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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阴暗的楼梯移下来,马松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是一栋老式的单元楼,大门内的空地上有几个长条形的花坛。没有路灯,只能借着外头散射的灯光依稀分辨道路,马松和伊琳摸索着走出来。
跨出大门,让人感觉就像是突然从天上落到人间。门口是江滨公园的西侧,晚上八点正是热闹的时候。烧烤架上的火光在孩子们羡慕和兴奋的脸上闪耀,玩具出租店的小板凳上几个小孩在穿旱冰鞋,公园入口处有一片空地,三辆卡通动物模样的玩具车在转悠,播放着儿童歌曲。再过去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两排白晃晃的灯柱伸向公园中心,然后一直伸向江边。
“你说什么?”马松问,周围太吵了,他还有些不适应。
“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伊巧玲的音调有些高。
“什么?我说了什么?”
“你把自已的房子讲得那么糟糕。”伊巧玲说,“它至少还值两百万呢!可你说空气污染很严重,都待不下去了。有谁会这样说自己的房子。”
“这是事实。”马松的声音很大,刺破了四周的嘈杂。有人转过头朝他看,一个站在烧烤摊旁边的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飘过一丝恐慌。
路口的一侧停满了车子。马松看了看,摇摇头,他的摩托和几辆自行车挤在一块了,他费了些力气才使它摆脱了无聊的纠缠。车子启动的时候马松狠狠地加了一把油门,摩托就像被踹了一脚似的发出刺耳的轰响。“我没说自己的房子不值两百万,我还强调过它很值钱。”车子开到路口的时候,马松说。
“我看他的房子也不怎么好,有什么好呢?街边的房子吵死了,房间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的,客厅也小,屁股都移不转。你还说江景多好,公园多好,你怎么不说公园就是为他家造的?”
马松举起左手用力拍了一下手柄说:“那你说,我们今天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子的事吗,不就是为了讨好人?本来就是没话找话说,用得了这样认真吗?”
伊巧玲说:“你赌什么气。我只是说不该为了讨好人贬低自己。”
“行,以后我到哪都不说话。” 马松吁了口气,语调突然变得平静。
“你这种话谁不会说啊。你说你像不像个男人……”
这时车子正经过一个岔路口,一个黑影从右边直直地向他们扑了过来,带着刺耳的刹车声,马松急忙转动手柄,黑影从他们的右边向后拐了过去,它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就呼的一声扬长而去。马松觉得全身的毛孔一下都张开了,一阵阵细汗涌了出来。
“小心开车,想死啊!”伊巧玲尖叫起来。
不一会儿就到了市政广场,伊巧玲向广场中心走去。广场上灯光昏暗,隐约可见稀稀落落的人影。
前方大街上有很多人,一些警察在其间穿梭,马松停好摩托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些人都挤在街道两边,好像在等着夹道迎接什么。再过去是一个超市的门口,有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一个年轻人正拿着话筒,用夸张的语调向两个小女孩提问。是脑筋急转弯。马松记得小鸣五六岁的时候经常拿这种东西考他。问题看上去很弱智,却都有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他还记得其中一个,问牙医靠什么吃饭,他答牙齿。小鸣哈哈大笑,提示说答案比这要简单多了,让他再想想,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是嘴巴。”小鸣说,“你真笨,世界上有谁不靠嘴巴吃饭呢?”马松笑了笑,眼光没有停下。手机响了,是伊巧玲的号码。
“你跑哪去了?”
