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上午我们上了一堂体育课。整堂课,我算得上快乐而活跃。我们先是跟着女老师做了二十来分钟的广播体操,接着又玩了十几分钟的丢手绢游戏。还剩十来分钟下课的时候,她宣布解散,让我们自由活动。我本来打算和一群男生一块去追逐一只软塌塌的橡皮足球,但三个女生邀请我打羽毛球。我从来没打过羽毛球,有点胆怯,何况还要和三个女生在一块。于是我打算再去找个男生来。我扫视四周,瞅见了蹦蹦,就跟她们说我再去叫个人来。蹦蹦在兵兵球台那边看人打球。说实话,他在哪里都只能做个看客。我隔老远就喊他,见他回头,又朝他挥手。他一蹦一蹦地过来了。他腿短,走路步子小,跟蹦一样。
“什么事?”他的脸庄严地紧绷着,像是准备接受什么重大使命似的。
“去打羽毛球吧。”我竭力笑得客气一点。
不出我所料,他果然说道:“我不会打。”
“我也不会。学一学嘛。”
我同蹦蹦过去时,她们已经开始打了。正在打的黄佳和肖婷两人看来也都是新手,基本上是谁发球谁赢。我细心地观战,倒不是在乎她们谁输谁赢,而是想尽量多学一点经验。不久,黄佳败下阵来。她把手中的拍子朝着我和蹦蹦一扬,大声地说道:“你们谁打?”蹦蹦猛地摇起了脑袋,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拍子。
我照着刚才学来的方法,先将球在前面抛起,然后将拍子重重地击打过去。球顺利地过了线,可立马传来了肖婷的抗议声:
“这不算!你发球不能朝地上发!”
看她那认真样,肯定以为我是故意的了。我忙说好咯,我重发。
这回我把球尽量地往高拍,结果球连中线都没过。这下我的水平是暴露无遗了,羞得两颊发烫。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发球,只是接球时老把球击向两侧。
打完四点,我把拍子朝蹦蹦递去,他还是摇头。
“怕什么啰,打个球嘛!”我觉得自己和蹦蹦比起来,真是勇敢极了。
“没时间啦,他不打就给刘海燕吧。”黄佳在一旁喊道。
于是,蹦蹦又一次成为了看客。我多少有了点自信,不再怕丢丑,所以也懒得去管他了。
早上十点多钟的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鼻孔四周游弋着一股干爽的尘土气息。正当我沉浸在打球的兴奋之中时,无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通过大道边的台阶走到操场上来。她明确地朝我走来,我忙把拍子递给刘海燕,迎了上去。
“姑妈。”我先喊了一声。
“在打球啊?”她一脸微笑,好像是感染到了我的快乐。
“嗯。”
“中午来姑妈家里吃饭,记得不?”她来找我,通常都是叫我去吃饭。
又简单说了几句她就走了。这时,我发现蹦蹦坐在大道边绿化带的侧沿上,两手捧着腮帮呆呆地看着这边。我走了过去,问他还打不打球。
“都快下课了。”他懒洋洋地答道。很明显,他并不想打。
一时间,我也觉得打羽毛球没什么意思了,就建议一块回教室去。
我们这个年级的教学楼就在操场附近,是一栋没有贴瓷砖的老楼,两层,六间教室。我们年级一共五个班,楼里有一间教室还空着。
我班教室里已有十几个人,都在看书。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像约好了似的,连头都没人抬一下。我很快又退出了教室,蹦蹦也跟了出来。
在教室外的空地上溜达了会,我见旁边那间空着的教室的门开着,就跟蹦蹦说进去看一下。
里边的格局和我们教室的差不多,但一张桌椅也没有。估计很长时间没人打扫了,墙角结着蜘蛛网,地上散乱着废纸、砖头、从桌椅上脱落下来的木板。从窗口射进来的光柱里,可看见无数的尘埃在飞舞。我在里边走了走,想象着坐在这间教室里的情景——透过前边的窗户,可以看到科教楼前的那片小树林;后边那一排窗户则映现出小坡上老篮球场的一个篮板,多有新鲜感啊。
