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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电站锅炉和普通锅炉有很大差别,最显著的是个头要比后者大很多,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呢?可以举例说明。前一阵我们厂搞资产评估,一个老先生对锅炉产生了置疑,他甚至有些气愤,质问什么样的锅炉要上亿元的成本?它是金的么?后来老先生被带到厂房里,为了细化工作他坚持不座电梯,很让人担心。走梯是钢制的,中间有很多网格,为的是减轻重量,因此走上去并不舒服,一般情况下走到三十米左右就会气喘吁吁,而这位老先生不到二十米就发火了,他说我要看锅炉!不是来登山的。于是陪同的人就很得意,他们必恭必敬地说,锅炉就在您老脚下啊。老头俯视了一下,终于流露出绝望的情绪,最后他乘坐电梯到达并站在六十余米的宏伟钢架上,那种绝望的情绪再次展现,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拉住他,生怕他一头栽下去。


  栽下去并不是他的本意,却是一种比本意更难控制的情绪,据不完全统计,所有站到过这的人百分之百都是这样的,这儿仿佛有一种魔力,不亲身体验是没法感受到的。站在这个垂直高度上,你低头看到下面你爱慕、尊敬、憎恨、鄙视的人们,他们无一例外地缩小到可以被你一脚踩死的体积且纷纷从你脚下经过,你会想生命原来不过如此。当然说这些你还是无法感受,那么好吧你或许跳过水,现在有六个十米跳台摞在一起,你站在上面,感到冷风嗖过,空气开始稀薄,你的身体随整个钢架一起轻微晃动,据说那是地球自转的缘故,如果不晃麻烦就大了。还是感受不到是吧,好了好了,再说也是白费口舌,看来你永远也感受不到了,除非你真的站上来,就像我们这样。


  五点钟,班长接到一个电话说炉上有一个测点需要测量,他看看表就安排我和大聪去了。测量是个简单的活,在安全整顿之前往往都是一个人干的,所以我们并没马上动作,而是抽完烟(大聪)又接了一个电话才出发的。从班组到厂房有一段距离,走路大概要五分钟,骑三轮车则快一些,由于年久失修我们的三轮车并不是很好骑,经过商议决定由大聪来蹬车,我负责一会儿的管道测量,一路上大聪不停地抱怨车子以及我的体重,我说你停下让我来蹬,一会你干活,他说少来这一套,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要去的是电梯九层,当时正是收工的时间,电梯走走停停,上去的时候大聪一直盯着电梯司机栗红的胸脯,栗红说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妈去!大聪赶紧指着挂在她双乳间的手机说,看时间,我看时间。


  现在高度是五十九点二米,也就是电梯九层、炉顶下方五点四米,此时此刻我和大聪正站在这里,隔着一块搭在钢梁与钢梁之间的跳板发呆。不久以前我沿着它上走过来,稳稳地,如履平地,但是现在,尽管一切(跳板、天气、风向、我的情绪以及身体状况等)看上去没有什么改变,我却不敢回去了,因为在刚刚转身的瞬间,我想起了大狼。我刚才说过,所有站到过这的人百分之百都有一种栽下去的情绪,大狼就是那个把这种酝酿了若干次的情绪付诸实际的人,上个月他还活生生恬不知耻地在电梯里偷摸栗红的屁股,没想到说栽就栽下去了,像一颗投向人间的番茄,呼啸着,炸开,涂满地面,不过他的肢体并没有离散,有人说那是他体轻的缘故,换别人就不一定了。这件事给厂里惹了很大麻烦,不仅要在行业内通报,更糟糕的是连大伙的年终奖也泡汤了,在那段时间里,厂里集中精力大肆搞安全整顿,除必须的生产人员之外,其余人一律不准进入现场,由各安全员带领学习《安规》,从班组到车间,然后是分厂、总厂,会一次比一次长,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每个人都得写心得,不准重样,写的好的会被放在厂门口的橱窗里展出,但看上去更像是书法展览,的确,在那段时间里很多人的字体都大有长进。这一系列运动的最终结果,就是每个人的腰间都多了一条安全带,只要你离开地面就得扣上,否则立马就会冲出不下十个头顶红色安全帽的安全员,后果不堪设想。厂里对此很满意,认为漏洞基本堵住了,但麻烦却仍未结束,因为工人和安全员之间的矛盾很快就激化了,工人们没法忍受那些暗中游荡着的红点,他们认为他们(小红帽)带来的危险远大于工作本身,很多人因此变得神经质,甚至有人开始把大狼的事情扯进来,认为他就是在防备小红帽时不慎坠落的,不过这种说法显然站不住脚,因为在那之前小红帽们还没诞生。当然最不能容忍的还是那些临时被拉来凑数的杂碎以及他们赤裸裸的监视,当工人高空作业时,他们就聚拢过来伺机找茬,不挂安全带扣二百,违章二百,落物划分等级,小件一百,大件三百,要是胆敢把自己掉下来,不死也要开除。闹过几次之后,厂里也觉得过分了点,就建立了合理的“二人监护制度”,小红帽锐减,基本上才算是稳定了。


