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天青石色,美丽安静,令我想到列维坦。日光与麻布纤维被澄澈明净的湖水相隔。伴随而来的是,柔软的乌云堆满天空,花朵散发苦味,女人忧伤的嗓子在墙那边的黄昏唱着一支又一支罗曼史,你看不见她,但被打动了。也许那正是他本人的罗曼史,他无意追逐她们,却同许多女子有过一夕之欢,或多至三五个晚上。
回忆正在度过,而我们活在未来,眼下只是将我们引导至那个我们双宿双飞、自由自在的结果。有朝一日我回来,像秋天坐火车穿过明亮的林间,再次造访托尔斯泰的村庄,光和叶子缤纷的碎片,如天女散花,盖在我的眼皮和额头上。一阵风吹过,金黄色圆叶片像陨石群一样同我反向飞去。许多道,流光溢彩的,水平线,朝后、朝从前。
经过十年时光,我们各自身上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籍此终于可以写上一个小说了,一个媚雅的言情故事,愿意的话,只消花上一小点儿力气。其中可寻觅偶尔未能抑制住的心潮起伏使然的停顿,在无关紧要之处加上着重号(其实通篇都已无关紧要),滥用起比喻来驾轻就熟(正如她先头望着他,没有真的产生往后逐渐增衍出的种种联想,她只是微笑,脸颊泛红,尽力辨认他的词语,将之以难以捉摸的秩序连缀成句——有时这会导致幻觉,一边想着卖弄风情),比喻从我们分离一刻由那罅隙里冒出来,那时开始,或曾间断,但被重返这一行为融汇成流,甚至沛然莫御。
我们始终淡漠,没有刨根问底的坚持,两个不执著的人,化身为一群雨滴般飘落的行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被遮挡住的远方。
给他写个小说,亨利,这是从你那儿来的主意。我知道,“我知道,亨利,”她坐在他身上,黑发垂至皎洁的胸口,如一顶紫葛之盔,为他朗读《春梦之结》,正像十七岁时读到的杂志情趣栏目文章中的建议,以此同前一夜的悱恻而不缠绵的“赶时髦”乐队反复的提问:“你能感到一点儿爱吗”相呼应。书中一个叫麦克格利高尔的倒霉家伙说,“不仅是新鲜,而且带悲剧性。”
宛如多少包含漫不经心的亲吻背后我无法吐露的实情,不认识、读不出的字眼让它在唇齿间含混滚过,他无从计较,他的英语也不好,尤其在说字母r的时候,和其他俄国人一样。半夜里她越过他爬下床,像赤裸的林妖涉过岩石与断木横在其中的溪水,他被惊醒,问:“你在哪?”而不是“你去哪?”——你在哪?在黑暗里,她一时不知做何回答。——当她读到“她抛弃了我。这一回是永生永世的。”这一句时停了下来,他问她是否感到口渴。她想那个“永生永世”,用得也太……滑稽,是的,我是想说滑稽来着。
写个永生永世的小说。哪怕非得用上“永生永世”这样的字眼。
还有那些带嘲讽意味的情节。他在一个小径纵横交错、四下摆满雕塑的公园——他们头一回散步就在那儿,阴沉、寒冷和湿漉漉的黄昏,巨大的铁人和船立在河上,河在树木之外。她走过地铁换乘的长长通道,挂着红围巾——它卷入滚动的车轮,勒死了跳舞者,一个妇人急促地拉着小提琴——她想起她闹的笑话,她向他说:在地铁站,一个人“演奏小提琴(играл
на скрипке)”,她说成了“玩火柴(играл
на спичке)”,且是悲伤地。一个人悲伤地在地铁站玩着火柴,而暖烘烘亮堂堂的展览馆里,一个娃娃坐在她的椅子上,树脂做的眼泪挂在浅玫瑰色的腮边,永远掉不下来。还是他指给她看那些眼泪的。
他穿一件褐色皮衣,提着个褐色公文包,从关于地震的工作上归来。她也穿着大衣,挽着他的胳膊走过大桥,十月中旬,已经寒风凛冽。不远处的大型游乐设施在低垂的夜幕下变黯淡。他们既不发问,也很少谈论自己。无关语言。他们同彼此很相像。为了说点什么,有次她给他讲庄子的斫轮子老人的故事。
