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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处——也不用很高,几百米吧——往下看,城市整个笼罩在一团烟雾之中,它有些古怪,是带着一点锈红的灰色,边缘很模糊,消失在更多更淡的烟雾中。往下,再往下,到达地面的时候,你就几乎感觉不到烟雾的存在了,阳光如此强烈,人物清晰可见。王家卫和孙燕姿就在这里的一条街道上骑着自行车并排前进。 王家卫长得很像王家卫,身材高大头向前伸,宽额头大鼻子,还架着墨镜。这副墨镜是关键,它代替了可能形状各异的眼睛趴在脸上。孙燕姿的脸并不像孙燕姿,平心而论,比孙燕姿漂亮。她很瘦,上衣半袖中伸出的胳膊和被牛仔裤绷着的双腿触目惊心,个儿不高,就是说,身材很像孙燕姿。王家卫骑二八,孙燕姿骑二四,他们都骑得很慢,一言不发,就那么并排骑着。 虽然一言不发,还是能看出些什么。路面有坑洼的时候,王家卫会微微欠身,同时头向孙燕姿的方向偏一点,至于目光,隔着墨镜看不到。仅此而已。也可以说他在调整姿势减震。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两个人的头都僵硬的正视前方。 经过一家冷饮店时,他们都把头转向那边,一直到只靠转动脖子看不到它时才又把头扭回来。过了冷饮店不远就是个十字路口,红灯。孙燕姿停下来单脚支地,使大腿前方的牛仔裤绷得更紧,无聊的四处张望。王家卫动了一下嘴唇,从孙燕姿前面以一成不变的缓慢绕过去之后往右拐了。孙燕姿注视着王家卫的背影,看到他突然开始像看冷饮店一样看自己时,似乎很快的笑了一下——太快了,看不清楚——继续四下张望,不久绿灯亮了。 冷饮店临街一面是堵玻璃墙,非常干净,上面贴着一些不干胶布剪出的图案。挨着玻璃墙那排桌子中只有一张旁边坐着人,男孩和女孩,一边一个。那种小方桌。 女孩留着很精神的短发,鬓角特别长,袖子刚过肩膀,裤腿刚过膝盖。她面前的刨冰所剩无几,她盯着盘子,用塑料叉翻动冰碴,看它们慢慢变成彩色的水洼,一边漫不经心的和男孩说话。不说话的时候,男孩总是不自觉的把头转向玻璃墙,虽然外面很少有行人。准确地说,大部分时间都空无一人。 冷饮店里人也不多,还有不到十个人,空荡荡的,不时听得见空调送风的声音。基本上是年轻人,只有角落附近有一对中年男女,长时间低着头。男人的话多些,总是微笑着说起一些什么,女人似乎不太感兴趣,偶尔答一两句话。也许是因为紧张。 女人可能怕被离她俩不远——就是坐在真正角落的桌子旁——的人听出什么,其实她多虑了。这个年轻人正忙着绞纸巾。他脸色苍白,表情也不大自然,瞪得很大的眼睛时而扫视着整个冷饮店,时而盯着自己的手——它们一直在把纸巾绞来绞去,微微颤抖,旁边放着一堆沾满汗泥的纸屑。 他的耳朵真可爱,女孩抬起头看着男孩的侧影想。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放下叉子伸出手抚弄起那个耳垂来。“干吗?”男孩转过头来带着讶异的微笑问。“好可爱,让我摸摸吧。”男孩窘迫的四顾,那只手随之旋转,终于说摸就摸吧。 大眼睛年轻人没看到这一幕。他的脸似乎一直在变得更白,身上则开始出汗。一只手松开纸巾后放在旁边椅子的报纸上,另一只手一下把纸巾撕开了。服务员把身体撑在扶着柜台的胳膊上打盹,中年男女喝着咖啡对望着,几乎坐满两桌的一帮学生互相打趣,女孩在看着望着玻璃墙外的男孩。他长出一口气,发觉下嘴唇被咬得很疼。 “还要么?”有可爱耳朵的男孩问女孩。女孩微笑着摇摇头。“再坐会儿?”点头。“待会儿去哪儿?”“不知道。逛商场吧,商场里也有空调。”“好。”“哎,晚上去哪儿?”“晚——上?”男孩迅速看了一眼外面,“你说吧,听你的。”女孩皱了下眉,“又出不来啊?”“没事儿,你说吧,上哪儿?”女孩说算了,也把头扭向玻璃墙。 现在刚过五点,阳光正好斜穿过玻璃,几乎覆盖了整个房间。