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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迷路了。像先前的无数次,在高笋塘十字路口,或者别的什么十字路口,我蹲在那棵老榕树下,或者别的什么树下茫然四顾,不知该走哪个方向。即便猜对了方向也于事无补。因为在迷路的同时,就连出行的目的,我也一并忘记了。
  一个微笑的姑娘款款而来,说“哎呀,我就知道你会迷路”,拉起我的手就走。仿佛我们是血亲、非血亲,或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你朴素的马尾辫在摇摆中展现着柔韧的生命力,像一只顽皮的钟摆。于是,在某种愉快的节律中,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用微笑表达相遇的美好,仿佛月亮分享我们的歌唱。你恬淡祥和的气质,似我,却不是我,那是鸽子的幽冥。于是在穿街走巷的顺从中,夜晚开始了。
  坐在你的家里,在月光中,捧着一杯安静的水,我感到愉快。尽管无论是否有备而来都不会有什么礼物。你说这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可再也没有可供出示的证据。你叹口气,只好重新述说旅途。为了追求完整,你变卖了所有家产,包括好看不好看的照片。可是,你叹口气说,你的人生已越来越残缺。
  没有父亲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你用了多年的时光寻找父亲。奔走在德国和奥地利,吃了很多苦,学习了一无是处的歌剧、哲学和心理学,得了抑郁症。说到这里你该吃药了,从我的手里拿过杯子。你苍白的手指让我看到苍白的夜晚,苍白的你坐在苍白的房间里梳头,念着那个徒然消失的苍白的名字。月光照下来,那该是你多么怀念的中国蓝。一如现在,在月光中,你变成一个苍白的女子,沉思的样子让我想到鸽子的幽冥。
  很快我就起身告辞了。为了寻找儿子,我必须尽快赶到下一座城市。在那棵迷路的树下我告诉你,尽管寻找使我感到疲倦,但我必须马不停蹄。你知道,在先前那个城市,我得到了一点线索,尽管并不开心。作为一个中转站,我很感谢你的接待。和你相处的短暂的一个下午,让我恢复了体力和胃动力。我似乎听到火车声不再那么想呕吐了。你笑了笑,告诉我这没什么。作为我的亲人,这都是你应该做的。
  清瘦、狭长、忧郁、疲惫、苍白。手心残留的温度。是的,我有个亲人。虽然无法停止遗忘,生命与心灵的碎片里,却也有迹可寻。这样,由于我们的适时出现,我们分离的东西,就可以聚集在一起了。尽管在高处、在我们头上天使们在演戏。如果没有别人,临死的人也一定会觉察到我们在这里完成的一切是多么不真实、多么充满虚伪,这里没有什么是可以有自我的。是的,在我回想这个梦的同时,你也一定想到了什么吧。

 

