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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太忙了,以至于每个人都兴奋异常。他们兴奋地工作,工作,没有人担心自己会垮掉,即使一时垮掉了,这个时代的科技也可以保证我们的修复。这些修复可以先从你不小心打碎的玻璃开始,那些破裂的都可以依然完好如初,当然,除了专门修复的人,它们是怎么修复成原来的样子的不会有人知道。因为这个世界太忙了,每个人都全身颤抖地维持自己高度的兴奋以便于精神抖擞地投入自己的工作,这个世界的工作。我们都太忙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每个人都知道那些碎掉的自然会被修复,被那些以修复为工作的同样兴奋异常的人们。我们需要的只是工作,这个世界的工作,不停的工作。 这些种群来到我们之间有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有一个人把它们之中的一个带到我们中间来,从那一天以后我们开始认识到工作可以提升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它在这个世界的面前竖起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通向一个在昨天还是属于遥远未来的概念,它告诉我们工作是什么,告诉我们工作是可以疯狂的,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为了这件可以让人发狂的事情,只是我们的祖辈一时懒惰,竟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但是还好,我们终于开始工作了,疯狂的。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我就常常这么想,我想工作拯救了我们,我们这些差一点就看不到未来曙光的中年人,可怜人。二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把一个族群带到我们中间来的伟大事件像一把锐利的的刀子,它毫无痛感地把我的人生一下子劈为两半,两半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东西,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半几乎是死气沉沉的,我能看到腐烂的气息在上面把阳光染成紫色,而二十五年之后的一半正灿灿生辉,发出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乌云聚在一起都无法遮挡的光芒。当然,这次分裂并不是那么干净,我想二十五年前的有些东西还是躲避过了那把锐利的刀子完整的切割,晃晃悠悠地追随着我来到了二十五年之后的世界。那已经被抛弃的另一半上的某些东西,它们并没有完全从我的生命中分割开去,比如我的爷爷坐在摇椅上慢慢吞吞地吐出来的那些浑浊不清的音节,也许还有我的玩具、妈妈做的饭、爸爸的刮胡刀和一些别的小东西,我有时摸到它们,就感到了被我抛弃在了二十五年前的另一半。 小怪物心理问题咨询中心的主管是这个星球上最有名望的人,他一直声称就是他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把第一个小怪物带到了我们中间。到了今天,他所带过来的这个族群已经成为了廉价品,在这个世界上穷人能买得起的只有这一个种类:小怪物。小怪物长得不好看,甚至是丑恶之极,上层社会从没有接受过它们,他们认为这些小怪物像原始人类一样野蛮,不通人性,专嗜杀戳。正因为这样,我们心理问题咨询中心的主管才成为了这个世界上近二十五年来最伟大的人。他是用什么方法让占“大多数”的穷人接受了小怪物呢?他让小怪物走进千家万户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成年,但是我的父母还是象征性的送给了我一个小怪物作为生日礼物,那是我的第一个小怪物,也是最后一个,是它促成了我来到这里,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小怪物心理问题咨询中心。我的第一个小怪物名字叫做蛋。和所有其它的小怪物一样,它也长得奇丑无比。