王家卫把自行车扛进家——这栋楼一楼是门面房,又没有车棚——放好后立刻拉上窗帘,脱下长裤打开风扇,想了想又把衬衣脱了,墨镜还带着。他身材很好。 他坐在沙发上出神的吹了一阵风,慢腾腾起来打了盆水擦好身子,打开电视机。科教片。他来回换了很多台,扔下遥控器走到窗前,把脸凑到窗帘边上的空隙向远处看,若有所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又把视线往下挪,街上的汽车仍然不多。他舔了舔嘴唇,咽下一口唾沫。他正想离开,看见一个男人也带着墨镜,正朝这边走来。他出神的看着这个男人四下张望、踌躇不前,最终额头闪亮的从视野中消失。王家卫继续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于是离开窗户,脱下内裤。 王家卫住在二楼,因此楼下就是门面房。这些门面房里有面包店、肉铺、水果摊、饭馆、发廊等等,戴墨镜的男人走进的就是一家发廊。 他一进门立刻坐到椅子上,声音微颤的说洗头。懒洋洋的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年轻女人对看了一眼,妆化得稍淡的那个慢吞吞站起来,“把眼镜摘了。”她又说了一遍,戴墨镜的男人全身一震,迅速摘下墨镜闭上眼睛。 仍然坐着的年轻女人小心的打了个哈欠,把勒在大腿根部的短裤裤脚整了整,两眼无神的看着洗头的同伴。“能上床吗?”男人突然问,脸一下变得很红,咳嗽了一声。两个年轻女人惊讶的对视了一阵,洗头的那个暂时停了手。很静。男人又咳嗽了一声。洗头的年轻女人恢复了动作,很快的洗完了说十五,老板。男人戴上墨镜给了钱走出去,越走越快,没有理会背后的声音。 “没关系,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呢。”坐着的安慰刚走回来有些沮丧的同伴,说完打开录音机。 “妈的。”出租车司机咬紧牙关骂了一句,“什么鸡巴音乐。”他狠狠的关上车内收音机,险些把手划破。“什么鸡巴天气。”他用力擦了一把汗,结果身上出了更多的汗。他频繁的扭动身体,想减轻粘粘的感觉。 戴墨镜的男人走得有些累,站住掏出手帕擦汗。他又走了两步,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没有空调。”司机不耐烦的说。他打开车门坐进去,似乎没听见。“去一条街。”这句话像是一个塞子,拔出之后戴墨镜的男人立刻软下去,一动不动的望着车顶,焦点远在笼罩城市的烟雾之上。 司机不时用小臂抹一把额头的汗,由于用力过大,额头已经有些刺痛。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四下张望着,越开越快。到了。 戴墨镜的男人用力撑起身子下了车,钱被司机一把抢过去。他看看还不是很热闹的街道,走进一家已经开了门的酒吧。 在持续的加速后,司机高兴的发现汗已经被吹干了。他的脸渐渐放松,左臂搭到车门上,微微眯起眼睛,满意的奔驰着。 如果他沿着这条街一直开下去,就会掠过仍在缓慢骑行的孙燕姿。那里街边建筑的风格起了明显的变化,路口的红绿灯也简陋了不少,似乎随时可能脱离城市。 但是他没有。方向盘在他的右手下遇到路口就随机旋转,有时还在几个路口之间盘旋。 孙燕姿的头倒是有规律的左右旋转,左面三个招牌,然后是右面的三个。她好像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看来看去时还会发出轻快的笑声,很轻,也很快。 街边人行道迎面走来一个乞丐打扮拄着木棍的男人,孙燕姿脸朝左边用眼角看了这个人一会儿,在离他不远处拐向了街对面,停在一家音像店门口。乞丐打扮的男人站住,冲孙燕姿的背影轻蔑的笑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继续前进。 “有新碟么?”孙燕姿翻动着箱子里的盗版光盘。 “自己找吧,这批老板进的货。”答话的年轻人缩在柜台后双眼盯紧电视,迅速的说。孙燕姿索性抽出一大摞,放在膝上一张张的看。看了一会儿,她又凑到年轻人旁边认真的看起电视,不过很快走开了。她耐心的检查了所有的箱子,起身说走了。“没要的啊?再来啊。”年轻人对着电视说。 再骑上车,天已经快黑透了。孙燕姿不再注意招牌,一心一意的以一成不变的缓慢朝城市的方向骑行。 “快点儿!”短发女孩急切的喊。“干吗?”“快过来呀!”有可爱耳朵的男孩紧走两步。“你看,这多漂亮呀。嗯?”女孩拿起衣服比在身前左右扭了扭。“唔。”“呀,腕饰!”女孩冲向一个柜台。“可爱吗?”女孩举起小臂高呼。有可爱耳朵的男孩走过去时,再次赞叹女孩持久高昂的情绪。 孙燕姿环顾四周,霓虹灯已经差不多全部点燃,地面和杆上、楼上的钠灯也开始发出强烈的光芒。她忍不住停下了。 “哎……”女孩回头看见有可爱耳朵的男孩在看表,打住话头,“几点啦?”“啊?没事儿,还早。我是说从商场里看不见外边,所以看看表。”“好啦,走吧。哎,你这个厉害的妈。”男孩窘迫的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和女孩走向扶梯。 孙燕姿在扶梯的另一半。她上去以后直奔香水柜台,观察了一番,向售货员要了几种不同气味的香水,逐一喷在手腕有动脉的那面仔细鉴别,有的还在空中喷一下用手挥淡了再闻。 有可爱耳朵的男孩在路边突然抓住了女孩的胳膊。“干吗?”女孩皱着眉斜起脸问。“哦,小心点儿,车多。”男孩讪讪的放开女孩,但还是不自觉的把手往上凑。两三次以后,女孩儿转过来大叫:“原来你怕过马路呀!”“没有。真的是……”“没想到哇,这么大人了还怕过马路呀!”“不是,你听我说……”“是不是每次上街还得妈妈领啊?来,乖,啊。”女孩的声音有些尖利,还不自然的笑起来。“别闹了。”男孩紧张的四顾,拽了女孩胳膊一下,两个人同时静下来。 电视很吵,在没开灯的屋里闪烁着。地上有几个卫生纸团。王家卫只戴一副墨镜躺在床上,不时抬起右手抽一口烟。他拿起遥控器,又搜索了一遍频道,再次关上电视,把目光集中在烟头上,为它一刻不停的变化惊奇。风扇嗡嗡响着。 终于消停了。妆较浓的年轻女人用力坐起来时嘀咕着,但是很快又歪下去。“今天不太舒服,你扛一下儿吧。”她龇牙咧嘴的站起来。“没问题,路上小心。”妆较浓的年轻女人无力的挥挥手走出发廊,打算拦一辆出租车。不要紧吧,妆较淡的年轻女人轻轻的说。 路口的绿灯仍然亮着,行人在两边等待。“我不是怕过马路。”有可爱耳朵的男孩开了口,说得很快,“小学有一次上街,街上轧死一个女人,围观的人很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往里挤,但是挤不进去,只能看见一只高跟鞋,就是那样的——”他指向街对面的一个女人,“我……”女孩没吱声,顺着手指看到了她旁边的大眼睛年轻人。他连忙左顾右盼,腋下的报纸夹得更紧了。 女孩皱起眉头,往他左右看,没去管红绿灯的变化。她看见一个身穿职业套装长得很好看的女人等不及率先冲了出来,在快跑到路中间时被一辆对面左转飞驰而来的桑塔纳轿车撞到半空,还似乎看见这个女人做了一个三周空翻之后笨拙的趴在街上,两条腿摆出不可思议的姿势。她攥紧了男孩的手。 大眼睛的年轻人感觉汗水快穿过眉毛和睫毛,一直流进眼睛了。他愤怒的看着趴着的女人和一下围过去的人群,以及街对面两眼失神的男孩女孩,把报纸换到另一边腋下夹着,依依不舍的走开了。 出租车司机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车速其实拯救了那女人身后的一群人,仍然沉浸在调频广播的音乐中。他甚至感觉到了阵阵夜风,惬意的靠在椅背上,把目光落在不停出现消失的路灯上。男孩和女孩带着难以平抑的激动默默行走着,几次抬起头,对望了一下又都低下头。他们的影子被拉长缩短再拉长,没有其他的影子干扰。两只手紧紧牵着。 她待会儿会说什么?