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爷爷!我给您写信了!自从离开了医学院,我就一直很想你,在这段时间里,我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人,见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想了很多很多的话要跟您讲,结果,我想写的话太多了,比我认识的字还多呢,所以,我就不会写了,我就把我想说的话讲给我的爸爸,他再把这些话打进电脑里面发给您,所以,这封信其实是我和我的爸爸合写的。我和爸爸说好了,一定要把我想说的话都写进信里,但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话写错了,写反了,或者写成他的话了?如果真是这样,爷爷,您能看出哪些是我说的话,哪些是爸爸说的话吗?

  爷爷,我现在是在英国的家里,我的家里暖洋洋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的叫,可爸爸说您的家里现在是晚上,他说,这是因为我们只有一个太阳,当太阳照着我的时候,您那里就是一团黑,当太阳照到您时,我们就是晚上了。这么说,您现在一定是在睡觉了?那您好好的睡吧,等您睡醒了,就可以打开电脑看我的信了。

  爷爷,我要说的话太多了,我到底该从哪儿开始呢?本来,我想先把我今天早晨起床以后做过的事情告诉您,可爸爸嫌我太啰嗦,让我说点有意义的事,可是,什么才算有意义的事呢?我想来想去,还是先向您讲讲离开医学院以后的事情吧。

  那天,爸爸一直不太高兴,板着脸坐在车上,偶尔说几句话,也是和妈妈争吵。我问他,爸爸,我们是去坐飞机吗?他也没有理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去坐飞机的,直到买好票、坐进座位以后,我还问妈妈,为什么我们坐的这个飞机没有翅膀啊?结果,对面的几个叔叔阿姨都笑了,说,小朋友,我们坐的不是飞机,是火车,火车只有轮子,没有翅膀的。妈妈也笑着说,傻孩子,我们现在又不是回英国,我们是去爸爸的老家,去那里看望你的爷爷。

  我的爷爷?我们不是刚刚离开查爷爷吗?怎么又要去看爷爷?妈妈说,这个才是你真正的爷爷。我问她,我真正的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妈妈说,这个问题你要去问你爸爸了。我去问爸爸,爸爸却只是盯着窗外看,并没有回答我。后来,直到火车开出一段距离以后,爸爸才叹一口气,开始向我讲述爷爷的故事……”

  房间里寂静、空旷,像刚刚结束演出的剧场,角落里的一次细小的碰撞也能激起一阵持久的回响。查自碘从电脑前站起,轻轻推开了书房的窗户,空气已经不那么闷热了,远处传来一阵短促的口号声,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那声音少了些现场的立体感,原本很有气势的腔调,现在也显得有些虚张声势。查自碘探头张望,可以看到楼角处一队穿军装的人马正在练习正步走,脚步声凌乱杂沓,显然还没有掌握整齐划一的动作要领。他记起来,是新一届入校的学生正在接受军训,“又是一年橄榄绿”,他想起了最近一期学院刊物上一篇报导的题目。

  查自碘关掉窗户,拉上窗帘,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破他的沉静了,他环顾室内,墙壁泛着暗淡的光线,所有的家具摆设都静止不动――静止不动?他在脑子里把玩着这个词,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它,难道这些家具以前一直在不停的动吗?他觉得屁股底下有些异样,稍微调整一下坐姿,掀开沙发套的一角,从坐垫下面抽出来一叠褶皱的纸,他戴上眼镜,把那叠纸放在眼前查看,原来是小尾巴画的画。

  小尾巴走后,查自碘搞过一次大扫除,把她丢在房间里的各式垃圾统统清扫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包,一股脑儿投进了垃圾筒。此后的几天里,他发现自己的清理并不彻底,总有一些垃圾的残骸冒出来,有时是茶几抽屉里带着牙齿印的半块饼干,有时是突然从报刊中滑落的印着卡通画的纸牌,查自碘顺手将它们丢进垃圾筒,房间里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整洁。但很快,查自碘又觉得屋子里好像少了些什么,他开始怪自己操之过急,不该这么快就清理一空,于是又四处翻捡,希望能有意外的收获。现在,寻找小尾巴留下的东西倒成了他生活中的乐趣,偶然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必定高兴的咂摸上大半天。

  这叠画足有十来张,都是小尾巴一时兴起的涂鸦之作,内容有山水,有人物,也有不知所云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线条和色块。这就是小尾巴色彩缤纷的纸上王国吗?这里面也有人物和情节吗?查自碘一张一张看下去,脸上交替着惊喜和诧异。他想从画上分辨出一处熟悉的景致,或者一张熟人的面孔,但却一无所获。在小尾巴的笔下,所有的背景都是高山流水,绿草茵茵,所有人的样子也趋于雷同,好像造物主刚刚造出的第一批人,还没有发展出足够的个性,仅能从一些局部的细节上略微分辨出男女──男的都戴着黑边眼镜,女的都扎着麻花辫子。倒是点缀在中间的一些小人儿,虽然笔划简单,五官清淡,却神态各异,又变化多端,有时是蜷缩在行人脚下的一只不起眼的小动物,有时又成了飞舞在花丛间的一个小精灵,仔细看下去,越觉得活灵活现,一个个呼之欲出,似乎急着要从这平面的世界中跳跃出来。