蛋是我的第一个小怪物,也是最后一个。对,这我说过了,我要说它和其它所有的小怪物一样善解人意,内心无比纯洁善良。在我刚刚成年的那个阶段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就经常抱着它,你知道,那种人们通常去抱小怪物的姿势:头稍稍向前探出,颔胸,必要的时候甚至要哈起腰,对,就像一个驼背的老人。你的胸口那儿是温热的,你抱着它,它和你说话,和你交流。我成年的那个阶段就是这样像现在大多数的孩子一样,抱着我的小怪物,和它说话。它最大的不同于我父母的地方是不太介意我抽烟。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二十五年前新世界刚刚起步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已经飞奔着工作了,他们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少到没有时间来照管我了,没有人给我做饭,没有人给我洗衣服,没有人告诉我面对成年应该怎么办。那时候我也不太有可能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我还无法准确地知道自己到底擅长什么。
最开始心理问题咨询中心成立的时候我就来应聘了,那时候还只有小怪物一个种类来到我们中间,那时候我们也就只叫“心理问题咨询中心”。主管让我在他行诊的时候跟在他身边,我就近距离的学习如何和这些善解人意但是有了心理问题的小怪物交谈,学习怎样去探清它们的心理创伤。主管对一个小怪物动情的时候就成了一个驼背的人,他走过去让小怪物偎在他怀里,他温热的胸膛之间,他给这些受了伤的小怪物传递抚慰。主管驼背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已经死去的爷爷,我看到的不再是主管抱着受伤的小怪物而是爷爷正安慰在外面受了欺侮的我。那会儿我对我的主管无比敬佩,他正在做着两件无比艰难的事情,这两件事情之间有着几乎不可化解的矛盾:他一边积极努力地让小怪物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族群为人们所接受,一边让那些在人们中受了排挤和伤害以至虐待的小怪物医治好心理和身体上的创伤重新回到人群中间去。对于那些回去了的小怪物,我那时就在想,是主管帮助了它们呢,还是它们反而帮助了主管。没有人知道,它们回去的时候是否真的治愈了创伤。反正从那时起人们就开始接受和相信一切都是可以修复的,没有什么是可以垮掉的,是的,没有什么,包括感情。 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了,“心理问题咨询中心”也变成了“小怪物心理问题咨询中心”,但是来接受治疗的小怪物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是以成批成批的规模在增长。当然,主管和我说过:这些我们早就预料得到。因为小怪物的增多,不断增多,我们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工作量越来越大,工作人数也日益增多,有段时间工作人数的增多几乎保持了与小怪物就诊数量的增多相等的速率。义工就应运而生了。在这个新世界,义工也出现了,你想想看,它几乎是唯一被从旧世界带过来的名词、工作形式。这是必然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工作的世界。 管理那些义工就成为了我的另一项工作。他们是一些在这个新世界里面刚刚成长起来的人,他们像我当初一样刚刚面对成年后的世界。他们在开始阶段还不太容易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他们又不愿意长期在家与陪伴了他们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那些小怪物、小精灵继续相伴,他们是一些要走出童年和青春期走出与小怪物小精灵说话的日子的孩子们,他们要长大成人。这样他们就构成了义工的队伍,他们是义工队伍的主要成员。他们帮助咨询中心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指导来就诊的小怪物填报表格,帮助受伤严重的小怪物挪动身体顺利就诊,协助我们这些医护人员进行一些简单的治疗。他们确实缓解了一些兴奋之外的压力,因而努力工作的我们和准备像我们一样在今后兴奋工作的他们对此都很满意。小怪物也没有就这一举措进行投诉,它们倒是并不在乎有更多的人们亲眼看到它们的样子,我们的义工都会遵守法律条文,保护这些活生生会动会说话还能善解人意的隐私。