车厢摇晃,我在窗边写汉字。一个醉鬼来到我面前,他上了年纪,灰白头发,一只眼珠显然有问题,瞪得特别大,僵硬不能回避,另一只眼眶内噙着浑浊的泪水。他絮絮叨叨,称赞我美貌,说他爱我,请我嫁给他,“吻吻我吧,求你,吻吻我吧。”走廊另一侧在做报纸上填字游戏的老奶奶摇头嘟哝说:“你太老了。”我没有说一点儿粗暴的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想那个新近认识的人。他天性里兼有的最温柔和最冷淡的成分,我认为我感觉到,不知是否由于他似乎和我一样。我的纸上写着一句“亲爱的孩子,要永远在中间飞行”,因为想起了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的飞行》那张画儿。怀着对人的谅解与体贴,又不近人情。我揣摩有否犯下过失,导致失去接近他的机会,很明显这是无从揣摩的,也永远不能够获知。车厢一头走来一个小贩,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各种粗制滥造的小玩意——会叫和爬的小哈巴狗,披着一绺一绺梳理不开的、将褪色的黄毛,塑料望远镜,硬纸壳万花筒,指南针,反复说一句话的茄子(或是茄子形状的动物),会匍匐前进的端枪士兵,美女扑克,麻将牌钥匙扣(这些应该都是中国制造)——老头把这堆东西全从小贩的箱子里掏了出来,摆在我跟前,“你想要什么呢?”我又有点走神,它们又小又可怜,还发出响声,太阳非常好,纸上写了一些温存的话,我仿佛淹没在一个波光粼粼的池塘中央,摇晃荡漾,周围是色泽艳丽而温暖的树林。老头狼狈和困顿地站着,但他自己一无所知,我对一个乞求者并无恶感,相反我知道有多种可能令人陷入各种极大程度的糟糕的状况,在俄国,尤其是俄国,人们感到是那触手可及的灵魂之乡。
后来老奶奶和我分享了她由面包和灌肠组成的早餐。
由于我们生性如此,我们不会让对方发现哪一次是我们真的诀别,那是出于不忍于人有所伤害,也就是说我行我素地暗中确认了决裂,然而还不着痕迹地继续了一段时间,对方蒙在鼓里——但愿他(她)未能察觉。不提要求或意见,不过于明确表态,不要标语旗帜,避免归入某一特定阵营,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即便是运用到男女间的——你知道我还是尽量不用那些无法确定的词——也不曾改变些许。何况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们还会再见,并在“从来没有诀别”上达成一致,他也是那时发现,尽管没有犯下将她与葛饰北斋混为一谈的错误,却长期将脉脉温情归纳于人道主义。她就是她字面上的意思,因为她已经字斟句酌。
有次她和他共有的一个朋友T(由于我出错的记忆,使他用上这样一个谈不上有何关联的名字,一个小说中提起的小说,T夫人,一位骑士情妇——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找到她提议一起吃晚餐,随后在去餐厅的路上又鲁莽地说:“让我们叫上他吧!”她来不及劝阻。他们一块儿吃了一顿饭,实际上只有T大快朵颐,他简直被撑坏了,另外二人只是挂着惯常的虚无缥缈的微笑坐在一边,一个喝着一杯水,另一个把一盘薯条吃得精光。饭后他邀请他们上他那儿去喝杯茶,她拿起一本俄译本《道德经》,那书不知所云。接着她到他的厕所里荒唐地呕了一通,一时控制不了。她侧耳听屋内音乐,“若是‘戴花环的爱丽丝’乐队没准更好”,那样就能盖过难堪的声音了。