“听说教师子女都保送进高中部。”出来的时候,蹦蹦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没理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班里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教室里有股阳光和汗水的气味。一小部分活跃的人还在教室后边喧闹,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用足球玩过人和射门。曾今,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可自从我的座位换到了教室的第一排之后,和他们的关系就显得疏远多了。班主任在每一次大考(期中和期末考试)之后都要按成绩排一次座位,前十名坐在讲台下的那两排前端,其他同学分散在四周,如众星拱月。后七名的全坐在最后一排。这样的排座方式已经实行过两次。第一次我坐在讲桌下第一排的左侧,第二次是右侧,也就是说,我的成绩从第一滑落到了第二。蹦蹦就坐在我右手边的位置。他个子矮,成绩既进不了前十,也跌不进后七,所以永远都坐第一排。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历史。铃声响后,年轻的女老师甩着马尾优雅地进来了。班长喊声起立(声音在我身后洪亮地响起),她是第四名,哦,还是教师子女。我们参差不齐地起立,又参差不齐地喊了声“老师好”。
我们学校建在一个小山坡上,进了大门之后,大路一直往上,两旁先是操场,接着是教学楼,然后是食堂和教工宿舍,最顶上是足球场。下课后,我投入大路上汹涌的人潮。去食堂的人大多用行走的姿势奔跑。因为怕排长队,所以要跑;因为学校禁止去食堂时打冲锋,所以得保持行走的姿势。过了大食堂,路上的人就少了许多。再往上还有个小食堂,饭菜好,价格高,去的人少一些。这两个食堂还有一点不同:大食堂破败简陋,连饭桌都没有;小食堂鲜亮雅致,有连在一块的塑料桌凳。
我没有直接去姑妈家,而是一路走到了足球场。上边空荡荡的。看台那边的一棵大泡桐树绿意盎然,蒲扇大的树叶在轻风中抖动。太阳直射在涂了红漆的球门上,有的地方发亮,有的地方模糊。一只黑色的鸟儿突然从这边的树林飞到了球场那一边,让人疑心鸟儿惊起的地方有人在活动。我死死地盯了一会,什么也没发现,不由感到一阵失望。
估计已经有人去了姑妈那后我才往回走。每次去姑妈那吃饭,都能碰到一大帮子人,大多是姑父那边的亲戚。他们都比我大,是高中部的。若是我第一个进去,姑父的目光难免会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积了一肚子的问话,也难免会从我这儿开始倾泻。
他们家在一楼。走上几级台阶,一转身,就看到了敞开着的正门。我闻到了白菜的气味,还听到一片锅铲之声,之后就见到系着围裙的姑妈端着一盘白菜从厨房里转了出来。她见到我,就要我往桌子那边坐。
那张圆桌周围还剩下三个空座位。姑父,还有三个我曾见过的高中生坐在那里。
“张岩啊,来得这么晚,做什么去了?等下我可得批评你。”姑父拿一双筷子指点着我,神态严肃得像是在课堂上。
我也像是在课堂上受了训斥一样,羞愧地低下头,拉出一张凳子来坐下。
“吴晨阳,你又是最后一个!”姑父的筷子又举了起来。
我转过头,看到吴晨阳嬉皮笑脸地进来,说他们的英语老师又拖堂了。我和他还比较熟,就朝他笑了一下。
“都到齐了,好,吃饭!”一说完,姑父便把面前一个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也不叫他们喝饮料!”姑妈这时已脱下围裙,把桌上的一瓶雪碧拿过去拧开。吴晨阳忙说交给他来倒,姑妈说不用,就给我们的饭碗逐一倒满。
姑父一喝酒,话就特别多。还好,几乎没有涉及到我的。我两三口就喝完了雪碧,之后尽量斯文地吃饭。也许是我不太习惯这种吃饭方式,表现得不够自然,因而引起了姑父的注意。他突然朝我说道:“张岩,怎么秀气得像个妹几了啊?”
我的脸又红了。突然想到进门时姑父说要批评我的话,大概,这场批评正式开始了。
“重夹一点。在我家还讲客气?”
