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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前后几个月,是姓氏节的密集期。按照中国历法,从六月份就开始延绵,断断续续到七夕,过了七月半鬼节,姓氏节便一个接一个,直到中秋后的半个月,中间略有停歇,又要到十月份了,十月上旬过后,姓氏节基本完毕,余下两个月都在备年料,这样一年下来,也有六个月的时间沉浸在节日中,不能不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农历八月初一是高怀姓肖的人的姓氏节,七月底爷爷邀我同去,我笑着说没问题。谁知天公不作美,到了八月初一,受台风影响,天气阴晴不定,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加之高怀远在他镇,虽说现在村村都有水泥路,但我没有交通工具,即使出钱去,也颇费周折,于是转舌说不去。其实在高怀,我家的那房亲戚关系甚疏,到爷爷时,即以表兄弟称呼,传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记忆中十几年前我去过一次,之后在外求学,不要说远方亲戚,即便是左邻右舍,稍小的我都辨认不来,真有点“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滑稽,况且远方亲戚的走动,也多是老人们的事,我等后辈,几近淡落,甚至遗忘,爷爷常说,年轻人赚钱都没时间,谁还有闲情去走亲窜戚,过时过节。那样说来,我的确是个大闲人。闲归闲,终究是没答应去,爷爷也不理我,独自一人撑伞前往,住了三天才回来,我第一时间跑去跟他嘘寒问暖,其实是打心眼里过意不去。

转眼便逼近中秋,八月十六是叶姓的姓氏节,说来也巧,我两个姑姑都嫁给姓叶的房氏,大姑在三里外的锦陂,小姑在四十多里外的新龙,爷爷就这两个女儿,本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不知怎么的,他从小偏爱小姑,年年过节,都是弃近从远,在小姑家住上三两天,今年也不例外,看我清闲,又笑呵呵的邀我同去,这次我铁下心肠,即便老天落刀,也要陪爷爷去。

倒真是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八月十三那天,爷爷老寒腿发作,走路一瘸一拐,已是七十七的老人,还一个人住在破旧阴暗的祖屋,本来自理就困难,如今这一病,无疑雪上加霜,我催促他快去医院,他一边呻吟一边摇头,不去不去,我猜想他是没钱,便问他是不是没钱,我说我这有,其实我也仅剩下几十块。从广州回来前,我向师姐借了五百元,第二天去购书中心买书,原本是想找七块多的《杜诺伊哀歌》,没碰着,却看到了《卡尔维诺文集》,一共五本,我神往已久,有一本,还差四本,开始是心血沸腾,四本拿齐,后想想钱是借来的,便不得不有所删减,《意大利童话》一共两本,必买,还有《寒冬夜行人》和《美国讲稿》编在一本里,前者是元小说的典范,后者是老卡一生小说的总结,也不能丢,结果三本套下来,再加上奥登的轻体诗集《学术涂鸦》,用了一百多,第二天回来路费一百,发现电脑显卡坏了,又卖了一张一百五的二手显卡,还没吃过一顿饱饭,五百块就基本上给我挥霍一空了,现在正是爷爷用钱的时候,倒身无分文,愧呐!爷爷有六个儿子,都说多子多孙就是福,本来这等事轮不到我操心,这些儿子有钱的都急着赚钱,没钱的是自身难保,长久以来积淤的利害关系,反倒使他成了孤家寡人。我是长孙,有一天,爷爷对我说,我就寄望你带我去大城市看看,我当时顿住了,不知说什么,大城市,就是这个七十七年生命体一生的梦想,也是一个正在坏死的老人的最后心愿,可我拿何以对呢?我已经过了心血来潮的年纪,而且我心中的东西也难以被这一句所撼动,我只是无奈,我想我没钱,但我可以给予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聊天,他的耳朵不好使,跟他说话声音必须大,是那种鼓起青筋的叫嚷,所以平时很少人会跟他说话,我是不太在意,见到他我总要放大喉舌跟他说上几句,撩拨他正在垂死的记忆,如此下来,三天不到我的喉咙有点受不了,疼得不行,但没有关系,我依旧是凑到他耳边,大声说,“你吃了没有?”、“今天吃了什么”等等,实际上口腔肌肉多运动于大脑很有好处,至于我,喉咙疼一点无所谓,至少我还年轻。可真正面临病害时,我就毫无作为了,只能大声的劝他要去看病,他说都七十七了,看什么?浪费钱。我觉得周围的人好象随时准备着他辞世,我不大愿意说他们巴不得他逝世,因为我可以确定,在这个千年的闭塞村庄中,人类内心丑恶的潜能还没有挖掘到如此之深,他们只是习惯了一个老人的死亡,不闻不问,任其发展,包括爷爷他自己。他始终是不肯到医院看病,我去联系五叔,希望能将情况告诉他,但得到的回应很冷淡,他已远在县城,很少回家了。下午的时候,爷爷回去休息,我叫他走路要小心,他不耐烦的说,这段路走了几十年,还用得着小心吗?我目送他呻吟而去,心理特不是滋味。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特地盛了一碗米饭,夹满菜,给他送过去。祖屋离我家只有十几步之遥,一边已经倒塌,只留下一段残亘,杂草已经冒出来了,推开门,是一股呛人的气味,四壁败破不堪,被烟火熏得乌黑乌黑的,我拉开厨房的灯,第一次走进爷爷的卧室,简直不堪入目,无法描述,我难以想象人能住在里面,但立刻浮想到我回来几个月内村子的一些地方,内心的愤火才不至于爆发,我大声的叫道:“爷爷,你吃饭了没?”他挣扎着从坚硬的床板上坐起来,嘴里发出低微的呻吟,看到我来了,似乎没听清我的话,问我说:“你说什么?”看到我手里端着碗,饭菜丰盛,大概知道了来意,接着说:“我不饿,我不吃!”我大声说你病了当然不饿,但你还是要吃,你不饿就不要吃那么多,吃一小碗!爷爷起了床,来到客厅,用自己的碗将饭菜盛好,告诉我把碗拿回去——这好象是一个礼节性的动作,十几年前我依稀记得很多类似这样的举动。我吩咐一定要将这碗饭吃了,还要多喝白开水,顺便问他有没有烧水,他也不知道,我在他的热水瓶里掂量了一下,发现没有水,我又将家里的热水瓶拿过来,给他倒好,这才离开。