  查自碘把画纸的褶皱处抚平,选出一张画放在最上面,然后把它们用夹子夹好,仔细摆在了书架的最顶层。

  “我的爷爷是一本古书,用潮湿皱缩的信纸,一笔一划的手写而成。这本书写了很多年,它就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一瘸一拐,却步履坚定,一步一步的走向故事的尾声。这本书只有一个读者,那就是我的爸爸,他一直在断断续续的看这本书,现在,他要把书里的内容讲给我听了。

  立春后的第一场雷雨中,院里的梧桐树折断了一根树枝,砸在下面猪舍的顶棚上,熟睡中的小猪崽们受了惊吓,嗷嗷叫着,顶开了猪舍的木栅栏,趁着夜色逃走了――没有人看见这些黑夜中发生的事情,这是我的爷爷根据院里残留的迹象做出的推测,但据另一个老邻居讲,是邻村的一帮回人近来经常结伙作案,晚上翻墙入户,个头大的牛和猪搬不动,就专偷它们的子女,连小牛犊子都能用绳子捆了全身,从墙头上拽到外面。老邻居劝爷爷严加防范,爷爷却只是笑,并不以为然,别人就都说他老糊涂,越老越糊涂了。

  我的爷爷确实越来越糊涂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忘记很多事情,现在,他的记性越来越坏了,总是想不起他的老花镜放在了哪里,或者把刚刚晒洗的被褥重新泡入水中。村里人都不敢找他抓药了,担心他会把喂羊的草料包在纸里卖给病人。经常有人看到他长时间的站在村头的一片坡地上,眼神空洞的看着远处,嘴里喃喃的对别人说,你看,前年我儿子走的时候,那棵老杮子树才第一次结果呢。别人诧异的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事后,爷爷意识到记错了,也只是一笑了之,‘时间这个东西复杂多变,其实并没有什么多大的意义,’他在给爸爸的信中这样解释道,‘就像那些淘气的小鸡,你看着它刚从这个草窠里钻进去,转眼却从另一个柴堆下钻出来,你看它今天还是毛茸茸的小鸡仔,明天就是肥嘟嘟的老鸡婆了。反正,我是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

  但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活得越来越快活了。当村里的人终日为穷苦的生活而愁眉不展,或者为河边一棵树的归属问题而大打出手时,他的脸上却整天洋溢着自足的笑容。有时候,村里的孩子们跑来告诉他好消息,说他们家打的井出了水,或是地里冒出了针尖般细小的绿苗,他都会高兴得拍手叫好,欢欢喜喜的跟在一群孩子身后赶去观看。

  他喜欢上了四处游荡,起初是在村子周围的树林和果园,后来是邻村的红土岗和废弃的砖瓦窖,他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但他的出行距离却越来越远,靠的是一条半腿加一根拐棍。有一次,一条无意中发现的铁路轨道将他引向了未知的方向,他一路踩着枕木和石子向前走,一位穿黄色制服的健谈的养路工人陪伴了他一程,一个停靠在路旁的沉默的火车头引起了他短暂的驻足和遐想,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往前走,夕阳把他的身影零碎的撒在路上,他不停的走着,眼中放射出久违的希望的光芒,他原以为他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的,直到两条铁轨突然插进了一块横亘在前面的石壁。他的道路戛然而止。

  在最近的一封信中,他又有了新发现,‘你不记得了吧,那座十米高的河坝!你小的时候,我们坐着汽车从上面走过,我的腿就是那一次残的,现在,那座坝好像又长高了,也许不是它长高,是上面的树长高了吧,但是,不管它多高,我还是能爬上去,你想不到吧,我的腿上还很有劲儿呢。’

  爷爷登上那座河坝了。”

  查自碘下了团结楼。他是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电梯一直没有修好,每天只能听到电梯间里传出的丁丁当当的敲打声和维修工人们大大咧咧的叫骂声,后来,连声音也没了,电梯门却一直没有开过。团结楼里怨声载道,高层的住户们怨气更高,已经几次吵到了院长办公室,但也只能乖乖的退回来,因为每次推开办公室的门,院长和有关部门的人员都在烟雾缭绕中紧张的研究着,一些阶段性的成果也不断的发布出来,但电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通,谁也说不出来。现在,管电梯的张阿姨和迟阿姨已经下岗了,老专家们每天把团结楼的楼梯跺得尘土飞扬,查自碘倒是乐在其中,开玩笑说:“专家研究过了,每登一个台阶可以多活0.7秒,算算看,这段时间我们的寿命要延长多少了?哈哈!”

