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更年轻也更脆弱的时候我父亲跟我说过一些话让我至今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啊哈。性能力、父爱、对为人体面的感觉。——没有什么“起码的”,“起码的道德感”,就好像父爱和性能力注定在人出世时就分配不均。——也许到最后会是一样,人人挂在最低线上,像腐朽的晾衣绳上的露水。明白之后便无优越感可言。 几乎是箱根芦湖爆炸发生的同时,守门员这件事闯进我的脑子里来,那是我十三岁那年的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之前的一刻电视上是趁着父亲极不情愿地跑去开门接送来的包裹时换台无意中看到的日本箱根芦湖岸边热闹非凡,画外音说人们正在兴致勃勃等待夜晚湖水祭的烟火,他们还会向湖中龙王供奉红豆米饭。父亲回来看到电视画面并不是点球大战立即叫喊着让我把频道换回去,随手把包裹扔到沙发上,——原先我们正在看美洲杯决赛。这届的参赛队中竟然有阿根廷,我以为他们从不参加美洲杯,他们为的是向韩国队报仇,但结果还是被干掉了,我想他们今后会一直参加美洲杯了。美国和喀麦隆120分钟打成2:2平进入点球决胜阶段,两方一分一分紧咬了近四十分钟,看台上剑拔弩张,球员开始显出彷徨与疲惫,这时门铃响,父亲让我去开门,门口的速递员长着一张僵尸似的脸,他要求收件人亲笔签名,我叫父亲,他叫速递员进屋,速递员多疑警惕而顽固地坚持在门口了事,于是父亲不得不去签收包裹,而四十分钟的互射点球让我有点儿头晕,就换了个相邻的频道。大声抗议着的父亲也被幽黑湖面上炸开的那些绚烂的红烟火吸引了一秒钟,像黑色大理石上长出一丛一丛妖艳的大红色剑麻,往上是龙血树,半空中是红色的蓝棕。但那是去年的录影资料。 电视由地面直播改为卫星报道,只见整个屏幕上一片浓密的白色水雾,爆炸已经发生。我们从一个更高的视点看到巨大的白色二氧化碳流像滚滚山洪那样奔涌穿过葱翠的夏日山谷,死亡之云朝北面的仙石原和东面温泉卷去,另一股往南冲破了德川二世为防将军谋反建造的关卡。在那之后芦湖方圆数公里范围内有一种彻头底尾的寂静,爆炸后的湖成了一大汪土黄色,近岸处湖底裸露,透出森然寒意,方才山水的明艳和杂声喧嚷荡然无存,只有多得惊人的尸体,到处都是,横七竖八,漫山遍野,人与动物无一幸免,全死于窒息。他们穿得很漂亮,脸都是朝下的。湖水与气体的刷洗一路留下失去植被的青泥色伤口,伤口里也撒着人尸,看上去像是种活血生肌的特效疗伤药。松竹依旧青翠,湖东与石块道上的茁壮柳杉绿得醇烈,山泉淙淙,粉红色、白色、淡紫色的八仙花和百日红虽有些许败落飘零,但留在枝头的那些却显得更清新娇艳。接着是一个带到富士山的远景,黑色富士山上点点绿茵浸染,像一尊藏着的静默的冰凉的翡翠观世音菩萨。 我转头看父亲,他拿起电视遥控器转台,但点球竟已踢完,而且连一点球赛的影子也没有了,没有授奖仪式,没有评点讨论,只有一个清除口香糖残渣的喷剂的广告,墙上、地板上、课桌底、看台座位下头、卷曲长发上,无论嚼过的口香糖黏在哪里都能在喷上此种喷剂后轻松剥落,跟着是永远的耐克。谁赢了?连换几个台都没一点迹象,既全无美洲杯的影子,也没有一点湖泊爆炸的痕迹,全都是傻得离谱的嘻嘻哈哈、调情和胡作非为。我跳起来去打电话给一个叫长寿的中学同学询问球赛结果,父亲坐在沙发上若有所失,我看到他开始拆那个包裹,长寿问我我们为什么还在用连画中画功能都没有的电视机,“各有所好”,我说。两分钟后我打完电话再一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沙发上空空荡荡,既没有父亲,也不见了包裹。