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温书

我就是不想洗澡，你打死我，也不洗，我大声地对妈妈说。你不洗不行，你不看你身上脏的都快要长虱子了，你看你内衣的衣领子上面的污渍，比锅巴还要厚，你看你的毛衣穿了多少天都没换过了，今天洗完澡，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在过年前这是最后一次洗澡了，洗完这次，过年前，你想洗，我都没功夫给你洗衣服，和烧洗澡水了，妈妈说。妈妈边说，边往锅里注入冷水，一舀子接着一舀子，一下子注入了好几舀子的水。锅很大，每次洗澡都要烧满一锅的水，渐渐的，锅里的水满了，看上去都快要溢出来啦。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妈妈的一举一动，说，水要跑出来啦，够啦。这时，妈妈才停下来，将锅盖给盖上，走到灶房的后面，坐在小板凳上面，抓起一把点火的稻草，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擦的一下，点燃了，对着稻草烧起来，渐渐的，稻草冒出了一股浓浓的烟，厨房里也弥漫着烟味。妈妈将点燃了的稻草放进锅洞里，又抓起一把碎的木头和棉花杆子放进去。锅洞里的火大了起来，火光的颜色映照在妈妈的脸上，妈妈的脸也被火给烤红了。

我就是不想洗澡，一大早，我刚起床，就对妈妈说。妈妈却不管，说今天必须要给我洗澡，今天先是我，明天是爸爸和她，轮着洗，冬天穿的衣服又多又厚，只能一个一个地洗，要是一起洗的话，洗衣服都要很久很久。年底了，家家户户都准备办年货，还有打扫屋子，以及洗被子，晒被子，和柜子里快要发霉的衣服。年底了，妈妈更忙了，全家人都要洗澡，洗完澡，身上干净了，才好过年。冬天很冷，洗澡很不方便，半个月才能洗一次，现在洗完，过完年后好多天才能再洗。但是，我就是不想洗澡，当妈妈告诉我必须洗时，也坚决反对，说，我身上干净得很，不需要洗。其实，我身上到底有多脏，只有自己知道，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洗澡了，足足一个月，身上的污泥已经有半尺厚啦。每天晚上脱掉外衣和毛衣，钻进棉被睡觉时，我都会习惯性地搓一搓身上的污泥，一搓不要紧，污泥哗啦啦地，沿着皮肤掉下来，吓得我赶紧将它们给吹走，以免被妈妈发现，让她骂我是个要饭的。

半个月前，妈妈叫我洗，我就说不洗，在她烧完水，将开水倒进洗澡盆时，在她将洗澡帐子搭好后，洗澡帐子被开水的热气充溢着，逐渐膨胀起来了，像热气球一样，摸一摸，还很温暖，在她叫我不要耽搁了，热气快要跑掉啦，赶快脱掉衣服，快点钻进洗澡帐子里时，我却退缩了，将已经脱掉的毛衣又重新穿了起来，丢下母亲，独自跑掉了。我跑得很快，一下子就钻进了屋外漆黑的夜里，躲进一个干草堆的洞里，谁也找不到我，谁也不知道我在这。我在草垛里躲了不知道多久，不敢出去，害怕母亲就在外边找我。草垛就在马路边，有时候，我会听见人走路的声音，一旦听到，心就扑通扑通地乱跳。我不知道那个路过的人是不是母亲，好在她不知道我在草垛里，所以，我可以一直很安稳地躲在里面，直到天亮。但是我只坚持了一会儿，便打算放弃了，因为一个人实在是无聊，而且也没听见母亲喊我。所以，大概是我以为母亲已经放弃了叫我洗澡的打算，还有洗澡水已经冷却下去后，便从草垛里面跑了出来，那时，才发现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圆。我胆战心惊地走回家，家里静悄悄的，等走进去，发现母亲已经洗完澡，穿着秋衣秋裤，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一股白茫茫的热气从洗澡间里流动了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啊！”母亲见我回来了，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但我也知道母亲烧给我洗澡用的水已经被她给洗了，所以，那天晚上，我就躲过了洗澡。

妈妈不知道我的心思，只知道追着我洗澡，可她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洗澡。我之所以不想洗澡，不是因为我天生喜欢脏，谁会喜欢脏兮兮的样子呢，谁不想脱掉脏兮兮的衣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呢，谁不想和母亲好好的，而不是为了洗澡这么点大的事情而争吵呢？