男孩想着,停了下来。“好了好了。”他轻轻晃晃手,扭头看着来路。女孩一脸不情愿的看了男孩一眼,慢慢放开了手。“快进去吧,要不我不放心。”“不,你先走。”女孩坚定的说。男孩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嘴角动了几下,匆匆走了。“知道吗?”男孩一惊,停下扭过头。“你的耳朵真的好可爱。”女孩很快的说完,跑进了门。男孩摸摸耳朵想,她没提我刚才看见车祸的反应。 “回来了?”“啊,哎,姐你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早哇?”女孩走进卧室。发廊的年轻女人已经卸了妆,脸色难看的躺在床上。“你病了?”女孩关切的走过去伏下身问。她想做点儿什么,被年轻女人拦住了。“有点儿难受,没事儿。”年轻女人勉强笑了笑,“今天在补习班学的怎么样?” “嗯,今天是,英语。”男孩一边念叨一边迅速前进,“做了,八,不,十篇阅读理解。对,就这么说。”他看一眼手表,加快了步伐,背后的衣服很快出现了汗水的印迹。 “你很害怕吗?”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用奇怪的节奏问。她的头发在灯下特别红。戴墨镜的男人左右看了看,疑惑的摇摇头——他的疑惑比墨镜大很多。“那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呀?”说完开始大笑,被同桌的人拉了回去。戴墨镜的男人掏出手帕,把它擦得湿乎乎的。“这么暗还戴墨镜,你傻叉呀!”她在半路上喊。戴墨镜的男人脸上的汗更多了,几乎来不及擦。他在领子上使劲蹭着脖子,向酒保要了更多的啤酒堆在面前。 王家卫用耳朵和肩膀夹住话筒,一手拿着易拉罐一手拨号。话筒里说是空号。他喝了一口想想又拨了一个号码,有人接但是没有人说话。我想你。他不出声地说。那边骂了一句,挂了。 王家卫拿着话筒听了一会儿忙音,把易拉罐喝干捏扁扔到地上,放下话筒。他打开冰箱门巡视了一番,蹲在地上歪着头靠着冰箱门,目光涣散的看着里面的灯。身后一大片桔黄色的光。 不知什么时候路灯已经消失了。出租车司机把头伸出车外,只能依稀看见一些轮廓,还有较高处的星星。他停车下来,呼吸着清凉的风,一瞬间有一种从未出过汗的错觉。他试着往旁边走了两步。地面不怎么平坦。他挥挥胳膊转转腰,又走回去把广播的音量调大,坐在离车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开始抽烟。 音乐在微风中时强时弱,周围似乎有一种清香。已经出城了吧,司机想,好像还有虫子叫。又过了很久,司机才站起身拍拍屁股,小便之后回到车上。 周围没有行人,灯光也很好。大眼睛的年轻人环视四周,满意的想。他用尽力气吐出一口气,右手在裤腿上使劲抓了抓,从报纸中抽出一把菜刀,扔掉报纸屏住呼吸走几步追上前面那个汗迹斑斑的背影。有可爱耳朵的男孩站住了。他擦了把汗,喘了几下,扭头向后看——大眼睛年轻人的脚步声太响了。 大眼睛年轻人的眼睛几乎要弹出眼眶,脸也涨得通红,手却开始在空中大幅度抖动。他伸出左手握紧右手用力砍下,但是只砍中了男孩的耳朵——整个行动太拖沓了。男孩有些迟疑,犹豫着躲了一下,否则耳朵也不会伤到。男孩两眼呆滞,弄不明白这一切,他抬起胳膊,挡住年轻人的手。年轻人有些痉挛,终于憋不住,吐出一口长长的夹着唾沫星的气。 大眼睛的年轻人慢慢的不再瞪眼,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刀从手中滑落,他顺势坐在地上哭起来,几乎坐不住。 男孩仍然一脸的疑惑。刚才紧张带来的燥热消退了。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地上这个瘦小的年轻人,感觉脖子痒痒。他抬起手摸了一下,是血,耳朵流下来的,已经快停了。该怎么和家里说呢?他想。 