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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醉元宵


  母历丙戌年正月十五日,喝得很醉。凑诗四句:


  圣贤皆寂寞

  南北是东西

  酒爱无名者

  世界美如斯


  《世界美如斯》是捷克诗人塞弗尔特的回忆录的书名。就在正月十五,我们到达珠海一家酒池时,秦晓宇送给了我。这是一种美好的劝喻吧。事实上,这几天的相处他已用自己的活力感染了我。

  十六早上醒来,我将这本浅红色封面的书盯视了良久。反正不想起来,就将“酒爱无名者,世界美如斯”的短信发到他的手机上了。

2、 还是礼物


  书之外,床上还有一包美国烟丝,Captain Black。包装盒上还有一艘三桅帆船,叫人顿生远航大海之心。是一个师姐送我的礼物——在赴酒池之前我和她们吃饭。她说,“不知道怎么抽,大概是用纸卷起来或者放在烟斗里吧。” 说到烟丝的来历呢,似乎不大光彩。我这位师姐在边检工作,她们有权怀疑任何过境的物品里含有毒品之类的违禁品,然后就是抽样检查。……其他的我就不说了。感觉到她有一种温暖的过日子主妇的味道。我敬了她一大杯酒。

  还有一例,一个我叫嫂子的。几年前,她老公和她从废都来珠海投奔我,我为她找的工作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客房部的服务员。以后,只要是她来看我,总会带一些酒店里的物件给我,比如鞋擦(我从不刷皮鞋)、牙刷香皂(我有时会忘了买日用品)、稍稍有点污渍的床单桌布(老实说看起来相当不错)、烟灰缸酒杯之类的也是应有尽有……后来,酒店里淘汰一批家俱,她下手太快了,和一个主管起了争执,被人家炒了鱿鱼。 她们是爱我的人,我太享受以至于无法忍受。在小说《麒麟镌》中,我将这些爱具象为一个邻家的小男孩,并表示要将他和象征恨我的寡妇“一体看待”。

3、 牛B事


  这是给秦晓宇说的:

  我曾经带着一个实习小警察处理过500多人的民工骚乱。已经开始砸东西了,后排还有人鼓噪要对我们动手。一个小时后,事态平息。一个民工大声赞叹道:“还是当兵的厉害!”——所谓“当兵的”自然是指我,所谓“厉害”可能是指有办法、公平吧。我没有得意,因为不敢笑。我没对秦说的是,我当时两股战战;但我说的时候表情很得意。说了两次,一次在岛上,一次在珠海。

4、 威仪


  天暖和后,海岛上的蛇就会出来活动筋骨。进房间也是常事,隔壁一哥们就曾在床脚的衣服堆里发现过一条。大家同仇敌忾,将它打成肉泥。完事了我点上一枝“事后烟”,接着实话实说了一句,“打得太烂了,都没法吃了。” 我辈都是嗜食野味的饕餮,但是没人笑。

  雨后,我们要立即给房前屋后撒硫黄。但有时雨太连绵,这事就耽搁了。后来,就有一条小眼镜蛇光临寒舍。当时是午休时间,我脱衣钻进被窝,然后摘掉眼镜,扯过一本书读了起来。屋子一股霉味,被子也是潮乎乎的,我开空调抽湿,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空调。在白色的墙和银灰色的空调之间,仿佛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晃动了一下。我喝了点酒,有点困,但由于素来多疑还是戴上眼镜……

  空调上方是一条黑色的蛇。我跳到床下的时候,它挺直起身子,冷静地回敬着我——是这么回事吧。它的脖子,就像往常所见到的警觉的眼镜蛇那样,鼓成两个小勺子的模样。我先是扯开门,跳出圈外,想想太窝囊,又从外边拎着一把扫帚回到屋里。我向前逼进了两步,它的头突然又昂了起来,脖子再次鼓出小勺子。

  我的进攻欲望迅速弱化。因为我赤身裸体,必须估计到它反击时动作的迅猛。将它从空调上挑落下来并击毙,并不容易,谁知道它会灵活地躲进屋子的什么地方。我再次走向门外,不想刺激它。结果很简单,因为空调一直抖动着,它也呆不舒服。最终它放平柔软的身体,沿着空调的排水管缓缓地爬了出去。

  中午没睡成。我用硫黄将床围成一个密实的圈——就像孙悟空用哭丧棒给他师父画的那种可以防妖防兽的圈子,可是晚上还睡不着。这事我没对别人讲过,因为自己羞臊难当。体面的处置方式是:穿三角裤,抽雪茄烟,端坐在屋子中间——这可是我的屋子,和它对视。它假如掉下来或向我进攻,就抄酒瓶子拍死它;现实中的结局当然最理想,但含义可就不同了,因为不是它兴尽而回,而是被我的威仪吓回的。对了,还应当关掉空调,让它呆得舒服点,让我的威仪成为24K金。

5、这回是竹叶青


  又一个游客被蛇咬了。事件经过如下:一条小竹叶青横穿人行道,一位穿拖鞋的老太太想逗它玩,伸出脚去踩它。但小东西不解风情,反身就在她的腿肚子咬了一口,并且把体内的毒素送了进去。我处警的时候经常不高兴,这是自然的,谁愿意干活呢?抬着老太太去卫生所时面色很不好看。心里暗暗怨天尤人,一怨老太太多事——我其实讨厌一切游客;二怨本岛不友好的竹叶青。首先,能被轻佻的老太太踩着的蛇,大概是个蠢货,它没有对一个有可能有攻击性的物体的出现有警觉的判断。其次,在对方的攻击发出之前,大概一开始并没有拿出它的威仪使进攻者退避三舍吧。老太太根本算不上什么勇士,只要蛇昂起头来,哪怕是条草蛇,她也绝对会识趣地缩回她穿拖鞋的脚的。