我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这又引来了姑父的说辞。
“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记得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难怪你们范老师跟我说你变得内向了——”姑父似乎还有话要说,在此停顿了一下。但后边的话,似乎经他几秒钟的权衡之后被放弃了。
范老师说过我内向吗?他为什么要跟姑父这么说?他还说了些什么别的呢?我一时有点懵了,感觉脑袋里不停地冒出疑问,却一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他很活跃的呢,我在足球场经常碰到他。”吴晨阳在一旁笑着道。
姑妈先是和姑父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朝着我说道:“今天上午我还见他和同学打羽毛球。”
“那你是,怕我?”姑父用左手指了一下自己已经泛红的鼻子,“怕范老师?”
我感觉姑父爱用刁钻古怪的问句把人难倒,并且,我还在为刚才的一连串问题绞尽脑汁,因而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
“快点喝你的酒,唠唠叨叨,饭八百年也吃不完!”姑妈提高音量说了这句话,姑父的话才少起来,且再也没和我有关。
我第一个吃完饭,把筷子搁在空碗边,说了声我吃饱了。我说得有气无力,而且,按风俗,说了“我吃饱了”,还得接一句“大家慢慢吃”。无疑,这将更使人觉得我有点内向,甚至是忧郁起来。啊,也许,这是真的。
姑妈要我去看会电视。我走过去,见电视旁边有一摞杂志,最上面的是一本《读者》。我拿起它坐到沙发上,翻开目录,见中间有一个标题是“埃及金字塔中的秘密”。我们上午的历史课讲的正是金字塔,我便翻到了那一篇文章。可是,文章的内容我完全看不下去,虽然字都认识,它们的含义,却像漂浮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不觉间,他们都吃完了饭,有人已经往门口走去。我也站起来,朝姑妈看过去。她也正好朝我看过来。她走到茶几那边抓了把糖递给我。我接糖时她小声地说道:“你们范老师也没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好好读书就是。”我嗯了一声。快走到门口时,姑妈的话又响了起来:“要记得给你爸妈写信啊。”我忙回了声“好的”。
从姑妈家出来,我匆匆赶往宿舍。十二点五十到两点二十是午睡时间。路面上空荡荡的,午睡的时间应该快到了。
我们的宿舍和教室是同一年代的老楼,只有一层,在一栋五层的宿舍楼后面,与它一同被围了起来。大门已经关上,门里边还有一个小门可以进出。门边传达室里的肖老头正把一块写有失物招领的小黑板挂到墙上去。我匆忙扫了一眼,没有见到熟悉的名字。
走到我们那栋楼前,一个挂着“执勤”牌子的人(应该是高中生)一直盯着我,待我走到他身边,他突然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哪个班的?”
我打了个哆嗦,忙答道:“初三56班。”
我本以为他会说我迟到了,要记下班级、姓名,扣操行分。可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往大门那边走去了。
我们全班的男生都住在一个大宿舍里,分内外两间。每间五张床,十个床位,大多数床位都睡了两个人。
门已经掩上了,我轻轻地推开,一股混杂着汗臭、脚气、腐败的垃圾等的热乎乎的难闻气味立马扑鼻而来。睡在门边下铺的李松树抬了抬上身。他眯着眼看了我一下,又躺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在床铺上了,只是有的还在看书或用毛巾擦脚。
我睡在里间。同铺田文炎裸着胳膊,盖着一张薄毯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我们上铺单独睡的胖子竟然已发出了鼾声。
“吵死了!我要把袜子塞到你嘴巴里去!”紧挨着胖子那个铺的彭建阳尖着嗓子说道。
这时胖子的鼾声像抗议似的猛地高了几分,没睡着的人几乎都发出笑声来。
“都给我睡觉,再出声扣分!”寝室长肖宏雄的声音大得可以把睡着的人惊醒。效果立竿见影,再也没有人故意发出声音了。
从姑妈家出来时我就觉得困了。到了寝室时全身软绵绵的,连衣服都懒得脱,甩掉凉鞋就倒在了床上。眼睛酸麻,一直在微微地抖动。没多久,我就进入了迷糊状态,但一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进入睡眠的过程之中。我感觉意识像一块被绳子绑着的石头,将要沉到水底去,却始终沉不下去。水底明晃晃的,并且,那明亮正在一点点地上升,当它完全把我包围起来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
思维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清晰。我一下子明白了睡不着的症结所在,不是白天的光亮,也不是胖子的鼾声,而是我在姑妈家就开始思考的那一长串问题。我不停地回忆过去范老师针对我的一些言语和神态。不管怎么想,都得出一个结论:他对我有意见了。
我再也没有睡着。闭着眼,听着两间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我感到自己就像我经常在作文书里看到的——一叶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舟。
下午三节课,我一直处在昏沉的状态,头还隐隐作痛。课间,我不时地看到(感到)范老师的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看我们有没有违纪。当上第三节课的英语老师——一个老头,摇着八字步走出教室,我长吁一口气。发了一会呆,不知做什么好,见旁边的蹦蹦正埋头看一本杂志,我猛地碰了他一下,并小声地说道:“范老师来了!”
