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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再次重复我以前的观点,结构从来都不是短篇小说讨论的重点,而判断一部长篇小说的优劣,我们必须从小说的结构入手。为什么?因为短篇的灵巧足以弥补篇幅结构上的先天不足,而存在于长篇小说里的结构并不像一座外观雄浑,镶着天蓝色钢化玻璃的建筑那样醒目,它是隐含着的,在于各个场景的置换,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事与事之间的联系,以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还有不经意的回首一瞥,这些都是小说网络的秘密所在,只有当我们深入其中时,才能为它的精妙与宏伟而发出赞叹。 在此顺便提醒一句,身为一名合格的读者,我建议只读狄更斯的晚期作品——《大卫考伯非》之后的作品。有专家说,《远大前程》是狄更斯技术上,思想上最为成熟的作品。是非姑且不论,在解构之后,我相信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好了,让我们开始吧,我们即将与狄更斯,与他的《远大前程》同在。
1.成长的主题(皮普的命运主题)。皮普从乡村少年成长为伦敦上流人,最终远大前程幻灭的主题。这是一条主干,其他的枝节都攀附其上。 2.爱的主题。皮普对艾丝苔娜的爱情,和乔,和郝伯特的友谊之爱,以及郝维仙对艾丝苔娜的畸形之爱,普鲁威斯对皮普的畸形之爱。这里面,既有人类正常的感情纠缠,又有疯狂的具有毁灭性质的爱。但总体来说,爱与被爱是人类最伟大的主题之一。 3.复仇主题和犯罪主题。这是狄更斯最喜欢的东西之一,在《双城记》里也有。之所以把两大主题放在一起,是因为复仇和犯罪的界限实在是太模糊了。郝维仙小姐之所以把艾丝苔娜培养成一位绝代佳人,乃是为了报复情人对自己的遗弃,因此她痛恨一切男人。与此有点类似,普鲁威斯越狱后为了抓到康普生不惜放弃自由,康普生则在余生一直致力于寻找机会报复普鲁威斯。 4.庸俗主题。这不是个明显的主题,但也不能忽略不计。主要表现在彭波契克先生身上,德鲁莫尔身上,特拉布的小伙计身上,以及一些郝维仙小姐家的亲戚等次要人物身上。狄更斯先生在这些人身上恢复了自己讽刺的笔触,毫不留情的嘲讽挖苦他们。实际上,在这部小说里,狄更斯本人喜欢使用得讽刺笔法少之又少。 在《远大前程》清晰的回溯式写法下隐藏着双拱和多拱结构:前面说过最主要的一条主干是皮普追求远大前程及破灭的成长经历。在这条主干下又分出了两条枝杈,一是皮普年幼时救了罪犯普鲁威斯,在普鲁威斯的帮助下,他开始走向上流社会;二是郝维仙培养艾丝苔娜。两条线索可以对照看一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皮普和艾丝苔娜都有恩主,几乎都是依靠别人的钱财生活;普鲁威斯和郝维仙小姐对他们都怀有疯狂的爱。皮普那条线索的分量更重些,他始终在怀疑谁是自己的恩主中生活,因为他首先怀疑的是郝维仙,这使得两条线索得以交叉,等到真相大白后又可以分开。艾丝苔娜那条线索要弱一些,不过也很重要,文中很多人物发生干系要攀附在这条线上。现在,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些线索没什么稀奇,这些穹隆拱形的设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惜实际上,我们现今所阅读的大多数当代小说家的长篇小说并没什么新鲜玩意儿,所有的区别不过是环境变了,年代变了,人物的衣着更光鲜了,但在其中的舞蹈花样,差不多都是从中脱胎出来的。而且,论到语言创造力,能与大作家狄更斯先生相匹敌的人并不太多。也就是说,制造这样一个双拱结构是简单的,但是用语言维护不使其坍塌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第一部分:讲述了小皮普救了罪犯普鲁威斯,以及他在家乡的生活,直到命运出现转机。这部分可以简单的分为三个流程。 1.要品尝狄更斯的语言特色,不妨从开篇第三段开始:“我们的家乡是一片沼泽地区。那儿有一条河流,沿河蜿蜒而下,到海不足二十英里。我领略世面最初,最生动的印象似乎得自于一个令人难忘的下午,而且正是向晚时分。