6、 推敲


  秦晓宇说:最近读什么书了?又加了句:要老实说。 老实说没读什么。两本行书字贴,这可远超过“读”了,一摹二临三悟;两本书法理论书,看古人扯淡,一边想我应当写出自己的毛笔字;一本《苏轼诗选》,儿时读物,书价0.80元。我确实忘了我通读了宇文所安的《中唐文学文化论集》,也没读懂。

  书中谈及贾岛、韩愈著名的推敲典故。王夫之认为符合现实情境才行,不必拟议推还是敲。

  话说岛上过年时太静了,让人发虚。我半夜起床去办公室泡茶,天黑看不清楚,推后门时手指关节重重地戳在门上了,海边的人大概也能听到有人在“敲”门了;然后是推,因为门从来不关,敝辖下夜不闭户嘛。当然了,“推”有更响亮的“吱”声。

  我感到茫茫夜色中有人在窥视着我的“推”或“敲”。不是贾岛,是一只野猫。——并非小说家的故弄玄虚,后门口是我喂狗的地方,无人无狗时野猫就来吃残羮剩饭。

7、 孤寂


  海也静得很,我猜鱼虾大概也回龙宫过年去了。我住在山腰(其实没那么高,应当是山肚脐、山丹田或者山耻骨),白天里也静得很,所谓“静如空山”是也。午后起床站在树下抽烟,得到了一幅绝对写实主义的对联:

  看鸟交配

  猜狗叫啥

8、 畜生行径


  写一写狗。小桶(拙作《狗儿子》的主人翁,搞文学的都应当看看)和她的儿子小丑。

  小丑是第二胎,去年大年初三,我调往西澳岛警务区工作,就将刚足月的小丑带去,以供无聊时玩弄解闷。十个月后,我因故又调回零丁岛,也将它带回来了。小丑是个吃货,吃相难看我还能忍受,只是饭后经常倒头就睡,码头、派出所门口、我的麻将桌下什么地方都行。我素来不喜欢行尸走肉,对它也不例外。在西澳岛,很多人提议将它吃掉,我没同意,因为我认为让它过一次性生活再吃掉才符合我的人道主义哲学。

  它跟我回到零丁岛后,几乎成了本岛体型最壮大的公狗了。这也没有换回我的好感,因为它没有威严。它依然讨好我,可我总是亮出脚掌抵住它的脖子。它们母子倒是很快熟络,经常一起奔跑。小桶、我的狗儿子很有母亲风范,她还像它小时候那样为它用嘴抓狗虱。有一回小丑赢回了我的好感,那是十一月的时候,一只公狗和小桶交配,小丑愤怒地咬住了它“后爸”的脖子,喉咙里闷雷似地滚动着吼吓声。我窃笑不已。但还是对它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是第二天,我突然发现它骑在了它母亲的背上了,我简直难以相信难以接受!我躲在房里抽烟,等它懒洋洋地出现在门前时,我突然抄起早就备好的棍子……

  书上说这种畜生行径是完全合理的。但我依然难以接受,简直有点信仰崩溃的味道……

  十二月天凉了。有一天,做饭的兰姨悄悄告诉我说小丑被人吃掉了!我恶狠狠地叫道,“好!吃得好!”她安慰我,她以为我被吃狗的气糊涂了。


  “我因故又调回零丁岛”,因何故呢?西澳岛一位领导强奸了一个高中女学生,我一心想把他送进去,但是我斗不过他和他们。他们见不得我,于是我只能滚回我的零丁老窝。

9、 天丧的星


  我住的小区很有市民气息。前年过年,我接我那糊涂的老爹老娘来珠海,他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并且很快融进了本区的生活。令我大吃一惊,我都住了四五年了,还没他们的朋友多。 附近是区文化广场,更是个热闹处。周末或是节假日,就有许多愚蠢透顶的文艺演出。有些纯属草台班子,年前我看过一回,是两个妆化得贼烂但是奶包子很大的小姑娘在唱流行歌。只听她们唱道:


  天“丧”的星

  “丝”爱“银”的心

  我要去“朘”寻

  那鲁湾哩呀那鲁湾……


  没幽默感的人肯定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我只解释一点——以合乎我恶俗的用词癖好:姑娘把“追寻”发音为zuixun了。我写的那个“朘”是方言里的男子生殖器。但这不怪我,你可以翻一下字典,zui字平声音就只有这一个字。

  我老娘以前是小学教师,她遇到过许多这种吃掉辅音H的发音。我记得清清楚楚,她一般不放过嘲笑的机会,她会笑着说,“这娃娃可怜的舌头短!”

  ……两个小姑娘唱得很投入,看得出她们很快乐,或者强烈地希望下边的观众快乐。

  我潸然泪下。

10、 稿费


  应当写点真诚的。

  我开始发表一些作品了,我发现收到样书时我很高兴——以前认为这是唯一的高兴,但现在才发现,收到稿费时我的高兴劲难分轩轾。我近来要应对困难,名气(发表所带来的)和钱财(稿费)都需要,我都缺。

  但以前我脸皮很薄,再加编辑不是朋友就是经人介绍的,更抹不下脸。而他们几乎没有给过我,直到现在。以前我认为别人给我发表,是宽大的施舍,是皇帝的临幸(就是“操”、“日”、“fuck”),现在不这样看了。我随时准备在方方面面造反。

                          公历2006215

                          母历丙戌年正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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