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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住报春里,报春里北面是朝春里,顺着朝春里的小路走来,就是我住的迎春里。走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大胖子强子和他的大胖子媳妇,都在这条路上遭过劫,一声不吭,就没了钱包。迎春里的男孩特别多,同一个年纪。我最大,为了和他们一起上下学,我晚报名了一年。你看到我们浩浩荡荡下学的情景,就会觉得很神奇——那一年我们的妈妈,集体怀了孕。”
布克缩在被窝里,时不时用脚趾扯扯棉毛袜子。他的屋子位置很高,犄角旮旯,窗户安装在头顶,一不留神,便看得见云彩一整天的变化。在我带来一瓶子雪碧之前,他的屋子里没有任何水。
布克从不招待客人,然而屋子里的男孩络绎不绝。他们都飞奔过没有电灯的黑楼,到了五层便放慢脚步。布克不喜欢有人在屋子附近跑来跑去。有人拿出了最新的游戏机和光碟,带上耳机劈劈杀杀,有人则向我靠过来。屋子里偶尔出现一位光膀的成年人,有着一副石狮的额头,鼓满帮硬,和布克圆规画过似的脸完全不像。他只短短经过一秒,男孩们就开始点头哈腰。他更不需说话,大家便主动安静下来。
“你爸看着真凶……嗞!他爸爸是演员。他爸在好多电视剧里跑过龙套。”一个长着簸箕下巴的男孩晃荡着身体,抽绳运动裤膝盖处的鼓包也随之摇摆,嘴唇上稀拉的胡茬和汗毛混在一起,说话时眉毛弯儿一股股地涌向耳朵。
“偶尔几次。”
“好几次!你看过《幸福一家人》么?有一集。在河边上,女演员马上要跳河,在跳之前的第五秒,有个人从河堤上踢下来一罐啤酒……那就是他爸爸!布克,是不是!”
“并不是。”布克仰面枕起胳膊。
“不是在剧组帮忙?”簸箕男孩掀起布克的被子,使劲朝窗户外面努着嘴,“你脚真他妈臭……大家伙把他这锈死的窗户推开!”
“并不是!不许开窗户。”布克抖抖脚尖,指指缩在一旁的我,“有人感冒了。”
簸箕男孩讪讪关了窗户,归鸟喧哗的叫声消失了,只有家鸽的哨声在响,灰蓝云彩的底边已经染了金橘红,粗木杆上的电线绷直了一整天,开始变得又弯又松,布克的黑脸被夕光打上了一圈蜜蜡色。他的眉毛过粗,以至于压住了眼皮——这常使他的情绪变得难以捉摸:当他发怒时,眼睛在笑;当他笑时,眼角又十分悲伤;他不大哭,很多次他伏在膝头好一会,抬头便开始咧嘴嬉闹。隔了一会,布克发令大伙去开灯,众人悉悉索索地寻找着屋里的电源。我找到了书柜侧面的一个小开关,下按键处的红标已经被摁得消失,只剩下一个边缘发黑的圆圆指印。
玩游戏的男孩急不可待的继续敲打,门口的黑皮布帘掀着一鼓鼓冷气儿。等过了家家收拾碗筷的时间,布克的大双人床上,就又多了几个陌生瘦弱的男孩。他们手里捏着毛扎扎的东西,互相悉悉索索的讲话,他们挨得很近——不一会儿又更近。簸箕下巴摸着自己的字母帽衫,不停声称他能把肚子缩进胃口里。他向每一个人表示他有这种绝技,他听不见门重重的关了一下,有人并排出了去。他转过头来,下颌向外呲着,牙肉灰灰红红,问我想不想看。“有个瘦肚子的胖子?”我不想看,也不想玩,“我撩开了!”我只想耗在这里等人回来带我走。
布克对着墙角紧闭双眼,突然翻过身来盯着褪皮的天花板。
我从没见过那么高那么窄的天花板。第一次被带上来,觉得无聊,迫于客套,又无法动他书柜里的老书。第二次我主动想来,他家还是不提供任何娱乐。我始终没拒绝进来这里。也许是像她们说的,我也喜欢上了某个稍纵即逝的男孩,但沿着那些悄无声息房间走,(他们管这层楼叫“老虫后肚子”,爬过几个漆黑的门板,尽头才有点亮光)才能到布克门口——对我着实是个挑战。提供给胆小者的,只有些黑暗潮湿的扶手。第三次,我径直走进来,他躺在床上对我说,欢迎光临流浪者之家。
“路上黑么?”
