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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后窗户望出去,远处山坡上,雪正在把尚裸露着的部分逐渐地覆盖起来。这个过程会很慢,我想,但是它终究会完成的。在一片灰蒙蒙当中,偶尔有个把人影从松树下转出来,脚步迟疑地停了停,似乎是朝这边张望了一下,但是不断飘落的雪同样迷住了他的眼睛。

  我从窗户前转过身。五婶家的柱子乒乒乒地跑了进来,一手拿着只中号鞭炮,另一只手拿根燃着的香。哥,他蹲下身去,把那只鞭炮在地上放稳,手中的香抖动着,哥,他扭过头说,我妈,咳咳,我妈让你们中午去我们家吃饭。他吭哧吭哧──由于过于剧烈地奔跑的缘故──地喘着,拿红亮的香头去凑鞭炮的引信,由于手抖动的厉害,点了几次没点着。 到外面去放,我走过去把拿只鞭炮拿起来,顺手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雪花,把脸板起来说,……,弄得家里都是烟味儿……,你妈说什么?我妈说──,他跳起来想把鞭炮抢回去,但由于它被我的手擎高而没得逞,他的脸憋的红通通的。跳了几次,看看没有希望,他就不跳了。突然又跑到卧室的门口,把身体弓起来,探出头去张望了一下,随即又缩了回来。哥……,他回过头朝我挤挤眼睛,她不在么?去!我两步跨过去,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拎到门外放下,滚回去,我说,回家帮你妈干点活。

  他嗵嗵嗵地跑到大门口,猛地站住,回过头来大声说,我──妈──叫──你──们──中──午──去──家──里──吃──饭!

  我眼看着他的最后一个字随着雪花幽幽地落下,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苏已经把自己收拾妥贴了,她换了件青色的滑雪衫,连帽的,两只小绒球一左一右,吊在那帽子上。这件好看么?她回过头,长发已被盘起,做成一个簪,隆得挺高,但不难看。两只小绒球随着她头的转动幅度不大地晃动了两下。

  嗯,……,挺好的……,我把手插进裤兜里,这才发现一只手还握着小柱子的那颗鞭炮,我松开手,让它滑落到袋里,说,……,不过……。

  嗯?不好看吗?她低下头去左右端详了一番,又把镜子拿起来照一照,放下。要么,……,她说,要么,还是穿昨天那……。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让自己笑了笑,是说头发──,嗯,长发不好看吗?

  哦,她用手正了正那个簪,把一根横插着的别针抽出来,又插进去,面色稍带犹豫地说,我想……,如果你不喜欢……。

  不,我说,这样也挺好的。我挺喜欢。

  哦,她说,又像想起了什么,刚才谁来过了?

  是小柱子,我五婶家的孩子。来叫我们中午去吃饭的,你去么?

  你看吧,她打了哈欠,嘴巴张到一半的时候又用手去拍拍嘴,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个哈欠给拍回去。她合上嘴,神色里有一丝疲倦。你看吧,她说,反正……。 等会儿再说吧,我说。又想起她还没吃饭,就问,吃点早饭吧,你……。

  不吃了。她很快地说,说完后脸上又笑了笑,说昨天吃的太多了,现在还不饿。

  我们从卧室走到客厅。我从那个后窗朝外面瞅了瞅。雪似乎比刚才下的大些,天地一片空蒙。

  苏,我的眼睛继续朝后窗瞅着,雪下得挺大,不去山坡上走走吗?

  好啊,她挺高兴地说,我正好穿着滑雪衫呢。我回过头来又打量了她一遍,她在我右后方站着,脸和我一样朝向窗外,脸上是一种罕见的孩子般的童真,发自内心的快乐的表情。 你等我一下,我说,我也换件防水的衣服。

  我们走出我家小院的大门,沿门口一条小便道向左手走,不多远就是一条宽阔些的小路。这小路一直通向山顶,而此时正被积雪遮盖。苏走在前面,也不问我路该怎么走,到了那条小路直接就又向左拐了弯。

  哎,我在便道与小路的交叉口停住,看着她的背影距离我五六米远时,朝她喊,哎,你──走─错─啦。

  没──错。声音被抛向她的身后,像一记方向准确的雪球。这个姑娘停也没停地继续走着,连头都没回一下。快点跟上吧,她说,笨蛋。

  我的小伎俩没有奏效,想一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本来会是一场喜剧的,不是吗?可是……。