实际上爷爷的病情顺着我担心的方向发展,晚上腿疼得无法入睡。第二天是八月十四,早上六点多就起来了,坐在门前的石板上,我的作息时间是倒转过来的,睡觉的时段通常在上午10点到下午5点左右,以便晚上看书写稿,那晚我一夜都坐不住,天亮了我就过去看他,一个老人坐在米色的石板上,身后是残破的墙壁和荒芜的野草,他佝偻着,不停的低叹呻吟着,黄中带黑的脸庞上皮肤褶皱,纹路分明,两个小眼睛上似乎有种绝望,又好象有种坚韧的看着这个早晨。我记得这里的早晨,要数到几十年前,房屋还没有颓倒,杂草亦无处营生,我家就住在爷爷的对面,二叔住在侧面,冬天的早晨,太阳一出来,大家都搬来小凳子,围坐在一起吃饭,说笑,热气腾腾袅袅,吃饭的声音像哗啦啦流动的河水,而今,二叔举家搬赴江门,我家亦早就筑有新屋,五叔远走县城,小叔在外打工,春节回来几天也不落祖屋,只留下爷爷一人在清晨孤哀独鸣,我走近,他才看到我,我问他腿是不是还很疼,他摇摇头,哀叹着说钻心的疼,死又死不掉,要死了多好呀!我说你要马上去医院,他这才答应说吃了早饭就叫三叔用摩托送他到镇上,我走进祖屋,发现他已经吃了早饭,看来起床至少有一个多小时了。回来路上我不断的回想着爷爷坐在石板上背后是残砖断瓦的情景,那凝滞的一刻让我想到了很多中国现代油画上的老人,我多恨自己不是画家,我多恨自己不是摄影家,我越来越害怕爷爷会离我而去,越来越不敢及想,或许到了那一刻,我会最后崩溃,可我能做什么呢?我身无分文,我是从城市逃亡出来的,我觉得爷爷是我最后的栖居,可他是那么的脆弱。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我关掉电脑,准备睡觉,外面传来很不谐调的脚步声,我家的黄狗先是警觉的吠了几声,后又摇头摆尾,我知道一定是爷爷来了,他刚走进来就显得一脸气愤,我问他怎么没上镇医院,他说三叔不肯带他去,还说万一他从摩托上摔下来,就要他一个人葬,这话其实是村里的无文规定,摩托是不载老人的,但三叔对病疼的父亲这样说,实在让我心寒,我说就算用绳子捆好当一件物品,也能将你载到镇上,嚷着要找他理论,爷爷说不要,摇摇头说听到那话就气,死了我都不要他运,这时我已毫无半点睡意了,我说你坐在这里,我去叫别人的摩托送你去。我家门口是条众路,一个大婶走过,听我大声嚷嚷,便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想说三叔的不是,就说我爷爷腿走不了,我要带他去看病,她笑着问我你有钱吗?我说有几十块,够不够都先到了医院再说,她听了后蔑笑我,说现在上医院得先交钱,没钱进都不让你进,多还少补,他才不管你死活呢?上次伤寒病,我跟你爷爷并排在一处坐着,他没钱,疼得恩恩响,说医生你就先给我打针吧,钱马上就到,医生理都不理,不要说你一点病,孕妇在医院就快要生了,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血流一地,旁人看了都掉泪,求医生说你们就给他先开刀吧,医生都没正眼瞧,现在的医生,精明得很,只认钱。说完扛着锄头走了,临走还嘱咐我一句,兵兵,你是大学生,要到外面赚钱。