夏天，我可喜欢洗澡了，但不是在室内，而是室外。每天我都会跳进村里的河里去洗澡，哪怕洗一天也可以，只要一直是夏天，天气一直很热，我就可以一直泡在河水里面，不上来。每当这时，妈妈就会跑到河边，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叫我快点上岸。不要洗澡了，天黑了，家里饭做好了，你作死啊，还在水里？你就在水里吃饭吧！妈妈在岸边，跺着脚喊。我听见了，就会潜进水底去，水底是一片绿色的世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妈妈再叫，我也听不见，等到她喊累了，我便从水底上来了，大口地呼吸着。

夏天过去后，就是秋天了，天气凉了，这时候不能去和水里游泳了。

秋天，妈妈也不管什么时候洗澡，哪怕我天天不洗，她也不知道。秋天洗澡很容易，她认为我长大了，可以自己洗澡了，家里刚刚安装了莲蓬头，洗澡方便多了，用不着洗澡帐，天气也不冷，不像冬天穿那么多，所以，用不着大动干戈地脱掉厚重的毛衣和外套。

一到冬天，我却不想洗澡，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怕麻烦，和冷。冬天洗澡不仅要烧一锅的开水，还要准备好洗澡帐子，还要木盆。一开始，我就对妈妈说，不如就在莲蓬头下面洗澡，和秋天一样，在木盆里洗澡多麻烦啊，哪有莲蓬头方便，但妈妈不同意，说，冬天太阳能的水不热，洗不干净，必须要用烧的开水，还要用洗澡帐，人坐在木盆上面，帐子用夹子夹住，封闭了，热水的热气开始四溢，帐子上布满了雾气，里面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雾气四绕，人身上的肌肤被热气烘着，于是，毛孔打开了，才开始洗，这样洗才会干净。

妈妈不知道，我害怕坐在冰凉的木盆上面，害怕木盆里面那滚烫的开水，不喜欢洗澡帐子里面湿热的空气。每次洗，还要等好长一段时间，等水稍微有点凉了后，才能洗，可是一不小心，热水就会烫着我，让我哇哇大叫，每当这时，妈妈就会跑到洗澡间里来，在洗澡帐子外边站着。我能发觉她就在外边，一个人影，她大声地问问要不要点冷水，我一般说不要，要的话，就要打开洗澡帐子，让妈妈把冷水倒进来，那时候，她就能看见赤裸着的我了。我已经开始发育了，腹部下面已经有了一小片灰黄的森林了，所以不想让母亲发现这个秘密。当妈妈问我要不要冷水时，我就说不用。水稍微冷了后，我就开始搓洗身上的污泥了，从脚趾头一直搓到脖子和耳后根，还有胳肢窝下面以及大腿后面，所有的部位都没有放过，这是一个月没洗澡的后果，身上脏极了。连我也惊讶身上竟然有这么脏，洗了好长时间后，木盆里的水都也污浊了，这时候，水也差不多冷了。我站在木盆里，将挂在外边衣架上面的毛巾拿进来，迅速地擦干净全身，洗澡帐子打开了，冷气直接钻了进来，我冷得连续打好几个哆嗦。太冷了，我迅速擦干净全身后，迅速地套上内衣和毛衣，还有秋衣和秋裤，结束后，便会发现洗澡间里一般都会充盈着白茫茫的热气，

冬天洗澡，一般都要经过上面的那一套程序。冬天洗澡对我来说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比冬天早上起来去上学还有困难，一般情况下，我是能躲就躲，能避都避。

今天一大早，妈妈又开始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说今天必须得洗，后天就是除夕了，谁家的孩子除夕不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干干净净的，可你呢，像个泥猴似的，头发都十几天没洗了，衣服裤子都一个月没换了，自从你们学校放寒假后，你就一直穿着那件校服和校裤，还有那件黄色的毛衣，都没换过，难道妈妈没给你买新衣服吗？没给你织新毛衣吗？别家看见你这个样子，还以为是我故意不给你洗澡的，都过年了，是我故意不给你新衣服穿的呢。要是他们知道我出了一个害怕洗澡的小混蛋，肯定都要笑话我了。妈妈在房间里，在衣橱里翻着我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拿出来比试，有的衣服旧了，穿不了了，有的衣服小了，是我去年穿的，今年就穿不了了。