  我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在她的脚印旁边,另有几串稀稀落落的脚印,显示在此之前另有人上山,或从那上面下来。可是……,我把脚沉重地踩在积雪上,嘠吱嘎吱,脚印的边缘最上面一层雪因挤压而抬高了。可是事情为什么会这样的呢?从来没有想到……。

  嗨!仿佛因了雪花的阻力,这声音比刚才要轻灵些,我抬起头。嗨──,她在比刚才更远些的距离上停住了,面朝着我,使劲地挥动着右手。快──点──跟──上。

  我紧走了几步,差点让自己跑了起来。她笑吟吟地居高临下地面对着我,一粒雪花降在她的鼻尖上,随之融化了。

  你走得太快了。我鼻息有些粗重地说。

  哈,是你太慢了,小朋友。她伸出一只手,顺势牵住了我冰凉的手,一使劲,我就和她肩并着肩了。她仍旧抓着那只手。小朋友来,她说,让阿姨带你雪中漫步。

  去你的。我把手从她手中甩开,第一下没成功,第二下我感觉她自己把手松开了。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准是我甩的力量有点大了。冷么?我的手里还残留着她干燥温暖的体温,我说你冷吗,雪下的这么大。

  嗯。不冷。她放松四肢,就势抖了抖身上的雪。小路旁边的一颗松树上,一只什么鸟儿也抖了抖翅膀上的雪,用力一弹,借着那股力量扑棱棱的飞远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抬起头向山顶方向看看,细细密密的雪铺天盖地地降下来,落在早就掉光了树叶的萧条的树枝上,落在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的一蓬一蓬的山草丛中,落在石头上,泥土里,落在我们的眼睛里。我转过身去望着山下。啊,离村庄已经很远了。

  你以前……,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条松树枝,黑褐色的,我是说你到北京读书以前,她用那根树枝朝虚空中随意地挥舞了几下,说,经常到这里来吗?

  没有,我说,小的时候经常来,读初中以后就到县里去了,难得回来一趟也不大来。

  哦,她眼神迷离起来,像雪花一样,我还以为你经常来呢。稍停了片刻,她又说,这里很美。

  是啊,我张开双臂,让雪花落在我的手上和胳膊上。是很美,我说,还上去吗?已经这么远──

  上去啊,她又恢复了兴致勃勃的神情,干嘛不上去,这么美丽的雪景。

  于是我们继续朝山上走。不知不觉,我又落在她的身后了。走着走着我就恍惚了起来,我似乎掉进了一个梦境里,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和雪花一起融入这山中了。她腰背挺直,身材匀称,青色的滑雪衫下,牛仔裤把臀部和大腿包的紧紧的。让人心醉神迷的时刻呵。 可是昨天晚上……,恼人的思绪又来烦扰我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仿佛从一开始,我们都在──,我们都在──进行一场牌局,暗中较劲,等待着对方出错。可是……。

  我说过了,这本来应该是一场喜剧,而且应当是一场轻喜剧,小小的阴差阳错,小小的互相折磨,最终的大团圆结局,不是吗?我想必须要对她说点什么了。

  苏──。

  嗯,她把树枝左右劈划着空气,刷刷的声音被雪吸收了一些,听上去有些沉闷,小朋友怎么了,又要阿姨牵着走了么?

  少来了,我说──但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说,我想,今天中午五婶那边还是去一下吧。 好啊,她说。突然,她发出一声惊呼,看,她说,你看那边。

  那边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地,在半山腰的地方。雪在上面平铺了厚厚的一层,像一张整整齐齐的大床。

  打雪仗喽!她像孩子一样的欢呼着,腿下早已生了风,飞奔了过去。她蹲下身去,迅速地捏了一个雪球,站起来朝我比划着,怎么样小朋友,敢比试比试么?

  谁跟你比试,我故意不理睬她,指指上面说,我要到那个山洞里去。

  哈,她把那只雪球远远的掷过来,由于握的不够密实,它在中途解体了,纷纷扬扬地散开去。哈哈,她继续笑着,你等着,她说,我再捏一个,比石头还硬,到时候别喊疼啊。她又捏了一个,照样掷过来。这次飞地远了些,但还是在落在我的脚边,散掉了。 我捏了两个雪球,走过去,递给她一个。这样吧,我说,咱们来个新玩法,两个人的玩法。

  怎么玩?她把那个雪球再捏紧些,两只手都用上了,由于用力,她的脸有些涨红。

  这样,我把她拉过来,顺势把她头上和肩膀上的雪拍打掉,我们两个人背靠背,我说,然后谁发个令,大家就各自向前走十步,十步走到了就可以转过身来向对方攻击了。

  这样啊……,她说,这不等于是决斗吗?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我说,不过大家都要是君子啊,十步肯定要走到以后才能转身攻击的哦。否则就没得玩了。

  ……,好吧,她说,我肯定是君子,就怕你──。好吧,谁来发令?我来可以吗?