  虽然是中午,楼梯间里仍然很暗,声控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从远处小声咳嗽一下就能把灯惊醒,坏的时候,当着它的面咳出了血也没法让它亮起来。查自碘交替走在光明和黑暗中,他在黑暗中撞到了拐角的墙壁,他在光明中看到肩膀上蹭满了白灰,用手扑打几下,回声荡漾,灰尘的颗粒在狭窄的过道间弥漫,久久不能平息。

  在某一层楼梯,他发现墙上写满了五颜六色的字,再往下走,发现这些字不止一处,他有了研究的兴趣,开始借着灯光仔细查看。这些字写得七扭八歪,他不得不来回调整脑袋的角度,以适应这些字的走势。他终于在中间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我家住在团结楼”,这句话写在一堆字的正中央,“楼”字写的特别瘦长陡峭,就像团结楼本身的形状,中间伸出来好多细长的笔划,好像团结楼上伸出的晾衣杆。“我是团结楼的小公主”,这句话出现在另一面墙上,作者就更不言而喻了。再往下看,是一幅图画,画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应该是一个胖人的肚子,因为紧跟着就有一行红色粉笔写的批语:“不许说胖子!”而肚子图画上也被打上了红色的叉号,表示禁止。再往前看,是一组笔迹不同但内容一致的话:“牛朋是个大坏蛋!”连写了七八遍,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得到众人普遍认同的观点,他不知道牛朋是谁,也许真是个大坏蛋,所以才遭到联名谴责。但也有个别不同意见,因为这排字旁边还画了一个长长的箭头,一直画到另一面较干净的墙上,上面写着:“你才是大坏蛋!”继续往下看,墙上的内容越来越有深度,在接近底楼的一面墙上,他看到了最敏感的内容,是夹杂在一堆乱蓬蓬的笔划中的三个大字:“查自碘”,他把脸趴在墙上,想看清和这个名字相关的其他字眼,无奈这一层的灯坏了,所有关键的文字都隐藏在黑暗中了。

  查自碘一路阅读着墙上的文字下到了底楼,一股强烈的阳光从楼门外射进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走进光芒中,光芒中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直奔他的裆下而来,惊得查自碘连连后退,险些摔倒在旁边的蜂窝煤堆上。自行车一个急转弯,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查自碘回头,见车子歪倒在地上,车主已经飞身上了楼,在“噔噔噔”的上楼声中,王烨的声音传下来:“查爷爷对不起喽!”

  “他登上了那座河坝。和十几年前相比,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那条日夜奔流呼号的大河,如今早已干涸,只剩了苍白干瘪的河床,河底细腻松软的白沙,也被尖利的铲车运上了拖拉机,卖给了城里的施工队,为贫苦的村民们换来了暂时的温饱。现在,白沙也被挖空了,河床上布满了面目狰狞的怪石,像一只被抽干了血肉的巨兽,袒露着崎岖的内脏和嶙峋的白骨。一切都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落,只有河岸上被水冲刷撕扯过的草窠和树根,还固执的指示着河水的流向。

  没有了河流的冲击,那条高大的河坝更显得落寞而突兀,它孤零零的俯卧在一旁,回味着大河由狂暴到衰竭的全过程,现在,它也可以安歇了,身体早已僵死多时,只有身上的毛发――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还在默默的疯长,同时向天空和地下延伸着自己的躯体。可以想象,当他拄着拐棍蹒跚的爬上河坝时,他的身体显得多么渺小,一个树桩就可以把他遮住,一个裂开的树洞就可以把他吞噬。但是,他还是凭着一条半腿和一根拐棍,一次又一次的爬上了河坝的最顶层。

  当他站在河坝顶层向两侧俯瞰时,他都看到了什么?当他抽着烟袋倚靠在树干下歇息时,他都想了些什么?那些时候,他的心境是激荡、荒凉还是波澜不惊?现在,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了,那些河坝上的时光,成了他生命中未被记录的一段空白,一片完全由他独享的宁静。

  只有一次,他在来信中谈到了那些大树的年龄,‘这些树到底有多大呢?’他一遍遍的提问着,显然已被这个问题迷惑了多时。在各种各样的揣测和计算中,有一种说法最让他自己信服,‘修这条河坝的时候,村里的男人都被抓去做伕子,有一天晚上,我的父亲在运送树苗的途中逃了回来,而我正是在第二天出生的。这样算来,那些树该和我同龄了,他们都是我的老兄弟哩……’

