暮色一样。
我们约定第二天去市里。
我们是乘火车到市里去的,有点刻意避开熟人的眼睛。我们不想再寻烦恼。到市里只有两三站路而已,但车速缓慢,路上需要错车,等候的时间有点长。就像喜欢新奇的年轻人一样,我们想去看看走走,透透气。那里可能有些什么新鲜刺激。她以前在那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出生也在那里。这一切都是她提议的。我当然非常高兴。一大早我们就一前一后故意错开,登上了第一班发往市里的班车,人并不多,车厢里甚至还有很多空位。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除了有点热,一切都很适宜出行。
我们面对面坐着,隔着小桌板,我拉住她的手,给她修剪指甲。她只是扁扁嘴讥讽似的笑了一下,就由着我。她不时漫不经心的观看窗外的风景,并不做声。
我问起她在那里生活时的一些情景。她倒愿意谈起那些往事。她不时说她小时候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她提及她的儿时的玩伴,不是一群女孩子,而是一个聪明的小男孩。
我想象得出她说的那些生活情景。我讥讽说那么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啰。她冷冷的盯了我一眼,不作声了。我问那个聪明的小男孩现在人在哪里呢?我的心里奇怪的产生了一种愤恨,是的,就是愤恨,清晰但是隐忍着。我觉得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心如同被鼠群啮咬吞噬,隐隐疼痛。奇怪的烦躁攫住了我。指甲草草剪好了。她双手捧住下颌,双肘支撑在小桌板上,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目光里满是嘲谑。她的斯芬克斯式的脸庞上,总是有着一种类似怜悯而迷惑的神情。这也许不过是她的一种保护色而已吧,谁知道她的内心里怎么样呢?过了一会儿,她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把她的手掌和我的手掌合起来,看看谁的更大一些。我想象这是某一些旧日时光的再现,我笑了,她似乎有点开心。
我也许不过是走进了她的旧日的时光而已。在那些斑斓的记忆里面,有多少你不忍舍弃的旧日情怀,但是你总可以通过某一种方式的情感重新注入,将其延伸到现实中来。我不是被重新注入情感的吗?我不是复活的往日的“某个人”吗?
我们下车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了。我们从并不很大的火车站出来,在站前广场前乘坐公交车奔向目的地——雨湖铁路职工宿舍区。
有轨电车不疾不徐的转过很多长满法国梧桐的街道,最后在雨湖铁路职工宿舍区站我们下了车。我们早就已经饥肠辘辘,立即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我记得我点了啤酒,我们美美的饱餐了一顿,这才由她带路去看她曾住过的房子。
在亭亭玉立的一行行水杉间隔的空地上,建有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二层宿舍楼,她带我到最里面的一幢,指了指说她以前就是住在那儿二楼最外边一间,有一个临路的拱形窗口。如今那门口坐着一个身躯臃肿的女人在搓洗着一盆衣服。她好奇地望了我们一眼,就继续埋头干她的活儿。我们在那水杉下面的长木凳上坐下来,阳光星星点点洒落满地。我盯着那窗口出神的望了一会儿。许多年前,她爬上椅子,探出小脑袋来观望的情景,好像还没有消失。我觉得只要在某一个瞬间,从那幽暗的窗口里,就会再探出一个小脑袋来,那双满是好奇的明亮大眼睛,扑闪扑闪,充满童真的想象。她已经被警告过很多次,但这个小女孩就是不听。她老是悄悄爬上椅子,趴在窗口,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喜欢双肘靠在窗沿上,头朝外探出来,她前倾的身子的重力就支撑在肘弯上。她喜欢这样看外面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她就这样呆在那里,很多人从这下面经过,有些是偶尔经过,有些是经常经过,有些是天天有规律的经过。这些就是生活。有人看见了她,朝她笑,叫她,问她话。她都不答。爸爸妈妈说她没有礼貌。那个聪明的小孩子扔橘子给她,扔了很多次都掉下来了,最后她抓住了,他们喜欢这样的游戏。她就那样双肘靠在窗沿上剥橘子,剔出橘瓣上面的白色脉络。那个聪明的小孩子在下面仰头望着她,嘴里也嚼着橘子。妈妈的呵斥声,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她不愿意,但是也不挣扎。