“按着你说的走。不算黑。”我塌着肩膀,用遗落的牙签使劲挑着桌子边缝的泥。
“真找着了。”布克的眼角又耷拉下来,“书呆子,不是弱智!”
布克在被窝里笑得打滚,被子涌过一阵阵潮闷的雾味儿。笑够了一会,他开始不断地掖紧自己的被角儿,抬脚,折进去,两手分开,扣下再往里,最终使它成了密封的布罐儿。他保持这个姿势静止不动,裹直了双腿。
布克从边缝慢慢的探出手指,捏着谁遗落的火机,扣打起床沿。床沿木很实在,每隔十几秒,就发出“叩哒”的一声,像疲惫的、单膝独立的人换腿的声音,“叩哒”一声——就如同我的姐姐,穿着半跟鞋,倚在“串串钱”盆边的那种姿态。她捏起枯掉的根茎,并不折断,又放回花盆里;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插不进一只手去。她微微翘起的后脑,像时刻对准着一根舞蹈教鞭,紧邻着督导和教诲,小心翼翼、脖颈梗直,梗得过直,微微发颤。她偶尔动手扶额前的发圈,使它恰好停在额发的分界线上。
她发出的气味能使人不那么头昏脑胀,来时走过崴脚泥路如此,穿进海鲜、生肉市集,到了布克潮闷的屋里,还是如此。我常常紧挨着她。男孩们不一样,他们往往闻了这气味,容易做些蠢事。她望见蠢事通常不做回应,唯一变换着半根鞋“叩哒”的声音。唯独今天黑皮门响后,她猛地抬头,忽略了墙上戳出的半截钢帽儿,马尾勾起了鼓包。她伸长手指轻轻地抚顺着。
“她出去了。”
我脱口而出。布克半探出身子,他仔细、长时间的打量我的镜框。或许是别的什么。我把眼镜支架紧贴着鼻骨,很怕谁一时发念,把它抢走扔来扔去,这样我就不得不紧闭着双眼,任他们笑我的鼓眼泡。这事儿的确发生过。
“和谁?”
我没做声。
他说着这话,扒拉起床头的垃圾桶,“前天她带了牙签,把香蕉成段扎上。她每次来,我都会从被窝里坐起来,看她收拾屋子,嘁里卡嚓的,收拾完我又乱丢,她下次保准还会收拾……”布克单手旋开了窗户钮,冷风溜缝窜进来,“蕉皮烂了发味儿……现在外面不暖和。”
“屋里还行。”我没听仔细,“她说了今天会冷,也叫我多穿了点。”
“她今天有出去的打算。”
“来时没说。”
“我们下去买包烟。抽完了再回来。”男孩们勾肩搭背的出了门。卖午豆的小贩叫的格外响,往常他早就收摊了,这一声像是故意顺着墙根吼上来的。布克头向着背光处,左手的圆指甲挑起缝被子的棉线,用右手扽着另一头,来回抽拉起来。我听到棉线断裂的声音。
门框外一排屋子的黄灯还亮着。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你……旁边的屋子都住着些什么人?”我急不可耐的发问。
“我妈,我妹妹,我爷。搬走了。”
“你骗人,有的房间还开着灯。”
“那是我爸开的。”
我沿着书柜的边缘踱来踱去,把左脚跟紧紧切在右脚尖前,手摸着书柜蜿蜒的木纹。
“《古董鉴定初级入门一百课》……《美容与美发圣经》我假装不经意的掠过玻璃门,每量一步,都抬眼看一个名字,“……1992年。”
“想看就看吧。都落灰了。”
布克的后背发出闷闷的声音。
我试图推了几下玻璃门,布克急忙从被窝里跳起来,打开柜子掠走了几本书,藏到小腿间。他的被子角儿盖住了人中,压抑着嗓门:“剩下的,随便看……嗯,没什么好看的。”
我迅速扫了书柜一眼,马上变得垂头丧气,他几乎把所有纸的本子都掖在了里面。除了驾照考试模拟读物,还有小孩子翻得稀烂的国产童话,女人织毛衣做饭的指导——一些没人听的故事,没人再穿的毛衣样式。我摸到了唯一一本硬皮书,绛红色布满突起的纸壳,沿着花纹的鎏金开始有了磨损。
“你有本《古兰经》?”