孙燕姿一走进酒吧就想退出来,还是被叫住了。她浅笑了一下,走向那个热闹的包厢。“干吗呢,你们?”“玩儿呗。”“还能干嘛。”几个学生停止了热烈的谈话,纷纷声音低沉的说。 沉默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其他人根本感觉不到。孙燕姿从桌上拿起一罐饮料,边喝边漫无目的的环视着整个空间。到处烟雾缭绕,看来档次不是很高。“啊?嗯。”偶尔有人碰她一下征求意见,她就头也不回的这样回答。 戴墨镜的男人面前是一大堆空杯。他笨拙的摘下眼镜抹了把汗,泛光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仍能看出已经很红了。他尽量保持着平衡转过身,晃晃悠悠的看着。他找到了那个红头发学生。 孙燕姿看的有些倦,后仰倒在座位上,眼神正对这松松捏着墨镜腿的男人。孙燕姿不知想起了点什么,开心的笑了一下。“干吗哪一个人乐成这样?”一个学生扭过头。“没有,没有,你们继续聊,继续聊。”她脸上仍然停顿着笑意。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坐下,看着那个男人戴上墨镜向这边走来。 “别走。”大眼睛的年轻人抬起头,带着恳求小声说。耳朵受伤的男孩转过身,盯着这个年轻人。他摸了摸耳朵,还有点疼。年轻人一直沉默着。血已经擦干净了,男孩看了看周围昏暗的树,扭头打算走。大眼睛的年轻人说:“陪我一会儿行么?”男孩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走到他旁边坐下了。不管了不管了,他想,家里总能交待了的。大眼睛的年轻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窗外不时会响起汽车经过的声音,还有因为长时间轰鸣而几乎感觉不到的远处工厂的噪音。屋内是床板偶尔发出的吱嘎声和均匀的呼吸声。王家卫躺着,看着穿透窗帘洒在身上的夜晚的光——可能有月光,有灯光,或者还有星光。 王家卫打开电视,逐一检查着电视节目,表情痛苦。 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拉开灯,气哼哼的穿好衣服,在穿裤子时用力蹬了好几下。下楼之后,他发现夜色正酣。隔着墨镜。 “要什么碟?”音像店的年轻人头也不抬的问。来人没有答话。年轻人看了一下,是冷饮店里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努力掩饰着,几丝兴奋、疲惫和不快的表情还是很明显。他装模作样的来回看了看,凑到年轻人近前压低声音问:“你这儿有没有……”“A片是吧?”年轻人脸对着电视机。中年人看着店门,像是在抱怨:“这他妈算什么事儿,非得看A片搞。”年轻人仿佛没听到,随手抽出一张递给他,继续看电视。 “看什么看啊你!”一个学生站起来搡了戴墨镜的男人一下。戴墨镜的男人不屈不挠的凑过来,仍然盯着红头发的学生看。孙燕姿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安。“想怎么着啊你,傻叉傻叉。”红头发的学生靠在沙发上指着他说,胳膊晃来晃去,“你不服啊?”戴墨镜的男人也伸出手指着她,缓慢的说:“你牛啊?头发染得墩布似的,不是,不是我看不起你……”他的话被一阵玻璃摔碎的声音打断了,桌上一片狼藉。 孙燕姿站起来,几次伸出手又缩回来,为难的看着被殴打的戴墨镜的男人。他早已躺在地上,蜷缩着低声咒骂,但是根本听不清,因为学生们叫喊和踢打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几乎没人朝这边观望。学生们打伤了好几个自己人之后停手了。 “你们俩认识多久了。”大眼睛的年轻人停止了哭泣,小声说。“唔?不是很久吧。”耳朵受伤的男孩颤了一下。热气渐渐退去,很舒服。草的气味弥漫在四周,湿漉漉的。