当然,为了向别人描述一下小怪物的样子而违反法律规定是太不值得了,你会受到终身禁止工作的惩罚,也不会有小怪物走到你身边说说话,你会因无事可做而寂寞死去。(这相当于旧世界的死刑。) 义工队伍里还有一些特殊的成员。他们之中有因为年纪太大而无法完成正式工作又不愿在家与小怪物呆在一起的来帮杂工的人,他们干的都是一些最轻的活,但这会让他们觉得时间过得快一些,现在这个时代不再有人愿意慢下来。另一些特殊的成员就是年龄还只在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他们中的一部分不愿意上学想直接工作加入到我们之中来,我无法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厌烦在家中面对着那些能陪自己说说话的小怪物。这是一些性格极端倔强的人,他们提早为工作所诱惑,提早为之兴奋和疯狂。据说我们的主管早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那时候的工作简直不能称之为工作,但正是有这种提早工作性格的主管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因此我们接纳了那些孩子,让他们加入到我们的义工队伍之中来。 显然它是被殴打致死的。虽然这些年来在中心经常可以看到受伤的小怪物,但是这些小怪物的受伤程度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我们想来自同一家族的人之间都时常发生摩擦和争斗(这种情况更多的出现在旧世界),何况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之间。但是,这一次,情况不同了,暴力已经升级了,我和所有正式的医护人员都已经被激怒了,因为被殴打致死的是一个善解人意陪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度过了整个寂寞童年的几乎没有还手能力的小怪物。只有我们的主管还能保持冷静,那一刻惨案横躺在我们眼前的那一刻我没有能看透他冷酷的表情下深藏的心思。 警方说会追查这件事情。我们能做的是为这个小怪物在一处安静的整日有阳光照射有鸟儿清唱的地方立一块墓碑,把它安葬。我们不知道它曾经进入过多少个孩子寂寞的童年,去陪那些看不到父母看不到伙伴的孩子说说话,安慰他们小小的空荡荡的心灵。现在,他完成工作了,躺在我们人类为他立的墓碑下,是的,这个时候你要选择用“他”,他。 从那天开始我的兴奋就变得迟钝了,我开始在办公室里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我想这些小怪物为什么要来到我们之间。这些想法并没有使我慢下来,我还是要工作,但很难兴奋。 我预感到以后的日子还会有小怪物死去。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小怪物的正常寿命,但是在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把它们和我们人类等同了,面对一个能说话能善解人意的小怪物大多数时候你都想不到“它”,你想的只是和“他”说说话,化解你童年里的寂寞。然而在更频繁的暴力事件发生之前以及更远一点在人们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针对小怪物的暴力事件之前我的义工队伍里却发生了斗殴。那天我向主管陈述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羞红了脸,因为在这个时代打架是非常愚蠢的一件事,这么做只能放慢我们的工作节奏,甚至你会因为受伤而停止工作,在这样一个工作的世界里没有人会愚蠢到以不工作的代价去打一场有可能导致受伤的架。但是这样的愚蠢就发生在了我的义工队伍里。主管停了我的工作,让我反省两天。两天,天呐,这两天的时间我不工作可怎么过。 打架的那个孩子十三岁。他的对手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都是义工队伍中年龄特殊的那一类。在小怪物死亡事件发生之后人们中有一些已经动摇了一切都是可以修复的观念,那个小怪物不就垮掉了?人们这样说。但就是这样,我的义工队伍中还有人打架,打伤别人,被别人打伤。还好,他们的伤不至于像小怪物那样垮掉,他们立刻就可以修复。然而我却因此失去了两天的工作时间。我去修复什么呢?