  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烧,白花花的雪地让眼睛很不舒服,似乎有些眩晕。好吧,我说,你来发令吧。

  我们俩背靠背站好。贴近点,她伸出一只手来扯扯我的衣服,贴近点让我感觉到你,别想耍赖皮哦。

  我们贴近了一点。我的背紧靠着她的背,屁股和小腿肚也紧紧地贴着,她还把头朝后仰了仰,确认碰到了我的头。她头上一根簪针碰到了我的头皮,略微让我清醒了些。把你的双手伸出来,她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说──把──你──的──双──手──伸──出──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把两只手沿着身体的两侧伸向背后,它们寻找着想象中的另两只手。碰到了腰──,从滑雪衫上蹭过去──,摸索着,终于捉住了。她被我紧紧地握在手里,有些不安份,动来动去,像两只小兔子。我握得更紧了些,慢慢地,它们不再动了。它们静静地呆在里面,很放松地,仿佛没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些凉,毕竟……这雪天,我握住它们揉了揉。

  怎么样,我轻声问,暖和些了吗?

  嗯。她“嗯”了一下,便不再出声了。确实有些暖和了,血液加快了它们的流动速度,从心脏强有力地出发,动脉强大的压缩力,完美顺畅的循环系统。热量,皮肤的触感,温和。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些烦躁,它蹦跳着,从远处而来,眨着眼睛,越来越明显。可是……。

  远方的天际由于雪的原因而被拉近,山谷过去一些,在大片广袤的田野处,视线达到了极限。更远的地方无法得见,像我们灰蒙蒙的未来。我想我必须要对她说点什么了。关于昨天晚……。

  苏。

  嗯。

  一段沉默留给了我。我咽下一口口水,感觉有些艰难,但还是继续在说了。苏,昨天晚上,我一直想说,我……,那个……,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从没有过的……我真的不知道……。

  嗯,她的手又开始在我手里不安份了,嗯,我知道的……,那也没什么,真的。我感觉得到,她正在用手指在我手里写什么。

  突然,她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我感觉一下子空了。不是手空了,是整个人,甚至整座山、整个天地都空了。那种空洞的感觉,笔墨难以形容。

  开始!她简洁的发了令。然后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开始机械地迈进,抬起来,跨出去,落下,把雪重重地踩下去,踩结实;站稳,然后另一只脚。我走着,仿佛走向已经可以预见的失败的结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最后一步,我木然地停下来,转过身去。我仿佛看见背后的雪地上空无一人──大雪带走了苏。

  啪!沉重的一击,我的鼻梁猛地发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哈哈哈!我用手抹去面孔上四散飞溅的雪,然后看见了苏那张可爱的笑脸。她不加掩饰地、放肆地笑着,就站在离我一公尺的地方。怎么样小朋友,她得意洋洋地说,这一下够结实的了吧?

  我用手抹了抹眼睛,眼泪还在不停地涌出来。雪还在下,可我觉得我已经在慢慢地活过来了,神经末梢重新有了触觉,血液的热量从脚底慢慢地上升,经过小腿、膝盖、大腿,回到了心脏。我的心脏咚咚地跳动着,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有力。我有救了,我想,而且我再也不想失去眼前这个姑娘了。

  你一直都在跟着我吗?我问苏。眼泪还在不断地涌流,似雪水洗刷着我的心肺。

  是啊,她调皮地笑了笑,怎么样小朋友,这算违规吗?

  不算,我说。我把手插进袋里,突然地摸到了从小柱子那里拿来的那颗鞭炮。我这儿还有颗鞭炮呢,我对苏说,想听一听吗?想听的话我给你放。

  她当然想听。我走远几步,把那颗鞭炮端端正正地栽在雪里,燃着打火机,把它凑近引信。

  它响了。

  走吧苏,我神采奕奕地拉着她的手,咱们该去五婶家吃午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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