  接下来便是那个大雨天,早晨还是空荡荡的天空,中午却下起了倾盆大雨,傍晚雨停的时候,他颤微微的出现在了村头的小路上,浑身湿漉漉的,脸上、衣服上都是泥,手里的拐棍也不见了,村里的人见了都说:‘大雨天还出去?也不披个斗篷,拐棍也丢了,肯定摔到泥里去了吧!’他却满不在乎,拉着别人的衣袖,兴冲冲的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在河坝上看到了怪事儿,一棵大树上面竟然结了一辆车子!真的!一辆自行车,不信?哎!我今天没力气爬上去了,等我哪天爬上去,把车子弄下来给你看看,你就信了。’别人听的多了,也懒得和他争辩,只转过头去议论:这老头儿,终于疯了……

  爷爷,查爷爷,树上真能结出自行车吗?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个问题最应该问高爷爷,他肯定知道。爷爷,你快去问问高爷爷吧,然后写信告诉我,树上到底能不能结出自行车?”

  没有人留意过那棵樟树投在地上的树荫,那团饱满、簇动的阴影,并非每天都遵循固定的移动路线,随着季节的嬗变,它的位置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栖居在树叶背面的虫子们或许懂得其中的奥妙,要根据光线的角度修筑适当的巢穴;生活在树下的蚂蚁们也该深谙其中的规律,否则怎么判断要出行还是蛰居,是驻扎还是迁徙?

  高大庄也是在这棵樟树下寄生的一员,天热的时候,他的修车摊蜷缩在树荫下,躲避着烈日的烘烤,天冷的时候,他又把座位搬出树荫,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冬去春来,草木兴衰,唯有车摊前的那盆水清澈如初,并没有因时令的更替而稍有不同。有时候,在修车的间歇,他也会注意到那些在树荫间来回奔波的虫子或蚂蚁们,被他们一本正经的忙碌所吸引,自觉并不比他们更高明。现在,那树荫严严实实的盖在高大庄的修车摊上,替他遮挡着初秋正午的阳光,“熬过了三伏天,又来了秋老虎!”他摇着扇子,和邻摊的老伙伴们大声的说笑。

  有人推着一辆自行车来了,气急败坏的把车子丢给他,向他一一列举着车子的坏处,什么车胎瘪了,车轧松了,车链掉了,车把歪了,都是些每天都会遇到的老毛病,那人却说得有声有色,情绪激昂,好像正数落一个刚闯了祸的孩子,而高大庄正是那管教不严的家长。听的出来,他对这车子早就恨之入骨,仅仅是出于一些万不得已的原因才不得不骑它。高大庄默默的听着,并不受那人情绪的感染,他不慌不忙的放下手里的茶杯,上前捏捏车轧,摇摇脚蹬,心里已大体有了数儿。那人的情绪还没有平息,手机铃突然响了,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接通电话,把牢骚声继续转嫁到电话的另一端。挂断电话后,他的怒气仍没有缓解,又转过身去找他的车子,他的车子却已经倒立在地上,用车把和车座支撑,把两个轮子高高举起,像一架温顺的琴,在高大庄双手的拨弄下,发出规则匀称的声响,如果闭上眼睛倾听,还以为车子正滑行在乡间平整的下坡路上。那人的一腔情绪无处发泄,正诧异他的车子竟恢复的那么快,高大庄已经把车身翻过来,轻快的牵着车把,把车子交回到他的手中。那人只有忙不迭的掏钱了。

  查自碘站在学院门口的冬青丛后面,注视着高大庄修车的整个过程,有几个瞬间,他被他井然有序的动作迷住了,那些看似散乱生硬的自行车部件,原来自有其和谐相处的秘诀,一经高大庄的双手触碰,更变得柔软而富有灵气,似乎也成了有生命的器官,被他的妙手舒筋活络,重新组成了健康的机体。查自碘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终于绕过冬青丛,向高大庄走去。 在距离车摊几米的地方,他站住了,迟疑了片刻,在高大庄就要转身的一瞬,他快速的把身体转向了另一侧,灵敏的躲过了高大庄可能投来的视线。身后并没有人叫他,他慢慢踱了几步,终于迈开步子,走回了医学院。

  那辆倒立的自行车一直在他的眼前闪现,“哧哧哧”的转动声一路萦绕不去,两个车轮对着天空,徒劳的转了无数圈,车身却仍然原地未动。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里似曾相识,它并不是那个传说中远在天边的地方,并不是那个相隔两万多公里的处所,也许在很多年以前,我,或者我的某种形式,也曾经在这里深深的扎过根,也曾经呼吸过它清洌的空气,现在,我改头换面,风尘仆仆,越过世界上所有的陆地和海水,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我们到达的时候,这块大陆似乎还没有睡醒,它睡在一个长达180天的黑夜中,安稳而平静,我的到来不过是这场长眠中的一段小憩。也许在你们看来,我离开你们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可我却觉得,那始终未超过一夜,因为我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走的时候,才刚刚破晓。