你啊，真是懒人多长个，去年刚买的衣服，今年穿着就小了，来，给我试试，这件秋衣能不能穿上，妈妈把我拉到身边去。我站在一边，不是很情愿地挪过去，一旦要试衣服，就要将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脱掉试一试，但我穿了三四件衣服呢，还有那件特别难脱掉的毛衣。毛衣是前年妈妈织给我的，我穿了两年，每年一到冬天，妈妈都会给毛衣加长袖子，所以毛衣的袖子上面有两种颜色，一种是黄色，一种是深黄色。班上没有一个同学的毛衣的袖子是两种颜色的，要不是流行的五颜六色，要不是商店里买的那种时髦的毛衣，可我呢，至今还穿着这种丢人的毛衣，走在班上，被同学们看见了，他们都嘲笑我。赵小军，你的毛衣真是特别呀，为什么你的毛衣袖子是两种颜色，像接上去的，还有你的毛衣的衣领也是两种颜色，这是哪里买的呀，告诉我，我也让妈妈买一件，他们笑嘻嘻地说，说完就大笑着离去了。

我被同学们耻笑了，不能怪别人，只能怪母亲没给我买新毛衣。我想要一件和镇上的同学们一样时髦的毛衣，是在商场里买的那种，这种毛衣一看就很漂亮，很时髦，同学们都以穿这种毛衣为荣，一到班上，就会脱掉外套，故意让毛衣露出来，给大家看。我穿着厚厚的外套，羞涩地将毛衣锁在外套里面，一点都不能露出来，一旦露出来就会被耻笑。

寒假到了，我让母亲给我买一件新毛衣，母亲说给我织一件，我说不要，坚决要买一件新的。后来，母亲还是买了毛线，重新给我织了一件，织好了后，让我试一下。我一看还是那种款式老掉牙的毛衣，老掉牙的一种颜色。我坚决不穿，宁死不穿。妈妈拉着我，将毛衣套在我的头上，我差点透不过气来了。我假装透不过气来了，便大声地说，我快要呼吸不了了，我快要死啦，这时，妈妈才将毛衣从我脖子上艰难地拉掉，。我脸憋得通红，头发凌乱，一声不吭地看着妈妈，你呀，不懂，这毛线好着呢，我给你织了好几层，特别暖和，是商场里那些毛衣比不了的。妈妈将毛衣整理齐，重新塞进了衣橱里。这就是妈妈给我说的新毛衣，一件我从来都不想穿的毛衣。

妈妈对我说的话，看上去我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必须洗澡了。所以，一大早，当看到她把刚织好的毛衣和刚洗过的秋衣秋裤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甚至，她从拐里拐角的地方拿出好多天没有用过的洗澡帐子，放到屋外的晾衣绳上面晒一晒。屋外有微风，洗澡帐子被风一吹便鼓了起来，像一个热气球。今天天气真好，太阳很大，你今天洗澡不会冷的，为了防止意外，还是要准备洗澡帐子，如果不小心感冒了，可不是玩的，妈妈将帐子挂好后，笑嘻嘻地对我说。我知道一旦帐子拿出来，那天就肯定要洗澡了，邻居看到了，也都知道我们家今天有人洗澡了，所以，都会问一下，今天你家谁洗澡啊！她们好奇地问我的母亲。是我家阿毛，他都一个月没洗澡了，再不洗就要过年了，是啊，过年都要洗澡的，那你怎么不让他去附近的洗澡堂子里去洗啊，那里方便，而且也不用烧水的，我家孩子今天就去洗澡堂子里去洗了，洗一次五块钱，有淋浴，还有浴池，很大，里面很多人，我家孩子等一会儿就要去了，要不要带你阿毛一起去洗澡啊。我听见邻居这样说，她又多管什么闲事，我洗不洗管她什么事。好呀，这样也好，可不知道阿毛愿意不愿意？妈妈说。阿毛，你愿意不愿意和阿杰一起去澡堂子呢？妈妈转过身问我。阿杰是邻居家孩子的名字，他比我大一岁，但个子高很多，在学校里成绩不好，很早就开始混了，有自己的帮派，胳膊用香烟烫了一个孔，但他妈妈不知道，阿杰说，要是这件事被他妈妈知道了，他肯定会被打死的。你要不要去，要是去的话，我也省了烧水的麻烦，那，现在给你五块钱，你拿着，跟阿杰一起去，他有自行车，他会带着你去的。