大婶走了,她说的事情在电视上经常看到,我通常是一笑置之,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什么的,现在亲身经历,突然不知道什么感觉,整个人好象给拳头砸扁了,支离破碎的,再也恢复不了。爷爷坐在一旁,听不到我们说什么,我看着他,五味倒翻,不知道什么滋味,我走过去大声说,要不我们到村里的赤脚医院看看,他说我已经看过了,医生不肯看,说他治不好,要到大医院看,我说难道连止疼药都没有吗?爷爷没有回答,我也不再问了,我知道,这里的医生对七十多岁的老人是不会医的,跟摩托不会载他们一样,因为他们随时会西去,即使有止疼药,也不给,止了疼是赚了一块几毛,要突然死了,不说名声要倒牌,罪责可能也要加上一份,到时百口难辨,他倒不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省事。这是怎么样的村子,整个天空都在等待一个老人的消逝?已经出离了钱的范畴。

直到下午,爸爸的卡车回来,才将他送到镇上医院,三两个小时后回来,爷爷脸上洋溢了笑容,我想应该治好了,跑过去问他,还疼吗?爷爷反倒说,当然疼,但比先前好多了,我当时心咯噔一下,怎么好得那么快,一定是治标不治本,打了两针止止疼,马虎了事,再细问有没有病单,有没有照片,爷爷反倒嫌我烦,说给你治好了就不错了,你还要什么单据、照片,我大声的告诉他下次一定要医院出病单收据什么的,那是对你的病负责,爷爷只笑,理都不理我,我又大声的嘱咐他下次去看病一定要拿回病单收据。他又笑,给你看病还要写什么收据,盘古开天地以来都没听过。最近他老喜欢用盘古开天地这个词,上次爷孙两坐在一起看电视,我照例胀大喉咙跟他聊天,开始是我问他答,他说着说着也有兴致,到后来突然冒出一句,听说现在村里都不用交公粮了,然后显得异常的惊讶,摇头说这什么时代,公粮都不用交,自盘古开天地以来都没听过,哪个皇帝那么好?我真想见见,当时电视上正在直播两会,我是对政治不感冒的,他这么一说,我就转到中央台,指着正在讲话的胡锦涛说,就这个皇帝,爷爷走近电视看了又看,说好啊好啊,这个皇帝好,兴奋之意,尽显肌表。

中秋那天早上,我又去了祖屋,爷爷还坐在大青石上,看见我来了,笑着说,今年过节我们去锦陂吧,我说你的腿能走吗?他说就两三里路,没问题,我劝他还是不要去了,再好的菜肴吃一餐也没什么味,他又好象没有听到,自己嘀咕着,今年去不了新龙了。小姑嫁到新龙有十年了,年年姓氏节他都去看看,今年去不了,显得格外的不自在,我突然在他的嘀咕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我知道姓氏节对他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便不再劝说了,我决定,就算他走不动了,我也要背他去过节。八月十五下午,各家都在准备晚饭,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我陪酒,经爷爷的疗腿事件,我喝得甚凶,后来干脆躺在床上,起来时候已经是深夜,我开门走出去,一片银色,抬头即看到月亮,圆硕,新闻上说广州、香港、北京看不到月亮,朋友们应该不能与我千里共婵娟了,但愿他们在城市,生活快乐。

第二天,八月十六。刚吃过早饭,爷爷来到我家,笑容满面,牙齿褐黄褐黄的露在外面。还没进门槛,就对我吆喝现在出发,去锦陂过姓氏节,我看了看外面,烈焰一地,农村的规矩是过年一天,过节一餐,姓氏节其实就是吃一餐晚饭,更不用说吃了早饭到下午是我的睡眠时间了,于是说你那么早过去干吗?饭你都没吃!爷爷说虽然三四里,但我这腿走得慢,赶过去要个把钟头,到那里刚好是中午,赶顿米糕吃。然后又自己嘀咕,锦陂我都七八年没去了,不知道你大姑过得怎么样。我当时睡意正浓,被他这么一说,二话没说,便答应了。爷孙俩走路赶早节,足以轰动乡里,通常来说,赶早节是要被人笑话,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更何况是爷孙俩。我记得小时侯有个叫长开的老人一大清早就去过节,被碰到的人笑话,见人便传,几天时间就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后来人们制造了一个歇后语:长开赶早节——没吃,现在他死了近十年了,这个歇后语还依旧盛行。当然现在已经蜕去了“没吃”的定义,只是作为一个典故来谈笑。为了照顾爷爷的腿,我们绕开捷径,沿着村里新修的水泥路进发,我提议叫辆摩托,爷爷说浪费钱,我想想在这条路上跟爷爷大踏步前进,说说笑笑,是无比温馨的事情,也就照爷爷说的,步行去了。爷爷带了伞,我说我就不带了,在路上我为爷爷撑着伞,感觉阳光其实也不是看到的那么猛烈,而且上了水泥路,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果园,远处是刚抽穗的稻田,稻香扑面,极目开去,淡绿盈天。自从我跟爷爷聊天后,他的脑明显灵活许多,七十多年深邃的记忆好象被我挖开了,走过每一寸地,都有非常权威的发言,讲述这里的兴衰茂败,他口里的故事像艾丽丝漫游的仙境吸引着我,也只有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千年的村庄,有它美好的过去,还有更美好的将来,死去的冥灵们,都在我们周围,庇佑着每年的春耕夏长,秋收冬藏。走了一段路,爷爷要休息,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坐着,望着果园和稻田,爷爷又感谓:现在的时代都不知道怎么变,竟然连公粮也不用交,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哪朝哪代都不曾听说过,当皇帝的当成这样,真是想都不敢想。这几乎是我第十次听到他说了,眠着嘴笑,我想说那是国家为了拉动内需,但觉得他多半听不懂,于是说现在城市里积压了很多工业产品,没人买,城里人就没饭吃,国家免了农民的公粮,农民有钱了,就会帮城里人买东西,城里人就有饭吃了。爷爷听后笑了笑,也不知道懂了没有,我想说到了“没饭吃”,他多半会懂的。