整个屋子里都没有。整条街上都没有。翻遍了报纸、无线电的兹拉兹拉声中间、电视的每个频道、整个互联网上都没有。父亲从此失踪。 携带球形闪电的包裹的暗杀。有很多被认为是在收到一封书信、一张便条或一件纪念品之后出走而再无音讯下落不明的人实际上也是球形闪电恐怖活动的受害者。不管谁相信不相信,承认或否认,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这么回事。父亲化为一小撮灰烬,比弹一次雪茄掉下来的烟灰要少得多,而且在我找到它以前已经被我踩没了。 随后我迷上了湖爆,不厌其烦地看芦湖爆炸的录像:湖里冲出巨型气柱,接近一百米高,跟着泻入附近地区,杀死欢度节日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卖小烟火的人、难逃过劳死的人、部门经理、恋人、因婚外恋而身心皆疲的人、右翼、左翼、棋手、举棋不定的人、泡温泉的人、任客人动手动脚心怀怨恨的女侍、每天吃一颗传说每吃一颗延寿七年的大涌谷黑鸡蛋的人、怀念红鳟鱼美味的垂暮之人、帽子上别着卷丹花的人、朝日啤酒副总裁,总共一百万以上。差不多正好是上个世纪喀麦隆尼奥斯湖爆炸死亡人数的七倍。“喀麦隆,爸爸。”我时常想。日本的夏天总透着浓烈难解的悲剧性,而我每见到地图上那些深处郁积大量二氧化碳的蓝色平涂小块,便能感同身受,快慰、亲密、茫然,仓皇不能停留相对,就像守门员对守门员。 这世上所有人都身穿带号的球衣——守门员背上是1,或很大的数字,尽管大,还是一个质数,优秀守门员的号大得发暗,越大越暗,最后暗成黑洞——并永远在道德上保持一种双脚自然开立、含胸夹臀、双手护住档部的姿势,有些站成一排,其余卯准了那些勾心斗角的孔隙和节点,像阴谋铁伐木车上的螺丝钉,——只有守门员相比其他直立的灵长类更像是只金花鼠,屈膝,前倾,手臂曲举在前,掌心向下。一个打二十一个。同伙们去时不幸而怒,来时不争而哀。事情并非到了最后才被搞砸,一早就砸了,然后越来越糟越来越糟,起初乏人察觉,尔后自欺欺人。既在前锋撕开的防御的创口,也在其身后,像蛀心苹果,下方点着的纸,溃败的涟漪从中间弧扩散,他站在世界一端,冷静理性、温柔宽容地注视着广阔时空中的人和事。作为幸存者,难免将罹遇更大的灾难。 我像独自在太空行走、飘离航天飞机两百米的宇航员那样孤独,像太平洋中的塔西提岛那样孤独,像关岛上最后一只密克罗西亚翠鸟与当初随军用飞机而来的褐树蛇相对的一刻,所见景象应该是艳丽的九重葛盛开得好像黄昏轰炸巴格达,那小而倔强的花朵却意喻为小心、警戒、自持,以及满腔无与伦比的热情与赤诚,“Puti tai nobiu”[1]。
住在涡石灯塔上的观星者唤起了雷廷岚更多的记忆,——就是他!但他没能叫出那个就在嘴边的名字,停顿在那里。还有多少原本根本毋庸想就能脱口而出的事情?雅加达那个后来死于脑膜炎的女演员叫什么?卧室里还养着一头牛……克林斯运河上坐船结识的面貌酷似兰波的少年呢?“我的悲伤的心在船艉后恶心呕吐”,他没听过诗人之名但他喜欢,“——奢华,多么美妙;尤其说谎,还有怠惰”,他给他念,念了又念,整个夏天他们都在伊奥尼亚海上漂浮,他的故乡拥有三支超级球队,那是哪个城市?它们又叫什么?……“过去,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的饮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开,醇酒涌流无尽”……自由散漫、纵情任性的年月逝去,记忆力衰退无可避免。 他也许到现场看过有他上场的球赛,在日光耀眼的露天咖啡座上等待未必会送来的特快专递——林荫道上走过几个像信使的人,到夜里马戏团或解剖见习似的莫名其妙的派对前的一段时间,正赶上的话他也会去体育场看那些穿炫目紧身衣的球员表演。