  我们穿过冰封的黑暗,仿佛走在一片广袤的梦境中。有人兴奋的大声叫喊,那喊声也像是发自梦中,虽然倾尽全力,仍然穿不透无边的寂静。最初的新鲜和振奋过后,等待我们的是无止境的虚空和难捱的寂寞,时间仿佛变慢了,很多次,当我们从一场颠倒晨昏的睡眠中醒过来时,妻子总是习惯性的问,天亮了吗?很快我们就意识到,天没有亮,但早晨已经开始了。所有的人都像是在失眠中游荡的魂灵,大睁着无神的双眼,而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也只有毫无变化的黑暗,耐性已逼近极限,我们甚至渴望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好打破这千篇一律的生活,因此,当稍有风声响起的时候,有人迫不急待的高喊道,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暴风雪真的来了,很快就猛烈得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天地一片混沌,好像回到了盘古开天地前的世界,我们蜷缩在底部悬空的房间里,狂风从脚下奔涌而过,像有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地板和墙壁震得瑟瑟发抖,整个房间都只是风暴中的一粒沙尘。那一夜,我和妻子被同一个噩梦惊醒,在梦中,我们都成了一颗沙子,裹挟在肆虐的狂风中,漫天飞舞,不知所终。又一个昏暗的早晨到了,暴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推开门,整个世界都掩埋在灰蒙蒙的雪中,在台阶旁的一根立柱下面,我意外的发现了几株淡绿色的苔藓,它们是怎么在疾风暴雪中幸存下来的?我忍不住想用手去摘下一片,一位年长的驻站队员制止了我,‘当心,’他说,‘你这一伸手,可能就会终止一个上千年的生命。’我被他的话所震慑,蹲下身子重新瞻仰它们,在这些低等级的生物面前,我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也许在它们眼中,我不过是一念之间闪现的杂物吧。

  我想起了父亲来信中的话,‘这些树到底有多大呢?’他一遍遍的问着。这封信是我出发前收到的,那之前,他刚刚得知我又将远行的计划,看起来似乎比我还充满期待,他一定在等着我寄回新的照片吧。我拿出相机,为他拍下了那几株千年的苔藓。

  父亲的消息却提前来到了,在这块远离人烟的荒地上收到这样一条消息,多少让我感到了一丝人世的气息,看来,不管我走的多远,他总能把我找出来。那是一份辗转多处发来的传真,父亲病重的消息就印在上面,简短而确凿,让我震惊的恰恰是我并没有对这条消息感到太震惊,似乎那是一件很久以前就得知的事情,只是这最后的确认迟到了些而已。唯一让我不解的是传真上对父亲病重原因的语焉不详的描述:他是摔伤的,从树上掉下来摔伤的。

  我们决定连夜冒雪搭乘一艘俄罗斯货船。船长是个粗壮的汉子,咕咚咕咚的喝水,大口的吐痰,用浓重的口音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他那双不友好的眼睛似乎在怪我,身边居然还带了一个女人。突然间,我觉得他有些面熟,那张长满胡茬子的脸似乎和记忆深处的另一张面孔重叠在了一起――对了,就是他!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货车司机,想起了那次神秘的出行,现在,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那场中途夭折的远行,似乎又奇妙的衔接上了,我看到我幼小的身体飞出了车窗,飞过了所有的青春岁月,径直落在了这艘货船上,恍惚间,已是沧桑中年。几乎是在同时,船身摇晃着启航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随之袭来。

  在号称魔鬼航线的利马水道,我们遭遇了罕见的强台风,风速达到了每秒150米,船体剧烈的晃动着,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东西都被卷入了海中,紧跟着,巨大的冰块从各个方向横冲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向货船,碰撞声震耳欲聋。我和妻子的身体像两颗骰子,在上下翻腾的骰子盒中被抛来抛去,生命正像是货船和风暴间的一次赌博,点数瞬息万变,结局难以预料。一个突然倾倒的货架砸在了我的腿上,小腿钻心的疼痛,妻子奋力扑过来,正想替我搬开,那货架却自己立了起来,船身又倒向了另一侧,我们也紧跟着摔了过去。甲板上传来船员们慌乱的叫喊声,我知道他们在出发前都是签了生死合同的,此刻的慌乱更让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果然,风暴停止后,气温又一次骤降,四周围困的坚冰让船身寸步难行,船长下令将所以能拆下来的东西都扔掉,以减轻负重全力冲刺。一件件笨重的机器被七手八脚的丢进冰海,妻子一边替我包扎小腿的伤口,一边声音颤抖的问我:‘等他们扔完了这些铁家伙,是不是就要扔我们了?’