路上爷爷聊兴颇高,口沫横飞,原先估计这要歇上三四次的路,只歇了一次。到锦陂,进了屋场,探入村子。虽是上午,但村人已开始忙碌晚饭了,杀鸡宰鸭的,血羽满地,一路狼藉,因是邻村,爷爷对每户人家熟知得很,碰到路人都要寒暄几句,倒是我十几年在外,面不甚熟,引来不少回头眼光。到大姑家时,正巧碰到表弟站在门口,见我们来了,便对着屋子里喊:“妈,姥爷来了!”大姑没出来,倒是小表弟惊奇的跑出来了,转眼七八年,已经高壮过我许多。大姑在屋里做米糕,因为地缘近,见了我们,也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反倒对爷爷说:“你不去新龙,我看她那今年就没客了!”我即将爷爷的腿病告诉她,跟我预想的一样,得到的反应也很冷淡,只是吩咐我们坐下,叫表弟端来蒸好的米糕,我见爷爷走了长路,又命小表弟冲壶茶出来,兄弟两一个奔向厨房,一个走去拿茶具,屋子顿时忙得闹了起来。

按规矩,姓氏节的中餐是不吃饭的,吃米糕。米糕有膜和馅,里面都全有学问,首先在选材上,当以早造米为佳,早造米粒饱料足,营养也高,是酿酒和做米糕的上等料。之后要用稻杆的灰烬泡在水上,筛掉灰烬,留下灰水,其实是碱水,再在灰水上泡干陈皮,和在米粉上,煮糊,做成膜。有了碱水陈皮,膜会变得黄澄澄香喷喷的,我确实想不明白为何碱水陈皮会让米膜香,问爷爷、大姑都道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几十代人就这样做了,谁管为什么。很多时候我都认为村庄生活在祖先的经验之中,他们沿袭、膜拜、祭祀,都有特殊的仪式和外人不可得知的秘密,甚至我,我感觉越发的远离,越发的与他们隔阂,越发迷茫,不知道他们或者祖辈们的秘密,突然感觉到自己是被剪掉脐带的婴儿,颇为失落。膜做好了,就要做馅,馅也是很讲究,以腌菜、春笋、花肉为选料,腌菜剁碎,春笋切丝,花肉切粒,先用花生油煎香肉粒,再放入春笋,炒五成熟,再放下大量的腌菜炒熟拌匀,做成馅。用膜包好馅,放进锅里蒸,水开熟成即可食用。当然馅料也有萝卜干炒肉丝和茄子拌米虾两种,但我最爱的还是腌菜竹笋肉,吃起来既香酸可口,又有竹笋的鲜嫩脆夹杂其中,口感甚好。

吃过米糕,中午也就恍然过了,爷爷去找村里的老人,我在沙发上歇安了一小会儿,中途来了几个客人,都是生人。不觉中到了傍晚,爷爷突然告诉我五叔会来,我很诧异,不晓得他从何得到这个信息,他说五叔年年过姓氏节都会来,今年也跑不了。找大姑证实,问是不是五叔要来,她说年年都来,今年不知道来不来,来了就好,不来也拉倒,我从她的口气中已猜到一二,五叔来硬了。纵然是一家兄弟姐妹,其间的关系也是复杂的,拿我家来说,爷爷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现在都已成家立业了,小姑跟我家的关系比较好,走动也就频繁,而大姑跟二叔三叔五叔的关系好,每至节日,都会相互来往,只是到现在,姓氏节已淡薄了许多,记得我读小学时,农历六月六是郭姓的姓氏节,我的一个内房姑姑嫁在船堂湾郭屋,每年这个时候,房中大部分男丁都会结队前往,规模之浩大,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农历六月正是夏收的末期,男人们平日都是摸黑回家的,到了初六,大家都自觉的在日落时回家,洗好澡换上衣,辈分较长的指挥小孩到处催人,集结出发,算好刚走到郭屋天就黑,而姑姑家也备好菜,十几条猛汉一到便开锅,磕磕瓜子聊聊农事后即可上菜,饭时都是闹哄哄的,个个赤膊上阵,一顿下来,基本上黄汗满身,期间都是聊收成,话天时,七点开饭的话,吃到八点,聊到九点,便打道回府。那时还很少手电筒,我们都用火把,十几个人的火把连成一条火龙,在乡间的阡陌上蜿蜒前移,小孩们都玩顽闹,在火龙里穿梭嬉笑,我是给四叔带引的,我们跑到进村小河的桥上,停了下来,回头望见后面的火龙,暗夜里微光闪耀,那是夏夜说不出的清凉,四叔说,我们坐在桥沿上等吧!说完将汗衫脱去做枕头,赤身躺在桥沿上,我也躺着,仰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垂耳听到河水哗啦啦的流,虫鸣鸟叫,更是不在话下。