我那时候并没有经过她的窗口。要很多年以后,甚至她都不在那里了,我才知道曾有这么一些往事。现在我只看到一个缓缓踱步经过窗口的老人的不很清楚的侧影。
不远处,一群孩子吵吵闹闹的奔跑着穿过那些树干,追逐嬉戏,一只小花狗也在他们中间凑热闹撒欢。
她说起那些往事。她的父母,他们美好的记忆在雨湖的小艇上,一家三口,划啊,划啊。春天的景色多么美好啊。垂柳满湖岸,鸟儿群飞,花朵盛开,到处是蜜蜂嗡嗡叫,天气暖洋洋的,使人老想睡。夏天他和那个伙伴跑到湖边摘荷花,够莲蓬,爬上那长满了瘤子的老枫杨树,坐在那横斜的枝条上,嘻嘻哈哈荡着他们的小小的双腿,乐不可支。
或者,这不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竟是梦境中经历过的?为什么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呢?她自己也怀疑。
我们手挽着手,一面走向雨湖,一面低低絮语。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石子路,就到了湖边。我们在一丛灌木边的水泥椅上坐下来,望着湖面。靠岸边的水域里新荷还很鲜嫩,田田的叶片动摇于微风之中。湖上小艇游曳往来,阳光照射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她头靠在我的肩头,手指着湖岸边的一株老枫杨树说那就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偷偷爬的树。树影在湖水中荡漾,幽幽的光焰如寒冰闪耀着光芒,凉意沁人而使人迷离惝恍。天气有点热了,我感到有点气闷。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不同于我想象中的,这是必然的。
我提议我们去划船。我们租了一条小船,穿好救生服,就登上了船。我坐在船尾蹬浆,她坐在我对面,小船轻轻的划向广阔的水面。风拂拂吹来,带来些许凉爽和湖心里水藻的腥味。我戴上了新买的蛤蟆镜,她戴上了那顶宽檐太阳帽。
你知道吗,现在,当你觉得幸福时,那幸福其实是虚假的,它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接受现实中的一种粗糙的安慰。它与你的想象有别,它甚至于背离了你的初衷。它只是一种类似于从幸福衍生出来的东西,譬如“欣喜”,譬如“满足”等等。它能给与多数人的,也仅仅是一个“慰藉”。它不是能捕捉得到的,幸福,它如此脆弱,几乎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象。
你笑什么呢?我说的有错吗?如果真有幸福感的话,那只有天真的孩子们会有的,他们的心灵还不曾被彻底污染。他们对于幸福的感觉是不是真实的呢?我想是的,但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当他回忆他童年时候的幸福,是不是也觉得那是虚幻的呢?唉,多么奇怪啊,幸福!
你也一定有玩过“过家家”吧,小孩子是认真的,他们模拟大人的生活,但更接近于童话。我曾经是扮演过“公主”的,那位“王子”,如今已经在另一个城市里快要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了。
她笑起来。指着那老柳树说那就是一座被施了魔法的城堡。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两只白鹭从湖心一个突出来的木桩上突然腾飞,翩翩滑翔着掠过我们的小船。我脸上有了细汗。我使劲蹬着脚踏浆,小船转了一个弯,朝一个柳荫遮蔽的小湾慢慢划去。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想我笑得肯定很寂寞,很勉强。我想谈点别的话题。我应该是我自己,我根本不在那个圈圈。我们现在漂浮的好像是一片平静而幽暗的水域。
我们上岸后,才到那老树下。她指给我看癃肿的树干上用刀深深的刻下的一个“十”。
我们十年后能还在一起吗?
