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栅栏门开在横档在学院路中央的铁栅栏两边,紧挨着布告栏,像检验人身份的哨岗,每边的过道都特意弯曲,意在只供单人通过。别说自行车、手推车和老人的轮椅了,就是一个身材玲珑的年轻妈妈抱着孩子从那一人多高弯曲的铁栅栏墙中间通过都是件顶难的事情。就这个说来有些滑稽的障碍,我们可以讲的细小的趣事有很多。比如你正跟着一个小男孩屁股后面。这位快活的小单身汉正沉浸在自己孤独的乐趣中,用刚刚在栾树上折下来的树枝敲打铁墙上的横竿,开始还没有注意自己制造的音乐的艺术性。可突然天赋的智识能力被开启了,他脚步慢了下来,一个劲的试探起各式节奏,堵在中间的过道上。这样也还好,在你恐怕到公司或办公室会晚点的途中,得利于长期培育的关于忍耐力和宽容的修养,你匆忙的情绪里尚夹杂了一些你乐意容忍的对童趣的关注。可又突然他竟也不走了,就在差个两三步就跨出门去的当口,这孩子低闷着头使劲整整书包背带,然后——扁而软塌塌的旧书包到处是马马虎虎的毛边和各种调皮的痕迹,可真没看出装几个本本书书,倒像是大人强加给他肩上,他出于自由乐观的天性,所以显得无所谓地接受下来的差事——弯下身艰难地把腿从栅栏空隙里伸出去,接着把下半身向外展平,书包被挂在这一边。现在他脚着地,身体几乎弯着背摊在地上,努力把用胳膊解放身体下方,由书包和铁杆纠缠在一起造成的束缚。于是,你也只好放下你高傲冷默的身段——你一贯是如此,对大多数事物都看不顺眼,经常斜视着整片你认为愚蠢的人群,或者那些你身边发生的、在你看来诙谐透了顶的蠢事——将那小男孩的头用胳膊托着保护好,以免使上面的那半截空心粗铁棍子磕掉他好不容易才刚刚长的齐的大板牙。也许还有可能都只是乳牙呢,这你拿不准。你用这只手抬住他的背,一边板脸教训他,一边用另一只手摸到书包挂着的地方,挂的还真牢,把它取下来。等你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他自己要去的长着常绿小灌木丛的那边时。被你搭救的那位好汉把书包一甩脱,提下来,栽着头一看,居然破了个大洞。这一无情的挫折顿时使他蒙受了羞辱,幸好他还并没有怪罪于你。对于这位小男子汉我们不好意思当他的面说他其实是因为惧内。所以他是因为这事已造成的意外屈辱,突然就呜呜呜的使劲哭出来了。可不是吗?他将本来就难看的厚嘴巴使人伤心的使劲咧开,用那双噙满热泪的眼睛,在痛苦的抽动着凸起的眉头下面,视线模糊的注视着那本来就破破的脏,而现在更加破破的脏的书包底面。 而你想想看,在大多数情况下,你正急着通过这道既是障碍又是唯一通路的小型迷宫式走道时,可不会那么着就注意到一个平平常的老年人。不过倘若你真的强迫自己留意有几回,也就只能发现一些乏味、并不能支持什么思维乐趣的结论。你会发现他们的共通之处。他们通过时总是因为身形常常比年轻人累赘些,所以不得不侧身交臂,缩紧肩膀,以碎步在门内多少有些滑稽地慢慢踱出来。可是偶尔也会出现一个使人眼前一亮的人,一个特别吸引你注意力的人,年轻女人,年轻男人。然而你大概总也不会注意到那个穿碎花白衬衣的老太太吧。她上身穿着件紫色和灰褐色的碎花白色衬衫,头发花白,矮墩的个子,从铁栅栏门里步出来了。尽管周围一切如常,可你仍然觉得这也挺绝妙。她走在路上,像一般的老太太也都会的那样,将手一甩一甩帮助行路时身体的平衡的稳定,可是她手里可不是空空如也的呀,她提着亮亮的草绿色布袋子,上头没有扎口,里面响着一个录音机,正放着歌呢!放什么歌呢,你停下来注意地听了听,太熟悉了,以至于你竟忘了它的名字。你迟疑一会,突然拍拍脑袋,想起来啦,布口袋正唱的是《红梅赞》的副歌部分。好家伙!这声音开得还挺大。由于袋子被甩来甩去,那音乐似乎离你又远又近。她走到布告栏上看图片。我们说,老人生活就是这样。哪里有个新鲜就往哪里看看,儿童时期旺盛的好奇心在漫长而奔波的一生中被一本正经的习惯给压制住了,而在这人生将尽之时,它却获得了解放。你想这有多么快活。