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 那个孩子说他叫小有,他十三岁了。 我说: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 那个孩子扬起头,望着我,面无表情,他说:我讨厌他们。 我只是为小怪物的心理问题而工作,我不懂什么人类心理学,然而我还是从那孩子恶狠狠的眼神中和咬牙切齿的回答中听出了他变态的心理,我的义工队伍中本就有人心理有问题,这样的人怎么能帮助小怪物呢?我当初怎么没发现呢? 你怎么能无缘无故讨厌你的同类呢?你怎么能和他们去打架呢? 那孩子依旧仰着头,我还没问护送他去医院的人他哪里受伤了,但是我相信我看见了他的心里,那上面满是伤疤。我想起了一些经过我治疗的小怪物。是的,主管说得太对了,有些事情我们早就预料得到。现在想起那些受伤的小怪物我一下子就发现了种子,这些种子原来早就播下了,它们在我们的疏心之下竟发了芽,现在已经结出了第一个果实,这些果实将吞掉一个又一个小怪物的生命。我无法容忍这样。我冲那个孩子喊道:你为什么不去上学!你为什么要打架!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我不知道这同样的问题我那天向他喊了多少遍,面对这个满身仇气的孩子我无法像面对那些受到早期虐待的小怪物一样把他抱在怀里,驼起背来像一个真正的经过沧桑的老者那样,像我已死去的爷爷那样。 两天,我决定把小有带在身边。做出这个决定是容易的,这个孩子太危险了,我有时瞥到他那双不是冷漠就是不知因为什么而怒气冲冲的眼睛时就会怀疑是不是就是他杀死了那个小怪物,不然他为什么不上学,为什么他不在家里和他的小怪物或别的什么在一起。我要把他带在我身边,等待两天的时间过去。 小有这孩子的胳膊扭伤了,腿部也有轻微的擦伤。他依然不说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会讨厌他的同类。我开始时给他做饭吃,他闻都不愿闻一下,我示范给他,告诉他饭里没毒。他推开我的碗,我挡住了没有让碗掉到地上,我想如果真有什么不能修复的话,这孩子变态和仇恨的心理就是其中之一。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这饭里没毒呢?我想,他饿了自然就会知道。 小有在我家里面一直坐在靠窗的座位,我知道他不愿意跟我说话。他也许也一样讨厌我,恨我,但是我们之间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他不可能有跟我干一架的可能。他就一直坐在那里,从那个窗户往外望着什么。我知道他从那扇窗户里能望见什么,我说过,二十五年前旧世界里的另一半上的某些东西有一丝还牵连在我新世界的身体上,只不过,工作的日子我从没有机会停下来甚至慢下来,审视一下我带到新世界里来的这些原只属于旧世界的东西。它们一直在那里,好像计划好了专等一个时刻我发现它们,由它们把我的另一半引来这个世界,看看那个一刀切为两断的地方。 二十五年,一切都变了。小有从那扇窗子能看到一棵郁郁葱葱的树木,可他看不到爷爷和我在那里放的风筝,他看不到爷爷摆在树下的棋盘格,看不到我和从树冠上面跌落下来的阳光一起在他的棋局上捣乱,他怎么能看得到这些呢?同样的,我从他心里的那扇窗户望过去也是什么都看不到。我开始思索他加入义工队伍的目的。不管是多么阴险的目的。 是的,我已经开始怀疑他了,我猜测他已经杀了多少小怪物,秘密的,残忍的,报复性的。但是这不可能,警察并没有来。他坐在我房间里面的窗口旁和窗外的那棵树一样安然无恙。 他在感觉到饿之前先渴了。我递给了他我的水杯,我没有告诉他水里加了糖。 甜的?他问。 他没有把水吐到我脸上,我吃惊地看到他一饮而尽。他的确是渴了,他终归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就是这个数字,十三岁。我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艰难地在往一个方向扭动,十三岁是一把通往这个方向的钥匙,那是我的和爷爷在一起的十三岁。我没有忘记现在,小有在我面前狼吞虎咽。刚开始时他背对着我向着他的食物进攻,那些甜的水在他的喉咙里咕咚咕咚地抵达,他终于相信了这一切没有毒,他开始试探性地接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远在我十三岁的那个地方,他看不透我,但他可以了解到什么是没有毒,这样他就可以把食物拿到桌子上对着我大嚼大咽。我带着这个时代的小怪物去了我十三岁的地方,见我的爷爷。