  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我便背起行囊走向车站。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三年过去了,寻找儿子的路途中我忘记了很多事,以至于偶尔想起你,都是在梦里
,看不清你的容貌,只能从镜中追寻。像前世发生的事。有时候想起你,是因为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奇怪的短语——“鸽子的幽冥”。鸽子的幽冥,希伯来人这样称呼夜晚的开始。于是我想到这个短语时,总是走在黄昏的路上。每当黑夜的来临被察觉,你的出现也忽然被察觉,如期待中的赋格曲。作为我们本质上一个永难解释的象征,在那些光线昏暗如沙的时辰,我的脚步遇到一条条不认识的街道。仿佛与你相背,从一个中心点出发;仿佛与你相对,朝着一个中心点行进;又仿佛与你平行,朝着各自面目模糊的目的地。
  我的脚步遇到一条条陌生的街道,在那些光线如沙的昏暗时辰。拾阶而上,通向那貌似高贵的宽阔平台,屋檐、墙垣、人群总是温柔的色彩,因为我在遗忘。我每走一步都在遗忘,只是为了脚步轻盈,无心的喜悦是面目单纯。而今我脚步轻盈、面目单纯,往事说不尽往事统统被遗忘。于是你的容貌在黄昏浮现,却永远看不清,一如鸽子的幽冥。
  如此,我热爱的事物——简朴房舍的真诚与平凡、匆忙人群怀揣的盲目与自慰、阳台上一位托腮少女的遐想——便是你曾路过的一切。它们深入我空虚的心,像曾握过的那杯水一样清澈。也许正是你出现的那惟一的时辰以欢乐感染了那街道,陌生的街道,赋予它温柔的特权,令它真实如一个传说。我感到它远远地临近,我脚步轻盈、面目单纯。我想到鸽子的幽冥,来自灵魂深处对亲切的渴望,如此刻骨铭心。这些,是行走在陌生的街道,逐步抛弃往事时,所发生的奇迹。
  而只是再往前走,我才明白那些地方都与我无关。每一间房舍都是一架烛台,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这其中包括我们的母亲,苍白的母亲,一如鸽子的幽冥。在遥远的故乡,在被遗忘的城市被遗忘的角落,在那枯干的河床上,在等待和踌躇中消磨余生。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也曾擦亮或踩灭过别人,更真实的火焰吧。你淡然一笑,一如鸽子的幽冥。

 

  冬天来了,我坐在窗前写信。整个四季我都在重复这个动作:坐在窗前写信,面对我那孤独得只剩面孔的幽灵们。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间房屋到另一间房屋,我坐在窗前写信。每一个陌生的窗台都在熟悉后变得更加陌生,一如鸽子的幽冥。我记下这些事,装在一个贴有小蟑螂·马丁内斯标志的信封里,投进信筒我便忘记。
  有时我制订寻找儿子的计划。就像这冬天的夜晚,裹一层层被子在身,为无绪的计划郁郁寡欢、独自苦闷。这苦闷如此难以言说,显得更加苦闷。在昏睡中 仿若与他相识,想到他可能面目可憎,一如鸽子的幽冥。
  偶尔清醒的间歇里,我看到了你。像在浓雾里对视,看不见你的眼光,可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在陌生的窗外,那睡梦般昏沉的雾里。我执著地与你对视,仿若天使们在头顶演戏。我微笑的时候你感受到了吗?一些新的东西正在我心头涌动,一如鸽子的幽冥。

  为了寻找父亲,你奔走在荒凉的北方。而我每前行一步,都更接近赤道。尽管没有他们我们也能活得很好,两端天上都高高燃烧着干净的星斗。星星在那儿,本是为心胸宽广的少年,以及他们身边花儿一样的姑娘。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夏天的大叶黄杨有着粗犷的阴凉。想到这里,我在不知级数的阶梯中停步。“对我来说,萤火虫闪电般的光亮,又敲响了一年的时光。”你呢?还记得蟋蟀与蚯蚓的步伐吗?像小猫,在视力模糊的夜晚,在国产压路机经过之前,与一只硕鼠对峙。这些年故乡和异乡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蔓延,吞没一片片村庄,火车呼啸着穿过佳木斯农场,穿过圣索非亚大教堂。你热爱的春天来了又去,花开了又谢。我热爱的秋天去了又返,繁茂的又再凋零。我们却都怀着疑虑,不再有心情细数它们。