倘若虽然不幸的恰恰是已经失去了老伴的,自己孤独一个人生活,然而这样一来,可就再也不需要摆出一副值得尊敬的、这也不屑、那也小看的、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成熟相了。她随便看什么,随便怎么样追求目力所及的乐趣,且又听从一切脱离实际物质的、对生活的、情感的本能。 现在放的正是《枉凝梅》。她拎着小布袋,曲腿哈腰,按下头,张起脸来认认真真地看。图片讲着马英九在零八年在台北宾馆会见海协会会长,并附赠莺歌陶作的事件。她抬起头来,上面得的图片讲孙中山再次决定北伐,讨伐曹锟,吴佩孚的旧照片,再往这边来一点是关于宋庆龄和孙科的,旁边还站了一个戴眼镜的、态度谦恭而胖胖的中年男子。下面的一张,画面上平铺着旧式的城门,旧的屋檐,三角顶的侧面。其中间则是被我们俯瞰的,密密麻麻,穿着长衫的人们。像一片土堆似的聚在一起的这些长衫们,没有什么细部。这其实是在讲战时聚集在一起避难的市民。还有一张照片讲革命军向清军开炮,画面上有七个革命军。中间两个端着碗正吃饭,一个蹲在地上,画面外的这边腰上插了把立着的军刀,黑色刀鞘支在地上,挺像警棍。他前面挨着大炮站着个端着碗的,笔直笔直的背,屁股上的裤子部分塌了,垂下来,像个袋子。这个站得笔直,脸膛黑色发亮的汉子,凹陷着脸颊形成了一个坑,颧骨突出的支着直连着太阳穴部位。他手臂夹着,双手捧碗还定定看着远处的休战时的战场。还有个兵干脆坐在木头制,带有铁把手的炮弹箱子上。地上尽是土块。旁边斜躺着一根长竹竿。这种生活气,这种温柔而茫然等待什么的士兵的眼神使人不自觉地就意识到,当时是中国人在打中国人。于是就有一个特别的悲哀气升上来。你想到自己的父辈,想到永恒的不能消磨的人的年轻和历史的衰老气。旁边结伴过了两个年轻人,穿着时髦的秋装,像是还在前面老远的地方时就开始讨论了。是红楼梦,一个说。另一个争辩道他刚才说的就是红楼梦。 老太太低低弯着腰,手撑着半蹲的膝盖,把眼睛正杵在玻璃片上,这样好大一会儿的聚精会神,再稍微挪挪腿,那音乐也跟着标有香菇酱的草绿色袋子动一动。音乐也和老人一样是有自得其乐的劲头的。这样,这清晰而性格爽直的音乐就扩大了这老太太周身的自由,就在她扶着腿,眼睛上下打量,有时候又突然忘记了头一张照片的乐趣之处,或者并不甘心自己竟没能从头一张照片上获得足够的好奇心的满足时,便掉过头来,重又盯着那张照片看看,直到自以为确实满意,或确实觉得无趣才又将头调回来,看下一张。又有时,她恍然觉察到其中一张和另一张必有奇特联系,或必得看完那一张才可能看得懂这张,因为它们看起来实在相像,她便认认真真慢慢妥妥的两边来回端详。可其实呢,两张图片根本没有什么联系,到最后她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把它俩连在一起看,只觉得头脑发木,而眼睛确乎有些发花。她站立起来,隐隐的内心排斥着自己的老相,也不扶扶玻璃壁,就站得笔直,使胸挺起好呼吸顺畅一会。她两条胳膊向手肘内弯弯的自然垂落着,像小孩子似的一起前后甩动,左边的手指自然仍承受着香菇酱草绿色布袋的下坠,最后仍旧惯性的忍不住再微弯下身去看看画图,可还没有看完那幅孙中山参加护法运动时一身戎装的照片,她便觉得无趣了,因为在孙中山的胡子右边有一竖排粗黑的毛笔字,她断是认不得。那是繁体字的笔划,就连简体字的写法她也是不大记得了。 她又站起来,将粗大的手叉在那短短的腰杆子上,使本来就显得有些紧的旧衬衫在侧边皱着缩上来一节。但在这干干净净的老太太身上我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得体,这随意给人的印象是恬静。她慢吞吞的走到靠台阶的这边,侧着身子挪着腿,将脚着地,试探着生怕踩了空似的。说来也奇特,人的身体构造多么精细得使它和人的灵魂配合,配合的又多么天衣无缝。倘若某人摔断了腿的胫骨,我打个比方,那么在他的骨头愈合的初期,他的灵魂也相应的在这一情况下,处在骨头正在或刚刚愈合的暗示中,从而他的灵魂深处产生了某种,对于这段旧伤初愈的胫骨,悉心呵护的微妙情感。