  何谓“二人监护制度”?就是任何一项工作都要由两人(或以上)一起进行,过程中必须有一人负责监督,就像我和大聪这样。当然了我们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二人
监护”,因为那杂种并没有监督我,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违章走过跳板,甚至还挑起大拇指说了声牛逼。现在我俩就面对面站着,隔着那块跳板,就像站在奈何桥畔,生死相望。他看我的眼神很空洞,看我又像在看别处,看别处又像在看我,我最终把它理解为透过我的身体看着别处,我忽地大喝一声:看你妈逼啊看,快去找人啊!他这才醒悟过来,慌乱地说了句你自己小心啊,就转身跑开了。我说的找人意思就是找架子工,让他们再来搭一根与跳板平行的横杆作为扶手以确保平衡,当然,过程要尽量低调,决不能让领导知道,否则我麻烦就大了,这一点我没嘱咐他,但我想他应该清楚。五点半,栗红接待了最后一名乘客——大聪,这之后她就会把电梯开到顶层的电梯间,然后再走下来结束她一天的工作,下到四层的时候她忽然问大聪说怎么就你一个?大聪支吾了一阵,谨慎地说小可给困在上面了。临走他很严肃地对栗红说我去找架子工,电梯不要停啊。说完就冲了出去,栗红看见他在经过风机的时候差一点滑倒。


  大聪走后诺大的锅炉上就剩我一人了,我用安全带牢牢把自己拴缚在钢架上,然后背靠着管道慢慢蹲下身子,夕阳中,就像条没出息的菜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聪这杂种一去不返,为了安慰自己我努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还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别问关于手机的问题,在这个庞大的屏蔽物跟前,它没有一点信号),然而欺骗自己永远是那么困难,我掏出一根烟,暗自叹息。第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感觉上平静很多,于是又点上第二根,我平时不是这么抽烟的,一根烟对于我恰到好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还点了第三根。第三根抽到一半的时候我有点力不从心了,身子开始发抖,我赶紧把它掐了,烟屁就塞在管道外面的保温层里。大聪还没有来,我用平生所学脏话一遍遍地咒骂他,与此同时世界随着残阳快速沉落,一切都开始模糊,晚霞从钢架的缝隙里投射过来,黑红黑红的,弄得人很不自在,恍惚中,我盯着空荡的工作平台,开始怀疑起世上是否真的有大聪存在。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清醒,以便在黑暗来临之前在记忆中找到一些确凿的能够说服自己的证据,但我最终还是失败了,我发现我没法证明什么,甚至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叫不出一个一起工作三年的同事的名字,这倒足以说明我们两个当中有一个是不存在的,不是他就是我,妈的!反正他不会来救我了,存在和不存在都是一样的。


  绝望中我有了铤而走险的想法,我盯着眼前的跳板,它是用一点五毫米厚的钢板制成的,上面打了很多圆孔,为的是增大磨擦系数,我慢慢站起来,想恢复一下信心,然而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大狼。大狼当初就是从这种板子上栽下去的,以他的身手按说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他还是下去了,唉,这人呐,有什么准。出事后大狼的家人都从乡下赶来了,他老婆还那么年轻,娃还那么小。办完丧事以后他们就来和厂里谈赔偿问题,除相关事宜外,他们还提出大狼是家里唯一的全民工,因此要求厂里为狼嫂安排工作,被厂方当场拒绝了,于是他们就在厂门口开始了长达半月的静坐,这件事最终还是厂里让步了,不仅增大了赔偿力度,还负担了小狼的抚养费用,不过双方对狼嫂工作的事再未提及,仿佛心有灵犀,人们都说狼嫂也未必真的想来,不过是拿它说事儿罢了,她干嘛要来呢,干嘛要来伺候这台摔死自己丈夫的锅炉呢,没理由。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回头望着周围村子里的点点灯火,同时还闻到了淡淡的炊烟,我慢慢蹲下身子,点上一根烟。我想我不能冒险,我还没有老婆和孩子,况且我的父母包括亲属他们都是些知识分子,他们老是那么文邹邹,那么腼腆,根本不具备谈判的力度,因此如果我栽下去了,他们几乎不可能得到比大狼更多的赔偿,也就是说我的命注定没有大狼值钱,那我干嘛要栽下去呢?绝对不能!我有点想我妈了,就像小时候那种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想她这时候肯定已经作好晚饭了,就闷在锅里,等我们回去再盛。地面上开始有人出来了,他们在路上蠢蠢欲动,不觉已经排成队伍,他们大概也都想妈妈了,要不干吗这么急着回去,看来这是个想妈妈的日子,是不是母亲节呢?母亲节是几月几号,我不知道。