“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啊?呃,忘了。”“你喜欢她吗?”“这个”,男孩顿了顿,抬头看看周围,“还行吧。她挺可爱的。”他摆弄着双手说。 在没人注意的瞬间,孙燕姿放下饮料朝酒吧门口走去。“别走呀!”有人含混的挽留。“没有,我看看那人是不是找警察去了。” 她轻快的走到戴墨镜的男人身旁,问他要不要紧。戴墨镜的男人把倾斜的挂在鼻梁上的墨镜向上推了推,但是无济于事。它彻底坏了。他愤怒的用力推了一下墨镜,吼叫着问孙燕姿开价多少钱。孙燕姿叹了一口气,去路口拦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擦过拦车人时几乎将他撞到,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向后一跃,冲着继续前进的出租车破口大骂。他现在西装革履,头上甚至喷了发胶,手中的木棍也不见了,但是似乎还不太习惯这身打扮。出人意料的是,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了。 孙燕姿艰难的扶起戴墨镜的男人把他搀上车,气喘吁吁的坐在另一面。一直对着后视镜冷笑的司机突然起动。戴墨镜的男人含糊的说出住址后,满身尘土靠在车窗上,似乎睡着了。 他哭的声音真好听。耳朵受伤的男孩想。“你在哪儿上学?”他碰了碰正在哭泣的年轻人。不知名的飞虫以可怕的规模在灯下盘旋。“你,爱打游戏吗?”他咽了口唾沫,“我挺爱玩儿的。”水泥地坐久了真凉。“可是没时间。”大眼睛的年轻人满脸泪水抬起头看他。“我喜欢……”“为什么?”年轻人喷出一个鼻涕泡。“哈?”男孩不敢笑,一脸疑惑。“你说这是为什么!我那么爱她,什么都依她,就为你这么个家伙,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啊!”“啊?”男孩胸前的衣服被抓住,不安的扫视四周,“我也不知道。” 戴墨镜的男人说着似乎是梦话进了屋,泥一样趴下。孙燕姿把他扛到床上放好,微笑着坐在一边看他。他吧唧了几下嘴,沉沉的睡去了。 “嘿,醒醒,我要去一条街!”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推了推司机的肩膀。司机满面笑容的转过头盯着他看,像是个聋子。他马上闭上嘴,不去看司机。“想兜风吗?”“不想。”“我带你四处转转吧。”“我不想兜风。”“这个城市虽然很不起眼,还是有很多很美的地方。”“真他妈倒霉!”他看着窗外加速后退的夜景,狠狠拍了一下椅背。“我很久没兜风了。” 耳朵受伤的男孩又念叨了一阵有关游戏的话题,觉得口干舌燥。大眼睛的年轻人只是抱着膝盖,手里捏着不知从哪捡来的小石子在地上画着。他是这么,那个。男孩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你,”灯光在大眼睛的年轻人脸上投下一半阴影,轮廓分明,“能把她让给我吗?”男孩和他对视着:“怕是不行。是她老来找我。”“那你能不理她吗?”大眼睛的年轻人恳求着。男孩有些心虚的看着他:“怕也不行。”他老老实实的说,“我怕她。” “看这个花坛,”出租车司机指着车外,“多漂亮。”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看着另一侧车外,撑大鼻孔呼吸。司机依旧高速前进,不停对景点发出赞叹。“有什么好看的。”男人转过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停车?” 王家卫放慢行走的速度,一边深呼吸一边解开衣服让汗蒸发。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到了一片陌生的市区。他看着亮着灯的建筑,昏暗的植物,脸上露出了好奇。 