那是出于对自己脆弱部分加意防护的本能而激发出来的,是自己灵魂对自己身体的情感。这既不是出于理智,也不是人长期的习惯,而是在人一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的。对自我的细致周到的防护也会延伸进我们的情感当中,围绕在我们情感的脆弱部分,固执忠诚的不肯离开。年老的人正是对这一感受体会最深的。他们抓住坚固的扶手,吃煮的稀软的甜食,说话慢声慢气,步伐尽量可靠而稳定。自然和人虽然有主客的关系,可是我们在生活中的经验又使我们觉得我们和自然是一起的,就如我们的灵魂和身体。你比如刍州城里的秋色吧。这些慢慢稀薄的热量,态度谦和的景象的变化,色彩明丽的美与人们的灵性确是融在一起的。而在这种季节美是普遍的。即便是不美的事物,也容易在这样爽利清澈的天光的轻灵灵的朗照下被原谅,变的特别起来,容易被接受。这种光线的特性在于洁净,在于什么都凌凌利利的。有时它也多雨,雨能下个两三天,但马上又会放的比所有的之前的天儿更晴。从而这里秋天便和春天,才得以分的更开,那利朗的凋落和混沌淆乱的生长是两个极。可是这种特别的明澈又似乎暴露了神迹。什么不在这样的无压力的呼吸中变的明显?连这节气的自我表现,也暴露了一种神秘的意识。从刍州城中,秋天又表现出一类万物沉睡的神气,这样说岂不是要和前面叙述的秋的境界相违背吗?不是的,这种沉睡正是因为秋在这城市里面表现的过份爽朗。而这座城也本大半算老年人的城市。想想看,秋天生发的地气和这些老年人的联系吧。他们太老了,对于秋天也不再像年轻一辈人能过份清醒。他们被这些不冷不热的秋气裹着,混然不觉。他们跟着秋气走,随着秋天的梦也做着衰老而明亮的梦。而睡在他们隔壁的年轻人,远在另一个稍大一点、所以也更加发达一些的城市讨生活的子女,甚或者孙子辈却有足够的生的火气,保护着自己对欲望,妒忌,事业,饭食,爱情的清醒。他们不打瞌睡,打瞌睡的抵御不了过于浓重的秋。刍州城是特别能显示这种年老人的梦中的流亡和生的遗失的。
她突然就被人羡慕了,她的两个儿子和剩下的大女儿也在厂子里出了名。小女儿开始往家里寄些衣服,围巾。爱尔兰人特别在意围巾?这她不知道。可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几年就在国内、在刍州也流行起来了。她和人说话被提起最多的就是女儿的出国,她开始半装半真的因为羞愤哭起来。可是慢慢哭已经不合时宜,最起码不该用老由头哭。哭变成了思念,变成了她对女儿好的归宿的感恩。再后来,这种和别人家的媳妇说长道短的交游渐渐多,层次也高起来。她发现别人烫了头发,摸了红指甲油,手上还戴着金戒指。这是当时正好被人拾回来的时兴。可那时她已经老了,两个儿子已经都有了家,她已经没有美的对象。不管男人女人,对她的俗世生活状态的定位,已经不再拘于女人了,可是她却偏又爱起这些女人的玩意来。她在手上戴了两个戒指,一个真金的,戴在中指上,虽然刚刚好,但也学人家绑上红线,怕滑脱了。另一只手的无名指上戴只全嵌着小水晶的漂亮指环,并不用红绳固定,只为使人看见。自己看了也是欢喜的。这时节,她的性格也慢慢变的随和而安逸了。直到现在她也只是到处的遛达。每年,尤其是近年来她常常生病住院,但这对她的乐趣的解放竟并不是妨碍。虽然现下小女儿的影响力已经没有人在意——在意这种在当时影响力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的生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使她满意——就按以前,她也并不富足,只不过沾了国外有亲戚的光,受人瞩目。几个儿女在国有砖瓦厂效益不好以后,渐渐失了势。他们真穷了。而她也时常困厄,不过也还好些,还有厂子发的养老金,可是日子确乎越来越不如以前。这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很大的。她变了些,更迟重,不乱花钱了,虽然也没再像年轻时那么锱铢必较。然而那些表面的幸福生活的习惯,确乎终于没有怎么变。