  终于有人来了,我扶着钢架的手能感到细微的震颤,我抬起头,从走梯的方格中看到栗红肥硕的身影。这小娘们以前满苗条的,甚至可以说非常苗条,从学校到单位的这些年她一直以此为资本频繁变换身边的角色,其中还包括两任丈夫,人们一致认为她最终会因此吃到苦头,没想到都错了。栗红的第三任丈夫是个姓董的电气工程师,是厂里的红人,据说已经被列入第二梯队,不出五年就能当上副总,很显然她对自己的这次涉猎也是很满意的,因此终于横心产下一子,为幸福系上了一条安全带。不过幸福往往都是有代价的,自从怀孕以来,栗红的身材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以至于生产很久了还有人问她什么时候生,不管问话的人出于什么目的,这对她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此后每当董工程师对她抱以放心的微笑,她都会感到由衷地绝望。休完产假栗红还没有具体工作,暂时被安排在电梯班,这是份清闲的工作,每天只要保证按时开关电梯,其余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了。每天早晚,栗红都要和若干满身油污的家伙们拥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总是热衷于在这个时候研究她的屁股,他们始终怀疑里面的内容,他们认为这些肥肉不过是栗红为了改邪归正而特制的一件外套,每天早上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梳洗完毕,就会套上她走出家门,蒙蔽人们的眼睛。很多人都对此跃跃欲试,以证实她的质地,但每次都临阵退缩,每当这个时候,他们都仿佛感觉到栗红躲在里面的窃笑,这很伤人们的自尊,尽管他们彼此从不交流。不过最终还是有人鼓足勇气把手伸了过去,这件事还是很值得一提的,鉴于此我将在另外一篇小说里细谈,如有兴趣敬请关注《锅炉上》(之二)。


  好了,下面我们把目光从栗红的臀部挪开,向上抵达她同样硕大的胸部,那儿悬挂着一款新型的三星手机,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它问了句,几点了。栗红从山谷中拾起手机看了看,笑着说,干吗要告诉你?此时此刻她就站在刚才大聪的位置上,夕阳有气无力地打在她身上,我想如果强烈一些的话,或许能映出里面那个栗红的影子。栗红说,刚才在电梯里碰到大聪,听说你出事了,我上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对此我有点扭捏不知道怎么说。她瞟了我几下说你干吗站在那儿?怎么不过来?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酝酿了好久才说了句,这不符合安全规定。这下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安慰我说,别急,大聪去找人了。我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我说,这个杂种,找人要这么久么!栗红说,你别急,我陪你聊一会儿。说着她摘下安全帽,她的头发被帽子压得挺滑稽,还有一些碎发被汗水贴在前额,她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去用手做简单的梳理。起初我们聊的很拘谨,都是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比如同学们的情况,最近都遇见谁了,谁谁混的不错,谁谁混的不好,谁谁生了,谁谁离了,谁谁买车了,谁谁出国了,谁谁做生意发财了,谁谁嫖娼被挨抓了……后来又谈到自己和对方,我说这厂子真是越来越不好混了,活越干越多,责任越来越大,钱却还是那点钱,赶上点背出点事三扣两扣就扣光了。栗红这时候已经把头发弄好了,她把安全帽倒着放在平台上,然后坐上去,这是我们一贯的坐法,但由于平台上满是镂空的网格,帽子的接触面积很小,因此总要不停地晃来晃去以保持平衡,从这个距离看,她很像一只大号的不倒翁。她又晃动了一下,找到一个新的平衡点,说,你们不错了,看看我,连个岗都没有,奖金还拿不了你一半。说完又晃了一下。我说,你怕什么,有老董呢,你就是现在回家去什么也不干也无所谓。怎么样,老董快升了吧?到那时候说不定还要求你呢。栗红却叹了口气。之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老董,栗红说我倒没指望着他非得升官,当然升了更好,不升也无所谓,现在这样子蛮好的。说到这她又叹了口气,比上一次要重一些,同时双膝碰到一起用双手环抱着,重心后仰,形成了另一种平衡。她说,小可你有没有背着女朋友干过其他事情。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我当然知道其他事情是指什么,我不想回答,因为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作为对她的回报我最终还是说了,我说当然干过,但这也算是正常选择吧,大家彼此彼此。栗红说,不是,我是问你有没有找过小姐。说实话我还真没找过,一方面是比较心疼钱,另一方面以我目前的条件还可以找到免费的等价物,这些年我一直沿袭着把女友变成前女友的机械化流程。我说,问这干嘛?栗红说,老董嫖娼了。