妈妈叫我洗澡堂子里去，我摇摇头，更加不想去洗澡堂子里去洗澡了。不是因为我从来没去过，害怕，而是因为洗澡堂子里太多人了，要是去洗的话，要脱光衣服，赤裸裸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除了这些，听说澡堂子里很乱，很脏，到处都充满了细菌，还有人在水池里面撒尿，还有一些有传染病的人也泡在里面，甚至听人说，澡堂子里还会有一些做按摩的女人，这些女人穿着暴露地在里面走来走去，听人说她们是老板特意请来的，不是本地人，所以没人知道她们的身份。大人们一般去澡堂子洗澡，都会带着小孩，如果一个人去，就会被老婆阻止。每当看见村里有大人骑着自行车，带着换洗的衣服，笑嘻嘻地去镇上，就会有人调侃道：你又要去澡堂子了，你前几天不是才去的吗？现在又去啊，你家老婆喂不饱你啊！哈哈哈，笑声充溢着整个村子。所以，当爸爸说想去澡堂子的时候，妈妈绝对不允许，但我去，她却十分赞成。

我不敢去澡堂子，害怕赤裸裸地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也不敢在家洗澡，害怕光溜溜地出现在妈妈面前。以前却不一样，大概就是去年吧，去年夏天，在河里洗澡的时候，我还会毫不顾忌地脱光衣服，站在洗衣服的水泥跳板上，用毛巾擦洗自己的身体，大庭广众地从跳板上跳入到水里去，当有女生走过时，也毫不忌惮地光着屁股在水里翻滚，将光溜溜的屁股露出水面。现在却不一样了，我发育了，不再是一个男孩了， 而是一个男人了。我夏天游泳都会穿着三角裤，或者四角短裤游泳，就算这样，每当有女孩子路过河边，脱去上衣下水时，都会故意转过身子，不让她们看见我的样子。其中有一个女孩我一直喜欢很久了，默默的，她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每天上学和放学路上，一旦看见她，心都会扑通扑通地乱跳，跳得很厉害。我会追着她的背影一直走，当她一回头，就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似的独自走路，没人知道我喜欢她，这是一个秘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时，就浑身发热，特别是下面，渐渐地鼓涨了起来，蹭着内裤感觉有一股力量将要将它给撑破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害怕被母亲知道这些事，但她好像知道了些什么，过一段时间，在给我洗被子时，就会问我为什么我又尿床了。她不知道晚上我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和喜欢的女孩子在一起。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会发现尿床了，被子上有一大块尿迹，还有一股尿骚味，和小时候尿床不一样。渐渐的，我便开始喜欢做这样的梦了，时不时就会梦见一些。所以，当妈妈问我为什么尿床时，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便羞涩地躲到一边去，既不想让她知道我做梦了，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心里想的事情。

我不去澡堂子，不代表就想去她安排的洗澡帐子里面洗澡，但妈妈是这样认为的，她以为我会乖乖地听从她的意见，好好地顺从她的安排，不出任何事故地洗完澡。所以，当阿杰骑着自行车路过我家，喊我一起去澡堂子时，不是我，而是妈妈代替了我，直接拒绝了他：你自己去吧，阿毛今天要在家里洗澡，不去外边了，她好像很高兴地说。阿杰听了我妈妈的话，撇撇嘴，鄙夷似地看着我，似乎我在家洗澡是个多么耻辱的事情，似乎村里的小孩只有我一个人冬天还在家里洗澡。他听了我母亲的话，二话没说，风一样地骑着车子离开了。

