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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约翰·霍兰德曾经区分过两种诗:关于日常的诗和属于日常的诗。简而言之,前者处理从日常经验中得到的主题和素材,成为一种时事报道或流行文学;而后者以比喻的形式连接,协调人的行为与自然法则,并让两者共同转化出新的形态,这一过程同时是诗的主体和对象。真正的诗歌以此构造日常生活,成为其中诗性的部分,实现诗与日常的一体。我觉得,如果不把这种区分绝对化,那么在具体的写作里,前者往往有机会发展成后者,这两种诗歌形态间的飞跃可以是一首诗走向成功的变形记。属于日常的诗,它有能力暂时伪装成一种关于日常的记录,也不排斥道德教诲或政治抗议,但能将这一切变成在新的诗歌场景中不断展开的维度,使其获得更强的语言磁力。
清澈如一颗行星, 你不伤害,我们就哭了。 这里有平视神秘的坦然,也有提升日常的浪漫,用华丽的比喻肯定了朴素的情感。象会演奏音乐的创可贴一样,抚慰了我们随时会有的伤痛。读这样的诗,我们反而会更理解拉金,他说了聂鲁达在这首诗背后替我们忍受的那些。在阅读优秀诗作的时候,我们不能以一种音乐去否定另一种,更有用的办法是让它们成为光谱上相异但又互衬的色彩。最近,读到青年诗人了小朱的作品,让我联想起很多位当代的汉语诗人对日常的不懈追求,他的写法处于一个邻近而不同的诗歌区间,在接壤之处并不紧张地排斥或者有意地掩饰,语调也常在奇谲变幻中透着从容不迫。 门外摇晃的小老儿,悠闲的卖部 从这个貌似寻常的开篇,可以看出作者已经发展成型的一些技艺。“门外摇晃的小老儿”制造了一种时间上的幻觉,因为“小老儿”略显古代白话的风味,让眼前摇晃的人物似乎在向绣像小说里的形象滑动并重合。“悠闲的卖部”在换行之前,“卖部”是“迈步”的谐音,所以这句诗隐藏了一个摇晃的后续动作;而“卖部老板”是一个类似于拗体的手法,因为它省去“小卖部”里的“小”,把它留在“小老儿”的继续摇晃之中。 “拖着贴地的布鞋慢腾腾吃”提示读者,这是一位对语言节奏有自己的决断力的诗人。他把“慢腾腾”一词挤在有点透不过气的句子里,这样做有前后张力上的考虑,也有可能是在追求整饬的视觉外观,总之我们得到的是一种异样的节奏。对于一个新诗人的节奏感,读者往往要花比理解其诗句含义更长的时间来适应。 《酒店》写的是一个小人物的传奇,他抽烟的时候,“可以吐出地图/灵妙的烟雾盘旋着如同中国。” 也可以说,这是从空间的角度重新构造出的一个常人的形象,他跟“中国”的背景有不成比例的感觉,唯有“灵妙”可以解释。而推进这首诗的核心力量,来自一个从片刻遐想里过滤出的严酷问题,“他的生活过完了吗?”那个悠闲的普通老人,随时可能变成历史;而与此同时,诗人也在自忖,“我的年龄就要碎了”。日常中对历史的想象,惊醒迷梦的年龄破碎之音,在交织出的压力之中,跳出这样轻快的诗句: 你就要开始鼓掌想拍手称快活 “就要”所传达的近在眼前的希望,在快慢对位的诗句里走向“天桥”:一个既凡俗又暗示超越性的词,它带有几分旧时代的气息,也给年轻说唱者的抒情染上民俗的色彩。这种诗让人想起柏桦近几年的写作,因为它们都试图在过往的文化形态里追忆一种日常性。柏桦的版本是他的“逸乐”和神仙眷侣,刻画的笔法与他早期的诗一样,充满紧张感和迫切性。他笔下的人物仿佛来自卷轴画,在现代人的梦想破灭之前,就已经毁灭。如果说柏桦早期的作品有明显的自毁冲动,那么他现在的作品经常做的是让历史翻新之后自毁,这最适合他挽歌式的凄厉风格。了小朱的写法往往会省略历史的注解,也很少象柏桦那样以暴力的修辞展示暴力,用他的诗歌语言来说,他的历史想象是“默僧化缘”——沉默而无名的人如何维系生命,并在因缘中短暂驻留。即使是一位所谓的“主人”,也不过是果壳中的帝王,与他的宠物并无本质区别: 主人最熟悉的仍是睡眠,四方来风 他怀揣寡人的思想,他厌倦了美人 在了小朱写的更成功的诗里,他设计了自己的飞行术,或者《飞行浅论》。我们在读臧棣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些线条清晰的动态冥想,表现为低空的,日常生活中想象力的试飞,回旋与降落。比如,“你不必隐瞒即使是在厨房里/你也是一个天文爱好者/那些西红柿是沿海王星轨道下到锅里的”(《反自传》)。了小朱有时也会采取这种升降自如的写法。比如,诗人在一首写飞行员训练的诗里,向在物理世界里假扮上帝的牛顿说话: ……喂,牛顿 安全密码。但一切都有前提,这是你要 “更前的前提”是飞行者偶然的存在。在另一首诗里,“千二百英尺仍看不到备跑的要道,就这样脱离了。”(《云中行的诱惑术》)在这种情境下,诗人仍在调侃自己回忆中暧昧不明的诱惑,而高空云雾带来的领悟,是平地的生活恍如睡梦,但他无法与之争斗,因为—— 不是斗奇的种,就不争 那些高飞的鸟被惊走了而不觉 梦中老子曰:故莫能与之争 如这段诗所示,了小朱的诗在修辞上有自己雕琢刻镂的方式,偶尔略显奇怪,但并没有发展成怪癖。一位年轻的诗人突出,强化,放大自己风格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走极端。在了小朱的诗里,“不争”可以理解为不比赛走极端,或者不走别人期待的极端。读他的诗,可以看到创造力低调的煨烤,让物象与心理,技艺与命运融汇成型,塑造出一个诗中相当顽强,而且有趣的自我: 匠人的几何学亦即匠人的心理学 这位匠人的营造的生活和他的建筑手法是同源的,而且互为表里。在繁复的地方,读者虽然需要费心领会,但却不易厌倦。在恬淡的时刻,似乎是生活之诗为我们偷来了某一天的下午: 一朵不翼的云,下午 她给我印了首童话诗 斯蒂芬妮向我称赞亚历克斯 “一朵不翼的云,下午”有一种拉金式的音色;女人带来的童话诗里有柔弱的浪漫,与之结合的是冷风中加强的能量。然后,诗人用亲密的语调转述着称赞,肯定着热爱,仿佛有絮絮而谈的声音在继续。如果说这是属于日常的诗,这样的表述仍显得宽泛,这是在日常的光谱上,让不同的色彩“彼此热爱”的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