只见他迅速地把杂志往课桌里一推,然后垂头做出翻找的样子,结果从里边抽出一本《数学》出来。
他马上意识到了我在骗他,朝我笑了一下,又拿出那本杂志摊在腿上看了起来。
“看黄色书啊?”我凑了过去,看出是一本《故事会》。
“好看不?”
蹦蹦点了点头。
“看完给我看好不好?”
蹦蹦嗯了一声,眼睛一直没有挪开过杂志。
他才刚翻到头几页,我感到无趣,就离开座位到教室后边去。
教室后边的黑板上贴满了纸张。有成绩排行表、操行分表、公共区卫生打扫分工表等,还有一些“优秀作文”。期中有一篇是我的,叫“山里人的话”,写的是山里人不同时代说不同的话,反映了社会的进步。我们的语文老师——班主任范老师曾对它赞赏有加。可是我越来越不喜欢它了。作文里提到的几个方言字词,什么呷,什么老倌,真是土到掉渣,尤其班里的人还爱在我面前故意说起,使我脸红。每次看到它的时候,我都想把它撕掉。
“岩哥,今天怎么没跟我们踢球啊?”坐在中间最后一排的杜刚把他的长腿搁到我脚前。
我听出他话里的嘲弄味道,可还是回答道:“打羽毛球了。”
“嘿嘿,一挑三,过瘾不?”
我没再做声,从他脚上跨了过去。
我从放扫把的角落里勾出足球,之后就在旁边小幅度地颠球。往往只颠了三四下,脚就够不到球了。眼看着球又要脱离我的控制,我喊了声“他妈的”,把它狠狠地往扫把堆里踢去。“哗”的一声大响。很多人都朝我这边看来,可我毫不在意,平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第四节课的铃声刚响,范老师就走进了教室。他的脸阴沉着,一声不吭地站在讲台上。后来,他从中间的那条过道走到了教室后,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前面。我的心越来越慌乱,疑心他看到了我在教室后表演的那一幕。这不是什么错事,他不好批评我,可是,他不是认为我内向吗?这又是一个根据。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偶然地,我扫了一眼蹦蹦,他整个上半身差不多都扑在了桌子上,两手夹着腮帮,眼睛在只隔着几厘米的《数学》书上溜来溜去。
范老师在教室待了十来分钟才走。他一走,整个班就好像影碟画面从暂停按到播放,动作有了,声音也有了。有的人伸了伸腰,有的人故意咳嗽,还有的人故意把书翻得哗哗响。蹦蹦的腰直了起来,他把《故事会》用《数学》盖着,看一点就把《数学》移动一下。
我跟田文炎一块去吃晚饭。他是我们隔壁镇的,我们那个镇的,全班只我一个人,全年级也才两个。刚进学校时,我和田文炎就通过方言上的接近而凑到了一起,睡一个铺,一同去食堂吃饭。
“中午你睡好了没有?”在路上时,我问田文炎。
“一般般,胖子打鼾吵死人!”
“你也打鼾啊,不过没胖子的声音大。”
“我打了吗?我一点都不晓得。”
“你听没听过我打鼾?”