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爷爷说:你还一直怕鬼吗? 我说:怕,一直怕。 我说:爷爷,你的背越来越驼了。 爷爷说:是啊,越来越驼了,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啊,爷爷。 爷爷说:我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只玩一种游戏,就是在田野里面乱跑。有一天,我就看见了它。 我说:谁? 爷爷晃了晃头,继续说:是鬼啊。鬼不是只在晚上才有的。那天,我跑着,跑着,看见了它,它受伤了躺在草丛里。是我跑过去带起来的风呢还是从别处掉下来的一股风,把草吹倒了,我就看见了它的伤处还有它的脸,倒是不可怕,可是很丑,哎呀,太丑了。我走过去看,蹲在它身边,问“你怎么了啊”,它说它也像我一样在这群山里面追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乱跑,不小心就摔倒了,断了骨头。我蹲在那里,草在风中一动就在我的身子上乱蹭,我就干脆坐下来,坐在它旁边。我说“那你怎么办啊,很疼吧”,它说不要紧,只是要麻烦我背它一下,起码先从这群山里出去,到了外面也许会有办法。我说“好啊”,我就背起它,它不是很重,大约一个婴儿的重量,我就背着它走起路来。我说“这样走行不行啊,疼得厉害你要告诉我”,它说不碍的,它说你走就好了。一路上有蝴蝶在飞,好像专为过来看看它伤得严不严重。它问我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跑来跑去的,我说“爹娘都下地了嘛,家里就我一个,只好出来耍喽”,它说“那等我好了以后就常来陪你玩”,我说“好噢,那就说定了……” 我看着爷爷,他的驼背在阳光里像一个收获的仓库,里面保存了不知多少秘密。 爷爷说:如果它就是鬼,那我就是和鬼玩耍了整个童年。 爷爷眨眨眼睛,他说:你不怕了吧。你知道吗,它现在就在这儿。 我看到爷爷的头微微向前探出,驼背更高耸的隆起,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前胸,我曾经依偎过的那个宽阔的温热的前胸。 我带着这个时代的小怪物站在树后面静静看着这一切,我想爷爷和他的小鬼怪之间一定有一个契约,他们互相保密不把对方的存在告诉自己族群里的人。但还是有像主管那样的人(伟大的人)那小鬼怪拉到了前台来,二十五年前,一刀砍下。 小有在第二天告诉我了他的秘密。他说他的小怪物被人杀害了。我当时就坐在那扇能看到窗外树木的窗户前,小有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他已经接受了我,从眼睛从心里,他相信我是一个不会在食物里投毒的人了。我真想知道小有的这种心理是不是在人类心理学那里称作“迫害妄想狂”。但是,真正受迫害的却是他的小怪物,他的小怪物几年前就死掉了。我们交换了各自小怪物的名字,他的叫做堂,我的叫做蛋。原来我们都有一个贫穷的家庭,我们只买得起小怪物。我对他说我不知道我的蛋是不是还活着,但我一定会帮他查明是谁杀死了堂。 小有是不可能再回到中心了。两天后我依然要工作,只好把小有放在家里。我没有给他买小怪物——我的钱足够给他买小精灵的——因为我答应他在今后这些日子我要来陪他,尽可能多的和他在一起。他答应不再打架。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慢下来了,不可修复地慢下来了。 白天里我做完一定量的工作就会停下来,回我的家,去看我的小有。因为慢下来,你才有可能看到一些东西。主管已经对我有所不满了,我的职位一再下降,我要赶在他解雇我之前得到一些我原来无法看到的东西。比如收集那些前来咨询就诊的小怪物的谈话资料。这些都是绝密文件,但是我有办法得到它。 二十几年来的心理分析师的经历让我结识并帮助了众多的小怪物。我并不是简单的学着主管的样子走上前去将它们抱在胸前给予安慰,我是真的把自己热烈搏动的心贴在它们的心上,当两颗心贴在一起振动时,你会感到那种力量,它才是可以修复一切的力量。 我想这些小怪物会帮助我,我希望它们能为了它们自己重返那些痛苦的遭虐待的现场,我想通过这些蛛丝马迹能够知道是谁正在企图支配这些人去杀害小怪物,我渐渐意识到在这些所谓的心理问题背后正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每晚,我和小有坐在桌旁,桌子上点着那种复古的蜡烛,我向小有简单地说了我的观点,我看见那种很久都没有能注意到的阴影在我和小有之间摇晃,漂移不定,像我的方向。