多年后再回忆这些琐细的往事,我并不更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就在那一年的秋季,一个人来到小镇上看望她和她妈妈。那个人看起来不会比我大,长得斯斯文文。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直到我看见她陪他到处走走看看,经过那块我们曾经坐过的大石头时,我才发现是她跟一个我从没有见过面的男子在一起。我也跟他聊过天。刘新民那一伙人甚至陪他打过一次篮球,就在那个下午。他们似乎很谈得投机。傍晚时分我还看见他们沿着车站爬满藤蔓的围墙散步。但我并没有看见她跟着。他可能只呆了一天就又走了。大概一个星期以后,她失踪了。
我记起那些日子里她的反常与沉闷。我好几次在那块大石头上发现她一个人呆呆坐着。我知道她有些不对劲。我也试图跟她沟通过,但她都一笑了之。
故事其实到此就已经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她妈妈第二年也调到了其它地方去了。她们都没有再出现在这里。人们只是说她们现在到了南方的x城。至于她们的具体情况,没有人清楚得知。再说,有谁关心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这些呢?
只是我与刘新民仍然没有和好。彼此见面还是互不理睬。
我曾经一个人几次跑到那废弃的铁路职工宿舍院子里去,黯然神伤。我最后发现了在那株她曾经倚靠过的扭曲的柏树树干上,新刻了一个小小的“十”。我一个人痴痴呆呆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面,痛苦包围了我。我忘记了一切。直到那群灰喜鹊又嘎嘎叫着飞回赭红色的水塔顶上,直到柏树那苍翠的火焰一般的枝叶变成因熄灭光焰而凉意凝固的剪影。
后来在黑暗中,我重新走进院子,我朝那水塔慢慢走去,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脚步如此沉重,就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浑身颤抖不停。我在水塔下摸索着,抓住了那冰冷的铁扶手,我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我站在了那深黑的柏树顶上,然后,我想继续往上攀爬的时候,我发现那铁扶手已经松动了,摇摇晃晃。我两手都满是锈渣。我这时候感到了危险。我用力试了试,结果竟拔出了那松动的铁扶手,我一吃惊,拔出来的铁扶手就掉了下去,金属敲击在硬物上发出响亮的哐啷声。
在我头顶发生了一阵骚乱,一群鸟儿惊慌的扑棱棱拍动翅膀飞离了塔顶,在满是星星的夜空里,像是一群游荡的幽灵。
你没有看见的是些什么呢?你不知道。你只能猜测,但那也仅止于猜测而已。在茫茫夜色的掩盖下,我浑身湿透了,我强烈感到了生命的孤独和存在。我依然小心翼翼的爬下来,我还是不很清醒。
我们十年后能还在一起吗?这是一个嘲讽吗?谁知道呢?
十年有时候觉得并不是显得特别长远,但是再回首往事,心情又如何呢?你可以想象,我偶然经过市里转车去别的地方时,在那空余的等候时间里,我忽然记起了我曾在这里的行迹。我要去看看十年前曾见过的那一切。我的愿望那么强烈,以致使我有点迫不及待想立刻就赶到雨湖。
我都已经有点辨不出方向了,重新修建后的火车站巨大而空旷,前面的广场也早就面目全非。我向人打听到铁路职工雨湖宿舍的路,问了好几个人也不知道。后来一个年纪大点的人指点我坐公交车去,并说那一片早就拆迁了,不存在了。我还是想去看看。那旁边的那个雨湖,那雨湖边的那株老枫杨树,是不是还在呢?或者,十年后的今天,我竟然也能在那里偶然遇见她,她还记得那个誓言吗?她真的就等候在那里吗?在那池边的老树下面?我知道这个想法是荒谬的,万万不可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隐隐还是有一种预感,我此行似乎真的会遇到点什么,是的,一定会遇到点什么,那是什么呢?在那里等待我的,一种不确定的,冥冥中的东西,即将显露出来它真实的面目。