没有后路了，一切都完蛋了，我站在门前，看着那鼓涨起来的洗澡帐子，看着那快要飞起来的样子，看着妈妈正去外边的草垛上面，抱柴禾和作为引火柴的稻草时，看着她无视我的表情，还有一心一意地为我准备洗澡水的时候的样子，我不是高兴，而是十分愤怒。我想大声地对她说出来，我不想洗澡，就是不想洗，你逼迫我也没用，可我的胆子很小，没敢说出来。阿毛，你还不帮我把地上的柴禾捡回家，你还不帮我将锅里面的水注满，你还不帮我把锅盖给盖上，妈妈不停地指示着我做事，这一切都让我烦躁不堪。尽管我很不喜欢这样做，也不喜欢跟着她的屁股后面做事，好像她不叫我做事，我就不会做一样，好像她不指示我做，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一样。哎呀，你看水注的太少了，你洗澡可不止这么多的水，要多加一点，这可不是平常的洗澡，这是过年前的洗澡，要洗得干干净净，身上那些成年污垢都要给洗出来，要是洗不干净，就不许你上床，妈妈开玩笑地说。妈妈总是这样，烦死了，她总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要听她的，她总在一边不停地说三道四，说得我都烦死了。最终，我气愤地将盛水的舀子一下子扔到了地上，对他说，你自己舀水吧，我不舀了，说完，就跑到了屋外。

我到了外边，才发现天慢慢地昏暗下去，没想到今天什么事都没做，天就要黑了。吃完午饭后，太阳还挂在天空呢，那时候，妈妈还在不断地将家里橱柜里的衣服拿出来晒呢，没等一会儿，我们在外边呆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妈妈去邻居家聊了一会儿天，而我则是看了一会儿动画片，再之后，阿杰的妈妈来我家借了一把镰刀，说要去割什么东西，割完后，又还给了我家。不知不觉地，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多，天空越来越昏暗，等我发现已经是傍晚时，真是大吃一惊了。

我呆在屋外，听到厨房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是妈妈用干柴在烧水，那些柴禾都是妈妈从马路边的枯树上面锊下来的，是她辛辛苦苦地背回家的，家里放不下，她就会把它们放到外边堆起来，堆得越来越高，最后又是一个小山一样的柴堆。妈妈说冬天需要柴禾的地方多得很，一日三餐烧菜煮饭要柴禾，还有洗热水澡要柴禾，年底了，要准备年夜饭，需要烧很多菜，都需要干柴，那些普通的柴禾不行，需要能烧很久的干柴。小山堆起来似的柴禾就是妈妈的玩具，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没事时，她就会捣鼓捣鼓，用斧头将它们给砍成一截一截的。妈妈砍柴禾时很认真，那些柴禾都被她砍得整整齐齐，一个个刚好可以塞进锅洞里面去。现在她就正将那些她砍好的柴禾送进锅洞。妈妈蹲在锅洞下面，正享受着那温暖的火光，还有冷水即将变成开水的过程。我在外边，都能感受到厨房里充满了热气腾腾，锅盖正不断地由冷变热再变烫，那是一个发热发酵的过程，是妈妈给我打造的一个仪式，这个仪式过程不是很漫长，但妈妈却享受着这个过程，而此刻的我，却故意躲避她打造的仪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将再次拒绝她的好意，在十二月凛冽的寒冬里面，做出一些令她感到意外的事情。此刻她正享受着这种仪式，所以，不了解我那即将爆发的火山，还有火山下面同样炽热的火苗，这些火苗可能比她在锅洞里看见的火苗还要猛烈，持久。