那个人在门前,着装与众不同,像没戴披风的蝙蝠侠,有点心不在焉,难以捉摸。球场内震耳欲聋地响着人们给他的绰号,“国王!国王!”,——人们热爱运动员——那群从来都不安的、紧张的、不确实的、自恋的、过度敏感的、天生雄心勃勃、装腔作势的人,尤其在取消药检后,来自拉美和非洲的球员长途奔袭中的倒地猝死带来扩散开的热情覆盖和溶蚀了人群的麻痹消沉,而死人和活人都不再领受“在奢华之后只找到冷漠、无助”——1973年的法国球员欲献上的同情——“失去他们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热烈气氛”。那是个无法归类的守门员,冷静而又兴奋,沉稳,空前的侵略性,决不受困于禁区,效力于瓦伦西亚队四年,共扑出98个点球,攻进过70个正式比赛入球,他们渴望他的亲征,而且有点相信他不会在他们眼前倒下,或从没有相信过这个,他给人那么大的、未有过的充沛而实在的期盼。而他置若罔闻,既掌握场上状况一边仍然似乎走着神,神情就像空虚宝座前的小丑在无人时,又僭替了消失了的国王具有庄严、绝对、超越物象的含义。“不要过分消毒”,雷廷岚想起从哪儿看到的很久以前一位德国中场的口误,他要说的是:“不要过分升华”,那时还有着细致严格煞有介事的药检制度。小丑比国王大,国王比王后大,王后比骑士大,四个口哨国旗小贩能吃掉国王,支持同支球队的五个流氓无坚不摧,——组合斗兽棋。附近盛装的球迷实际上是一大伙祭司——像电子游戏里的一个情景:战士上前肉搏,身后隔了一小段拥挤着一堆披挂繁冗手持法杖、布条及其它五花八门道具的祭司,他们一个劲地唱咒、做法、忙乎个不停。不是佛罗伦萨,就是马德里,但也可能是在新加坡。那些带坡度的小巷两旁有虚掩的门户上将他和另一个著名守门员的画像当作门神来贴,可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崇拜两个守门员呢?……是他吗?他比印象里的要矮一点,年轻些,运动员总是更明显地马不停蹄地变老,消瘦,可能是服药太多的缘故……雷廷岚从门将脸上是否辨认出了确切的某人也未可知,或许只是那相似的从未能摆脱旅行和游荡的生命的暗号。 无论如何,雷廷岚对一场发生在一位守门员身上的风波有印象。他可能从那时起才知道那个守门员——他本人平时从事运动锻炼但不关心足球或任何体育赛事,只是偶然地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守门员的纸板模型被摆在那种傻兮兮闹哄哄的访谈节目的嘉宾位置上,接受一名无邪的场内观众的提问:“您是蠢,还是坏?”当然纸模球员笑而不答,接着观众们向纸模投掷红黑两色的颜料球以表示他们的看法。愚昧还是卑鄙,倒也是个问题。电视重播了守门员在新丰田杯上丢球的一幕,为方便广告商同时也作为药物带来更激烈场面的代价,足球比赛由上下半场改为NBA似的四节,在第三节第20分钟的时候瓜达拉哈拉队中场队员的一个绵软无力的地滚球穿档入网。这粒进球铸就败局,也使得门神跌入下蛋守门员的行列,次日佛罗伦萨队某人毫无顾忌地大声嘲笑:“原来蝙蝠是卵生的。”他准备扑救,下沉而又很轻,这个姿势翻译成西班牙语曾经是“又一次徒劳的进攻”,他让一半的瓦伦西亚人认为蝙蝠在岩洞里其实是半蹲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他的这个姿势以及接下来如何奇怪地僵停和微微扭动了一下又捞了个空被到处重复、放大、观看,然后他们说:“假球!”他们是仇恨他的人、过分崇拜的人和平白无故的好事者,尽管著名守门员犯低级错误的例子比比皆是。 