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这一片长满蓖麻的荒凉之地正是乡村的教堂墓地;已故的本教区居民非力普皮利普及上述者之妻桥其雅娜已死,双双埋葬于此;还有亚里山大,巴斯奥卤米,亚卜拉罕,特比亚司……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在这坟场的前面,一片幽暗平坦的荒凉之地便是沼泽,那里沟壑纵横,小丘起伏,,闸门交错,还有散布的零星牲畜,四处寻食;从沼泽地再往前的那一条低低的铅灰色水平线正是河流;而那更远,像未开化的洞穴并刮起狂风的地方,自然就是大海。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面对这片景色而越来越感到害怕,并哇的一声哭起来的小不点儿,正是我皮普。”这段话简单明了,非常有感染力,典型的狄更斯手法。更有意思的,在几个中国作家那里,我发现了这段话的变形体。这就是我前面为什么把狄更斯称作开拓创新者了,因为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语言非但没死并且被很多人袭用了。 这个流程是小说的开端,也是故事的开端,皮普遇见罪犯普鲁威斯并给他找来了食物和锉刀。这是小说主人公改变命运的起点——巧合,很多小说家都这么做,没什么好说的。下面引来的是几个庸俗人物出场,皮普的姐姐,彭波契克先生等人,然后是善良愚钝的乔,教堂职员沃普塞先生(这人是个线索人物)。复仇主题也从这里出发,普鲁威斯为了抓另一个罪犯,他自己曾经的犯罪合伙人康普生放弃逃跑。引发的结果是皮普的姐姐遭人袭击,这是个伏笔,大家都以为是某个逃犯干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到最后会真相大白的。 另外,庸俗主题第一次出现: “乔夫人,”彭波契克进来后对姐姐说道。他是一个大块头的中年人,行动缓慢,呼吸急促,生了张鱼一样的扁嘴,眼睛迟钝却睁得滚圆,沙色的头发根根竖立在头上,那摸样真像被闷得昏迷了过去而现在才苏醒过来一样,“我给你捎来节日的问候,夫人,我为你捎来……” 每一年的圣诞节他都要来,讲得是相同的话,还自以为很有新意,抱来的是两只相同的像哑铃一般沉重的酒瓶。每一年的圣诞节,乔夫人的答谢语也是一成不变的,和现在说的一样:“哦,澎——波——契克舅舅!可真谢您了!”每一年的圣诞节,听了姐姐的答谢后,他照例还是那几句旧话,“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们都健康愉快吗?这个小东西怎么样呢?” 狄更斯笔下的庸俗人物总使人想到契诃夫小说中的庸俗人物,说他们庸俗不是因为那些毫无新意的话,而是因为明明低俗却故装风雅。用一个现代词叫做虚伪。相反,乔虽然愚钝,却没有一点做作。在狄更斯那里,善与恶大多数情况下是极端对立的,在《远大前程》中虽说不是特别有意,但通过对比,比如乔与彭波契克先生的对比,普鲁威斯与康普生的类比,再加上他的描写与人物说话的方式,所创造的这些人物就活过来了。
对郝维仙小姐的描写也用了这种手段:她穿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制的,缎子,花边,还有丝绸,全是白色的。她的头上披下来一条长长的白色披纱,头上还别着新娘戴的花饰,但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在她的颈子上和手上闪着珠光宝气,还有些珠宝首饰在……看来她还没打扮好,因为她只有一只脚上穿了鞋,另一只鞋还放在梳妆台上她的手边,她的披纱还没整理停当,带链的表还没系好…… 描写中用了三个白色,像死人应该具有的颜色,其实,郝维仙小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同时,用一生来仇恨的女人确实可怕,也确实可怜。整篇小说应该算是个悲剧,两个疯狂人物,同时也是最值得同情的人物最后都不出意料的死了。这两个疯狂人物可以说是小说中极其出采的人物。相反,作为主要人物之一的埃丝苔娜写的倒并不那么出色,甚至有点概念化和普通化了。在这一章节里,埃丝苔娜对皮普的鄙视和冷漠与后来长大成人后没什么大的区别。我们都知道一个普通的道理,鄙视和冷漠有时候是催人上进的,这也是皮普要成为上等人的理想的源泉。同时,这章的作用是牵扯进来另一个人物——善良姑娘毕蒂。 在接下来的章节里,那个曾受过皮普恩惠的逃犯普鲁威斯托人给皮普送来钱,预示了两个人的命运将从此纠缠。