水烧好啦！烧好啦！妈妈在厨房里喊，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她即将胜利奏响的号角。一切都完蛋了，从妈妈的呼喊声中，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和自信，还要那个冬天寒冷漆黑宁静的夜晚，妈妈的呼喊声也格外地瞩目，响彻着整个村子。家里又将出现一阵躁动声，但此刻，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高兴，不知道是要投降，还是要继续抵制下去，但抵制还有用吗？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机会，半个月前的那次突然“离家出走”是妈妈对我的第一次容忍，那次回家我明显地感觉到妈妈在忍耐着愤怒，没有发脾气，将我从温暖明亮的家中赶出去，将我赶回那个潮湿而且封闭的草垛洞里，而是容忍我继续呆在她的面前，待在家里，去享受家庭的温暖。第二次是我今天下午亲自拒绝了阿杰的好意，他好心地喊我一起去澡堂子的时候，我却断然拒绝了，现在当妈妈要我去洗澡时，才后悔当初的选择。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了。妈妈的仪式已经准备好了，她正在呼喊我，我只能顺从，不能拒绝。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上的一轮明月，看着屋外那漆黑无边的夜晚，便乖乖地回了家，回到了那个令我感到失望恐惧的场景中去。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和妈妈撞个着。她不顾及我的感受，继续去外边将晒了一天的洗澡帐子收回了家，带着它走进了洗澡间。我来到厨房，看见一锅滚水正不断翻滚，发出嗡嗡的声音，似乎在嘲笑我的胆小和懦弱，嘲笑我不敢走近它们。的确，我害怕这些滚烫的开水，不一会儿，它们就会烫遍我的全身，将我身上柔嫩的皮肤烫红。这一锅开水就是为我准备的，是妈妈为我准备的，甚至比一个月前的还要多。我惊呆了，不知所措，当时，我就想再次奔跑到屋外，让妈妈再次失落一阵子，可等我前脚刚刚走出厨房，妈妈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知道了一点什么，也猜测到了什么，后脚她就从洗澡间跑出来，在我即将逃出去前，将家里的大门给栓了起来后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意思是我再也不能重复上次的行动了，可她没有说得这么赤裸裸，而是有一点含蓄，也许是维护好大家的面子，让我不要因为想起上次的事件而一时冲动，再次做出傻的事情。外边风大，冷，门关起来，好一点，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洗澡间里洗澡了，妈妈假装好意地说。那意思一方面是提醒我去洗澡，另一方面是威胁我，如果我再次出去，可能就会被冻死，这其中的意思我知道。我看着被紧闭的大门，一时间完全没了主意，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被妈妈推搡着进入了洗澡间，等到了一看，发现洗澡间一切已经就绪了，洗澡帐子也搭建好了，像个小小的堡垒，等待着我进去。妈妈为了我方便洗澡，还特意将一个小板凳放在了洗澡盆一边，这样一来，我就能坐在小板凳上面洗澡了，而不是坐在狭窄的洗澡盆上面。看来妈妈为了这次洗澡费了不少功夫，也做了不少准备，可洗澡间里昏暗的灯光，还有那些令我讨厌的帐子，还有木盆，以及地上的肮脏的痕迹，都让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你在这里好好地等着，先将厚外套和毛衣脱下来，不要全部脱掉，留下秋衣秋裤，我去厨房把开水提过来，马上就好，妈妈有点志得意满地说，说完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待在这个狭窄的洗澡间里。那是乡村到处可见的简陋的场所，斑驳的白色水泥经过岁月的摧残已近有些脱落了，因为长久的热气烘烤，留下很多斑斑驳驳的痕迹，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形状。我以前在里面洗澡，看见它们总会联想起各种动物来，可不管我如何拼凑，它们最终还是原来的样子。挂在头顶的是一盏红色的灯，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要在洗澡间里装一个红灯，因为很小，发出的灯光也很小，洗澡间里不是很亮堂，给人一种抑郁的感觉，除了这些，还能闻到一股尿骚味，那是因为我家的痰盂就放在洗澡间不远的地方，痰盂的盖总是不见了，还有痰盂下面的那些尿迹，以及堆放在角落里的农具，如锄头镰刀等等。洗澡间简直就是一个小仓库了， 而不是严格意义上洗澡的地方。我特别讨厌待在这里了，几乎从来都不会进来，除非逼迫得已，现在就是如此，被妈妈逼迫着进来洗澡。

妈妈马上就要进来了，我能听到她在舀水的声音。她正在将开水舀进一个水桶里，这个水桶很大，足够装满一锅的热水了装满后，就会提到洗澡间。她从厨房到洗澡间还有一些距离，我得马上脱掉衣服，不然她发现在她离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什么都没做，到时候她会亲自动手给我脱掉的，那时候她不会轻轻的，而是举动很大，恨不得将衣服从我身上撕掉。毛衣偶尔会卡住在脖子上，她也不管我的怒喊声，啊，好疼，而是硬扯掉了。所以，为了避免她亲自动手，我便不情愿地解开上衣的拉链，先将外套脱掉，之后脱掉了裤子，剩下毛衣裤和毛衣了。等到我准备自己动手脱掉毛衣时，因为听见妈妈回来的声音，便有些紧张，一下子又卡住了，毛衣像故意和我作难一样在这个时候出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妈妈来了，我能听见她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有些紧张，便更加使劲，但毫无用处，毛衣卡在耳后根了，而不是脖子那里。你呀，到现在还没脱掉衣服，不知道你在这里搞什么鬼，现在还卡住了，透过毛衣的缝隙，我能看见妈妈的一双大手伸过来，一种无形的力量拽着毛衣，将卡住脖子的毛衣给拽出来，一下子毛衣便像蛇皮一样从我身上脱落了，之后，便看见妈妈一脸雾气迷茫的样子。她带着热水过来了，是热水的雾气罩住了她的全身，似乎她就要飞起来了，离我而去，不一会儿雾气散掉了，她便完整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你还不快点把裤子和秋衣秋裤脱掉，我马上就要倒水啦，妈妈说，可是，我却不答应，而是执着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先出去嘛，我自己能倒水，有事，我会叫你的，我说。妈妈奇怪地看着我，似乎我隐瞒了什么事，而且要在洗澡间里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来，难道我要趁她离开之时，像个土行孙一样钻进底下溜走吗？但她又知道我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的，所以就笑笑，慢慢地从我的眼前退去了。