“我看这边街上有很多人,我想儿子会在这儿,不过没找到。” 马松说。
“真是瞎猜,他挤到人堆里干什么。我想他可能去江滨公园了,那里也比较空旷,他可能会去玩滑板。”
来到江滨公园,他们开始分头寻找。马松从中间那条大道一直走到江边的大堤,大堤上是一条长长的磨砂石板路,平时有很多人在这散步,今天却空荡荡的。马松向两头看了看,然后向左边走去。他向低处的一段草坡张望。恍惚间他看见小鸣在草坡上翻跟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后来,他跟伊巧玲来散步的时候,小鸣总是在台灯下做作业。
他想起应该打个电话到刘天家,小鸣去市政广场就是为了跟刘天碰头。电话那头是刘天的母亲,她说她把刘天送到市政广场就回家了,现在也不知道刘天去哪了。“那肯定跑哪去玩了,没关系的,刘天到哪去我一向不管的。”她好像是在安慰他。
他们会合之后又作了一些猜想,最后觉得小鸣很有可能是去看龙灯。小鸣一向喜欢热闹。
“怎么找啊!今天少说五六条龙呢!”马松皱了皱眉头。
“一路看过去,朝有锣鼓鞭炮的方向去。”
他们过了几条街,看了一些龙灯,青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龙,没遇到小鸣,也没看到他同学。一路上伊巧玲不停地打着电话。
“我们回去吧。也许,他自己回家了。”马松说。
“不可能。他带着滑板,那滑板是铁板做的,很重。”伊巧玲说。
“反正他玩累了会回家的,这么大的人了。我们这样在街上瞎找也不是个办法。”
“可我总不放心。我听说几天前就有一个小孩失踪了,十多岁的孩子,到现在还没音信,你说,会发生什么呢?”伊巧玲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们真不应该把他一个人放在那儿的。”
“你觉得应该让他跟我们一起去见老师?这种事他不能在场。再说,你知道他不喜欢王老师,上个学期他还被他扔过本子,眼角都出血了,整整一叠本子呢,亏他是个老师。”伊巧玲忿忿地说。
“那是你儿子太天真了,他居然提醒老师不能把本子拿来甩。你想啊,他正在气头上呢!”马松笑了,他想着儿子那副天真样。
“你还笑,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还好没出事,儿子眼睛出了问题,看你还笑得出来。”
他们决定在大街上再转一圈就回去。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又遇见一条龙,它通体金黄,在人群中波浪一般游走。在逐渐密集的鼓声中,它小心翼翼地把巨大的头颅伸进了一家店铺,身子也随之一截一截地钻了进去。马松看见伊巧玲隐没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又挤了出来。
“我碰到刘天了,他说小鸣原来是跟他们一起的,后来说想回家,就一个人走了。”伊巧说,“我们回家吧,车开慢点。”
拐过了几个弯,马松看见人行道上有一个穿红夹克的男孩,他正迈着大步,肩上扛着滑板。“小鸣!”他大叫起来。男孩停下来,滑板像一条蛇从他的肩上溜下了来,双脚随着弯曲了一下,做出一副夸张的疲惫的样子。“嗨——,累死我了!”他说。
伊巧玲帮他整了整衣领。其实衣领很正常,她只是象征性地做了个动作。
“你跑哪去了,我们找你都找死了。”
“我只是去看了一会儿舞龙。对了,我跟刘天他们一起的。那个扛尾巴的人太我意思了,让我们帮他舞,我们轮流帮他舞,舞龙原来很简单的。”
“本来么,舞龙并不难,最难的是龙头。其实,做什么都一样。你说呢?”马松说。
小鸣没回答。他在后座上东张西望,突然说:“看,孔明灯,我想买孔明灯。”
“别买了,那东西一点上就飞了。”马松说。
“但我就想点起来看看。我只看别人玩过,我只玩一次。”
“那你必须说出刚才我讲什么,说出来了才让你买。”
“我听着呢,你说做什么都一样,最难的是做龙头。我知道你说什么,学习。”小鸣一字一顿地说。
五块钱一个,他们买了两个。小鸣说他怕飞不起来,他看到过一只孔明灯飞不远就落了下来。
“小鸣,你想在灯上写些什么?”伊巧玲说。
“写什么?干吗要写呢?我看他们都不写的。”
“你可以写些吉利的话,比如,祝小鸣学习进步。”伊巧玲说。
“那是迷信。你也信啊!我才不这么幼稚呢!”小鸣说。
“要写,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他会保佑你的。”马松说。
“别忘了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噢,他早就挂了,还能保佑谁呢。”小鸣一脸的不屑。
“不能这样说,你写吧,也给自己信心。今天我们可全都是为了你噢!我们跟老师讲过了,一开学,你就可以转去龙城小学了。”伊巧玲说。
“我不去,我说过不去的,你们怎么还去跟老师说啊!要多读一年,留级生,多没面子。”
“你不是说想考上好的学校吗?你知道我们为这个费了多少心思,谁叫你以前不努力呢。”马松说。
“好了好了,小鸣,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想啊,到时候你很多同班同学都上了好学校,你考不上,不觉得难受吗?我们再努力一年,明年考上更好的,什么面子都争回来了。”伊巧玲摸了摸他的头说。
“我不跟你们说了,反正我不去。”
回到家,小鸣找来一支勾线笔,把孔明灯外面的包装纸拆开,趴在玻璃茶几上写字。