值得一提的是,狄更斯描写那些次要人物时似乎更出色:“这个人脸上带着神秘的神色。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头向一边倾斜着,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好像正在瞄准一只无形的枪。他嘴里叼着一只烟斗,见到我,便把烟斗取出来,慢慢的把嘴里的烟雾吐出来,然后紧紧的盯着我,向我点点头。”短短的几句,就描绘出这个人的特点,我想主要是那个比喻。其实,对人物的描写未必要用大量笔墨,只要抓住特点,也许只要几句话就能达到非常完美的效果。 几天后,皮普将再次造访郝维仙小姐的家,这次将引出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贾格斯先生,另一个是少年郝伯特,也就是皮普将来最重要的朋友之一。贾格斯先生是个双重人格似的人物(说句玩笑,他似乎患有现代人说的强迫症),当然,这是个相当凶悍的人,之后皮普将与他一再联系。同时,他肩负着联系普鲁威斯,郝维仙,埃丝苔娜和她身世之迷的任务。传统小说里自有一套严密的网络,负责把这些网络连接起来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通过某个认识的人发生干系。显然,贾格斯先生就是这种网络中心似的人物。 少年郝伯特与皮普打架的那场戏挺好看,这是作者为他们今后相遇安排的伏笔,我猜是为了突出他今后的性格特点。 然后,又是一次转折。通过郝维仙的帮忙,皮普成了乔的徒弟,变成了铁匠。有趣的是,皮普小小的脑瓜里竟然有那么多想法。可能有人会为此疑惑,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乡村少年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感想?别忘了,在小说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就像我们相信格里高里会变成甲虫一样。小说不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不需要那么多合乎日常生活的逻辑,一个合格的作者,一个合格的读者应该打开门,拎一把扫把,把那些陈腐的逻辑扫地出门。但是,我可以预言的是,在一个蹩脚的作者那里,他会把宝贝和垃圾一起扔出窗外的。
“不要问我了。每天晚上我一离开铁匠铺,大家都知道我在干这个。毕蒂,可你没有时间干这个啊。” “我想你是把学问传染给我了,就像传染咳嗽感冒一样。”毕蒂平静的说着,然后继续干她的针线活儿。 我背靠在我的木椅上,注视着毕蒂把头斜在一边干着阵线活儿,脑际中泛起了思潮,我开始认为毕蒂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就我现在所能想起的,她对我们打铁这个行业的一切专门术语,活计名称以及各种工具都了如指掌。…… “毕蒂,你是个非常善于利用机会的人,”我说道,“你来这儿之前没有任何机会,而现在一有机会,看,你进步的多么快。” 毕蒂看我一眼,继续做她的阵线活,“可是我过去曾是你第一位老师的,是不是?”她一面缝一面说。 “毕蒂!”我茫然的说道,“你怎么了?你正在哭。” “我没有哭。”毕蒂说道,仰起脸来笑着,“你脑袋里怎么有那个念头的?” 我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个念头的?明明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滴在她的阵线活上。我无言而默默的坐在那儿,脑中却在回忆…… 这种手法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另外,用对话推动情节,揭示秘密,比如毕蒂哭了的那一刻,写得既含蓄又优美。 在这部分,皮普向毕蒂流露了自己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人的想法。毕蒂则告诉皮普,奥立克追求自己的秘密。皮普自然不会让奥立克得逞的,这是个导火索。此处按下不提。 第一部分快结束时,庸俗主题将再次出现,彭波契克请皮普到家中吃饭,一连数次要求跟皮普这个即将成为上等人的家伙握手,其丑态令人作呕。自然,狄更斯不会放过他。