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似乎有些困,闭上了眼睛。出租车司机停止介绍许久之后说:“你觉得活着有劲吗?”男人愣怔了一会儿,连声说有劲。“带你去立交桥看看吧。”“立交桥?”男人嘀咕道,不解的看着司机。 戴墨镜的男人一下坐起来,茫然扭头四顾,看到孙燕姿时,徒劳的扶了一下墨镜。它的确是坏了。 孙燕姿递给他一杯凉茶,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我……”“你不是找小姐吗?”“我,对啊。”他笨拙的摘下墨镜瞪起眼睛。“脱衣服吧。”摘掉墨镜的男人扭头看窗外,“你,你先脱。”孙燕姿一言不发,脱掉半袖衫,看着摘掉墨镜的男人。脖子以上和小臂以下比其他部分要黑,界限分明。 摘掉墨镜的男人虚张声势的解开纽扣,在听到皮带扣的叮当声时颓丧的停止了动作。衬衫只脱到背后,被他像围裙一样绕着。“你走吧。”他稍稍抬起手挥了挥。孙燕姿穿着胸衣内裤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一动不动。 “喂,你这立交桥在哪儿啊?”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几乎喊起来。“到底往哪儿开!”他从后面勒住司机的脖子,又立刻放开了这颗顺从的头。他不安的挪动着,盯着窗外说:“我想下去。”“快了。”很久之后响起司机的声音。 摘掉墨镜的男人在身上摸索着,孙燕姿指了一下茶几,没有回头。“你翻我兜儿了。”男人想责备,却严肃不起来。“啊。你们家布置挺不错的。”男人一愣,无奈的点上烟。 “你老婆长得很好看吧。”男人张着嘴扭过头,又立刻避开了孙燕姿的目光。孙燕姿坐下,老练的问:“你们俩怎么样?”男人看着双脚猛抽一口烟,吐着不成功的烟圈。 不远处,两个男孩正慢慢走远,有一个不时摸摸耳朵,离另一个忽近忽远,终于凑上去,偏着头似乎在说话。王家卫注视着两个背影,咧起嘴角笑了。他坐到禁止入内的草坪上,然后又躺下了。另一个方向,地上的什么东西特别耀眼。 出租车从两盏矮矮的黄灯间驶过,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似乎感觉到一下迟滞。“喂,”他隐约有些不安,“这是去哪儿?”脑袋里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使不安加剧了。“喂,没必要一定拉上我吧。”司机再次把聋子式的笑容转向了惊惶的男人。“别,你看,死了就挣不上钱了,是不是?吃不了好的了,那么多漂亮女人看都看不成了,你看你死了车也开不了了你有家人马再也不能见了你为什么要害我你想想明天明天干什么不成我不想死……”男人开始惨叫,车停下之后仍悠长不绝。“你,你,我没死?你停下了?”他瘫软的问。“你得救了。”司机打开车门走下去,“下来吧。”男人艰难的下车后,直接靠着车身坐在地上。他扭头看了看,车头离未完工的立交桥的断面很近。 “生气了?”“没有。”摘掉墨镜的男人抬起头,“为什么。”“那就好。”“你为什么不回家,还假装,假装什么小姐?”“我不像么?”“一点儿也不。你还很笨你知道吗。万一我是个粗暴的人呢?”摘掉墨镜的男人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态度。“不,”孙燕姿的微笑倏忽而至,“你不会的。你,很亲切。真的。”她又有些伤心的样子。 “你们有孩子吗?”“没有。”他迅速回答。“我看也不像。她干吗去了?”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出差了。“噢。”孙燕姿亲热的凑过去,“你们俩关系怎么样?热不热乎?”男人抖了一下扭头盯着她:“你怎么这么关心我俩关系?” 王家卫坐起身,发觉后背被露水沾湿了。他又笑了。