“有什么稀奇,我是回民。”
“你看过没?……”我把它抽出来,端在手里,不敢翻开。
“嗯,小时候看过,都忘干净了。我爷爷会用阿拉伯语抄写《古兰经》。他们小时候都在我家学过。”布克指指簸箕下巴,他假装没在听我俩说话,转而死死盯住盆景植物的根,“现在都忘记了,阿拉伯语是顶难顶难的。”
“你看过这本没?”我还是不放心,眼望着门口,怕他石狮子一样的爹突然出现。
“老实说,没看过。没人逼我看。”白毛棉线头荡在被口那里。我想张口,却没说出声。
我起初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甚至有些轻微的憋气。我从第一行第一个字读起,慢慢积累了一千字左右,发现旁边无人监督,便开始翻看目录,寻找起引起兴趣的字眼。我根本看不懂,我端起这本厚重的书,也不知道该怎么放下。我翻到其中一些章节,开始觉得有些害怕。我合上《古兰经》,确保没有一页折损,确保它归到了原来的位置,我望着布克的后脑勺。他不以为意。
“所以你爸爸不来看吗?”
“他平时不进我屋。除了非得吃那玩意的时候。”
男孩们回来了,他们互相交换着冷风里撒尿的感受。簸箕下巴接过一兜黄黄的牛肚儿片,站在我敞开的书柜前,探着脖子,嘎吱嘎吱嚼了起来。我下意识的从书柜里取出《古兰经》,回到布克旁边。
“吃什么?”
“没什么。那是我爷新买给我的。并不是古本。没事。我妹妹也有一本。我妹妹。她考上你那所学校了。你见过她吗?”
“什么?大概没有,你们长的不像。”
古兰经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青黄的照片,我出于礼貌,没有仔细查看,里面的人我确实也一个都不认识:一位老大爷,一个脸圆圆的黑皮肤男子,还有一个穿粉红裙子的阿姨,他们老老实实的站着。我大抵猜到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几乎所有的男孩都是单亲。
我假装翻页,看到了照片的背面,用圆珠笔新写上了字:
“爷爷老了,脚会感到凉。
我用暖和的土,给他的植物盖起来。
我牵着他的手指,在他死后,我牵树枝。”
“我爷爷去过耶路撒冷。”
布克郑重其事,表示那里很远。他说他的爷爷,和他爷爷的朋友,都不以守住一辈子的财富为荣耀,而是看谁去到过耶路撒冷。如果有一个人到了耶路撒冷朝圣,那么整个家族都会以他为荣,别人也会送来鲜花和牛肉。他说去耶路撒冷要花非常多的钱,吃非常多的苦。他爷爷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他爸没有去过,以他的年纪,现在应当在路上。
“人应当出趟远门。”
“你也想去耶路撒冷么?”我可能不该问。
“不,不想去。”
布克打挺坐了起来,他的背看看上去非常弯,腰又细得过分,“我想回趟蒙古。”
我看着布克的后脑勺,觉得他此刻肯定眼神发亮,身子微微发颤,我觉得他下一步就要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拖鞋,对我大讲特讲,然而他歪着脑袋靠在墙边,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簸箕男孩做什么都静不下心,他走过来看到我俩一脸严肃,便张开发亮的嘴唇说话:“他小时候其实是蒙古人,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念叨好多遍啦!先怎么怎么着坐一趟汽车,到了地方买个怎么着的面包,火车呼哧呼哧的开,等进了旷野就撒开了喊几嗓子。嘿,天一黑帐篷里听见狼叫……说不准是哪个大嗓门的装的。草原上的星星锃亮!乌兰巴托柜上的匕首锃亮!得扒着才能看见。布克还有好几个超猛的哥哥,布克有没有说带你去?他最喜欢和小姑娘讲这个段子,听着,你要是去了那,他超猛的哥哥们列队站开,嘿嘿,小心被抢亲!哈哈哈!”
