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明亮日光下的同一堵墙,看起来和此刻隐没在黄昏光线中的它完全不同,那些在日光下耀眼而明丽的纹路、线条、沟壑和凸结,就在刚才,阳光偏过墙角的那一刻起,巧妙地隐藏在瞬间浮出的一个新的图层之后,这个忽然发生的变化使他睁大眼睛——当然也是因为光度确实减弱了——饶有兴趣地打量墙上显现的晦暗的颗粒和粗粝而随意的裂纹,刮痕和破损的痕迹也更明显,故意留下的孔洞通向墙内: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黑暗,或者更准确地说,当他把眼睛凑上去之后,是一个未被强调的圆形边界里的一团含糊不清的光影。几粒细沙沾在他的脸颊上,他抬手在脸上拂了一下,然后,那些像细沙的涂料颗粒随着他的手势在脸上画出两道细小的白线。这是一面白墙。人们通常只是简单而缺乏耐性地这样回答,因为它涂了白色涂料,至于墙体是什么材料,是什么样子的……他预感到这很可能会引致愤怒,而他自己,即便他对这些真的感兴趣,也不会去深究它是软的还是硬的,是不是比一般的东西更凉或者更粗糙,好奇心止于视野里一片腌蛋样的红色圆轮:夕阳,确实很美。但是他自己更喜欢说“漂亮”,这就相当于不把自己的内部感受像敏感器官的褶皱那样展开,而是,拿食指蘸点印泥在一张白纸上印出指纹。漂亮。他可以慷慨地也用这个词来形容这堵墙,它已经被地面的反光映得发灰、发红,几乎不像是一睹真实的墙,尤其是,看看它的周围吧!丘陵起伏到了这里只剩下一道低矮的黄粱,打谷场和场上的草垛平静得几可忽略,松树和麦田,尽管它们在漫长的年月里相互渗透以至于模糊了彼此的界限,仍然可以说错落有致,而且这才更符合一个乡村景观的全部语法学要求:它拥有必然的内容,它创造必要的形式。看看它们,当然它们的周围也蒙上了一层夕阳的余光,因为他离得远,看得更清楚:同样是红光,在马尾松的细密的针叶上,和在圆顶草垛上,全然不是一种景象。单单用眼睛看着,他相信,已经足以揭示它们的千丝万缕的差别,何况还有风!乡村冬季的傍晚,没有风是不可想象的。这一切,和他脚下的土地完整、历久地自成一体,这是人类活动在同意某处应该有某物,或者某物应该以何种形象存在,否则它就会被拆掉,被一把火烧光,或者被白色——他猜测那是石灰粉——被白色石灰粉涂得像得了白化病的老年动物,这堵墙和它所属的这栋房子,就是这样的动物。随你怎么想,它可以是大象,是水牛,但是无论如何,它本来一定就是黑乎乎的、温顺的、迟缓而庞大的动物,它本来也一定有粗笨的骨架、厚重的地基、梁柱和顶盖,他微笑着在心里认定:它就是这样一栋房子。
这样的房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属于这个地方的呢?早就他离开时,还是就在他回来之前?这样的房子,多么突兀!虽然在这阡陌田畴里陆续地立起来的房子多半都曾显得突兀,却没有任何哪一栋像它这样,与公路、山坡、田地和别的房子那么格格不入,当然不是因为它被涂上了白色,反而,他猜想它多半是因为太过于特别才被涂白了。临近公路的这面墙,一定吸引过来往的行人的讶异目光:他就是这样,在几乎还有一公里远的地方,车子驶过坡顶将要向下冲去,他在座位上骇然张大了嘴:那白色的、低矮的房子在一片灰绿的树丛旁边……邪门。过去那里只是一块田,可能种过麦子,或者棉花,反正是在周围的作物中毫不起眼的,而且当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在他身旁的女孩儿身上,她的花格子衬衫、廉价但也有极少的装饰的塑料凉鞋和扎成马尾的长发,他们就站在这栋房子隔过公路对面的那个对称点上,在雨后还没有干透的打谷场上,踩着从地上稀稀落落地冒出的青绿的麦芽上,等着拿照相机的人按下快门。他在回来之前曾多次回想过这张照片,她的笑容绝对可以再用一次“甜美”这个词而不让人感到厌烦。但是他自己穿的裤子是什么样的?她的手上是不是真的戴了镯子?袖口是收拢的吗?他们背后,是树林但是麦田和树们还没有混到一起,田埂和小路都明晰可辨,因为颜色才是分辨它们最好的办法,而在一张照片上……反正,不管有没有线索,他都坚信: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见到过这栋房子。他相信他从未看到过一栋今后有可能被涂白的房子。而在十年以前,此地也绝不会有一所叫做“小溪基督堂”的建筑物而他竟然一无所知。这不可能。