  父亲说:要关心人民。难道我们的先祖只是无端静坐池畔,细数须髯,抑或是只为了整理他们繁缛的衣冠?像鸽子的幽冥,我凝视古典擦亮蒙昧的心灵。生根、开花、结果、落地、生根……你的寻找为了传承,我的出走为了延续。可是新世纪不再热爱它的青年。父亲的花朵已逝。他在无情的遗忘中安详地死去,变成一捧没有大理石的尘土与光荣。你还在寻找什么?这琐碎的比喻揭示了一个真理:我们是他的果实。我们在大地上流浪,却不能展翅飞翔,一如鸽子的幽冥。微笑的天空将看着我们俩,在冬雨中怀着凄楚、小小的凄楚茫然失措。
  我们是青郁无暇的生命之果,因为过分沉重而落到地上。当你还是小女孩儿,那时酸涩的果实尚未染指。在朴素的乐园里,蒙昧的青苹果,像藏着幽冥的鸽子。如果要写一首歌,里面藏着一枚苹果,像藏着幽冥的鸽子。因为它像鸽子,也会慢慢死去,在飞翔或沉思中坠落。我们即将结下的硕果是一首歌,疯狂得难以聆听。何况在新世纪,它的娱乐性如此匮乏。

  如果三十岁的女人还要写诗,只写下爱情;没有二十岁的顽冥不化,等到四十岁。转瞬即逝的蓝色不会在她们的诗中融合。那宇宙根本的色彩,不会为有备而来的人融合。无论是准备一次酒醉、一次哭泣、一次蓄意的跌倒,在黑暗中摸索到的怀抱里渴望解脱。那不过是一次徒劳的宣泄。人造的巧合中制造的戏剧冲突,远远逃不出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何况是微笑的天空?
  我们体内都有一只魔鬼主宰。在每一次热恋中,恋人们发现了它,并对它充满敌意。恋人的对峙如此温柔的对峙。她们不需探究魔鬼的原理,本能使她们感受到的威胁,带着远古母亲摧毁一切的讯息。而一枚爱情,一次不够慎重的呼吸即可葬送。美丽而纤弱,一如鸽子的幽冥。
  
  每个我们经过的人都必须把他们带在身上,藏在身体的阴暗里。一如鸽子的幽冥。他们总在黑暗中惊悚地竖起,等待灰尘落上来。如果不怜悯这些勤勉的妖魅,你会不会从梦中醒来,飘散你的长发?

 

  我决定坚持下去的计划,终于在遇到一个难题之后沮丧地放弃。这不是小小的难题,类似我们小小的凄楚。它并非太过于抽象,反而因为太过具体,而显得冰冷坚硬。我放弃了信心百倍的计划,在愈加浓郁的沮丧中陷入巨大的不快。我闷闷不乐地睡去了,像一个闷闷不乐的老人。在这宁静的房舍里,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死亡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苍老的时钟散布着,一种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一如鸽子的幽冥。我像一个闷闷不乐的老人一样闷闷不乐地睡去了,好似不再渴望通过现实去发现什么了,只能在梦中重温年轻时的热情。翻开一本线装书,便能听到那些先祖们,枯萎凋零的吟诵。男人每天需要梳很久的头,梳理每一个微笑,穿朴素衣服,骗人地展示他们过早的衰老。你看,过去的生活在梦中又回来了。那虚假的接近呵,一如鸽子的幽冥。那些分离的总会聚集在一起吗?无论是有生之年,还是在黄沙之下。只有在梦中,才能清晰地看到,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与等待。经久不变的现实,被反复聆听反复塑造的现实,令人信服,像一个传说,像鸽子的幽冥。
  今天,我梦到了过年,在从前的那座房子里。今天,我梦到了马丁内斯小姐邀请我到从前的房子里过年。马丁内斯小姐和从前的朋友坐在那里,像为一顿招待我的晚饭忙碌了很久。可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没有喊我。马丁内斯小姐在我离去之后买了漂亮的碗。我抚摸那些碗,看着从前的朋友不露声色的微笑,受到了羞辱。我强忍着耻辱吃完了饭,还招待了客人。我像一位客人一样招待了客人,委屈得无以复加。在送走客人之前我没有忍住,我把一只碗丢在马丁内斯小姐的心口上,对她说:你让我的心都碎了。我在黑暗中哭泣。我在哭泣中醒来,置身于黑暗里。我坐在万籁俱寂的拂晓之前的黑暗里,坐在陌生的床上,置身于一间陌生的房舍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世界。
  梦中的委屈梦醒的哭泣令人诧异。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于叔本华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测,它宣称世界是一个心灵的活动,灵魂的大梦一场,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容量。望着窗外那些幽灵,我重返安静。平凡的人们无福消受那硕大无朋的孤独。母亲啊,急躁和胆怯必然更改你的命运。你本来生下了一切,可你以为你只生下了一个人。
  在另一个梦造访之前,我再次闷闷不乐地睡去,像一个不再期望发现些什么的闷闷不乐的老人。你看,住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在慢慢地告诉你这所有事之前。