“你爸爸的!”布克从床上腾起来,扑了下去。
屋子里消失的人突然都涌现出来,他们混身发着干架的味儿,一个人涨成两个大,不一会儿便挤得不够地方给你呆。男孩们终于滚成一团,有人笑嘻嘻地抄起球鞋,示意要闷在人脸上。我看着玄关的钟摆,期望姐姐今天能早点回来。表针显现出一副油腻的样子,走的百无聊赖。
“你为什么不住到那些房间里?”等大家打累了,我对布克发问,“那些房子的形状比较好,不像这间,像个摔倒的瓶子,我们只能像倒瓶儿里的水,沿着瓶边儿散开,”我两手摊开比划着,“不能聚在一起打牌。”
“你也不喜欢这间房?你又不打牌。”布克扭头望着我。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是的,嗯,也不能说是不喜欢,不是气味不好,虽然你总开着窗户通风,我这会儿重感冒也闻不见东西……不是没什么可玩的,你也不大起来,我是不喜欢打游戏,打扑克。我说不好,我姐……”
“这儿是我的地儿!”布克突然摔躺在床板上,“谁不喜欢,谁别来!”
簸箕下巴以为自己挥拳太狠,揪起嘴唇,猫腰下了床蹲在一边瞄他下一秒的口型。
“你姐不喜欢,也别过来。别来!”布克鼻翼扇动着。他的被子一半落在地上。
“她和别人出去不方便带着我!”
布克家的窗户黑暗了几个礼拜,越是到夜里,那层楼就黑得越发像消失了一样。男孩们的游戏机插头耷拉着,有的人刚刚买了最新的光碟,却不想自己一个人玩。他们说布克起床去外地了。有几次我偷偷的自己走到三楼,便无功而返;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到了房间门口,才发现进错了楼洞。我尽量避开迎春里那条路——那一头的树影特别重,路的尽头是一团引人的雾霭,许多穿反光帽衫的人结伴走进去,先是影子被吞噬,紧接着便是他们自己。
布克最近一次回来,家里的男孩少了许多。他给我打过电话,说是要就近将什么东西送过来,让我在学校路口等着,然后交给我姐。我出于厌烦和愧疚,假装没接到过这样的电话。我最后一次蹑手蹑脚的站在布克门口,从围的紧紧的人缝里听见他说,自己本来应该从安东站下车,却在西华站突然昏睡了过去,一直到终点站才被公交司机叫醒。我此后再也没来过他家。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与其说是悲伤,更多的是害怕,我不敢想像布克捏着拳头、摇晃着走夜路的样子。
来年秋天,簸箕男孩显得削瘦了一些,他在大街上拦住我,和我讲了很多布克的状况,他说他根本没法再回蒙古骑马了,男孩们攒钱买的火车票全部报废。布克的心脏出了毛病,外出就医的情况并不理想。他每天喝的中药,使身上的体毛越变越重,肩膀上都生出许多黑毛来,他的脾气变得暴躁,有一度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你猜怎么着?”簸箕男孩扬了扬下巴,“嘿,我还巴望着他能长出翅膀来呢。”
此后的一次放学,爸爸没有来接我,他告诉我要自己选一条路走回家。我选了一条穿过整个街区的岔口巷,在傍晚的最后一点光亮里看到了布克家背后低矮的清真寺。清真寺汉白玉色的荸荠大顶让我驻足了好一会,它的弧线显得十分克制,然而沿路没有一个大声喧哗的人。等我站了足够久,寺里走出的老人发现了我,他头带黑色圆顶帽,眼窝十分深邃,拐杖戳进秋叶里,未发一语。
【特邀评论】
一层|轻逸的笔和沉郁的事——评一朵小馊玫瑰小说《布克的蒙古》
三年前,我看过一段王小波做客某档电视节目的视频资料。在节目里,他被主持人问及为什么要用调侃的笔法来描写文革中的事情,他说:“是啊,别人可能不是这样描写。但是我个人觉得,对于好多悲惨的事件,好像除了黑色幽默,没有更合适的手法来写了。我个人写作的准则是,要举重若轻,举轻若重。特别悲惨的故事,再很严重的那么去写的话,就太沉重了。”后来,我不止一次地用王小波的这段话去理解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所提到的“轻逸”。虽然它似乎并不能完全解决“没有重量的沉重感”给我带来的疑惑,但至少使我明白了“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这篇《布克的蒙古》在我看来就是一篇“轻逸”之作,没有冗余,也没有难以控制的伤怀情感。两个月前,亢蒙在作者的另一篇小说《女蛾》的评论中提到了“稳”这个特质,它毫无疑问地也在这篇小说中延续。然而我更喜欢将这种“稳”理解为“平衡”,因为我总是下意识地要在“稳”的后面加一个“重”字,那样,便有悖我意了。
