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在甘肃打工,他是个木匠。当他回家的时候,我不认识他。

  在我心里,我觉得他是个坏人,我不希望他回来。看电影的时候,我会把电影里的坏人和他联系起来。

  有一年,他带回家一辆二手自行车,绿色的,那是他用了半年的工资从一个邮递员手里买来的。

  母亲拉着板车去离家几公里的公路上接他,我坐在板车上。他有两个很大的包,里面装满了工具,还有买给爷爷的一顶狗皮帽子,却没有我的礼物。

  有一年夏天,他用扁担挑回家一台缝纫机,从那时候起,母亲就开始用缝纫机给我们做衣服了。

  我八岁那年,家里盖起全村第一座砖瓦房,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

  他不再出去打工了,开始在家里做家具。很多次我被母亲叫醒,她高兴的说爸爸做好了一件家具,真好看。

  他做了村子里的生产队长。有一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衣服被人撕破了,纽扣被撕掉了。

  他的木工活做的很好,不时有人提着点心来家里拜师。就这样,家里总是有三五个年青人跟着他学手艺。他很严厉,徒弟们做的不合格的家具,他都会很生气并且把家具砸烂。有一次,我看到他打了他的徒弟一巴掌。

  我用他剩下的边角料做了木头手枪、木剑、木刀和木头长矛,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有一次,父亲的一个徒弟在纸上画了一只很大的老虎,我在边上目睹了全过程。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画画,我开始画老虎、花鸟,还有很多武将。

  我整天不出门,趴在床上画画,父亲很生气,说我是“家鸭子”。有一次,他把我画了一上午的画撕得粉碎,我只是不停的哭。

  我最喜欢看父亲在做好的家具上画木纹,那时候家具上的木纹都是手工画上去的。他用橡胶皮在未干的油漆上刮出木纹的形状,然后用羊毛刷在上面轻轻的扫一遍,最后上一遍清漆,很好看。

  父亲的手艺赚不了多少钱,家里越来越穷。他尝试着养鱼、养兔、养鸭、种瓜,最终,都亏本了。

  终于,父亲还是跟着建筑队出发了。他去过厦门、福建、大庆、黑龙江,辛苦好几年,拿到很少的钱。最后两年,工资总是被拖欠,再也要不回来了。

  父亲开始变的暴躁,常常和姐姐吵架,最厉害的一次,导致我姐姐离家出走。过了两天,她还是被找回来了。那时候,我恨父亲,脑子里曾经闪过杀他的念头。

  我和镇上厂长的儿子打架,我输了。父亲知道后,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他觉得我无能。两个月后,我和我的朋友们在夜里偷袭了厂长儿子的住所,用棍子将他暴打了一顿。

  父亲开始栽种苹果树,家里的庄稼地变成了苹果园。由于他的悉心照料,几年后苹果树有了很好的收成,他成为村里的剪枝好手。

  父亲不支持我继续上学,他说我读了书也不会有出息,他希望我能继续做个木匠。他开始手把手的教我,家里又成为木工作坊。一年后,我考取了苏州工艺美术学校。那时我真幸运,因为我可以不做木匠,可以远离我的村子,远离父亲。

  他最害怕收到我的信,因为每次在信的末尾,我都会向他要生活费。后来他告诉我,那些钱都是他借来的。

  每次放假回到家里,我都要和他争吵。我觉得他根本不懂艺术,却对我的作品指指点点。我应他的要求为奶奶画了一张肖像,因为我的变形画法,他觉得我丑化了奶奶,他懊恼并且伤心,撕碎了一张他抱着我的老照片。

  父亲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有一次我梦到他因病去世,我和母亲没有悲伤,只是感叹生命太短暂了。

  每次往家打电话,都是母亲来接,父亲很少和我说话。不管我在外面发生任何事,我都很少和他讲。

  当他再一次对我选择艺术家职业提出质疑时,我很坚定的告诉他:我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他吃惊的看着我,不再说话。

  他的脾气不像以往那样暴躁,家里的很多事都是由我母亲拿主意。他不打牌,不酗酒,只是抽烟,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他在奶奶去世的屋子里养了很多鸟,有一天他问我:你看自己的作品时是否也像我看这些小鸟一样充满成就感?我说,是的,这些鸟就是你的作品。

 

 

  注:此文为“组织”(照俊园,陶轶,徐喆,李牧) 84日起在视界艺术中心1空间进行的展示项目《木工》中李牧的声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