伊巧玲看着马松,眨了几下眼睛。
“小鸣,我们商量一下读书的事吧,我觉得还是去龙城好,那可是个好学校,你不是去过那儿的夏令营吗?”马松凑近正在埋头写字的小鸣说。
小鸣没说话,他用左手挡住字。几滴水打在手背上,有些落到纸上,墨水在纸上迅速地洇开。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继续写。
空气变得滞重。马松走到窗边,外面正刮着大风,路面上一些杂物随风飘舞,一只不知从哪飘来的白色塑料袋在空中画着圈圈,不由自主地飞过了对面的楼顶,不见了。他觉得这风来得突然,刚才回来的路上还风平浪静的。
小鸣终于站了起来。他到厨房拿了一个打火机,整理了一下灯上的纸。左手提着孔明灯的顶部,右手把打火机伸到底部,点着了灯芯。
屋子瞬间布满了橘黄色的亮光。马松急忙过去拉住孔明灯的一角,伊巧玲也过来帮忙,三个人各自扯住一个角。孔明灯仿佛已经按捺不住要升空的欲望,每个人都感到手上有一股上升的力。
“快到楼上去。”马松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到露台,又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来到楼顶的时候风还是很大,他们等在楼梯口看时机,风小下来的时候他们一起来到楼顶中央。他们叫一二三,然后一起放手。这时候一股风猛地扑了过来,把它突然吹歪了,然后把它横推向对面的楼房,它擦着墙壁斜斜地冲向十字路口,就在它到达地面的瞬间,一辆小车毫不犹豫地从它身上碾了过去。
“没事没事,我们是第一次放,当然没经验了。”马松说,“还好,还有一只,我们重来。”
“是啊!还是小鸣有先见之明。”伊巧玲看着小鸣说。
小鸣趴在栏杆上看着那只被碾过的孔明灯,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下了楼,又开始在另一只灯上写字。
风渐渐小了,他们又一次来到楼上。橘黄的光照亮了灯上的文字,马松隐约看到上面写着:“一年以后……幸福,平安……”。圆柱状的灯体渐渐充满了热气,它犹豫了一下,稳稳地升起。他们看着它飞向空中,渐渐缩小成一个亮点,直至从视线中消失。
【特邀评论】
卡萨尼诺|寻常的叙述————评乐思蜀的《孔明灯》
看完乐思蜀的《孔明灯》,忽然跳出来的一个词就是“寻常”。这绝非贬义。有时候,对于写作者来说,最难得的不是发现那些惊世骇俗的故事,而是看到寻常。我不知道乐思蜀的年纪,看到他初次写作就能从寻常入手,是非常难得的。
对于这篇小说的好感,可能还来源于小说的名字。孔明灯是非常轻盈的意象,从将它放生到这抹微微的亮光隐没,缓缓的伤感的过程犹如看一位朋友远逝。这种轻盈而缓慢的节奏也正是这篇小说的节奏。作者没有太炫的词语,这种自然使得他能够非常专注的接近于小说中所带有的他曾经历的现实的气氛,而找到这样一种情景后,作者并没有放任那个与自己非常贴近的男孩代替自己表达更多,而是将注意力更多的投射到男孩的父母身上。两代人的心灵交汇就此展开。这篇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用通篇的对话来推进情节发展。对于很多人来说,对话可能是一个非常想避开的手段,而作者初次写作就能够挑战这种很难把握的文体,确实让我很惊讶,也很惊喜。对于一次新的尝试来说,这次写作应该是作者一个很高的起点了。
当然作者还有不成熟的地方,例如对话的描写没能更深入的挖掘出人物的性格,每个人物显得很平板。对于伊巧玲这个人物的对话,显得有些用力过猛,把母亲的形象写得幼稚了。而两人的对话,也没能让人看出父母所谓知识分子的背景。作者大段的对话铺陈,可能也削弱了人物相关心理的刻画,有些浮于表面,读起来让人觉得没有过瘾。
虽然说了些问题,我还是很看好乐思蜀。看到他很喜欢卡佛,很希望卡佛能够带给他更多的关于生活的思考,沉到生活里,而不是做一个旁观者。关于对话的写作,我们共勉吧,卡佛实在是写对话的高手。而你已经有了一只非常难得的发现寻常生活的眼睛,更广阔的风景已经向你敞开。
【论坛讨论】
水鬼:
叙述沉稳,对话、细节描写都很到位,故事控制得也很好,现实生活味道浓烈,有些卡佛小说的味道。第一次放孔明灯的失败,成了小说的一个亮点。
可是又如何呢?终究不过是一个焦虑与温馨交织的小故事。
陈树泳:
马松的声音很大,刺破了四周的嘈杂。有人转过头朝他看,一个站在烧烤摊旁边的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飘过一丝恐慌。
一些用词还可以再准确一点,文中写到声音的时候用了太多“刺耳”了,很笼统,而且有些地方也不准确。这样的小说,可以尽可能地往准确里面写(虽然准确是最基本的),一笔一划勾勒,让情感有更稳固的基底。
乐思蜀:
回水鬼:的确,也许由于这一年来都在看卡佛吧,我觉得这是很好的鼓励,谢谢!初写小说,难免磕磕绊绊,望多指点!
乌鸦十三:
需要点什么让它变有有意思,属于你自己的什么。继续写吧。
胡安焉:
这篇小说有好的品质,叙事落笔点的选择也花了心思,虽粗糙但没流俗,叙述语言上的瑕疵阿树也指出了,新作者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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