  我感到一阵兴奋,为了掩饰不得不摸出根烟来点上,边抽边假惺惺地开导她说,别说的那么难听,不就是找个把小姐么,这件事在今天已经不算事儿了,况且老董业务多,要应酬,老董那人不错,肯定是身不由己。你要宽容点。栗红说,扯淡!这也能宽容呀,一来二去弄出感情来怎么办?喜新厌旧了怎么办?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找下家了,就是给他戴顶绿帽都难啊。说完她示意我把烟扔给她,点上,说,这身该死的肉。我忍不住笑了,我说栗红你放心,如果哪天需要的话,我一定你帮这个忙。这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笑声在周围回荡着,和机器的轰鸣声混在一起。栗红看着我,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说,好啊,现在你就来帮忙吧。我还在笑,但是觉得这件事应该是适可而止,为了岔开话题,我再次指着她的手机问几点了?她拿起来看了看,说,先答应啊,然后就告诉你。我忽然有点紧张起来,我说栗红你干吗啊,开个玩笑何必生气呢?栗红站起身来,整体向上舒展了一下,由于衣服上纵露出一圈雪白的肥肉以及一些蚯蚓般的妊娠纹。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同时含混不清的说,我没生气啊,我真觉得你的建议挺好的。我说栗红我错了。栗红说,你没错,反正你说了可不能反悔啊。我开始慌了,我知道这小娘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说栗红你饶了我吧,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栗红说,少来这一套,装什么装啊你,你又不是没碰过我。我说当初和现在可不一样,你现在可是结了婚的人,是老董的老婆。栗红说不管不管,你倒是答不答应啊!说这番话的时候,栗红几乎看不出冲动的迹象,语速不紧不慢的,甚至还有点扭捏,她再次蹲下身子,摆弄起固定跳板的铁丝。她把多余出来的那节铁丝握在手里,握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又把一段再次上弯,形成另一个直角,像阶梯那样,随后她又把这些一一复原,恢复成原来的直线,再沿着边缘一点点地加力,形成一个圆,很圆的圆。就像上学的时候一样,她还是喜欢在谈话的时候摆弄一些东西,当时的常用道具是衣角、手指、挎包带以及随手找来的笔或者小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蛮好看的,但是这一刻,她摆弄铁丝的这一幕却让人感到别扭,我想问题是出在那根铁丝上,按照标准规定,脚手架的固定必须使用八号铅丝,可以粗略的把它概括成生活中常见的铁丝中最粗的那种,眼前的这个女人摆弄它就像摆弄一段绝缘导线,我不得不承认这和她这件肥硕的外套密切相关,我忽然替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哀,除此之外还有少许的同情,还有应该有其他的,非常重要的,我一时捕捉不到,但的确就在周围,很近很近。栗红微笑着抬起头看我,这时候他手里的造型已经变成一只方块,她还在继续着,准备下一个方案,她说,你到底答不答应啊?我干咳了一下说,栗红你不能没完没了啊!她点了点头,看着手里再次复原的那条直线,说,那好,你去死吧!说完就开始松那个拧成麻花的结。