她常还跑出去和人聊天,几家轮流对着打打牌。人家也还是夸她命好。她回头想想也觉得自己是命好的。她手上仍旧是金戒指,头发定期染染烫烫。儿女们年纪家业一大,自是各有辛酸,可谁也不来她跟前诉苦,尽对她说些好的。她一个人住在单位分的老宅有时总还为孙子辈的房子和婚事担点心。她有时候,向年老且一脸困苦和沧桑相的儿子问问家事。但问过没多久她也就自己忘了。生活也只像是水一样的流。她的年老尽管还没有使她管不动自己,但采买大的家用之类她可干不了了,好在她在国内有三个儿女。这句话是别人先说出来,她照着样子学的,她说:“好在我在国内……”,仿佛她和国外的联系真的又紧又密。这层引用和学习的不恰当和滑稽,她体会不到,所以寻摸不出其中的烦恼。事实是她的小女儿自从出国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心里面对此是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她的儿女们也不揣摩不准。有时他们小心翼翼的替小女儿在母亲面前串通了说个她回不来中国的、稍微好听一点的缘故。可她也就听听,发发感慨,回忆回忆自己打她的时节,争辩下儿子中谁护的最厉害,谁又因为护短也跟着挨了打,打在哪里,当时是怎么的疼。可总没有见母亲特别悲凄的时候,她原也是被儿女们宠着,幸福的时候,不操心的时候多的。 她把手指攀着长椅边缘,手掌后部支撑在椅面,把两条腿在下面摇着晃荡。她缩着脖子,稍仰着脸,四处快活的转头打量。邻着她在旁边,在同一条长凳上坐了三个老太太。离她最近的那个戴着个墨镜,虽然表情淡然,甚而可有些阴郁沉思似的神气,却也和她一样的在四处的看。对着她的长椅的那头坐了两个离的好近的老太太。其中一个瘦小,头发也黑的,有尖尖的嘴巴、尖而耸着看起来像是挤在一起似的却其实已经很舒展了的肩头、一张愁苦的干和黄黑的脸。她看起来倒比另一位年轻些。她说:“这得快点花哪!”她指着比她老的那位手里的两张超市代金券。“快点用吧!”“吧”字的尾音“a”是先稍向下降继而往上克制的,且用着固定的节奏向上扬起。接着她俩还又凑在一起看着那两张与长途公交车票相同纸质的白条子,她们一起研究了一下上面的红色印章,“再不用就不能用啦,四十块钱哪!”这次的“a”也还是相同,这里有种亲昵和对听者格外负有义务似的特别语气。与那黑瘦的高声不同,另外的那老太太说话低低的,很有当事者的谦虚和沉静:“我看得再等等,攒够了我有用处哪。”她挪了挪屁股,胖胖的身子往中间侧转着脸,好在她俩之间腾出空间来,将眼神格外方便的投向那坐在边边的黑瘦。她们这种不温不火像是没事找事似的讨论(旨在排遣各自的寂寞),早吸引了坐在胖太太和我们主人公之间的这位郁结着烦恼的太太,她已经通过几次,偶尔远远的斜过去,事不关己的眼神或余光,漫不经心的看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她看到她们中间实在出现了无法和平的分歧,于是她终于声音镇定明智的给出了自己的见解:“那东西有用啊?大家都发的有,都发的有,”她的音调、重复和她略不耐烦的强调的这一事实无不更增加了她的见识的正确和理所当然,“只不过不注意大多就扔那儿或就搞丢了,人家超市是要你花够一百,这个才顶的上二十,你得花二百块才行。”“伞昂?①”“这个我们家对面……”“那个不是代金券,是服务券!”……“伞昂?!”“这个”“伞昂?!”接着她们三个便围在一起说话,可声音又低,像是三人总是在受着委屈,正在诉说这委屈。这使人意识到她们并不笑,仿佛笑在她们是不可见了的,笑是退到了那已经衰老并死了的那部分心灵的极地里去了的。她们各方面都寒冷,越来越冷到骨头里去,即使互相拥挤在一起也还是冷的难耐。再说那吹乱吹落了雌性和雄性银杏树上树叶的风也吹乱了这几个老太太的裤脚,把她们染过又退的斑斑白的头发表面吹翻开露出那成片的白发根,是露出她们的脆弱。“你不去买就不行了,你得去买。”