他甚至觉得,用这儿的方言说出“基督堂”三个字都会显得拗口和可笑。不难想象,最先说出这个词的农民要在人群里克服多大的困难,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中间最喜欢撇腔拉调的人,把这个词看成一次难得的卖弄机会,装出轻松的口吻,却很清楚地把每个字用力咬了一遍:基、督、堂。重音落在“督”字上,声音硬而且沉,即便是“堂”字的扬声也让人听出把舌头向下掼的意思,那是对见识上的优越感的再一次确认。他站在风口里忽然笑了出来,轻轻地摇头,为这些农民和他自己而感到好笑。薄雪在他脚下化开,他挪开一步,几乎透明的湿雪上印着鞋底的花纹,一条条横线从中弯折,连向鞋底轮廓的边缘,这层薄雪下面,枯死的草茎贴伏在乌黑的泥土上。他的鞋印,纷乱的雪水和泥泞,都和基督堂的牌子互映着奇异而稳定的距离。
傍晚的雪地,尤其是田野里,薄雪盖不住青绿的麦苗。在大片的荒地上,雪是灰蒙蒙的,贴近雪地的空气反而有一层浮光,有一些似有若无的光点在雾一样的原野偶尔闪一下又灭了。太阳下去了,天色没有立即黑起来,甚至炊烟也还能看见,他转身走回国道,在车辙印里小心地迈着步子,运动鞋的鞋帮还是在路旁涌起的积雪上擦湿了。晚风逐渐加重,白天化开的雪水开始结冰,踩在脚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他的手插在兜里,照相机隔着衣服贴在腰上,已经被身体捂热了。半凝固的雪地上的脚步声粘滞又空洞,他仔细辨认积雪和裸露的路面,脚下一点点加快速度。
薄暮中的一切都更有风景的意味。被拖拉机碾得稀烂的村道上,车轮印和凌乱的积雪一样令人着迷。路下面就是麦田,窄小的四方田地没多远就被松树林阻挡了,灰黑色的泥土从树下雪层里露出来,大块的火成岩在小山头上散乱堆积,池塘里竟然还有水波!这些几乎算不上景致的东西,这些……他站在路边,脚下轻轻碾压一块冰碴,想找到一个准确的词不然就没法交代,渺小,稀薄的存在,但把这些词语的反义词拿来形容它也绝不会错,宏大,而且厚重,比他自己显然不必说,比他钟爱的东西,他的记忆和趣味……这些东西,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此多久了?在这块平静得像睡着了一样的山石田土之下,过去一定令人难以置信地发生过剧烈的震荡、挤压、破裂和喷涌,然后一切都停下了,唯有如此他才能站在这儿从容地审视,这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然而他就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进而觉得如果没什么东西主宰,这些石头、山坡和泥土就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如此平庸、恒常、不为所动,那才是件真正可怕的事。对这些无动于衷的东西,谁要是还能无动于衷,谁就太可怕了。
此刻,他面朝着村庄的方向,视野里唯一显眼的东西不再是那栋白房子,而是一座小山。漫山的马尾松远远看去像蒙在浑圆山包上的一层绒毛织物,青灰色的树丛间是不显亮的白雪,使整个小山也显得发灰。他却觉得,说它是“烟蓝色”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更准确,这种青得发灰的颜色,还不如就叫它烟蓝。在他和小山之间,照例是凌乱的田地和小池塘,是白色、灰色、黑色,至多有一点枯黄的草茎在近景里随风摆动几下,山和田,绝对的平衡,而且一旦他再次回想起这个画面,除了远景的山在田地铺陈之后悄然地立在旷野里,别的什么都剩不下。那就是干净,把塘沿的积雪的反光、田地里残余的作物和眉际的高压电线都过滤之后,只有一段怀孕的小肚子似的圆弧从不规则的农田的网格线上鼓涌起来,灰绿,灰蓝。那栋白房子,他高兴的话,可以把它PS掉。
毕竟这座山和它周围的一切,才是他真正想看的东西。而那栋白房子,甚至没有包括在他含糊地预想过的“一切”里,它只不过是一幅画里用错了颜色的地方,是个蹩脚画师的糟糕透顶的作品,看看这周围,哪里还需要这样一块白色呢。而它的功能,如果它确定有什么功能的话,也就像它的名字从农民嘴里讲出来那么可笑。徒劳无益,而对一件徒劳的事,他本不必这么苛刻。山村的风景依旧如常,尤其当夜幕降临之后,远处的山逐渐隐没在黑暗里只还能依稀看得见轮廓,混乱不堪的田地融成一片灰褐色,黑色的烂泥路和白雪映衬反而很显眼,风扫过松树林在耳边盘旋呼啸,他绕着林边小路走上村道,白房子也看不见了。