洗澡间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还有那桶正在沸腾的水。水表面上看起来却很平静，似乎是一盆冷水，从水面上漂起来的一丝雾气来看，知道是刚刚从锅里舀起来的水，大概有九十多度，没有一百度了，如果我再不赶快将它们倒进木盆里，再不赶快坐进帐子里的话，它很快就会渐渐变冷了，就像一块热铁一样逐渐变冷却了。尽管我有一万个不愿意，还是要马上行动，而不是等到母亲进来帮我。虽然母亲离开了洗澡间，但是我能猜到此刻她就躲在墙壁后面，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自己不动手，她就会马上进来。我脱掉了鞋子，赤着脚，地面很冷，为了防止她的偷窥，踮着脚尖走到洗澡间门前，悄悄地将那扇门给关了起来，等确定一点门缝都没有，她什么都看不见了，便脱掉了毛裤，和秋衣秋裤，扔到一边，这时才感觉一丝凉意扑面而来，不禁打个冷颤。

我一丝不挂地在洗澡间里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但只是几秒钟，便被洗澡间外母亲的声音打断了，你能不能提得动水？你干嘛把门关起来呢，要是你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我怎么给你送进去？妈妈在外边焦急地呼喊着，似乎洗澡的不是我，而是她，没事，我能提得动，我也大声地回应了一句，然后双手握住水桶的把子，的确很重，我无法将它给提起来，只能慢慢地移动到木盆那里。在移动的过程中，水桶里的水在翻滚着，向外边扑撒了一点，好在没有落到我身上，而是落在了地上，要不然我肯定被烫死了。我将水桶移动了好一会儿，才到达了目的地，然后将它倾斜了，对准木盆，水慢慢地从水桶里注入到了木桶里，一股热气突然升了上来，洗澡间里充满了雾气，一切都变得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了。水桶里的水倒完后，丢在一边，我便一下子钻进了洗澡帐子里去了，坐在了妈妈给我提供的板凳上面。为了防止热气从帐子的缝隙里溜走，我便迅速地将一个卡子卡住了缝隙的端口。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帐子里面，像洗桑拿一样，静静地等待着热气将我身上的皮肤打开。

如果不是妈妈做的好事，估计那天晚上我会顺利地洗完澡，开开心心地过一个好年，并且会得到妈妈的称赞，可结果并不是这样。就在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洗澡帐子里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了帐子上面，一开始没注意，因为周围都是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楚，却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需要不需要冷水呢？是妈妈的声音，她怎么进来的？为什么当我洗澡的的时候，她会进来，难道我不是已经将她关在洗澡间的外边了吗？她通过什么方法进来的呢？我百思不解地想，可这一切的问题的答案等不到回答，我心头突然升起了一股同样炙热的怒气，是那天晚上火山的总爆发，原来已经快要熄灭了，母亲的突然出现，像一个引子将火山又点燃了，并且越燃越旺。妈妈似乎故意惹我生气一样，脸凑的洗澡帐子越来越近，整个人脸都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尽管比较模糊，但我也能确定她在看我，而且是赤裸裸的我，仿佛我和外界之间的一丝隐秘面纱被母亲给彻底撕裂了。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母亲赶快离开洗澡间，不要管我，一边捂住自己的下身，好像那里才是我最应该关注的地方，可母亲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还假装好意地说她要给我去厨房打一点凉水过来，她知道洗澡盆里的水太烫了，我难以下脚。你知道你在里面呆了多长时间了吗？妈妈问我，你知道如果你这样洗下去要洗到天亮了吗？赶紧的，不要迟疑，我来帮你一下，说完，母亲就离开了洗澡间，去厨房里去了。