现在的姓氏节,村里八成的青壮劳力出去打工,人丁寥落,下午五点就已经开饭。五叔没有来,满桌老人,场面冷落,今非惜比了。大姑给我倒了酒,喝了两口,无味,桌上佳肴都成稀饭,怎么吃也不香,此时来了一个拣破烂的收鸭毛,鸭子是中午杀的,鸭毛早就给人收了,没收到也没关系,大姑拉他进来吃饭。姓氏节的规矩是不管谁,只要路过都会被拉进来吃的,我便让了位给他,他倒当仁不让,先喝了酒,又要了两支可乐,尝了尝菜,起身说要到别家看看,根据我的经验,应该是到下家去吃,这些小贩每家都吃一点,希望接下来的年程生意到处吃得开。半小时后,五叔五婶来了,他们在同一个中学教书,很少回家,来一躺,顺便带了一些果品给爷爷,我说爷爷在隔壁吃饭,先放着,我会带回去。五叔还带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十几年前的学生,在农村信用社当会计,还有一个是信用社的主任,挺着大土皮,开场白很直接:我们来就是蹭吃蹭喝的。大家听了佯装大笑,又上菜又上酒,两杯下了肚,便开始耍官腔,劝酒的语言五花八门,主任夹着菜说,现在吃什么最香,就是吃姓氏节,你到酒楼吃,先不论吃什么,一堆人用酒杯对着你,反正用党的钱,喝的全是名酒,什么都没吃到,肚子全灌饱了。接着将菜放进口里,大口大口的嚼起来,又接了一句:吃国家的,不如吃农家的好。五叔说农村过节,就是大鱼大肉,也没什么好吃,年年来过,就是为了不落风水。

三瓶啤酒下肚,我有点犯晕。他们在谈论写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的报告,都说不知道怎么写,我一时兴起,打趣说我帮你们写,十元一份,他们看了我一眼,没有答话,继续喝酒、吃菜。姓氏节的菜肴是有讲究的,不多不少,得刚好九碗菜,全是最好的。我在广州吃了六年,从来没有一顿吃得顺心,这次算是补回来了。五叔他们说完了先进性教育,便开始对桌上的菜肴进行一番评头论足,吃鸭是我们这里的特色,每个人都深谙其道,谈起来自是一泻千里,口无阻遮,只有我是外行,什么也不知道。算起来对吃的关注也是在远了故土之后,有几次我在广州拼命寻找家里特色的“黄焖鸭”,凑足原料自己做,味道跟家里做的是霄土之别,我以为是我的手艺不行,也就作罢,后来听几个打工回家的人说,那是水质问题,广州有广州的水,家里的水才叫原汁原味,长这么大,我才体味到什么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一般来说,姓氏节的菜肴都会大量剩余,以前翌日吃旧菜是习惯,现在没有了,吃不完就倒掉,大姑叫我作力吃,我当然是不客气,五叔刚送了信用社的人走,走门的人就趁夜来了。走门相当于年初二的走亲戚,姓氏节的重要,由此可见一斑,爷爷讲过以前有些姓是没有节的,后来看到别人过得红红火火,就经族里的人商定,择一良日过。某一姓氏过,外村人都得给面子,同一姓氏的朋友可能有几十个,为了照顾周到,便每家坐几分钟,喝喝酒吃吃菜就走,这就是走门了。这次来的是两个年轻人,是小表弟的朋友,在外面打工,几年没回家,这次专挑姓氏节回来,自然是不忘儿时好友。大姑几个要送人,由我负责招呼,他一进来就递烟,我
当然敬酒,刚端起碗,还没喝,他说多多关照,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写到某某旅游公司的总经理,我噗嗤一笑,双手接过,礼节性的赞了几句,便吆喝着喝酒喝酒,如是几碗下去,也不见表弟回来,他们也就走了,我拿出名片,一个人又笑了起来,这大概是我在家里见过的第一张名片。

送走走门的人,大姑回来了,我说不行了,我得回去,爷爷在哪里?大姑说爷爷早就走了。我喝得兴起,竟连爷爷走了也不知道,他这老寒腿,要有个差错,那我可真就悔不该了。于是匆忙收好东西,一个人追出去。大姑说你不要追了,他走了几个小时了。我没回头,一脚踩进月色里。儿时老人教我们唱歌道:十五十六两头光,真是没错,十六的月亮丝毫不比十五的差,照在村里的水泥路面上,反射出苍白的光。路上归去的人甚多,但没有走路的,全是骑摩托,有的车上载一人,有的是两人,还有的栽着三四人,挤着压着,都是刚出头的后生,边开边嚷:你们这些猪吃那么多,轮胎都几乎压爆了,快看看后轮有没有气?要是撞在树上不要怪我。有人笑着说:快走拉,那么多废话,真撞死了我们做个饱鬼也值了!话还没说完,声音已飘远,我想,他们的少年,是不会计较这夜月光的。