黑暗和寒冷一齐向地面沉降,他在一块干地上轻轻地跺脚,脚跟处的袜子被雪水浸湿了,冻得发麻。他仰头看天空,穹顶上映着一层雪光,他疑心那是云彩的折射,但是云是什么时候飘来的?他本希望可以看见星星,尽管有云的晚上兴许还会暖和一点。脚下的泥土开始冻结,湿雪变硬,冰冻得还不结实,他放慢了步子,走得小心起来。田野里一片寂静,风声稀释了各种可能的声响,或者压根就没有别的声音,除了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刚刚冻起来的泥和雪上,轻微的碎裂声不激起半点回响,单调而乏味地重复着。他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踩在泥水里的次数越来越多,鞋子恐怕早就湿透了,他只告诫自己不能再停下,不然肯定会冻伤脚,而且现在,不用说已经很晚了,他不能再耽搁。在他面前,是一片黑暗,当然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黑,雪地毕竟映着一点微弱的光,这就使得雪、路、田地和树林有微弱的明暗差别,他看得虽然不很清楚,却还不至于走进池塘里。刚才,他就是沿着塘沿走过来的,他记得自己离开白房子之后,实际上绕着它走了半个圈,那么,为了赶回去,当然应该沿直线往回走,只要绕过这个池塘,后面应该就是——然而几何知识在黑夜里并不好使,微弱的雪光也没帮上什么忙。他不得不又停下来,跺脚取暖,然后歪着头仔细地想从风声里听出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鞭炮声和欢快的喧闹,甚至本来应该很近的国道上,也没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他迷路了。
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慌乱,是有点不相信的自嘲式的滑稽。他并没有走多远,而且,怎么说他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就算是在下了雪的晚上也说不过去,除非他愿意承认他已经离开得太久而且记忆并不牢靠。在他身旁,雪层在一块空地上像涌浪一样一层挨着一层堆积起来,他只看得见稀疏的一点荧光在树丛后面闪了几下,再往远处,一切都深陷在黑暗里无从辨识,身后的水塘其实也不怎么反光。只有向上看,才能分清稍远处的树丛和树林里穿过的小路。一旦确定自己迷路之后,他反而有点心动,这一下午为不出奇的风景浮光掠影地走了一圈之后,现在,反倒可以算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在黑夜里,这一天总算不那么平庸了,尽管迷路仍显得可笑。在一个自觉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这可以说是难得可贵的体会。再走走,不要停下来,向前走走,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前边也是一样。远近都差不多。景致变换早已被夜色的笼统含糊地消弭了,剩下的只是几乎毫无差别的黑和白的微弱对比,黑本来就是黑,白却白得不自信,不畅快,像漂浮在黑之上的一层脆弱的动物油脂,撇开它之后下面一样是黑的,可能是烂泥,是深沟,也可能是树桩,甚至是麦田和满地的青麦苗,麦苗现在也是黑色的了,和泥土的颜色一样,压在上面的零散的雪几乎显不出来。他虽然对迷路本身并不担心,却不得不更仔细地看清脚下的路,生怕踩进冰窟窿里。从这时候起,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衣服穿得有点单了,虽然一直没停下脚,而且按说正在结冰的时候应该不至于太冷,他的脖子和脸还是被风吹得有点刺痛,他的手早已从兜里掏出来,在袖筒里笼着,架在肚子前保持平衡。冻得麻木的脚跟开始发热,而且很不妙地有发痒的迹象。一块接一块的麦田在眼前无止境地重复着向前伸展,另一边密密挨挨的松树被小路分开,只要不走进树林里,沿着村道找找,哪怕绕点弯路,也能很快出去。但是松树稀疏的地方他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通往密林深处的岔道,头顶松针在灰白天空中的浮影乌黑地向斜上方堆叠起来:他走到了山脚下。