  冰层越来越厚了,经过几次冲刺的尝试后,船身仍然无法移动,由于受到刚才风暴的袭击,货船受到了多处的严重损坏,甚至连发动都困难了。船员们都筋疲力尽的瘫倒在甲板上,驾驶舱的电话成了唯一的生机,船长一次次的发出求救信息,救援的船只仍然杳无音信,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我和妻子偎依在船舱里,感受着彼此身体上渐渐散去的体温,发现刚才的风暴并不可怕,被狂风卷走或被冰块击碎也并不可怕,唯有这静静等待死亡的时间难以承受。我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女儿,妻子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也许我们不该来这里,’她抽泣着说,‘现在,我只想听到女儿的声音,这里不是有电话吗?我要给女儿打电话!’

  船长用生硬的英语训斥了我们,‘你们就打算这样给女儿打电话吗?你们想让女儿听到你可怜的哭声吗?’他冲动的挥舞着双手,‘你们应该等我们的船冲出去以后,大声的笑着和你的亲人通话!’但是,他还是将话筒交给了我们。我一边拨着号码,一边为妻子鼓劲,‘等一下接通以后,一定不要哭,要让女儿听到我们的笑声!’信号很不稳定,几次拨通后又中断了,我强抑住心中的激动,一遍又一遍的拨着号码,话筒中传出规则的‘嘟――’声,每一声都直击肺腑,每一段空白都动人心魄。突然,电话被接起来了,耳边即刻响起了女儿稚嫩而略带迟疑的童音,‘喂?’那一刻,我的心似乎停止跳动了,我好像一下回到了在英国的那个晚上,我站在女儿的床前,看着她微微起伏的后背,听着她无忧无虑的鼻息,想在她面前轻轻叫出她的名字,最终却只发出了一个‘小’的音节,而此刻,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脱口而出,‘小尾巴!’

  十三个小时过后,一艘破冰船发现了我们,将我们拖出了茫茫的冰海,拖出了死亡的边线。又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我们到达了南美洲最南端、也是地球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眩目的阳光扑面而来……”

  阳光退到身后了,小树林的泥地上只有斑驳的光点,如果只是在林间埋头行走,还以为那些光点是泥地上生出的白斑。由于受到前段时间“麦莎”台风的袭击,小树林里的树木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倾斜,靠近边缘的一株较大的松树被连根拔起。据媒体报导,那场夏末例行的台风从邻近的沿海登陆,只是顺便路经此地,因为有关部门领导的高度重视和亲临现场的指挥,台风并未造成太大的经济损失,而仅有的几例人员伤亡事件也缺少想象中的惨烈,甚至多少显得有点滑稽──一个深夜骑自行车的老头被狂风中飞舞的塑料袋裹住了脸,车子冲进地沟造成脚踝扭伤;一个随地小便的出租车司机不幸淋到了地上被刮断的电线,即刻受到了应有的、但过于严厉的惩罚――除此之外,绝大多数市民都早早回到了家里,收回阳台上晒洗的衣服,关紧门窗,靠在沙发上观看电视上的台风直播,好像一部事先被炒得火热的连续剧终于开播了。

  查自碘也是一脚踏进小树林才感受到了一些台风留下的痕迹。树木都齐刷刷的歪向左侧,让他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有些右倾,他缓步走着,绕过地面上纠缠的枯枝和突然鼓起的土堆。草叶深秀,略显阴冷的气息让他的皮肤突然收紧,树木品种不一,长势也参差不齐,有些树身材矮小,但形态繁复而完整,像一棵按比例缩小的参天古槐,有些树高大魁梧,却像被拦腰截断,只剩了一具简练的躯体。由于湿气太重,林间的能见度很低,淡白色的薄雾弥漫在树丛中,查自碘绕行其间,仿佛在一群摇摆不定的深海植物中穿行。

  一长串纷乱的鞋印将他引向了林间的小河,河水已被人为的拦截住,从底部清理出的淤泥被胡乱摊在两岸上,由于时间长久,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土块。查自碘跨过小河,继续追踪那串鞋印的去向,鞋印忽左忽右,时聚时散,一路踩出欢快的图案,指引他不断的穿行在林间。等到鞋印突然消失时,查自碘蓦然发现,他已经走出小树林、返回到医学院的楼前了。

  “走了那么远,你来到了这里,眼神中满是欣喜和委屈,似乎你出生后所走过的每一步,都仅仅是为了向这里靠近。现在,你来了,你的爷爷却走了,他嫌我们来的太慢,也没有说声再见,就一个人先走了。你和妈妈还没见过他呢,本来,我想让他见见你,还想让你叫他一声爷爷的,可是,他已经出了远门,再也见不到我们了。我不想让你忧伤,但你还是撅起了嘴,一遍遍的问道,爷爷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也去了查奶奶去的地方?那里是不是很远?