“没有。一般胖的人才打,你这么瘦。”
田文炎自己也很瘦。但我转移了话题。
“你觉得范老师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
“你没看他刚才进教室时黑着个脸。”
“我没注意看。”
“哦。”
我们随着吃饭大军涌入了大食堂。一进大门,所有人都全速奔向打饭窗口,若稍慢一点,就可能在排队时落后几位。大食堂里共有十二个窗口,每个窗口前都有一条长长的“尾巴”。排了十来分钟的队,我们各自打了份一块四毛五的饭菜。饭四毛五,三两,菜一块。食堂里没有坐的地方,大家都是找块空地蹲着吃。若是不喜欢食堂里飘散着的浓郁豆腐白菜气味,也可到外面去吃,但不能走出一定的界线。在界线上,有很多挂着“文明监督岗”牌子的人。
我们端着饭钵出了食堂。钵子里躺着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两块黄皮豆腐,一点白菜和带有碎肉的土豆丝。食堂前是一个老篮球场,四个篮球架还在,但已改作排球场用,场中间拉起了两道拦网。球场两侧有石阶看台,可以供吃饭的人蹲着或坐着。我们就在石阶的某处蹲着把饭吃完了。
洗完钵子后回教室。到了球场出口那儿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料到会被一个“文明监督岗”拦住。他的个子比我还小一点,估计是初二的。
“你的校徽呢?”似乎是为了弥补因个头丧失的威严,他的声音特别的响亮。
我垂头一看,一直挂在胸前的校徽竟然无影无踪了。我又在各个口袋里摸了摸,还是没有。
“丢了。”
“哪个班的?学号多少?”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只圆珠笔和一个小笔记本。
“丢了,又不是我故意不戴。”我气恼地说道,同时,我猛地往前冲去,轻易就突破了他的防线。
“呵呵,真是搞笑!”我对跟上来的田文炎笑道。但笑得相当勉强。
“他跟上来了。”田文炎回了下头。
我也回过头去,见那人果然跟在身后,就停下了脚步。
“你想怎么样?”我狠狠地说道。
“丢了校徽就应该及时补办,你不知道校规吗?”
我讨厌他那副训斥的口吻,忍不住发火道:
“补办你妈!”
“你是不是想去政教处?”他也作出了凶狠的样子。
我这时候还怎么会屈服呢?别说是去政教处,就算是要把我开除,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绝不会把口中的那口气咽下去。
“随,便,你。”我把字一个个缓慢地咬出来,之后扭头就走。
“他还在跟着。”田文炎又对我说。
“管他呢!”我觉得身上没有一丁点害怕,倒是涨满了怒气。
“文明监督岗”一直跟到我们教学楼前,看到我进了哪个教室之后才离去。
进了教室不久,田文炎就过来问我去不去打乒乓球。
“我不想去,你去吧。”我的激动在一点点消散,情绪又低落了。
“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他安慰我道。
怎么会没事呢?那个“文明监督岗”肯定是到政教处告发去了。紧接着的,肯定是对我的训斥、扣分,甚至还有处分。一想到这些,我便又气又怕。
田文炎见我没有理他,默默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还有不少人,大多在嬉笑打闹。有三四个人就在我身后玩着在纸上画圈圈的五子棋。但我仿佛被人抛弃在了一个荒凉的孤岛上,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如海市蜃楼般飘渺和遥远。而深深刻印在我脑海里的,是从教室前门照射进来的黄昏的阳光,它们将栗色的木门切成了明暗两个部分。明的那部分的面积大概是整体的三分之一。更多的淡黄色阳光似乎是以那扇门的底端为跳板,扑进了教室,直到讲台旁边。它们似乎是调皮的,恣肆的,可又是那么柔弱和胆怯。它们越来越柔软,越来越稀薄;它们,几乎就要化为一滩浅黄色的水,流出教室,流向草坪,流向遥远的漆黑的夜幕。
行政楼在操场上方,和我们教学楼只隔着从学校大门往上的那条主道。它的形状是一个“T”字,但大家都称它为丁字楼。
快要上晚自习时,政教处的小刘——当然,我们得称他为刘老师(私下里,我们都叫他大兵,他退伍后进了我们学校)才在那个“文明监督岗”的陪同下来到我们教室。我立马被指认了出来。
大兵把我唤出教室,瞪着眼,抬起下颚道:
“你觉得自己很牛逼是不是?”