他不知道这是哪一处山脚。这儿的山不多,但低矮的山梁彼此相像,又随意地在各处打弯,山头相倚,土梁借势合在一起。它们多半连名字都没有。眼下他看到的是一段缓坡,暂时还看不出游多高,他估计自己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就能爬上一截;另一边是他刚走过来的小路,在山脚拐个弯通向山后。他站在缓坡前略作思索,一度想掏出打火机照一照,处于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的谨慎而放弃了。他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松树的树干,脚下试探着,弯下腰向上爬。粗糙的树干又冷又硬,一些木质的碎屑在他手里剥落。他仔细分辨松土、火山岩和积雪,缩起脖子保持平衡。他的脚踩在松树球上滑了一下,立即抓紧身边的树干,手上又冷又滑腻的触感让他吃了一惊。他松开树干,在一块石头上站稳,把手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是松油,虽然被冻硬了仍然能闻到它清香的气味。他继续向上爬,间隔得恰到好处的松树让他省了不少力气,松树油脂的气味越来越清晰,松针在他周围簌簌地摇动。他沿着林间空地走到一块凸起的大石头旁,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站在那里向山下看:大地隐没在黑夜里。山头和树林只有浅淡的轮廓在黑夜的汪洋里若隐若现,田地则压根就看不见,没有任何灯火,村庄和集镇根本就不在这一边。他站在石头上小心地转身,四周除了均匀的夜色什么也看不出来,整个世界此刻仿佛浸透在黑色的薄浆里,他缓慢地蹲下身。夜风在山头之间鼓荡,带着马尾松林喑哑的回声从坡地上卷过。他不得不努力回忆小镇和周围村庄的大致布局,在平原和丘陵地带的分解处,在基本失去方向感的夜里,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处在山头而看不到任何灯光的地方,这里,只有一种可能:前方的山越走越深,山头连着山头,土梁像青筋一样隆起。村庄在山的另一面。他扶着岩石的边缘,伸出一条腿在地上站稳,小心地爬下石头。
下山耗去了很多时间,为了不至于走到别的岔路上去,他靠着微弱的直觉尽可能沿着直线往下走。离开松树的支撑,他半蹲着向前伸脚,另一只脚在身后维持稳定,等身体向前移动之后才贴着地面跟过来。他不再看路,实际上也根本看不到路。一棵棵松树及时在白天也看不出多少差别,山坡更是千篇一律。别的念头都逐渐减弱了,他明确地感到,只有下到山脚,沿着那条拐弯的小路转到山后面去,才能找到大路。而且,他不无焦躁地想,是一条他不认识的大路,在这么黑的晚上,能不能分得清村路与村路之间的区别,他已经没有多大把握。但是只要是大路就好得多,大路好走,大路上有更多机会。他挪着身子沿山坡向下蹭,耳朵仍然不失警觉地捕捉周围的动静。当然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被连贯的风声冲淡,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动。这样的野山,恐怕也早已没有什么野物了,止于人,他的心咯噔一下,他一直就希望能碰见个人。但是直到眼下,他才明白起来:他正孤身一人迷失野外。到了山下,他在小路上喘着气。路还是那条路,没有什么两样,旁边的麦田和雪堆,如果说在这黑夜里还有什么布局和造型可言的话,他肯定,就是先前那样,这就是他认定的那条路。现在,只剩这最后一条路,他要等气喘匀净了再去验证。费了这一番力气之后,他的额头上似乎还出了汗,他抬手擦汗时顺手也把眼镜扶了扶正,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戴与不戴眼镜也没有什么不同。视觉的作用在夜晚急剧减小之后,别的感官并没有相应地突出起来,他的听力并没有变得灵敏,除了风声仍然什么也听不到,鼻子也几乎闻不到什么气味,夜晚的一切都如他所看到的那么单调。就在两小时之前还在夕阳的红光里千百次地变幻颜色和形态的山、树、田地,和同时变化着的各种声音、气味和无穷细小的万般差别,一经黑夜的调和,马上变得均匀和雷同。黑夜和冷风,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他就是这么迷路的。那些千姿百态被消融掉之后,他再也无力分辨哪儿是哪儿。路还在,却已经和别的路毫无二致,只不过是浓黑里的浅黑。现在,他除了眼前这一条路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他半是坚定,半是无奈地认定这就是能走出去的那条路,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他的步子迈得有些乱了,除了冷,他还感到了饿,更多的是不耐烦,对这起并不严重的小事故的厌倦和无奈,黑夜里的雪路也确实让人提不起什么劲头。