  没有人回答你,所有的人都在忙着为爷爷送行。村子的土场上挤满了你不认识的人,他们表情愁苦,不苟言笑,偶尔向别人开口说话,也要用手掌罩住嘴,神神秘秘的小声嘀咕,好像在传递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中午的时候,圆场中央的几个人吹起了喇叭,他们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吹奏出悲伤而麻木的调子,伴着这音乐声,一群身穿白衣服、头戴白帽子的人排起队伍,躬着腰从院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来来回回,重复着这个无意义的仪式,一边还要发出‘呜呜呜’的哭声,那哭声干巴巴的没有水份,像在反复播放同一段录音,而他们的任务只是张大嘴巴对口型。

  在这队白色的人群中,你认出了我,你说,只有我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你还说,我好像一下老了很多,个子也变矮了,手里拄着一根可笑的短木棍,蹒跚的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你想大声的喊一声爸爸,却被妈妈捂住了嘴巴,紧跟着,她抱起你,远远的躲到了人群外面。

  在墙角处的一棵梧桐树下面,你发现了白帐围起的简易厨房,村里的几个师傅在临时搭建的炉灶上忙碌着,将一盘盘冒着烟熏味的菜肉端出来,预备招待那些从远处赶来参加送行的人。几个本地的小孩子在白帐间顽皮的钻来钻去,为抢夺几个果子而追逐叫嚷,你说,你听不懂他们嘴里的话,你说,他们黑得像几只小泥鳅。

  人群在傍晚陆续散去,几个年长的同族中人留了下来,他们真心的喜爱你,赞赏的语言却笨拙而难以达意。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陪着我,向我讲了爷爷临走前的一些事情,我不想叫醒你,不想让你看到我疲惫而安详的表情。还有那厚厚的一叠照片,你知道吗?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一张一张的把它们丢进火里,烧了。这是我给爷爷的最后一封信了。

  几天之后,我们坐上了一辆去县城的拖拉机,在县城的车站上,拖拉机换成了汽车,汽车又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那是我曾经走过的路,现在,你也走在上面了。长途的行驶让你疲劳,你靠在妈妈的怀里,在汽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有一次,当你睁开眼睛时,汽车正驶过一个热闹的集市,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不失时机的隔着车窗向你招揽生意,又有一次,你在细碎的雨声中醒来,汽车正行驶在泥泞中,你眨着眼睛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一路上都不说话?你在想什么?是的,是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什么,我说,‘我想起来了,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也是下着大雨,那天,你的爷爷早早就把自己包裹在雨衣里,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辗转换乘多部车辆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一次,你总算如愿以偿,坐上了有翅膀的飞机。透过机舱上的窗户,你看到地面上的景物正飞速的向后退去,向下坠去。你说,我们家的飞机起飞了!”

  这就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吗?我真的要在这里耗尽我全部的生命、一点一点走向死亡吗?查自碘环顾医学院的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树木,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陌生。在实验楼下面的花丛旁,他甚至一度迷了路,他记得这座楼后面原本有一条通道的,而现在,一面高墙堵住了去路。他重新退回到实验楼前,刚刚粉刷一新的楼面同样让他迷惑,这是一座古老的德式建筑,过去也曾经是他经常出没的区域,有一年,有个学生踩在了三楼拐角处一块腐坏的地板上,直接漏到了二楼,成为轰动一时的校园新闻,现在,楼内的所有设施早就焕然一新,当年木质地板上发出的空洞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了。

  查自碘从实验楼回到团结楼,居然颇费了番周折,如果不是一位新来的校工为他指引,他现在还在实验楼前的花丛间转悠呢。那名校工一定把他当成误闯进学院又不识字的乡下老头了,一直将他护送到路况较开阔的地方,一路上还不厌其烦的向他讲解着学院的地理布局和历史概况。查自碘只好虚心的听着,有好些内容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楼道里还是很黑,查自碘摸索着楼梯扶手,每上完一组台阶就要停下喘几口气。他上午就出了门,一直闲逛到现在,两腿早就发酸了。随着楼层逐渐升高,他歇息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但他并不打算就此停住,甚至当他经过12楼时,他仍然只是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他继续往上攀登,13楼,15楼,20楼,他终于登上了顶楼,24楼。