呕吐不是好的行为,意味着——好比反悔、偏狭、衰弱、孤注一掷、羞耻、狼狈,统统都见鬼,那不是真的。两天前一早他在她桌上看到《爱丽丝漫游仙境和镜中奇遇》,——童年皆由冒险与幻想填充激励——未卜先知的童年,是否能作为在先天的互相理解中添加的筹码?她回到屋里座位上,T先行告退,将她留下。他的电脑上有着出去吃晚饭前中止的游戏,她说:“你玩吧。”她鼓励他:“玩吧,我乐意看。”这样便把他解脱了出来,剩下只需她自谋出路,她也略松了口气。一个人撂下他人,这情形再熟悉不过——尽管他们说话——暂时把脸转开,不对着世界,游戏或不重要,这点却非常重要——如出一辙。一位热切的年轻人使她的电话响了数次,她寻时告辞。他说:“对不起我太累了。”她说:“不不,你很好,完全没关系。”嘴唇也是有点儿疲倦,要不是呕吐这事煞风景,她走得可说是如释重负,谁知道那全是吃了太多土豆的缘故,从早到晚,土豆泥,烤土豆饼,又是薯条,“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她不无懊恼地拉扯来这句作掩饰,也是下意识的反应。
一天傍晚,他们来到地铁站,她走在前,他刚问了她:“我记得,你能画,是么?为什么现在不画了呢?”她说:“对,对,我能。但是没有时间。”(多蠢的回答。)
地铁站里一时间有很多很多的人,她回头是为了找他,却看到五六个茨冈女人和孩子,面朝着她,一个孩子咧嘴笑起来,接着他们转身就走。她看了看包。若非他们走得蹊跷,则不能发现丢了东西。这时他系好鞋带,站起来,走过来。“抱歉。”两人都说。她热切地对他说她也总是系不好鞋带,一路上总是要“停”、“等等”、“再一次”,所以她穿了双不系带子的鞋,她把脚抬起来让他看,堆着笑。只字未提茨冈人。
地铁车厢中,他从公文包中拿出苏联时期拍摄的动画片《金银岛》借给她。除了她说她在寒冬用手抓上铁秋千结果被粘住了这件事(他看起来也没全明白)没说别的,地铁里太吵了。
再也不用说话,再也不用说话,……我被这念头迷住了。
沉默,真叫我感到很舒服。沉默像一张称心如意的沙发床,待那儿不想动弹,窝进去。
谈笑风生,甚至诘屈聱牙,差不多是一时兴起吧。
说俏皮话是我们浪费了便浪费了的才能。
好像早早便来到的对盈然雪意的预感。那时空中泥煤燃烧的烟雾散去不久,麻雀山上十八楼的本应能俯瞰莫斯科全景的窗,由于我们躺着,视点低,只看到一大片白色(我称像那样不冷不热不明不暗的白为“库因之白”,如《第聂伯河的早晨》,原作恰好差不多那么大)天空和主楼顶(它总是那么不真实,变本加厉地不真实)。我们醒自那样的晨光和晨光般的怀中,此前芬芳的身体在说梦话,但很静,像古代的诗歌。我的头发不是黑的,往下是暗哑的火焰之色,像凤尾花开在泉边。
像轻软的芦苇,像伏倒的金色茎的草,秋天一塘静谧的水从眼帘滑落,从锁骨,到心口,他要记住,中秋,重阳,他日更有清明、端午,只看有没有运气。
十月十六日积了雪,比去年早,漫长的白色严冬就此开始,直到第二年四月。谁知道过了些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有点儿嘲弄,它们本来都是雪,是因为天不冷了。
他说:“星期六或星期天将会变得很冷。”
在星期天飘起鹅毛大雪前,黑暗的雨夜,有人在我窗外的那些树下锯木头,他们的套鞋踩得水噼啪响。我想起他的西伯利亚女友。
原野上,耕过的田地湿润柔软,山坡广袤舒缓,仿佛非常缓慢起伏的海,浪很高,在天上发光,一朵一朵雍容地涌向远方,黑色的棉花旁是黑色的松林,肥嫩的蘑菇静悄悄地长出来。
河对面的森林又艳丽又浓酽,层叠的红、黄和绿,甚至有紫,颜色堆得很厚,很难做出赝品,因为隔上个一两年擦拭灰尘时也会不留神带走一小块油彩。水中幽幽的森林的倒影上漂着点点浮萍,鸟的身影也从上掠过。