我又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水泥路、月光、果树,周围不再生动,黝黑暗墨。一路都没看到爷爷,他应该平安。刚收起急冲冲的步伐,又远远看到前面有闪动的人影,是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大人右手牵着小孩的左手,左手指着天上的月亮,教他唱我们小时侯唱的歌谣:月光光,十五光,十六光,十五十六两头光。小孩歪着脑袋,边走边唱,听声音是个小女孩,说话漏风,我提步跟了上去,原来是王先生带着他的养女。在村里,被尊称为先生的就他一人,他熟悉一切婚嫁丧亡的礼节,以前收劳颇丰,现在已经没有人注重礼节了,无论嫁娶丧亡,都以人民币代礼,家道也日渐衰了下来,好在儿子争气,在外头有份好工作,每月按时汇钱回
来,他老来无事,便棒了个童养媳,也姓叶,看来是带她回家过节,现在才回去。我跟他打招呼,接着一道回去,他的小养女穿着小花裙,在月光下摇摆,像出水的荷尖,唱起歌谣桑声漏风,听得我忍俊不禁,她歪着头,一边看月亮一边唱,偶尔低头凝注路面上的枯叶,可能是夜晚的缘故,看不清,拾起观察良久才丢弃——孩子总相信路上有好玩的东西。同样是用漏风的声音,她问道:爸爸,为什么要过节呢?王先生抱起她,说丰收了就要过节。小女孩又问什么是丰收,王先生不腻烦,慢悠悠的说,丰收呐,就是割了大仓大仓的粮食,榨到整桶整桶的花生油,还有一袋袋圆滚滚的黄豆,小女孩听了,漏风的牙齿又开始问话:那么多怎么吃得完呀?“所以要过节,”黄先生说,“请亲朋好友都来吃呀!”

我突然的被王先生的话惊醒,灵光在脑海中闪过,我看到了什么,但又那么的不确切,我加快脚步,告别王先生,跑回家里,打开电脑,在里面翻到了那灵光,一首诗歌这样写道: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的,没错,我同意,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                         2005.9.22-10.9




【宇文光 赵松推荐】

安灰:
  姓冯的,这段话写给你,也给自己

  看完你的俩(001和这个),我可以武断的认为:你有戏唱。
  你还能把小说写的更好。而这绝不是骂人。你是个有生活的人,也不缺少年龄和经历带来的对自身的怀疑。

  膨胀的外界信息无休止的侵浸着我们的感官世界,夸大和反衬着我们那惶惶不安和缺少说明书的内心。人在大体成型的性格下或多或少的刻意闭塞又常使得我们的表达因缺少纪律而无序莽撞,有时甚至强行揭示目的。隐喻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但是这个营造的过程不能用没有难度的张口讲话来代替。因为这常常几乎必然的伴随着对真实表情和语汇资源的浪费。那些缺少行文张力和逻辑联系的文句,像没有队列方向的难民队伍,混乱的跑一团,却没有出路。而这往往因为作者年轻或“写作上的年轻”而被当成感冒一样的常患病轻易忽略,甚至原谅。 在这里提一下恐怖爱丽斯和陈卫,跳濯和节制的语言,都不影响对准确的抵达。在小说里说话放肆或者谨小微慎都不会必然导致粗糙和精致。好和坏的标准,常是写者与读者之间的取舍博弈,有时也是部分人的自阶定谓。写诗的人未必懂得对词语尊重,写小说的人也未见得就见了兔子就撒鹰。如果没有天性流露的涣散,也不对生活的“饱满”本身审视,那么是不是就剩下一堆闲人、一箩破事和一场场各自进行的战事。在这些四平八稳的结构里,到处都是护架的句子,但是依然没有出现刺客。我甚至多余的想推荐你读读曹寇那几个讲故事的小说,因为我不好意思提博尔赫斯。当然这种推荐本身就是一种武断和自以为是。 读路遥的长篇很乏味,但至少不会无动于衷。作为一个不是23小时生活在文艺中的人,那些糟糕冗长絮叨的文字,常常又会因为其对琐碎世界的不高明的粗糙处理,而博得我并不珍贵的理解和同情——我们同样耐心。长篇的驾御能力我理解成是技术上的良心。写不好长篇的人再回过头来搞这些短小的拼图游戏,可能更有帮助。因为在短小的篇幅里,更容易和那种自以为是的人来疯叙述相遇。对这种缺少规划的野心有所警醒,也就不在话下。 在阅读上,我有过一些神经质的倾向。别人眼里的好作品(公认),我尽量放着不看。这不是赌气,事实上在有限的阅读量中,我也是大致坚持着翻阅那些近似于“垃圾”的文字材料,有时是刻意如此,希望能邂逅那些比火车时刻表稍具文学性的文字信息。不是对自身理解能力的不自信(看大师作品时,我能感受到自己渺小的心脏在跳动,卑微的血液在加速)而是我世界观有问题,对“真实世界”和人工匠艺,我一向心存敌意。

  潜力和有待提高是任何有自尊心的人都不太愿意接受的定位。我的计划也十分可笑:25岁以后学习小说,30岁以后学习写。在这之前,既不读(至少是尽量少读),也不写,就生活。这种空头支票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拔高。在没有宿命的认为自己一定要臣服于写作这件事之前,我更想躺在虚幻的真实床上被“假如不存在的命运”安排。上床就是下床。

  我痛恨自己说一些没有水平或者稍有水平的话,为自己那些主题先行甚至只是输送感情的文字感到难为情。可是除了这两样,我又能拥有什么呢?人,是不是真该活到四十岁以后再睁开眼看这个世界?