小有到底还是个孩子,他轻率地怀疑起主管,毕竟是他把小怪物带到我们之间来的,他有着什么样的目的呢?但是小有,这种怀疑太危险了,我了解主管的权利,他可以使任何已经确凿的证据化为泡沫,这么轻率地怀疑他是会有生命危险的。我意识到这一点却没有说出来,我在担心什么呢? 最让人绝望的是那些我还能联系到的小怪物,它们什么都不愿再说,那些小怪物,它们不说话。我无法从主管的核心电脑那里窃取材料,就像当初小有对抗我一样,我和主管的力量对比根本就不能形成对比。只要有一个小的都不能算作是失误的失误,我就不能帮助小有为堂复仇。我这样说这些的时候就证明我在怀疑主管了,虽然是不明不白的怀疑,但是这种怀疑从没有一天能停止过。你能想象小怪物死亡事件发生时主管脸上的冷酷吗?当然,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小有变得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了,我没有对他说有一些人不说话是因为另一些人不说话。我现在想跟他说,即使不能真正接近真相,也必须有一些人站出来,说话。 小有,当年我的蛋成为我的第一个小怪物后,我过上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似乎不用再面对父母工作后的毫无踪迹,也不用整天活在对已经死去的爷爷的想念之中。我发现现在我只需要面对一件事,就是如何和我的蛋相处,这也许将有利于我的身体健康。妈妈在工作以前就曾经嘱咐过我,要小心自己的情绪,不要让它毁了自己的身体。我怎么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在我还没有完全懂得的时候我的妈妈就跳到了兴奋的那一边,她再也看不到我。 小有,我和蛋的友谊只保持了几个星期,几个星期之后它不再是我的小怪物了,它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我要向这个时代发出自己声音的传声工具。我开始在家里质问它,我的父母哪儿去了?工作是什么鬼玩意?小怪物是什么鬼玩意?它们为什么要加入我们之中来占据我们父母和伙伴的位置?这些问题都是富有敌意的,我的小怪物它软弱得像一滩泥。我要它给我答案,于是我摇晃它,以为可以从它的身体里把我要寻找的答案摇出来,它快被我摇散了。这时候的小怪物不再说话了,它就那么看着我,像一台摄像机一样地盯住我。我无法冷静地面对它的无动于衷,我开始把它当作存钱罐往地上摔,我希望它碎掉以后能从那些碎片中找到答案,就像我当初从中得到零花钱那样。我没有想到蛋和我给它取的名字一样脆弱,那么容易就碎掉了。那天我对着蛋一阵狂吼后就把面无表情的它往墙上抛去,随后它瘫软在地上,叫都没叫一声。我想坏了,我的蛋死了,死在我家了。这样不行,我就抱起我的蛋(我已经多久没有抱过它了?),去找当时还只叫心理问题咨询中心的那家诊所,找那个把小怪物带到我们中间来的主管。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刚刚抛弃了二十五年前的另一半,连爷爷的话也抛弃了。像强盗的蒙面口袋一样扑面而来的这个新世界让我遗忘和抛弃了太多的东西,那么多的新东西我要迅速接受,我进入了一个强买强卖的大超市,别无选择。 那是我和主管的第一次见面。我是他的病人。我的小怪物是他的战利品吗?主管用来安慰我的只有一句话,他跟我说:年轻人,不要那么认真嘛,它们都是玩具嘛,我们不高兴了就可以毁掉它们,没事,它们还可以修复嘛。 我是真的以为它们是可以修复的,就如别人常说的,在这个时代不会有什么会垮掉的。我的蛋也不会垮掉的,主管的冷静帮助我坚信了这一点,他继而帮助我找到了我在新世界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最后一份工作。小有,和你一样,我在主管的手下做了义工。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我杀了蛋,杀了我的小怪物。小有,我帮不了你,我都帮不了我自己。 总会有小怪物或者别的什么人站出来说话的,告诉我们现在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的,你一定相信我。 最后要麻烦你,帮我在堂的墓旁为我的蛋也立一块碑,并替我献上我不配献上的祝福。好了,这就是我的供词了,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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