 

  你是一位可爱如神的姑娘。你不是神,但可以接近。有时候,自以为是的接近带来了必要的满足感。我们需要它。因为时代变快了,无法接受你的慢性子。因此,你不应否认自己的高尚,和心中的动力:将未成型的事物,按照我们心中的神来塑造。这是上帝的恶作剧。我们很幸运,是芸芸众生中被选中的那个。如此光荣,需要很慢的时间去理解它。现在,安然享受命运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容纳它,并观察它,有着多么清晰的投影,一如鸽子的幽冥。
  如果性就是一切,那么一次出生不至于让我的手颤抖,像洋娃娃的葬礼,渴望的、淬过火的庄板。命运隐秘的诡谲,它使我们悲泣、欢笑、沉默、嚎叫。美丽的童话,可怕的寂静,即将到来的毁灭,死亡后的新生,在脚步与钟摆的切分中怀揣着不安,等待,等待……命运的种种姿态,从疯狂到陶醉,从麻木到生出新芽。痛苦的时刻里,你分娩着幸福。那怎会是一堆泡沫?他们可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但总有人清楚,一如昨天晚上,我们坐在白色的房间,生命的色彩那么鲜艳。那时星光灿烂,护士在女病人的光头上,擦亮了可怕的光线。
  歌中那些即兴的句子留下永不重复的神秘空间,在某个女人流泪时可能被怀想。歌中那些转瞬即逝的句子灵光乍现,永不再返的存在,神秘的空白。在某个为爱情哭泣的女人面前走神时,它最值得被怀想。反复怀想,生出不同的意义。“我是自由民,和众人一样。”我不知道什么悲痛和怜悯,不知道什么平凡、奇异的果实。“但我毕竟知道那棵和我的心灵相似的树。它高高地耸立着,枝头常有鸟群飞来飞去。鸟飞走后,枝头仍是树的枝头。”
  “那是蓝色的鸽子,侧身在蓝天上盘旋,一周,一周,又一周。那是白色的鸽子,飞倦了,拍动翅膀落到地上,像黑衣牧师。年轻时我在书房里静静观察人 的本性。我发现在那狭小的世界里人不过是个片段。后来,我又像红衣主教,寻求爱的起源和历程。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飞动的物体有那么清晰的投影。” 留下鸽子的幽冥。

 

  这封信写得断断续续,像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这封信越写越长,像陌生的窗外模糊的景物,它使意义涣散,像越来越差的视力,像鸽子的幽冥。由此想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终于失去明亮的眼睛,骄傲的头颅,柔润的面容。那时候天使们开始在我们的头顶演戏,我心中清晰的音符失去了弹跳力,锈迹斑斑;我心中强烈的节奏由于过于滞缓而不再能够在空荡的城市激起什么回音。那快乐地流动的脸庞却使你更加灿烂;街上见到的人都没有你美,街上见不到的人也没有你美。你得意洋洋的麻花辫、奇异的光线、流放的仪式、美丽的花边。我想说鸽子的幽冥,可你戴上了墨镜。让那不为人知的哭泣像砂粒刺痛双眼。到那时,我们将带来多么亲切的沉默啊,那些沉思的夜晚,在苍白的夜色中。
  为什么我不如火地表达来赞美你,为什么我不热情地拥抱来热爱你,在沉思中苦闷的女人。并在顺从中迷失于你松散的眼神。直到我丧失明亮的眼睛,骄傲的头颅,柔润的面容。直到天使们在我们头顶演戏。我是怎样浪费那些痛苦的时辰,只单单是凝视。凝视你的存在,凝视鸽子的幽冥。因为你也知道,这哀伤之城的街道是多么陌生,在那由持续的骚乱构成的虚假的寂静中,镀金的嗓音们,唱起了华而不实的歌谣。
  邻近的城市远处的乡村遥远的国度更远的世界,也充满现成的虚假。像一个儿童的恶作剧:小白长得很像大白。天真的狡黠,你哀伤的智力便是一份完美的圣诞礼物。是的,谜底是“真相大白”。真相大白,一干二净,不抱幻想,关闭如星期日的邮局。我的信件无处投递。尽管在更远处,博览会的花朵上有人弹起了吉他。喑哑的嗓音一如鸽子的幽冥。
 