还是很新的一片绿树葱茏的高档居民区取代了那一排排整整齐齐修建在高高的水杉树下面的旧宿舍楼。我没能进去转转看看,小区砌有围墙,正门口设了保安。我只是朝里面望了望,已经面目全非了。我于是朝路标指示的雨湖方向走去,柏油路面弯弯曲曲穿行在茂密的桂花树丛和杜英树丛间,原来高大挺拔的水杉只有这里还有一些没有砍伐,都已经显得古色照人了。我走到了雨湖边,依稀可以辨认出我们当年步行的地方。那一条石子路还在,依然满是斑斑苔痕。那灌木丛里的水泥座椅也还在,经常坐人的地方还是那么溜光。这可能是春天下的最后一场雨了,早已经住了,路面还有点湿润。太阳出来了。我看见雨湖湖心跳动的明亮的波光,如同低沉奏响的一支忧伤的曲子。湖面上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小艇漂浮着,那繁茂的老枫杨树仍然还在湖岸上面,横斜的枝条依然如昔,碧绿的无数叶子如同壮美的瀑布倾泻而下。唉,这不是那往日时光的模糊回放吗?只是没有了那一树树开残的红红白白的花朵。
十年后,真还会记得这里,曾经有一对秘密恋人缠绵低语,海誓山盟?十年会使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但是你也不能排除偶尔午夜梦回,你还能因夜气而邂逅初心,掸去记忆的灰尘,你发现生命渐渐如此迷离,已经接近可怕的虚无:你爱的不过是你心中的一个虚无飘渺的幻影,而并不是那现实中的活生生的已经偏离了你的想象的人。不是吗?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失落?更让人陷进近乎绝望的痛苦呢?
我久久盯着那苍苔鳞皴的树干上依然清晰的刻痕,仿佛看见她双手拢在身后,背倚在树干上,双腿直直的向前伸着,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脸上挂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像是一种暗暗的挑逗,夹着挑衅性的嘲讽。她噘起双唇,她的目光落在她的脚尖上,她双脚不安的扭动着。
笨蛋!
我的手心里沁满了汗水,我感到她在屏住呼吸。她年轻的脸庞依然那么鲜明的出现在我眼前,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轻微的呼吸。我凑近那满是伤痕和瘿瘤的树干,我搂住树干,我把脸轻轻的挨了上去。我闭上双眼。
一群蜡嘴雀从远处飞来,落在已经遮天蔽日的摇摇晃晃的树枝头,发出一阵嘈杂尖锐的叫声。春风一阵阵袭来,稀疏的林间花朵簌簌而下,在我的耳中,听得出那空心的树干里,响起空空洞洞而模糊的轰隆隆轰隆隆声响,像一列火车正在轨道上,朝着远方越来越快的驶去。
一对情侣朝这里走来,脸上都满是惊讶不解的神情,他们望着我这个行为奇怪的人。我并不觉得尴尬,我仍然搂着树干,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从我身旁悄悄走了过去,隔了一会,我听见他们发出嘲弄的嗤笑声。
再见!再见!再见!那空洞而模糊的轰隆隆声响,在那树心里响起的,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那一列列正在轨道上朝着远方越来越快驶去的火车,都应该在接近它们的终点了吧。

是的,我不是也到了终点,到了x城。在这炎热的南国,我又会遇见些什么?我是否会真的明白我遇见的是什么,就像面对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一样,我遇见了,但我不知道我究竟遇见了什么。
我们一起下车,一起出站,一起走到广场边。她看了看我,一脸漠然的神色。我再次想起那个窗口剔着橘子瓣的女子。我看着她拉着拉杆箱朝左边一个斜坡上走过去。
她转过身来了吗?在慢慢爬上那段长长的斜坡,到了一根高大的木棉树下的时候。她弯腰放下拎着的皮箱。她微微侧过头来,拿手指理一理被风吹乱了的鬓发。她举手朝远方扬了扬。不一会儿,一辆绿色的小车慢慢的停在了她面前。司机下车帮她把皮箱放进小车后备箱里。她看着他放进去,然后她打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车门砰的一声合上了。绿色小车缓缓启动,很快就消失在眼中。
再见!
我望望头上的天空,一片幽深的暗蓝。在那斜坡地上,闪闪烁烁的阳光里,有许多红色的斑点。
风那时候忽然就大了,火红的木棉花簌簌的落下来。
2003-4-16草稿,2016-11-17 改毕。2017/1/5 重改 21:45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14 踩0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4-25 16:54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