我倒是觉得他很牛逼,并且还见不得别人牛逼。我故作强硬,咬着牙不出声。
“我还治不了你了!走!”他推了我一下。我知道他是要带我去政教处,避是避不了的,我只能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昂着头朝丁字楼走去。
进了丁字楼大厅,正中竖立着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上边左侧写着“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正走到镜子那里,那后边猛地闪出一个人来,竟然是范老师。他经常在行政楼里出没。
“他又犯什么错了?”他的眼睛眯着,语气懒懒的,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仿佛我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别班的学生。这使我感到诧异,但更诧异的,是他为什么要说“又”。
“了不得,不戴校徽,还骂人。现在带他去办公室,范老师你也来一下吧。”
“呵呵。”范老师发出一声冷笑,“这个你要去找他姑父啊。”
“哪一个?”
“吴平如。”
“哦,那麻烦你去说一下。”
我被带到了政教处中的一个办公室。政教处还有一间是主任室,补办校徽、失物招领等都在那边,我去过多次。而这一间,我还是第一次来。
里边有两张相对的办公桌,一张的旁边有一个上了锁的木头柜子,据说那里边有一副手铐。
“文明监督岗”在路上时就走开了,办公室里就我和大兵两个人。他要我站在门边,自己坐在了有柜子那边的办公桌旁,之后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笔记本摊在桌上。
“把灯打开。”他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生硬了。
开关就在门边,我一按,窗口上方的一盏日光灯就发出了微弱的光亮。白天的光线还没有完全消散,我还能清晰地看到窗外一棵石榴树上小小的微红的果实。但更远一点的操场上的人影,看起来就模糊了。
我以为大兵要给我“录口供”了,谁知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桌上的本子翻来翻去。后来,他把手上的本子放回抽屉,又拿出另一个来,还是翻来翻去。我猜测他是在等我姑父来。这使我就踏实多了,此时对于姑父,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来。我甚至想象起如何向他倾诉,得到他的体谅和安慰。
我数着大兵办公桌上一个小闹钟的滴答声,越来越镇定。期间,我听到了上晚自习的铃声。平时,这铃声总会引起我的紧张和不安——害怕迟到,害怕坐在教室,被范老师无处不在的眼睛笼罩,但这一次,它听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悦耳而欢快。
我站了十几分钟,天几乎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姑父终于来了。他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我立刻激动地喊了一声:
“姑父!”
“你胆大包天啊你?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鬼名堂越来越多。你来这是读书还是惹是生非的?早晓得就不叫你娘老子送你过来了……”姑父那硬邦邦的声音猛烈地朝我撞击过来,它们击毁了我身上所有的……啊,所有的幻想、倔强、勇气,哦,还有自尊。我仿佛是赤条条地站在那里,脆弱得如一条刚从卵里爬出的毛虫。
我梗咽不止。姑父那硬邦邦的声音还在继续,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了,我只听得到自己胸腔里的撕扯和喉咙里的喘息,眼前雾蒙蒙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推着我往门外走,走过狭窄的走廊,走过立着镜子的大厅,直到丁字楼前的过道上。
“你是不是对你们范老师有成见?”虽然声音不大,我却清楚地听到了。
“因为他上学期叫你把标兵名额让给了张志明的女儿?”
我什么也没说,继续朝前面走去。
初三教学楼那儿灯火辉煌,却一丝声音也听不到。整个学校都是,明亮而宁静。夜空低低的,没有星月,但看起来并不黑,也许是因为灯光的映照。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味,鼻子此刻是多么的灵敏啊。我知道那棵桂花树在哪里。沿着初三教学楼与丁字楼中间的大道往下走,不一会儿,走下通往科教楼的台阶。穿过科教楼前的草坪,便来到了那片只有百多平米的小树林。樟树、松树和枞树稀稀拉拉地排列着,在围墙边,单独挺立着一棵桂花树。但到了这里,桂花的气味反而没有别处浓烈。在微弱的光亮下,我看到脚下铺满了小小的白色落花。我找了一张石凳坐下,凳子依然温热,吹过树林里的风却有了凉意。坐下之后,我再也不想动弹。长久地,我盯着初三教学楼那边,什么也不想,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有点内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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