  他唱道:

  你要去鸽子幽冥的小镇吗?繁星点点的夜里,看到风琴、百合和迷迭香。代我问候一位姑娘。看她调色盘里的蓝与灰,看她亲手缝制的棉布衬衫,用那雪地里亚麻般的色彩。
  你要去鸽子幽冥的小镇吗?在夏日里出外探访,在绿林深处的山岗,看到欧芹、鼠尾草与百里香。 山丘上的阴影,捕捉微风,追逐冬天的云雀,描绘出树林与水仙花,用那洞悉我灵魂幽暗处的双眼。
  你要去鸽子幽冥的小镇吗?繁星点点的夜里,火红的花朵灿烂地燃烧着,漩涡似的云飘在紫罗兰色的雾里。熟睡中听到号角吹起,火光映在她湛蓝的睡梦中。她为我寻找安睡的坟墓。色彩变化万千,清晨的田园里,琥珀色的农作物。小山旁几片柔韧的树叶,看到风琴、百合与苏合香。银色泪珠像秋天的霜露。就在泪水和海水之间,士兵正在擦拭他们的枪。
  叫她用一把镰刀收割,布满风霜的脸上罗列的痛苦。待战争的号角吹响,那自我的王用他的宝剑任性地更改版图。在艺术家怜爱的手下得不到的抚慰,那风琴,百合与百里香。将军下达杀戮的指令,你像许多恋人一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要去鸽子幽冥的小镇吗?将收割的日子扎成一束。王们、将军们、恋人们、士兵们都在为一个遗忘的理由而战。欧芹、风琴、百合、迷迭香、苏合香与百里香,代我问好一位姑娘,看她调色盘里的蓝与灰,看她亲手缝制的棉布衬衫,看那雪地里亚麻般的色彩。就像你曾遇见的陌生人,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像血红的玫瑰上银色的刺,断裂并静卧在初下的雪上。现在你知道,鸽子幽冥的小镇,有鸽子的幽冥。和藏着幽冥的鸽子。

 

  一位老人,因童年获得的轻视而用尽半生进行征服。没有什么样的哭泣和屈服能深入他空虚的心。总是怀揣不露声色的蔑视,仿佛这世上不应有人比他更骄傲。他妖娆的残暴,没有人比他更受重视。现在,他垂垂老矣,闷闷不乐地面对混乱的世界,想到童年那个面对太阳西斜的纷杂,那个沉思默想的孩子。
  他坐在冬日偏午的阳光中看陈旧的报纸。另外几个老头在他身边下象棋围棋五子棋、打牌打诨打麻将,太阳西斜的纷杂里,他闷闷不乐,感到厌恶。“收起你的翅膀,带上你的光环,匿于距离恰当的高处吧!请注意你血中的蓝眼睛。”秋霜季节,石榴籽像颗颗玛瑙。脑中的形象让他感到鸽子的幽冥。这时候,两个老头打起来,他们找到德高望重的你来做评判。你心不在焉地问老头甲,你说:老头甲,你为什么要打老头乙?老头甲说:他不对。你若有所思,你说:哦,他不对,那该打。然后你又问老头乙,你说:老头乙,你为什么要还手?老头乙说:他打我。你若有所思,你说:哦,他打你,那该还手。事情如此奇妙地获得了解放,他们继续打起来。你继续闷闷不乐地坐在偏午的阳光里看陈旧的报纸,想到童年那个面对太阳西斜的纷杂,那个沉思默想的孩子,想着秋霜季节,颗颗玛瑙和石榴籽,想着脑中的形象,想着鸽子的幽冥。