仿佛这明智的太太厌倦了这重复来重复去的解释,又或者她觉得自己聪明且一目了然的正确建议,在那两位神情愚钝的太太中间没有找到足够坚硬可靠的受力平面,她觉得踩了空,便在表达完这句最后的评论和建议之后就坐将回来,将本斜斜探着、几乎扒在中间的长椅上的身子再正回来,又同刚才一样,重回到不动感情且阴郁地思考、观察着的神态上了。 我们主人公坐在长椅另一头。那香菇酱草绿色布口袋正团在她上身和腿部的折凹处,收音机已经关掉了,她认不认识这边的太太呢,似乎是认识的,可却真真不看她们一眼。这挺容易理解。当我们反思我们少年,青年和中年时光,你能说你在少年时光的好友在你青年和中年时代仍然是彼此非常熟识的人吗?能说在你的晚年可以将你在中年时稍有了解的却彼此长期沉默的街坊视为全无交往障碍的好友吗?人在老年时她们创造新友情的能力已经衰微了,就像她们渐渐失去肠胃的吸收能力,她们轻易不愿支出自己的交际能力,一如冬眠时皮毛干燥,心跳减缓的动物不愿流失多余的水份和热量。 铁条长椅子对过,是一排的杨树。杨树后面是抽油烟机器和排风扇隆隆响的食堂。两边是都卖水果和杂货的。最右边支了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小摊。乍看去和平时也是一样的,可今天食堂里的师傅全跑出来了,懒懒散散团聚在一起,上白下黑,加蓝色的围裙和白色的帽子的全套工作服,使他们在路边小贩和行人中间特别的孤立。这身制服是他们与别人的主要区别,使得他们自己的语言都好像与外界不相通。他们工作时间总是在食堂工作间内干着年复一年重复着,自己闭上眼睛都能够熟练操作的活计。切一盆细葱条,剁两大盆白菜,盘整缸整缸的馒头面,轧三十斤面条,运铲子,调肉,白菜,韭菜,香菇,拌包子陷。那些头脑清醒的干细活儿的,得记住放盐和味精的量。这碗要辣子,那碗不要,要多葱花和蒜汁,这碗面要多汤要少,那碗是汤多面少,青菜多要,面要硬,酱汁不能太老。他们一旦在正常工作内,也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干份内的工作时,他们灵活而独立,个性而自由。可是一旦他们被迫脱离出自己穿着这身衣服时惯常作的工作,他们便集体感到一种不自在,沉浸在躲避意外的惊讶中。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别于穿通常服饰的人的那种特性,就把他们锁的紧紧的。或者说这身衣服把他们牵绊的紧紧的。他们顿时就沉默了,失却了通常工作中的蹦跳。他们本能的团结在一起,围成一个小声交谈的奇怪的、由明显职业特性决定的圈子。就好像小学生们第一次在本该坐在课堂内上课的时间里,被老师们带领着参观参观博物馆,一路上比在课堂上更拘束。总习惯在课堂上捣乱的那个也突然睁着大眼睛变的乖起来。他们焦虑,紧张,不断东张西望寻找自己的老师。仍然不大习惯走神。他们听着讲解,比在课堂上要更认真,安静些。他们的生活已经一定程度的依赖于将自己的工作服与相关工作和场所相结合的平衡了。 这五六个人,都没戴帽子,但想来那帽子也不会比他们身上的白色工作服更干净。当他们在昏暗的人工灯光下的大食堂里工作时,人们还看不清楚那工作服的肮脏邋遢的程度,可现在他们跑到阳光下来了,身上全是一色的团团的油黑,连蓝布围裙的也像是在哪里拣回来用的。这些厨房工人有年纪稍大些的,也有吊二郎当的年青、叼着根烟,长头发、白而瘦、但朝气蓬勃像是个子还在往上抽条的少年,还留着少年时因长的过快而骨相看起来不硬朗粗壮的旧痕迹,可你看他的姿态已经是最叛逆,什么都不在乎的社会青年的神气了。这几个聚集在一起的众人乱成一团,他们把一根长竿通在食堂前撬出盖子来的下水道里,一边几个人往里送,一边又有人从那乌黑冒着强烈的馊臭气的井口把堵塞物用大漏勺捞起来,填在旁边摆了两排的塑料桶里。那靠后摆着的白桶里满溢着、瘀出许多白色的脏物。气味从那边传过来一阵浓似一阵,这边的几个老太太忍不住往那边看看,皱着并没有打算朝谁发作怒气的眉头。
这边的两人正读着另一份广告了,关于高价回收各种古币的铜版纸传单。由于这次中间那位太太觉得自己对旧钱币的见识是有了可以印证的机会了,便重折过去和那两太太讨论了起来。一条凳子吵吵闹闹。那边香菇酱老太太也不说什么,从凳子上滑下来,脚点下地,手抓着凳子,一只脚一只脚的站稳,然后茫然看了看四周,往一个方向走了去。