小说中的布克似乎是因身有疾患、卧床不起,而显得与他的同龄人大不一样。陪在他身边的,是略显羞怯、被姐姐搁置于此的“我”,还有一些总是跑来窜去、嬉笑打闹的男孩们。这样的人物安排首先构成了小说人物的性格和动向上的平衡。
开篇一段对布克的引述,表明他曾经也是男孩们中的一员——“你看到我们浩浩荡荡下学的情景,就会觉得很神奇——那一年我们的妈妈,集体怀了孕”——那时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差异。然而随着小说的继续,由于某种没有明示的原因,如今的布克显然已经与那些没心没肺的男孩们不同。尽管他们仍常在他家中游窜,但若干对话和场景的描写体现出的只是一些深重的疏离感,甚至是不和谐的相处。此时的“我”,作为唯一在场的女性角色,不仅是性别上的互补,也起到一个性格过渡的作用——相对于布克的“向内”和男孩们(以簸箕男孩为代表)的“向外”,“我”在角色设置上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插入者,这也似乎正是一个叙述者的良好视角。
这样的视角同时为小说提供了节奏轻快、色彩明朗的语气,它与小说中对话和场景渗透出的一些幽闭气质也构成了一种平衡。
抛开布克自身的孤僻和潜在的抑郁不谈,小说在进行过程中涉及的一些话题因素其实都是极大、极沉重的:客观和心理上与朋友们的疏离,因父母离异而没能留在身边的家人,家族朝圣和宗教信仰(耶路撒冷和《古兰经》),
记忆深刻却回不去的故乡(“他说他根本没法再回蒙古骑马了”)。而小说轻逸的笔调并没有让这些“重”的东西给小说本身带来不良的伤害,更没有显现出常人触及这些话题时难以避免的流俗和滥情。当然,这样的处理对作者自身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但那些或多或少伴随着个人性格的写作方法,有时在写作这件事上,对他人未尝不是良好的启发。
小说的第三个平衡来自整体的结构布局。
论坛里的第一篇回帖这样描述这篇小说:“每一句都明白但整个没看懂。”我想,之所以产生如此的阅读体验,是因为作者在整体布局时抽离了文本情节中的内在逻辑关联,好多东西需要读者自己补充和设想,(比如那些没有明示的冲突和因果:布克为何整天卧床不起?迎春里的男孩们为何大多数是单亲?再比如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布克的爸爸是怎样的?“我”的姐姐跟布克又是怎样的关系?)也正是它们构成了小说的结构平衡和若干可能性。然而,这与海明威的“冰山”式写法又有所不同。本篇小说在隐藏了上述这些元素后,还做了一定程度的“拉伸”,使小说呈现了某种稀薄才会产生的“轻”,这与海明威小说中展现的密度和力量感是不一样的。
小说的结尾出现了“清真寺”这个物象,似乎是有所隐喻和照应。虽然过渡自然且叙述平稳,但我个人认为,小说的结尾不应担负象征和照应的“重任”,任何试图这样做的小说结尾都会使其意图感增强而毁坏小说的气质。所以,小说怎样开始,怎样进行,就让它怎样结尾吧。
在读到小说最后——布克生气吼“我”的那些细节时,我想起了自己今年去医院探望,与病人相处的点滴。一个久病在床的人生起气来就是这样的,你写得真好。
【论坛讨论】
陈卫:
我觉得蛮好的。比起以前读过的你的一篇,更完整了。词语搭配的新意仍旧保留。二楼所说的“每一句都明白但整个没看懂”是很好或者“很高”(?)的追求。
总担心写不多、写不大。可能结构上还需要更碎、更有张力些,以吻合词句衔接的分裂。但这意味着可能会过于用力,又失去现在这样的随意和散淡。只能慢慢看了。
陈树泳:
这篇跟上一篇有种相似的气息,但这篇比上一篇的气息要温和醇厚(上一篇有点紧),我更喜欢这篇,这种气息从始至终,贯穿得很好,使这个小短篇很协调。你写得已经很好了,接下来可以稍微调整一下松紧度,稍微松弛一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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