有关方面由于猜测声变得越来越大而着手进行调查的同时人们再次翻捡他的历史:这位守门员是作为巴斯克的战俘被以600美金的廉价由毕尔巴厄队被购入瓦伦西亚队的。其实早就能看出他有着倒霉的宿命——他出生前七个月,一个倒霉的似乎有着亚洲血统的女人在法国南部畅游美景和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冲着她吹口哨时曾错觉已经把倒霉这件事驱遣到了人生之外。也许就在当晚有史以来埃塔最大的也是最成功的行动展开了,巴斯克由西班牙北部独立,法南边境地区受到短时间困扰。那个女人看来是走得太往南了,就像一脚踏进水坑,水坑里还有几枚鱼雷。不久后巴斯克共和国内五十余名被无辜殃及的外国人在查明身份后被放返;但那个女人没有任何有效证件,没有任何国家认领,无处可遣。于是新鲜的巴斯克宽宏大量地使她获得公民身份。尔后听天由命的她在秘密监视下顺产一名男婴,即我们的守门员。他诞生的实况录像17年里应该一直在当局机密档案里,直到短暂的巴斯克政权灭亡,西班牙经由他国协助收复领土,前巴斯克领导人米格尔·德·洛尔卡出逃前彻底销毁了所有库存档案,如果这之前没有被美国间谍买出去过一份的话。如果能怀疑不是上帝而是国家派一个男人去爱上他的母亲同她结婚,那么很难指责对他的怀疑乃至愤恨是人们无端、苛刻和薄情,毕竟在1990年作为疯狂凶狠的哥伦比亚人他们还原谅了一位带球到中圈试图晃人被断下破门的守门员,没有像射杀自摆乌龙球者那样干掉他,还继续爱他。 本来errare humanum est[2],不管错误性质如何,雷廷岚对这从来没有瞬间止息的十万分嘈闹里的一声短促破音也不至于有稍多一分的留意,噪音的沙砾和亿万光与色的碎屑被夹卷在空气的浪涛里,插进肺壁,我们也早已习惯。只是那一瞥:镜头前应对的守门员并未为自己申辩,没有咒骂、含冤受屈的气愤劲儿,就像纸板模型一样笑而不答,当然一个缺乏实质内容的微笑可能获得最复杂的描述:天真、狡黠、圣洁、冷淡、透彻、看破红尘、玩世不恭、顺从与接受、未竟的心愿、后续的阴谋、空洞无物……雷廷岚不免好奇,并顿时有了好感。他是否已供认不讳?从没有。他们没能掌握任何行贿受贿证据却仍提出指控,凭洛尔卡可能躲藏在墨西哥的猜测?以及对社会主义的天然不信任?——“他是疯的。”雷廷岚指着电视上的守门员笑起来。 守门员被捕的七十二小时内一名瓦伦西亚队球迷“不堪内疚于自责”“不得不站出来说出真相”,即“我暗中犯下的过失令国王被健忘无情的人们废黜,并关押在不白之冤的水牢中”。该球迷称那场比赛他在其他六名同伴的掩护下携带了一支复刻版的Asahi
M40A1气枪入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干,目的在于狙击阻截对方致命进攻,这支枪的射程是100-120米,可以管到大部分球场,“我们的位置不尽相同,因为会根据双方排兵布阵和购票情况做出相应安排,即使联赛我们也不买套票,因为哈里不是每场球都能来看现场,又不愿意把票让给别人一两回,即使别人付他钱,而我和倭蜂猴爵士那阵子又正因为什么事连吃饭的钱也不见了,另外我们并不是固定的七个人,这次这个来,明天可能换另一个人——最主要的还是为了灵活机动、神出鬼没。不过说到底,我们搞到了去东京的钱和票,而且还有钱回来。那天我们在八号看台,我本认为要击中从市长夫人大畅的领口爬进去的蜜蜂也不在话下,顺便说,日本女性的脖子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白璧无瑕。”他说是他误伤了守门员,他判断瓜达拉哈拉队中场球员是将球传给准备中路插上的前锋,于是瞄准前锋,但前锋在发愣,球在往前滚,于是转而瞄准球,但命中守门员档部或小腹。“看到他的姿势我就知道我打中他了,谁都应该看得出来,他被一支气枪击中了要害,而那支气枪在我手里,就在吃着烤肠的墨西哥人眼皮底下,我暗杀了他。”他又补