另外,围绕在郝维仙小姐周围的几个亲戚——蛀虫一般的人物,只等着把郝维仙小姐的尸体吃光,也是庸俗主题的延续。 有三处场所需要注意——郝维仙小姐的家,三个快乐船夫酒店和蓝野猪旅店,是作者展开情节的环境。在郝维仙小姐的家,作者完成了皮普对埃丝苔娜爱慕的铺垫,并且,因为郝维仙身上笼罩的神秘色彩,使得皮普怀疑她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恩主。 很快的,皮普在三个快乐船夫酒店再次见到贾格斯先生,他告诉皮普,他将成为一名财产继承人,但是,他被告知不得打听恩主的姓名。到这里,皮普远大前程正式开始,第一部分则宣告结束。在这部分里,狄更斯运用自己发明的手法,制造悬念,制造伏笔,并且大部分主要人物都在这部分里粉墨登场。
在贾格斯家吃饭一节,也显示了他性格中不同常人的一面。比方有个叫德鲁莫尔的家伙,(仅次于彭波契克先生的第二号庸俗人物)大家都对他相当反感,惟独贾格斯对他抱有兴趣,因为他是强者,对德鲁莫的挑逗,暴露他的性格弱点恰好是强者贾格斯的爱好。这节里,贾格斯请众人欣赏女佣手的细节也不容错过,那是一双比男人还有力的手。
我怀疑温米克是贾格斯先生的对照版。这个人物在心智上很成熟,并且会隐藏自己的性格弱点。他的首要任务是领着皮普见到郝伯特,其后,他给皮普提供了一些帮助,不管是生活上的还是所知的秘密上的,在情节发展上,他领皮普参观自己的堡垒,请他吃饭做客,使之不至于感到伦敦生活的无聊乏味,其次,他在关键时刻出谋划策,帮皮普的恩主逃脱。(虽然没有成功,并且一定是不成功的,这是情节的必要)他是个典型的双面人,在工作上刻板,唯老板命令事从;但离开办公室回到家中,他马上变成了一个和善的,圆滑事故的,甚至是有点可爱的人物。 第二部分中,有两处写到皮普去温米克家做客。这些情节流程的功能一是让我们认识更多的人,比如温米克的老父亲,他的女友司其芬;二是能打听到更多的信息,接受温米特在处事上的帮助,三是塑造温米克接近阳光的一面。有一处细节不得不提,“温米克和司其芬小姐并排坐在一起,而我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我看到温米克先生的嘴慢慢的渐渐的拉长,好像暗示着温米克的手臂正漫漫的渐渐向司其芬小姐的腰部,偷偷的跑过去。接下去,我发现他的手已经伸到司其芬小姐另一边的腰上。在这时,司其芬小姐干净利索的用她那只戴手套的手把他的手臂拉开来,制止了他的轻薄行为,动作就像解开一条腰带一样,然后从容不迫的把他的手放到她面前的桌面上。”“不一会儿,我注意到温米克那条搁在桌上的手臂又渐渐不安分起来,最后终于不见了。不一会儿后,他的嘴巴又开始拉长,这时我的心中十分不安,紧张得真有点受不了,而且近似痛苦,终于我看到他的手又出现在司其芬小姐另一侧的腰上。同时,司其芬小姐又一次制止了他的轻薄行为,这一次干净利索的像像一个拳击手在解开腰带或脱掉拳击手套一样,把他的手放到桌面上。如果把这桌子当作通向美德之路,那我就有理由认为,在老人家认真读报的过程中,温米克的手臂不断的迷失了道路,而司其芬则是从歧途中把他领回美德之路的人。”因为皮普坐在阴影里,他得以有机会欣赏温米克先生和司其芬的表演,如同一幕默剧,自然,读者也是观众。性格方面,温米克有点市侩,有点两面派,但不失为一个讲义气的,可爱的人。
与郝伯特一起的日子,也是皮普花钱如流水的日子,他们很快负债累累。但是到皮普成年生日那天,他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偷偷为郝伯特买了股份,使得朋友在事业上有所进展。当初,皮普认为郝伯特是个没有前途的人,就像他一直以为郝维仙是自己的恩人一样错误。这处是为将来的结尾做准备的。
“那位我过去从没见过的女郎抬起了她的眼睛,诡诈的望着我。这时我才认出,这一双眼睛就是埃丝苔娜的眼睛。她是大大的变了,变得更加楚楚动人,更具有女人的魅力……” 爱情使之充满魔力,两人回忆了年幼时的情景,埃丝苔娜一会儿说记不得了,一会儿又说记得。皮普开始自怨自哀,与此同时,郝维仙小姐非常疯狂的鼓励皮普去爱埃丝苔娜(报复主题再次涌现)。 第二次见埃丝苔娜是在一家旅馆,埃丝苔娜要到一个叫雷西梦的地方。这次皮普说道自己跟她在一起感到很愉快。埃丝苔娜则委婉的拒绝他。实际上,埃丝苔娜并不是一台标准完美的报复机器,她知道谁该伤害,谁不该伤害,如果把她的拒绝当作是对皮普的一种保护,她当时是不是对皮普也有一点点爱意呢?