路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已没有弹性,雪虽然软但是太薄,而且为了避免把雪粒带进鞋子里,他还是更愿意踩在冻硬的泥土上。运动鞋的鞋底从冻硬了的雪堆旁蹭开一些碎冰粒,发出哗哗的声音。树林黑乎乎地在近旁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也被冻住了。他越发觉得自己就是这山路间唯一的活物。在一阵快步之后,他果断地停下来,就地扭过身子对着路边,拉开裤子的拉链。一阵尿液喷射出来,雪和冻土在尿液里很快融化,他想它们应该是融化了。
小路在山脚转过弯之后,并没有立即通向一处开阔地,在它的前方,除了树林还是田地,没有什么可作标志的建筑物,与他想象的情况相比,这里的一切都还是“原始”的,没有人的痕迹。他没有停下来作更多的思考,保持着刚才的那股劲头一直走出很远,直到小路再次转弯,而且在几棵松树后面不起眼地分出一条岔路,他在松树边停了下来,并且马上像倒脚的动物那样向后退了一两步,站在小路的中央,在两条岔路上左右看着,完全糊涂了。刚才他爬上去的那个山坡,看来确实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迅速地绕过它走到另一边去的想法看来是不切实际的了。这还算不上什么大问题,真正麻烦的是那条多出来的岔路,他完全不记得在哪里走过这样一条路,他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这样的一条岔路,根本就对不上号。这下他不仅茫然了,在这两条岔路间,他的头痛了起来,左边一条,似乎是刚才一路走过来的自然延伸,但谁能保证那条看似岔路、掩映在树丛之后的崎岖小道不是通途?
山间安静到了极点。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却像听到了砰砰的心跳声,四下里仍是一片黑暗,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头皮道现在也没有放松。对,他意识到自己的紧张,承认这一点并不会让人特别不快。保持紧张反而是在陌生环境里从容应对的必要手段——陌生环境,他为自己无意中找到的这个词几乎哑然失笑。他疑心自己心跳得更快了,因为那砰砰声,他抬起手放在左胸上,和平日没什么不同,那声音更大了而他马上明白过来,那其实是脚步声,是另一个人踩在冻土上的快速的脚步声。他朝那几棵松树看过去,声音就从树后的岔路传来,脚步急切而有点慌乱,很快,那人的身影从树后冒了出来。他在脑子里快速地转着,首先确定下来的一件事是:说普通话。但是在这之前,他先咳嗽了两声,他必须先咳嗽两声以免贸然开口吓着别人,就在他咳出声来,准备叫一声“大爷”时,那人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嗬”地叫了一声,站在松树旁边不动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用普通话问“大姐”,镇上怎么去。他用无比别扭的口吻又重述了一遍“镇政府”,女人显然被惊吓得不轻,此刻却反过来用一连串的本地方言追问他是谁,要干什么,去什么镇政府,深更半夜在这干什么。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去打消她的惊惧和顾虑。他放慢语速,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别扭,然后他告诉那个女人他要去找镇长,他问她应该怎么去。对方在黑夜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概扬起手朝哪儿指了一下:“朝那边走,绕过去!”他不明白朝哪边走,绕过哪儿。女人从树丛后钻出来,向着他来时的小路反方向走去,手朝他前进的方向指了一下:“那边。”说着人已经走出几步。他连忙喊了出来:“有多远?还有多远?”对方的手在空中胡乱挥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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