  以上所扯,对人不对事。就这样

冯兵:
  学学王小波的语气,你上面的,有的我赞同,有的我不那么赞同,赞同的是:

  “好和坏的标准,常是写者与读者之间的取舍博弈,有时也是部分人的自阶定谓。写诗的人未必懂得对词语尊重,写小说的人也未见得就见了兔子就撒鹰。如果没有天性流露的涣散,也不对生活的“饱满”本身审视,那么是不是就剩下一堆闲人、一箩破事和一场场各自进行的战事。”

  实际上我写《编号001》本来是想与黑蓝告别的,我来到这里很短时间,但我马上又想走,因为我发觉黑蓝的理念与我的理念有很大分歧,《编号001》本来的题目叫《零六年,种菜》写完后我又改作《正在手淫》谁知道坐摩托时候又突然不想告别黑蓝,于是发的时候就用《编号001》,理由是,在热爱小说的前提下,我们的理念冲突,对掐互砸,都没有关系,主要是看心,大家本着交流的原则,有了自己独立的小说理念,怎么说也不过分,这也是你上面说的好与坏的取舍,,我很赞同,小说,自己想写,别人喜欢看,那就可以了,不必要去拘泥招式。

当然,由于我对这个时代存在孤注一掷的认识,我的小说将尽量展现一个冯兵视觉,这篇文章的后记其实是:

或许我不应该用多余的笔墨污染它,在我和我的纯净抗争了17天后,以这样一个灵感性的结尾为我对我沉坐的这片土地写下注脚,本身是不情愿的,别人在研究余华先生的作品时,喜欢用“零度叙述”这个词,但当我看了《活着》后,并不大苟同,《许三观卖血记》稍微好了点,余华的《活着》太多流泪了,不是说看得流泪的流泪,当然看的人也会流泪,而是其本身作品中出现“流泪”的字眼太多了,在富贵悲苦一生中,是不会遭遇那么多流泪的,而我认为,我们之所以要为一个人流泪,就是因为他不会流泪,特别是在原生态的描写中,而《活着》就是此类,泪流得太多,也就谈不上“零度叙述”了。
我是越来越喜欢原生态的描写,这与我喜欢存在哲学有一定关系,或者这样说,我情牵原生态描写,皆因存在哲学的影响。或者我说的存在哲学与大统上的定义有些许差别,毕竟我在大二时候略有接触,但并没有深研,现在,每当夜晚来临,我都能感觉那些时光中一些广泛接触的知识在我胸中融会,我终于知道了它们,理解了它们,每天我都在欣喜着。作为从西哲中延伸下来的子哲学,我以为它本身的精髓不在于我开始认为的对存在的肯定,而是对存在合理性的诠释,我以为存在是对社会关系的凸现和记录,在文学中它之所以那么的重要,是因为他见证了人、社会的变迁,所以加缪在《局外人》的开篇这样写:“今天,妈妈死了!”

  我在黑蓝发的时候不想发这段,是我觉得他在黑蓝很多余,现在能出来讨论一下,其实也很有意思的,毕竟是我写完后的一个总结。而你说的路遥,其实我很喜欢,怎么说呢,我有一点倾向他,也有点同情他,因为他为时代作了注解,而那方式,时代并不那么容易关注他,我几乎看到了他伟大的人格,那是我最为敬重的。我从他身上知道了小说是一个桥梁,它并没有什么特别,我们做的只是提高境界,站在高处看,将看到的原封不动的记录下来,所以,我的理念是“境界的表述”,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坚韧的阅读”,这两句话曾经和黑蓝封面的小说不是一场冒险里的那些东西被我放在桌面上,我对比来对比去,还是选择了前者。 我不同意的有几点,第一是将自己筐在一个箩筐里,第二是将小说横割竖刮,搞得血淋淋的,我感觉很恐怖,可能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要写一篇完整的小说读我来说要付出很多。但是,其实想想,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做什么不是这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接受这样的现实,即使小说也不例外,而关键是无论怎么割,也不能抵挡小说本身具备的生命力。

赵松:
  难得的一种交流。先不管前面的作品怎么样,这种交流本身就是令人尊重的。是真实的感想的碰撞,而不是别的什么。安灰的想法已经挺深入了,这是难得的。在这种难得的思考里,能感觉到一种力量的提升。当力量强的时候,文字就稳定了,它们发出声音,是一个人自己的。