  那个结她松得并不轻松,每旋动一圈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而且越到内圈难度越大,我隐约已经看到她左手大拇指被划出血了。就像在观看极限挑战的运动一样,我由衷地替她使着劲儿,甚至恨不得冲过去帮她一把,这是个很奇怪的想法,我为什么要帮她呢?难道我要帮他摔死我自己?恐惧就是这个时候降临的,这大概就是我刚刚捕捉不到的那种感觉,奇怪的是我感到它并不是来自于前方的栗红,而是在身后。我的身后有什么呢?除了一根五一二的管道,就是厚达五十九点二米的空气,还有其它的么?没有。没有才更恐怖。下面要出现的人物就是大狼了,他浮现在脑海中,比出现在现实里更可怕,如果他还在的话,他这个时候该回家了,回到他两个月才回一次的家,看一看他两个月才见一次的家人,睡一睡他两个月才睡一次的女人,他走进村子,脚下是松软的土地,头顶上挂着月亮,他听见熟悉的狗叫了,一只叫阿黄的菜狗,他想好了,进门时为了表示友好,他要踢上它一脚。他还准备把手里数量众多的廉价食品墩在桌上,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高度的泸州老窖和老头子喝一会儿,喝到一半的时候他会嘎然而止,借故去趟厕所就不再回去,他准备把身体里积攒了多日的东西一次性上交给老婆,当然往往一次是交不完的,没关系,那就多几次,直到交完为止。另外他还准备在过程中抽空幻想一下栗红,这并不难,因为他女人的身躯和她同样辽阔,他伏在女人的身上,准备把最后一点存货交出去以后就融入黑暗,融入到无边的安详。这一刻我开始感觉到他的存在了,他不在别处,就悬浮在我身后的空气中。


  我又想我妈了,我这个不孝的家伙,这有在这个时候才这样深切地想到她,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我忽然站起来高喊着冲向平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走调了,一点也不像人发出来的,如果这声音传到控制室,值班员一定会感到不安,他会毫不犹豫地拎起听针扑向厂房,看究竟是哪部机器出了故障。栗红的工作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她成功突破了最困难的几圈,此时手里的铁丝弯弯曲曲地伸展着,就像她肚皮上的妊娠纹。她并没有因此停下手里的活儿,而是半抬起头看着我,眼力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就在我即将到达、确切的说是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我猛然停住了,我感到一股来自于身后的力,我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绝望中向栗红伸出手,并无比真诚地朝四周大喊了一声,妈。这让大家都感到意外,包括后面的那个家伙,他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切暂时平静,栗红把手伸过来,我紧紧握住它,感到手里充满弹性。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还没想好,但可以利用这片刻的平静去想,我感到那个力也并不急于把我拉回去,至少目前如此,它只是要阻止我登上平台。


  后面事情的事情让人难以启齿,我在栗红放荡的笑声里解开了自己腰间的安全带,那种比死亡还要彻底的绝望,让我险些站立不稳。我最终登上平台,喘息着和栗红对视了好久。我侧过头看了看,大狼已经不见了,但他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我的身体里,他把栗红扑倒在平台上,干着她里面的那个栗红。栗红肥硕的屁股陷在那些网格里,就像一些可口的白脱巧克力糖,干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太硌了,不行太硌了,于是他们又转战到电梯里面,环境的改变有效提高了性欲,于是在克服了某些技术上的难题之后,他们干得更加投入了。在进行到多一半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抓住她胸前的手机狠狠地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


  也就是说大聪刚刚离开二十分钟,这不能怪我,极度紧张的人总是有点神经混乱的,你们应该体谅一个人度日如年的心情。如果当时知道二十分钟之后大聪就会带着人赶来的话,我是决不会这么干得,但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电梯在不知不觉中下降着。


  最后,我想介绍一下和大聪一起的那些民工,他们来自于相邻的省份,每天都和这台锅炉打着交道,工期紧张的时候他们不分昼夜的奋战在每个需要搭设脚手架的地方,平时就分散在各个班组,换一种方法出卖体力。他们住在厂子最东头的平房里,吃两块五一顿的伙食,因此他们更乐于加班以得到十元钱一份的工作餐。他们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里,留下少部分供自己支配,他们和大狼一样市场要面对着性欲的骚扰,夜市上的大腿对此没有任何帮助,相反会使之更加强烈,他们是如何解决问题的呢?这个我曾正面问过一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有点腼腆,支吾着最终没有说话,但这并不代表没有答案,问题终究是存在的,存在就会有解决,他们会不会偶尔也去找一次小姐呢?这些我无从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此时此刻正在茫然地盯着电梯门,等着它徐徐打开,然而当他们看到里面那一幕的以后,他们会以怎样的心情和方式对待入睡前的那段时光呢?

 

                          2006.01.22

 


【高原 宇文光 欲望的旋涡推荐】

 

高原:
  题材挺重,但小说用比较“轻”的形式来处理。不错。语感、节奏和趣味都是你一贯的风格,挺好,不多说了。只是锅炉上边那些设备的空间位置及用途还是没搞明白,所以“我”处在怎样的危险中还是不太清楚,但对小说的理解无妨。

  “这样一来事情就很可能不是上述的样子。”这句话有点问题。你想表达的应该是时间感的差异吧,但情节应该就是上述的样子。或者是我没看懂?

  最后说一下结尾。我认为这个结尾过于直白了。当然,它并不差。期待你的锅炉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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