她把袋子抓在背后,那袋子便跟着她走动在后面甩。一个小孩往路上砸了一朵纸折的的大花,铅笔作茎,再用细铁丝细心的绑缚,非常结实。那厚瓣的大花朵正打在老太太身上。她调皮的瞪了一下那还穿着深蓝色开档裤的孩子,将手垂下来,仍拎着袋子大步的走。 一路上有尽是各种喧哮确着实充满了自己目的性的声音,那声音不紧不慢的有自己的调子。有人将楼上的开合式旧关上的窗户。树叶子哗哗拉拉的响。有旁边活蹦乱跳追着跑过去的女孩子。近处的前面丁字路口,一辆黑色别克车压着树叶慢开着过去。从后面二楼上钢琴上,从摆着一排植物的阳台里面,从那静静地开着的打着褶子的窗帘后边,传出来一段布格缪勒的小练习曲,很短,怎么听都像是梦幻。远处球场上好几个蓝球撞在地面闷闷的弹跳,撞在球篮铁板上使的铁制零件晃动的哐哐啷啷。这些个不同的位置,相互隔开着距离的声音以各自不同的节奏交响在一起,还伴着因为距离远所以细声细气的听不清内容的小青年的吆喝。正走着风将一扇窗户吹开,停一下又砰一声关上,该不会打烂了玻璃?她站着抬头朝东边一排民房望了望,只见那一排排玻璃承着温黄而明亮的夕阳的光照,一片黑,只在每家窗玻璃的一排点上整整齐齐的反着长条刺目的光。她低下头又将手背在后面,活动着戴金戒指的手指。她走到篮球场外边的拐角口时风吹了吹她的头发。
一个大学生盘着腿坐在一株喜树下面,腿的平面上摊了一本密密麻麻作了许多蓝色和黑色标记的的英文书。他把那充满了对知识渴望的被框在眼镜片里的眼睛,斜斜的望着右上方,在喉头处使着还没完全窜上来的一股子劲儿,不断的打着结巴,并且还伴随着一个个突然清晰起来的错误的发音,一股新的虚假的充满了过份力量的自信: “Substantially…Substantially higher than that…that…en…That…Substantiallythan that of the…They also projected that”……
他的背对着从树侧边斜照过来的阳光,整个身体都浸在余晖当中,他背书时肩膀放松,外人看来确乎是因为这种放松使他的脑力活动出现了困难,但同时也感到这是一个多么苦脑的学生,为了使平日苦学的紧张得到稍微情感上,心灵上的缓解而不得不强迫自己把身体挪动到这一使人容易陷入美好沉思的环境中来,使自己的苦读的青春奢侈的获得少许几个钟头的温馨(若有可能的话,充满诗意,并带少量的单方面的邂逅)的调剂,但却依然处在那种精神的自我克制中。这时他搬搬两脚将它们上下对换了一个位子,于是乎那新的腿部血流突然通畅的快感使他忍不住陷入了沉思。他望着自己的课本,茫然的抽动了一下嘴唇微笑着,一边用手指翻了几张书页,又将两手垂在书面上。他歪着头,有时又抬起头。通红的瘦脸上充满对秋日午后明媚光线的喜悦。可等他意识到自己的长期的焦虑,又重新感受到旨在缓解这焦虑的意志的力量,他便从延续了好长时间的空空地如同叹息沉默中舒醒过来,定睛一看书页竟全然陌生,便舔下指头往回翻去了。
“那能怎么去呀,坐公交去呀?那么近。”香菇酱老太太特别高声,由此其实表明了她的声音在这群老人中间是格外的脆亮的。她是特别的有主见的。 她旁边的另一个老太太推推她提醒道:“我们说啥时候去。你上次去听了没啊?”
“去了呀?怎么没去呀?八点半我到都没开始!八点快四十了他讲呀讲,我们在那里听了,半个小时全废话!” 站在蓝夹克旁边的那位在风口里打了个喷涕,连忙把头转向后,将还要再打上来喷涕的嘴巴按在一叠装好在兜里的刚拿拿出来的卫生纸上。她擦了擦鼻涕重又把纸叠好放回兜里去。 “去吧,他教的前边儿后边儿的我还没学会。” 另一个也不怎么说话,一直沉默的老太太问:“是什么前边后边?” “就是花步②啊?” 朝香菇酱打拳头的那个问“我们几个一块,你什么时候,我们一起,昨天上午我去你家找你玩儿,你都不在。” “我十二点才回家,我到处转呢。我得看看花啊什么的。欢欢奶奶还找我打了一会子牌。”说着话她用指头对着她比划着。
“你上哪儿啊?”