  冯兵的前一个小说《编号001》,当时看了觉得有些过,之所以觉得过,是因为不是用意于小说本身,而是有话想说,但又不想直说,于是就有了它。但也能看出才能与天赋。面对才能与天赋的时候,我总是要沉默一下,哪怕我不赞同它所呈现的东西。我还想看后面的。现在先看了安灰的回贴,又看了冯兵的,然后才回头去看的小说。感觉比上一个又不同了。这里说说。 “我又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水泥路、月光、果树,周围不再生动,黝黑暗墨。一路都没看到爷爷,他应该平安。刚收起急冲冲的步伐,又远远看到前面有闪动的人影,是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大人右手牵着小孩的左手,左手指着天上的月亮,教他唱我们小时侯唱的歌谣:月光光,十五光,十六光,十五十六两头光。小孩歪着脑袋,边走边唱,听声音是个小女孩,说话漏风,我提步跟了上去,原来是王先生带着他的养女。在村里,被尊称为先生的就他一人,他熟悉一切婚嫁丧亡的礼节,以前收劳颇丰,现在已经没有人注重礼节了,无论嫁娶丧亡,都以人民币代礼,家道也日渐衰了下来,好在儿子争气,在外头有份好工作,每月按时汇钱回来,他老来无事,便棒了个童养媳,也姓叶,看来是带她回家过节,现在才回去。我跟他打招呼,接着一道回去,他的小养女穿着小花裙,在月光下摇摆,像出水的荷尖,唱起歌谣桑声漏风,听得我忍俊不禁,她歪着头,一边看月亮一边唱,偶尔低头凝注路面上的枯叶,可能是夜晚的缘故,看不清,拾起观察良久才丢弃——孩子总相信路上有好玩的东西。同样是用漏风的声音,她问道:爸爸,为什么要过节呢?王先生抱起她,说丰收了就要过节。小女孩又问什么是丰收,王先生不腻烦,慢悠悠的说,丰收呐,就是割了大仓大仓的粮食,榨到整桶整桶的花生油,还有一袋袋圆滚滚的黄豆,小女孩听了,漏风的牙齿又开始问话:那么多怎么吃得完呀?“所以要过节,”黄先生说,“请亲朋好友都来吃呀!”” 这一段是我所喜欢的。我认为也是个小说里作者才能以及长处发挥的最为出彩的段落。作者的语言与节奏感,不温不火,恰如其份。由此再对照着往前看,就发现这样的段落并不多因而也就没有能占到骨干的地位。更多的段落是在一种半是专注半是犹疑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就像在咀嚼一种况味一样,直到这最后一段才忽然将百般的意味融解于胸中了,抵达了作者一直想有的那种通透平和的境地。可以看出,作者是个对写作有着苛刻要求的人,也是顾虑颇多的人,也正因为苛刻才顾虑,而这顾虑又在行文中变成了犹疑,为消解这种犹疑,作者又不得不再多用些力气去把握行文的力度,而这一加力,则又使文字重了许多,缺少了作者本来应有的精于锤炼字句的亮光与弹性,到了这种状态下,也真是徒有才能天赋也只能说声奈何了。所以我觉得安灰说的还可以写的更好,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说,这个写的并不成功,没有达到作者应有的境界和水准。冯兵,真是想请你重新写一下它,放开了慢慢写来,应该是不同的结果。

  最后说些盘外话,因为你提到黑蓝的理念。这个我不想过多的解释,只想告诉你,黑蓝如果有理念的话,其实并不繁杂艰深,它要的是不同。从大的范围讲,我们需要是不同于那些时尚的、文青的、愤青的、扎堆的作品,是作品;在这个前提下,从黑蓝内部来讲,我们需要的是各自的不同,越是不同,越是好,千人千面,百花绽放,才是蔚为壮观。概括地说,就是要鲜活的、有原创性的、与众不同的作品。

冯兵:
  有一次,一个朋友叫我写评论,我写的其中一句是:所有的经典都是突如其来时的临危不乱,骑摩托车到网吧发给他,回来时突然对那句特别亲切,感觉自己在小说的认识能力上有了一点进步,但这也正中了文字本身的要害:它的生命是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下成长的,关于这篇小的文章,我能说的只是,我对这个承载我的椅子的土地有那么一点感情,它算是一篇情书,而未来,将有更多的情书,除了赵松列出的这一段,其他全部是真实,我做的就是一个不落的纪录下来,写了大概一个礼拜后,我决定给他一个结尾,于是有了那一段,其实也是真实的,只不过不发生在那个场景,我是嫁接的。在此之前,为了文章更锋利,我还想设计我爷爷死在路边,但后来终于没有,因为,我坚信事实本身的力量足够强大,现在也是,叙述的力道上,我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感觉,因为它取决于节奏感,很多文章,一进入状态就有一个节奏感,但我失去了那种节奏感,那就会成为一个半成品,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写下去。我想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

  实际上这是我失语状态下的一个作品,为了维继对文字的依赖感,我不得不在05年的最后几个月不停的写信,希望06年,我能正常的表达一些东西。

  关于黑蓝,为什么我说有它的理念呢,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可能是一种偏见,也可能是一种洞悉,很抱歉,我一时快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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