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原本我以为自己的退却能换来母亲的体谅，她也许不会干涉我洗澡。我长大了，不能什么都由她做主，我必须自己去做点什么了，可现在她连我洗澡都要干涉，如果等一下她提着凉水过来，擅自打开洗澡帐子，那么我将一丝不挂赤裸裸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是不可忍受，与其现在等待她过来，不如自己出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一个她找不到我的地方。我又想到了那个草垛，似乎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我越想越气，情不自禁地自己打开了洗澡帐子，一股凉气又扑面而来，我的皮肤被冷风侵袭，忍不住地缩紧了，连打了几个寒颤。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母亲就要过来了，似乎能够听到她的脚步声了，越来越近，得赶快行动，于是，来不及穿好裤子，只穿了一件秋衣，连拖鞋都没穿，便迅速地跑出了洗澡间，光溜着下身来到了客厅。我在客厅没看见母亲，她还在厨房里舀冷水，哗啦啦的水声从厨房传到大厅。在母亲还没发现我前，还有时间。我跑到大门，踮起脚尖打开门栓，门嘶哑地一声开了，门缝越来越大，屋外一片漆黑，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便再次奔向了漆黑的夜晚。夜晚有一点风，但我浑身发热，大概是气的，所以感觉不到很冷。我越跑越快，就在这时却听见了母亲在呼喊我的声音，她大概拎着冷水去洗澡间后，发现我并不在里面，又发现了打开的大门，便知道我再一次地逃走了，连澡都没洗完，甚至还浪费了她为我精心准备了冷水，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洗澡帐子打开后，热水迅速冷却了。虽然我在屋外，但能感觉到母亲的愤怒，我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并且越跑越快。

屋外寒风吹拂着我的脸庞，我不知道该跑向哪里，又去向哪里，就在这时，母亲已经追赶上来了，她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追向一个从嘴中逃脱的猎物。她速度也很快，比我还快，我们两个在漆黑的夜晚互相追逐，仿佛是在大草原上，目之所及是漆黑一片。我赤脚奔跑，母亲穿着鞋子，在某种程度上我应该跑得更快，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的母亲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和精力来追我赤裸着下身的我，并且一边追，还一边呼喊着，你作死了，又发神经了，又跑了，裤子都不穿，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自己啊，赶快给我回家！母亲在身后呼喊着我，仿佛一种召唤，又仿佛是一种欺骗。母亲在后边追逐，我没有退路了，不能让母亲再次窥视我，我发了疯似的，尽力地奔跑着，不管远方到底是什么，只要离开母亲，离开那个家，我就胜利了。我以为母亲会再次地屈服于我，任凭我自己离去，就像一个月前的那次一样，等到一切都平静了后，等到她的愤怒消失了后，会自然地忘却这一切，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年底前的最后一次洗澡，母亲决心已定，她不管我的任性，也不会让我逃脱，她一定要追上我，把我抓回家。

我越跑越快，再次寻觅那个隐秘的草垛，可夜实在太黑了，我找寻不到，最后只好气喘吁吁地躲藏在阿杰家的墙壁后面。阿杰家已经熄灯了，周围漆黑一片，没人察觉到我在这里。我赤身裸体，似乎和夜晚融为一体了，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冷了，像一朵枯萎的花萎缩在角落，还一边暗暗观察那头气愤的狮子，可远方也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我以为自己将再次逃脱母亲的魔爪，并且今天晚上会一直在墙壁下逗留下去，直到明天早晨，到时候母亲也许就会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我以为母亲追不上我后，会心灰意冷地回家去，将大门紧闭，彻底地将我交给黑夜，而不管我的死的，一想到这，我便有些伤心。我一边希望母亲不要追赶上来，一边也希望她能够不要关闭大门，而是留下一道缝隙让我回家。就在我这么想时，一双温暖的大手抓住了我，并且使劲地将我往前拉，你还想跑，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赶快给我回家去，你这个小混蛋，冻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母亲的声音，黑暗中，母亲的声音，还有那张气愤不已的脸。我被冻得浑身都没了力气，连挣扎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但眼泪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最后，我像一个彻底失败者，任凭母亲的魔抓将我带回那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