“我转圈儿啊,我转圈儿玩儿啊,我享受享受啊。” 打拳头老太太假意哼了一下口气道:“你哪天不享受,你见天享受,还享受享受?”其他三个老太太连同香菇酱全笑了。接着她们都看了看旁边,想找些有趣话说。 不太说话那个老太太有点像怕得罪了谁,不确信似的说:“这花都死了,太早了。” 打喷涕那个老太太连忙接住:“可不,都没人浇水。哪还有片绿的?”
香菇酱老太太用普通话道:“往东边去,那儿还开着花呢!可漂亮了,一大片儿,里边都是鲜花儿。”转而她看着周围指了指地上和别处:“你看这石头跟前也没个椅子,这算什么破公园儿啊!总说是全为我们老年人服务,怎么就为我们服务了?这叫什么服务呀?这叫什么呀?” 其他老太太也嘟嘟囔囔的数落起来。拳头老太太一会儿又问:“你那盆儿花开了没呀?昨天想上你家看呢。”
“你改天来吧,那花可漂亮了,那个大朵,盘出来,探出来那丝儿?特别漂亮。一朵朵红的。改明儿你也伺候盆吧。伺候盆绿的。多少钱来?哦!三十五一盆儿,带盆儿可四十,我不要他那盆,给我便宜了五块。” 接着是一圈小声的有时带着这个和那个结结巴巴的讨论的声音,全是挺小声。可香菇酱老太太精神头好,声音大。如果站在离她们几个稍远的公园道上,她们在中央说的这些话就全嗡嗡哝哝的,但偶尔,你却能完全听着香菇酱老太太流利的对答,也不热情,却有许多优越感在里面。她的声音毫无疑问使她在那群低声嗡嗡的老太太中突出了出来,就像在她们中间往高处抛的一枚,在夕照里,干燥、刺目、瞬间闪了光但很快就又回到陈旧和灰扑扑色调中去的老硬币。 “那我们得走了,你走不走?”拳头老太太说。 “那你们回去吧,我还再玩儿会儿。我坐这儿玩儿会儿。听听音乐。”她对着拳头老太太出于真诚的欢乐的摇了摇头,拿起布口袋又举了举包里收音机,用手比划着,示意想象中空气中正在放着的音乐。
于是她们四位女神在太阳亮度明显减弱且风也似乎冷起来的时候离开了这林中的圣坛或水中的岛屿。最不爱说话的老太太走在边上。
待她重新一个人的时候,她将布袋往石头旁边搁了搁。阳光在这片空地上照的最亮,因为整个一天的各个时段这里都不会落上树影,所以它也亮和温暖的更彻底。她抬起腿,脚好吃力的地方,另一条腿弯曲弹着,着力的腿猛一用力,那边腿就甩上去了。接着她喜滋滋的坐好,把手交放在摇来摇去的腿的中间,带着股机灵劲儿,朝四处瞭望张看。她简直每天都要这么看一遍,好像在这个日复一日并无多大变化的公园里,在这秋日向晚的黄昏,还能看出什么特别的新鲜。接着她把胳膊撑在身体两边,看看自己的双腿的地方许是想她自己,又许是什么都没有想。她穿着一双白色人造革的廉价平底鞋。鞋的上面侧边上围着一条白色的荷叶边。这样,她让自己这一略显(我们还不能确定是不真是)忧伤的神态持续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忽然坐起来。作出一副打心眼里感到喜悦气的作做夸张的表情望了望周围,嘴上还显示出在旁边没有别人的情况下略显夸张的笑意,仿佛她是在向她那不存在的观众表演自己的美好的自由意识。她将旁边的香菇口袋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边框,银白色正面喇叭口网罩的收音机。接着音乐便传过来了。还是放老旧红歌,民歌的电台。 那老太太现在将头来回摆动,这是在音乐中充满了感情的摇头晃脑。她边将头摇来晃去,边将空出来的那只手探着一个食指在自己耳朵边的空气里。她这样胳膊一开始晃动,就全身都开始表现音乐了,动开了。她的头和脖颈,上身,在耳朵边翻过来翻过去的手掌,甚至不得不静止着保持平衡的腿都晃起来了。有时候那跟着旋律打拍子的手掌动作幅度大的使人远远看了都觉得奇怪——直伸到头顶上,在头顶上晃着翻着。有一会儿她仅仅捧着收音机放在腿上,仰着脸看着前面空中的某处,突然便跟着音乐唱起来了,正像前面提到的,用那脱长的、处理的格外动感情的颤巍巍的音,以至有些曲调都被她唱走了味。我们猜不过了多大会儿,她就准得把嗓子给唱哑了。不过还没有等她把嗓子唱哑之前,这老太太就觉得自己不敢坐的这样高又这样冰的石头上,怕着了凉。她便又慢慢的爬下来,把香菇酱布口袋抱在胸前,在石头前,在被人踩得平展的草地上坐着,两腿前伸,后背舒服的靠在石头上,重新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准,调的低了些。她突然觉得安静了,也许是觉得累了,心里没有了别的思想,对音乐的感情也没有了。她把头靠在石头还有些温度的南面,闭着眼睛。她觉得再没有这样舒服惬意的了。