河这边淡黄色草原一望无垠,不远处散落着黑黑白白的牛羊,牧羊少年和他的一条白色小狗打那儿下到河边走,少年神情散淡,小狗欢蹦乱跳,看到我,前者羞涩后者雀跃,少年领着小狗回到牛羊那边。而我见日光渐稀,才惦记起迷失了方向。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翻过山坡,跑着穿过黑色田野,经过一两棵孤独的伶仃的树。后来我遇见一户农家,他们在院子里喝酒、谈笑,听收音机里的音乐。我过去打听往哪儿能走到大路,那些漂亮又纯朴的农民好极了,临了抱了一兜苹果送我,我装在包里,连外套的口袋里也塞满了。那些苹果自己从树上掉下来,落满一地,甜脆多汁。
要赶上未卜先知的内容,得花上一点儿时间。他们是被由对分开的需求和愿望产生的共鸣所吸引的。像这个城市,最迷人之处在于人在这儿的想要离开的念头,这个念头会一直给你保留着,直到有朝一日不可预料地你看到在五脏六腑里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城市(只是小),你说“让我离开”,它就应声堕地,你就走了出去。他会记住她说话通常是文绉绉的。因为那些课堂训练,她用的辞令令她像个呆头呆脑的女新闻播报员,他们像一段被临时抽剪掉的新闻,还有字典里五花八门的例句,她总能把它们运用到最荒诞的情况中。有时她嘴里会迸出纯熟的一流粗野的字眼,倒有天黑前燃放着的滴滴金般不冷不热的俏丽。他有一次想起她的名字忍俊不禁,每次他念那两个音节都像在叫一只鹅,或在餐桌上说:“吃吧,吃吧!”这头丰满俊俏的鹅在他怀里,有时展开一双硕大优美的翅膀,身体却很轻巧。他见到贴满白瓷砖的文化公园站也觉得她说的“大游泳池用更衣室”很贴切,再一次微笑,但他不知道她想的是“浴池”,是《红马沐浴》的那位骑手……诸如此类的印象,像海绵、藤壶或是贻贝这些东西,固着在那个人的身上(他(或她)是坚硬的,分泌出的日子一层覆上一层,紧致细密),船体生锈、沉没、分解,它们有的活着,有的留下空壳,你的手抚摸过去时,近似一个盲人,它们是你的凭依,其实它们简直瞬息万变。
他多聪明!她想。她怀疑以后每一次遇到端起酒杯,为祝酒辞,会免不了想起他。
一列夜行的电气火车,开往莫斯科最晚的一班,或莫斯科出发开往某个小城(他给它取了个代号叫T)的一班,车厢里空空荡荡,因此一前一后上车又隔开几个卡座分前后坐着的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障碍,起初有一个读报的老头坐在他的侧前方,后来上别处去了。他看着她深绿色帽檐上绒毛轻轻颤动,她赤裸的耳垂像颗乳白色珠子。她能一直忍住不回头。她是他的情妇,他们去一处幽会,竟要作此长途旅行。
后来他起身离座,朝前走去,经过她,然后出了车厢。她以为他去抽烟。然而过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回来。她没有勇气去寻找他。火车已经停过了,它总是停得不知不觉,而且短暂,小站又十分黑暗,区分不出是否是荒野间的让道。
他两手空空,下了车,站台很暗,有点冷,他打了个哆嗦,但心里挺高兴,轻松而兴奋。他很快又发现他所下的并不是原先打算不去T而去的另一处,他甩了她,也下错了站。
她过很久才忽然想起来他不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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