  左边的一家早就搬走了,防盗门已经锈迹斑斑,右边的一家趁机占领了整个顶楼的过道,将蜂窝煤堆修到了对门的门口,上面撂着一些废弃的木料,木料上还放着一口木箱。一只大肥猫高高盘踞在最上层的木箱上,虎视眈眈的盯着来访的陌生人,似乎它才是这座楼的真正主人。查自碘虚张声势的吓唬它几下,它并不害怕,仍然卧在上面。查自碘不再管它,将旁边一把破藤椅拖过来踩在上面,一手撑着蜂窝煤堆,一手抓着钉在墙上的牛奶箱,两只脚在下面乱蹬,呲牙咧嘴的挣扎半天,居然爬上了蜂窝煤堆。大肥猫被他的动作震住了,脑袋呆立在那里,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查自碘的表演还未结束,他小心翼翼的在煤堆上直起身来,身高还不至于顶到天花板,他放心的舒展身体,用脚踏几下煤堆上的木料,试探一下虚实,接着便一脚踩了上去,大肥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身子直往木箱的后面缩,查自碘已经手脚并用,身子一耸爬上了木箱,像个块头更大的猫卧在那里――那大肥猫见敌不过他,早就“喵”的一声跃了下去──查自碘高高盘踞在最顶层的木箱上,得意的看着被他挤下台去的大肥猫。

  头顶上方是一扇通往楼顶平台的天窗,一块水泥板盖在上面。查自碘猫着腰伸出两臂,抓住水泥板下面的扶手,用力往前推动,水泥板发出粗砺的磨擦声,天窗像一只恶兽的嘴,轰隆轰隆的张开了。查自碘纵身钻了上去。

  “现在,整个天空都在眼前了,翻滚的乌云已被远远的甩在下面,透过较稀薄的云层,我看到了地面上的世界,湖泊闪闪发亮,像天空撒落的碎片,藏青色的圆形山脉层层叠叠,仿佛巨人留下的指纹,村镇和道路密布其间,人群隐藏在琐屑的缝隙中,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形迹,听不见他们的喧哗了。

  机身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恣意飘浮在虚空中,湛蓝色的无边穹顶尽情的铺展开来,清澈得让人不敢正视。极目远眺,在视力所及的最远处,一丝淡淡的阴影若隐若现,我知道,那里是天地相交的地方,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处所,我曾经去过那里,在那里经历了生死,现在,我的身体回来了,心思却永远的留在了那里,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回到那里,只有那里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又想起了父亲,他一生向往远方,却终身困守在故土,最长的一次出行也不过百里,也许他的一生都是在为这最后一次远行做准备吧。随着他的离去,我的身世之谜也被永远的深埋地下了,但是这已经不再重要,年幼时曾让我深陷其中的宿命的谜团,现在已经渐渐清晰,像一张地图摊在面前,神秘却又简单,其中清晰坚定的脉落走向,与迷乱庞杂的枝节一样触目惊心,现在,我已经看到了这些,我知道,我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那扇通向终点的门已远远的向我敞开,我将一步一步的走向它,心中没有欣喜,没有悲伤,只有深深的、深深的厌倦。”

  现在,整个天空都在眼前了,查自碘站在楼顶的平台上,深深的叹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所有的疲劳和紧张,此刻也都化为乌有,他甚至想对着天空振臂高呼几声了。在这一带的建筑中,团结楼是比较高的一座,站在它的上面,医学院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尽收眼底,查自碘靠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俯瞰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平时隐藏在楼房和树丛背后的角落,现在也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他一一注视着它们,仿佛在历数他一生的际遇。有几次,在一条背阴的长廊下,或者一棵紫葡萄树下的石桌旁,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年轻的他总是做出旁若无人的样子,要么腋下夹着几本书匆匆走过,要么独自背着手冥思苦想。那一刻,他真想冲那个楼下的自己喊一声:喂!你知道有人在上面注视你吗?抬头看看天空吧!那些人却在眨眼间就消失了,只剩了空荡荡的楼房和道路,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金黄色的光泽,而那个被注视的人变成了他自己,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又隐藏在更高处的空中了。

  “爷爷,说完了这么多话,我还有一个大秘密要告诉您,这个秘密是我在回英国的飞机上发现的,在飞机上,我给爸爸讲了医学院里的故事,爸爸给我讲了南极的故事,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查奶奶去的地方就是南极!那是一个又远、又黑、地上又滑的地方,每个人老了以后都要去那里,我的爷爷也一定是去了南极。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您,等下一次查奶奶再回来,您就可以问问她了。爷爷,我还知道,每个小朋友都是突然变老的,虽然你们一直在安慰我,说我还小,永远也不会老,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一下子变成老人的。那一天,在飞机上,在云彩的上面,爸爸指着窗外的天空,让我看到了南极,我知道,那个人人都要去的地方,其实就是那个没有人的地方,现在,我已经看到它了,我已经知道它的故事了,所以,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高原 宇文光推荐】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