虽然该球迷狙击手的自供又带来一片哗然,杯赛组委会安全部门负责人和前替补守门员都不以为然,前者拒绝接受在球门区守门员遇袭处附近的肯塔基兰草里搜寻一枚子虚乌有的气枪软弹这样的侮辱,“内外场三重安检绝对是万无一失的,每个角落每个入场者都被看死,我们配备了包括民警、防暴警察和部分野战人员共18800人,出于安全考虑,赛前回收了近5000张已发售的球票以控制人数,所以当晚球场内实际人数在5万以内,从而使军警与观众的比例达到罕见的1比2.5,一个照顾两个半,我军防线固若金汤。日本女性则拥有令世界为之目眩神迷的皎洁颈项。” “那么你是遇袭了吗?”守门员对此也未作答,就在狙击手跳出来后两小时内,在押的守门员神秘失踪。警方先宣称无可奉告,又一再声明不存在所谓的陷害与黑狱。再轩然大波,最后终归不了了之,世上最寻常乃是不解之谜。
接着我就去看了举重世锦赛,在乌兰巴托,长寿——我小时候的朋友作为西班牙选手参加69公斤级抓举。当他穿着难看的比赛服走上场时,我看到他还是像《春香传》里的男主人公李梦龙一样清秀。从前他爱说自己是朝鲜人。他有一副细细的、“柳丝长、玉骢难系”那样的眉眼,看什么都带点淡然,又有点像睥睨,也不知道是他如此还是朝鲜人都是如此。他其实和普通小孩一样胆小和贪心,而且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人,那神情却仍让人觉得当一个朝鲜人是了不起的事。不过,实际上当朝鲜人意味着:有人让你去举重,你就得去举重。 你知道现在的举重没有三次试举的限制了,运动员一边服药或注射,一边越举越重,直到对手们支持不下去,一场比赛可以拖上一天。举重场上又有了观众,许多人觉得举重运动员暴毙很好看,他们常常真的是“爆”毙的,断裂的肌肉束和血管像钢筋电线一样从皮肤里迸出来,眼珠也会弹出头颅,“嘭”的一下,人成了爆裂的消防栓。 中午时他们举过了300公斤,接着长寿和另外两名选手都破了312.5公斤的世界纪录,他们一个来自土耳其,一个来自美国,后者是人机合一运动员,也就是说他穿着一套利用液压原理制造出的铬钼合金助力服,重29公斤,装备下的人则是一个八十斤的小个子。在317.5公斤试举时,助力服选手将杠铃举过头顶后失去了平衡,在举重台上摇来晃去,走了一个圈,尽管三个红灯已经都亮了,他还是晃向台右角,杠铃在最终落下时砸坏了边裁的裁判灯控制台。比赛出现暂停,维修人员花了一个小时给摩尔多瓦藉边裁找了一红一白两面小旗。美国选手很沮丧,对记者说问题出在他们禁止在大腿也包括下肢外骨骼助力器械上使用任何润滑剂,他认为它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只可惜“卡住了”。等待时人们明显失去了耐心。比赛继续后人们还是焦躁不安,长寿和土耳其人又各举了三次。中间还有一名穿着斗牛士服的女斗牛士出现在贵宾席上,眼泪汪汪地为长寿助阵,她看起来倒是情真意切,不过她穿得实在过于隆重和不搭调,像安排的宣传行为。——让人想象她受伤昏迷、全身上下的衣物只剩一双玫瑰色袜子的模样。又提醒大家:那个土耳其人长得和牛一模一样。——也可能是被派来监督的。 我发现长寿走路发飘,我想不妙,他的腰要断了。他越来越飘地又成功举起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他弯腰下去抓住杠铃横杠后,停在那儿没动。我想他是一动也动不了了。我觉得甚至有那么一份文件,上头写着只有带着杠铃他才能直起身来。