等她抱着口袋从昏睡中醒来时,摸了摸旁边枯草,粗糙的触觉使她从梦的惶乱焦急中慢慢清醒了过来。她粗重的呼吸着发冷的空气,眼睛因为刚睡醒大睁着,而且什么都看不清楚,全是花。她四处的看了看,看了看天光,把手腕抬起来想看一下具体时间,却发现自己没戴。她坐那儿两下臂拖在草地上,慢慢觉得自己中午时候可能把表忘在了哪儿,可再深一入却又什么都记不得。她忽然摸了摸找布口袋,而且收音机居然不见了?她紧张中,猛的记起自己把她是把它拿了出来的,她靠着石头弯下腰四处瞅,果然在她右手边的草地上找到了。拨了拨,不响。她想着许是受了潮。这时她打算站起来,却发现两腿像木头似的动不了了。她不相信,她一急忽然记起晚上女儿是要过来吃饭的。这又使得她想着自己刚才作的梦。她醒来的时候还以为那梦境是真的。她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侧躺着看着电视机。她叫大女儿玉凭把煤火加了,她说换过了,但只望着电视,并不转脸来看她。她又叫她给小玉送葡萄,接着又叫她先把葡萄洗了,送给梦莹的奶奶。玉凭不回头看她,一个劲儿看着电视。她不停叫她给这家送给那家送,一会又觉改送了提子。可玉凭生了气,一脱鞋,往床上一坐,仍旧看她的电视。这次是赌气。她呢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又叫小孙孙给她拿速效救心丸。过一会儿她踢玉凭,玉凭就按着她的腿和脚,不让她动。当玉凭还在看电视的时候,她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等醒来,玉凭不知几时早走了,屋里空荡荡。她看见电视机还开着,灯和门都大开着没关,生气了,正想爬起来的时候,也恰好真的醒了过来。一阵风正吹到她脸上。 左近处有四个长高个的大学生走过去了。他们是在人群中最美妙的最吸引女性目光的一类。其中三个穿着宽大的运动短裤,露着有滚圆的肌肉的双腿,使剩下的那个穿白色长裤的小伙子显得没那么可爱。可是如果你仔细端详那小伙子,便仍然能从他那剧烈运动后特有的懒洋洋的步态中、他提在手中随他的行动而晃来晃去的篮球上、他低垂着头什么也不想的跟在另外两个小伙子的顺从表情中,轻而易举的搜寻出,那些无时不流溢在他身体内部和外部的光亮和魅力。这里的疲乏、沉默、慵懒是些光亮和美的集中,这是供给光亮和美,力和生,痛快地呼吸与甜美地休憩的暗影。
她朦朦憧憧的像还在作梦。有几次,她一用力,眼前就突然一片黑,静等一会儿就明亮了。她用背抵着后面的石头,手支地,好让腿部血液活动活动。她有一会望望腿,又望望模糊的远处的景物之光。她不知道天是不是全黑了,她只感觉自己眼前的模糊的世界马上就要黑透了。她想等她回去跟玉凭说这件事,她准吓的把她大哥二哥都给叫来。想起他们的慌乱,她就笑了。“都挺好的。”她对自己说。她得记着叫玉凭给自己买个小推车。她又想起那个一到黄昏就一直坐在小区路边的小推车上的老太太,总靠在后座上,歪着脸,眼神呆滞,嘴上不干净,总黏有吃剩的碎鸡蛋似地。她那头发乱腾腾,眼泡又肿又塌,松弛着露出一点红色的眼睑内侧,样子像总呆呆的噙着眼泪。她心下烦躁了,集中精力想看清楚事物,想找到一个人。她想喊,可是大喊大叫使她自己害怕。她等着人经过她旁边:“来,小伙子帮帮扶扶奶奶,奶奶起不来了。”那小伙子好心走过来扶她站起来,说不定她就正常了。然后她就说,老毛病啦,然后谢完人家自己走回家,不能让人家送,人家有自己的事忙,不都跟她一样闲。也许有个年青人走过来看见她坐那不动,就问她:老太太,你怎么这么晚坐这儿啊?迷路了,还是怎么跟家里生气了?你往家里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接你。可是四下竟一个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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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刍州城》开首段中对此处方言细节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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