  哪有什么人能像微笑的天空那么自由呢。他从不屑于向世人出示自己,如此傲慢,仍受到如此恭敬的热爱、毫无条件的崇拜。而一个人,倘若要离开一个地方,却还有那么多死物需要整理,有那么多活物需要安抚。真是可怕。每个新鲜的决定,那初生的火焰都激动得令人战栗。朝着前方,再次抬起你疲倦的、伤口尚未愈合的脚,似乎毫不畏惧——那将把你推向深渊,还是引渡到彼岸的,微笑的天空。你知道,我们要成为亲人是多么不容易。可我并不想让你知道我所有的想法。仍有些东西活在我们的虚与构之外,我想留给自己的,是要带进坟墓里去。

 

  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我想告诉你,我所有贴着小蟑螂·马丁内斯标志的信都被退回了。我在那么多城市生活过,微笑的天空派遣微笑的邮差总能找到我,绿色的邮车里钻出绿色的邮差,他们把信塞到我的手里,递给我签字笔,和他们讳莫如深的微笑。每封信的信封上都写着:世界,儿子收。邮局的印章憎恶地盖着如下内容:查无此人。
  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我想告诉你,从出走那天我就知道,我的儿子死了。嗯,你也应该坐在我身边,向我讲述你虚假的流浪。你随身的行囊里陈旧的报纸的中缝,那指甲壳大的讣告,现在它的字迹还清晰如昨么?我们应该开诚布公,承认那寻找不过是不愿意过可以预见的生活。在我们越来越华贵的房子里,在我们越来越肥沃的田野,茂密的树林,甜蜜的果园,我们的爱像糖浆粘住了翅膀。在越来越繁华的小镇上,我们即将死去,在这连乞丐都在歌唱的甜蜜生活中。
  我们的逃避如此美丽,我们的寻找与承上启下的传统毫无关联。我们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只为了迎合时代和观众。直到我们想要的不想要的化作沧海桑田,我们遇到那么多的悲痛、怜悯、嘲笑、傲慢、荣耀、尊敬、热爱、可憎、反抗、无奈、中庸,直到微笑的天空永远在微笑,我们只能在冬雨中茫然失措,怀着小小的凄楚,念起鸽子的幽冥。
  那些分离的总会聚集在一起吧。无论是在有生之年,还是在黄沙之下。我总是告诉你说,这里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怜悯的。更不要说我们自己。就让我继续怀着恶意爱你吧。你看,我恶狠狠地回来了。
  亲爱的,我回来了。卸下了所有重负,在鸽子幽冥的小镇,在高笋塘十字路口,在那个迷路的老榕树下,或者别的什么树下,在你的家里,我的家里,或者我们的家里。我现在,想安静地睡上一觉。不用在意苍白的时间、哀伤的智力、虚假的世界、肮脏的泉水、漫无目的的追寻……我们都累了吧,回家真好呵,这里如此安全。在我们空荡荡的、没有证据可供出示的房子里。等我醒来,洗个热水澡,换朴素衣衫,在寂寞的原野上撒个欢、打个滚儿、踢两脚球,朝你归来的方向奔跑。那是蓝色的鸽子、红色的鸽子、白色的鸽子,在微笑的天空中,燃起了净如天籁的鸣叫。

                             20051222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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