他也不松手,就像他是长在杠铃上的一个蘑菇,就像他当初是被这玩意堕着才不得不被生出来的。他就那么垂头丧气地弓着,腿是直的,弯都没打算弯下去,像鞠躬太深拔不起来,此举令我惑且不满——他往往过于谦逊柔顺隐忍。但接下来的一幕我毕生难忘: 他弯着腰,手抓着杠铃横杠,然后在那上面倒立起来。 我大笑鼓掌,心想朝鲜人太棒了!然而很快我就和十万人一样目瞪口呆:他升起来了。他就以那个倒立的姿势,提着杠铃,不紧不慢地往空中升,就像年代久远的魔术,那些悬浮的美人还多数是平躺着,可他就在空荡荡的没凭没靠的举重台上头下脚上地飞了起来,并把杠铃提离了地。杠铃离地1米时,有个脸发白的裁判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吓了我一大跳,好在长寿并没有咣当一下砸下来,不过像船在水里晃了晃,继续向上浮去。杠铃到了原先被举起的高度时。摩尔多瓦籍边裁认认真真地举起了小白旗,可是没人注意到,只好羞涩迟疑地小幅度摇了两下,我才看见。另一个边裁很快举手示意犯规:“悬垂提铃”。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要提出这个(我也不清楚到底什么叫“悬垂提铃”),挺有意思的,就像长寿还会回到地面上、回到倒立、再从那上头下来站到地上被宣布出局或接着举下一次似的。即使他把杠铃扔下来,它也在他腰线以下!而且我们也不用管中心裁判什么时候才亮他的灯。朝鲜人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热血沸腾,长寿已经彻底摆脱了那些裁判,望着他冉冉升空,你知道那个感受么?你看着你朋友居然飞起来,他冉冉升空,就要飞走——我是这么看的,这是他准备了很久很久的脱身计划,我惊奇、欣快、赞赏,伴随着向往、不舍和孤独感,好友离去归期缥缈少不了让人心潮翻涌、百感交集。 他和那只杠铃升到空中约30米时,我看到体育馆敞开着的顶棚移动起来,打算在他飞出去之前关闭。那些顶棚就像关节附近藏污纳垢的厚皮褶皱,巨大的体育馆皮屑簌簌往下掉。“丢掉杠铃!”我心里祈望,我想那么一来他会猛然窜升,没准一下子头朝上翻过来,像火箭加速那样飞出将要合拢的大峡谷。而我们全都捂在山腹里。可是长寿没松手。他飞得不徐不疾,像脚踝上扣着铁链球的囚徒游向朦胧发亮即将冻结的海面。我只有默念:“快点快点快点快快快快……”幸好没有人朝他射击,或许是忌惮他会易燃易爆。 最后他飞出了体育馆,在屋顶阖上之前。乌兰巴托的天空中满是浓重的烟沙尘,他进入那片暗黄色土腥气后就不见了。 我想象他一直往上,穿过大气层,飞向太空。直到双脚碰到一个固体,不管它的大小,只要他踩能着它,自然变成站立在上面。然后把杠铃放下。如果那里的引力小,他就仍然随身携带着那只在地球上重三百多公斤的杠铃,刷牙时用左手提着,吃饭时放在腿上,在那里的女斗牛士们都知道如果让他抛开那个东西他就会飘走;风大的时候他用绳子系在腰上,另一头系着杠铃,像风筝一样俯瞰和招呼新的星球上的婀娜的女郎。说不定他一开始就是被那颗星星吸走的。也可能,他在离开体育馆后经过一道抛物线又回到这个了不起的举重选手一展身手就会被判犯规的地球,落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比如朝鲜和五角大楼。 到现在我只是有时想起他不无怀念并且好奇罢了。
[1] 九重葛,在查莫洛语中,意为“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 [2] 犯错乃人之本性。
欲望的旋涡:
崔益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