他想了想,脱掉衣服鞋袜,小心翼翼的站起来,用脚感受着。挺痒。他摘掉墨镜,用军人的方式直挺挺的趴下,伸展四肢,来回翻滚,一声不吭的忍受着草的刺激,满脸兴奋。 高处风比较大,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划了几根火柴才帮司机点着烟,凑到自己面前时又灭了,只好再划。 “真他妈刺激。”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深吸一大口烟又喷出去,“你从开始就打算这么干,是吧?”“不,”司机叼着烟脸朝天蹲着,“我一直没打算停。想拉个垫背的。” 男人看了司机一眼,一时忘了抽烟。“不至于吧?”“反正是一死。”“癌症?”“不是。”司机慢慢低下头,“没病。” “其实活着真的挺带劲。”男人也开始看天。“我也琢磨过死,解脱什么的。不过懒得去做。我其实就是懒,你看我现在这样也就是因为懒。你知道我干吗的吧?”司机点点头。“但是我这样又怎么了?我还是过得挺不错,好吃好喝,偶尔还去趟酒吧。我现在就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不想活……” 司机看着陷入自己叙述的曾经乞丐打扮的男人,轻轻笑了。他心满意足的又点上一枝烟,等待着天亮。 时间的确不早了,或者说,很早了。音像店的年轻人关了电视,竭力伸个懒腰,站起来揉揉有些麻木的腿,检查一遍店面后打了个电话,最后走出来拉下卷帘门骑车走了。 这时街上还有行人令他有些惊讶,放慢速度看了那女人一阵。她的衣服不大平整,倦怠的双眼在渐渐明朗的空气中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手里提着大包。 他经过中年女人之后很快忘了这回事。有人在等他。 “天快亮了。”摘掉墨镜的中年男人看着窗外。“你打算一直在这儿耗着?”“这儿多好呀,天大亮我再走也不迟。你……”“我怎么啦?哪儿不对吗?”“不,不是。你,很像我爸。”“是吗?他也像我这么有魅力?”“我不知道。”孙燕姿没有笑,“在我的想像里,我爸爸就是这个样子的。”“是吗?”摘掉墨镜的男人有些尴尬。“对不起。”他犹豫了一阵后说。“不,是我自己提起的。” 音像店的年轻人把车停在王家卫住的楼下,帮妆比较淡的年轻女人关好店门,载着她走了。 “今天忙吗?”“还好。”年轻女人眼圈有些黑,打了个呵欠。“我今天看了部片,特别带劲,哪天咱俩一块儿看吧。”“是吗?”“当然。你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吗?”“没有。”年轻女人说完心里一颤,想起那个急匆匆的戴墨镜的男人。 他想把烟掐灭,不知怎么对付孙燕姿。“我老婆今天……”“好吧好吧,我就走。走之前能让你抱抱我吗?” 摘掉墨镜的男人脸一下红了,似乎还屏住了呼吸。孙燕姿乞求的望着他。他小心翼翼的张开双臂,在接触到孙燕姿前她一下闪开了,“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啊。”她不自然的笑了一下,迅速穿好衣服冲了出去,在楼梯上撞了冷饮店的中年女人一下。 冷饮店的中年女人不解的朝孙燕姿消失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推开门放下包。“我回来了。”她有些责备的喊。“啊,回来了。”摘掉墨镜的男人沮丧的走出来。 孙燕姿跑累了,渐渐慢下来。走到一条街时,天已经几乎亮了,只是太阳还没出来。 她找到自行车,费力的坐上去,起动时几乎摔倒。她极其缓慢的骑行着,对冲她微笑的王家卫视而不见,脸在灰蒙蒙的空气后晦暗的阴着。 不过没关系,太阳出来以后这些灰尘很快就看不见了,那时她的心情想必会好起来的。
顾耀峰:
已经忘了: 亢蒙:
顾耀峰: 显然你理解得狭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