更重要的一点,她该明白,自己不该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有感情的人,特别是在有选择权的情况下。那么,狄更斯塑造的这个女性人物就很可疑了。这也是我说对埃丝苔娜塑造上平面化的原因之一。 为了见埃丝苔娜,皮普开始出入雷西梦的白郎德利夫人家。埃丝苔娜再次劝告皮普离自己远一点。然后场景转到郝维仙小姐家,这里流露一个信息,郝维仙对埃丝苔娜有一种变态的接近于母爱的东西,但是埃丝苔娜显然已经不耐烦了。第三十八章是非常有意思的一节,场景变换很快,情节进程也很快,我觉得几乎能单独把它拿出来看,因为它跟现代小说的变化很有些相似之处。白郎德利夫人家,郝维仙家,林中鸟类协会聚会(发生和德路莫尔争吵),然后又回到雷西梦,本节结尾处作者又通过皮普之口讲述了一个东方寓言。
“那天夜晚狂风四处冲击,震动了整座房屋,就像被炮弹袭击或者被浪淘冲击一样……” “我把表放在桌子上,打算看到十一点钟时合上书去睡觉……我静静的听着,思考着风是如何敲打着钟声,把钟声撕得破碎不堪。就在这时,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在狂风暴雨中能听到人的脚步声,想必非常沉重。是的,狄更斯的高明之处也在这儿,通过写景铺垫,最后才写到人的脚步声,给人以想象空间,同时增加了一些阴森的氛围。 “我站在那里,把灯伸在楼梯栏杆之外,那人漫漫的走进灯光之中……那人被灯光照着,仅那么一会儿,就走出了光圈范围。一瞬间,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好像一看到我就很高兴,那种仰视的样子叫我不能理解。” 时间短暂,灯火小,请注意“高兴”和“仰视”,作为皮普不能理解的读者却是可以想象的。 作为跟郝维仙小姐的对应,普鲁威斯写得也是非常出色的。前面我说过,两个人有相同之处,把培养另一个人当做余生的目标,对自己培育的那个人都怀有疯狂的爱。从这里开始,作者已经准备好把那些分散的线索收拢了,因为离最终的目标已经很近了。普鲁威斯身上流淌着两种血液,一种是报复性的,一种是感恩性的。作为罪犯,他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了代价,这个人粗鲁,所以他希望看到皮普成为上流人物,完成自己从来没有达到过的目标。跟郝维仙小姐一样,他陷落在迷宫当中,是个很可怜的人。 在这个章节里,作者仍然采用了漂亮的问答联想法,不同的是,普鲁威斯一直在诉说,皮普一个劲的考虑问题,发出感慨什么的,因为曾经困扰他的问题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新的麻烦又重新开始了。
1. 皮普的完结篇:由于普鲁威斯的到来,等于彻底击毁了皮普的希望,他陷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理,一方面,眼前这人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恩人,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被流放的罪犯。对普鲁威斯的描写主要突出三点,“他狼吞虎咽的吃着,吃相实在不敢恭维,整个行为表现的很粗鲁,吃东西的响声很大,而且一副贪婪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大又厚的皮夹子,里面装着满满的钞票,往桌上一丢:这皮夹子中的钱够你花的了,亲爱的孩子。这钱就是你的,我挣的钱都不是我的,都是你的。我这次回到我的故国,就是要看一看我造就培养的绅士花起钱来就像一个绅士,这就是我的乐趣。我的全部乐趣就是要看你花钱。他妈的,其他的人都该死!”“亲爱的孩子,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的粗鲁不文明,我以多年的心血培养一个绅士,,并不是不懂得与绅士打交道,皮普,你听我说,我是粗野不文明的,亲爱的孩子,你得放过这点。”一直到这里,狄更斯的手段可说毫无破绽。同时,他安排郝伯特当了皮普的同谋,计划帮普鲁威斯逃离伦敦;又安排皮普抢救郝维仙小姐自焚时被烧伤。当然,这时美丽的埃丝苔娜已经嫁给了愚蠢的令人恶心德鲁莫尔。这些变化加快了皮普远大前程的破灭。前面说过康菩生和奥立克曾留有伏笔,通过贾格斯和普鲁威斯之口,皮普获悉康菩生就是欺骗了郝维仙小姐,致使她心性大变的坏蛋;第二部分贾格斯家女仆的伏笔,原来她是隘丝苔娜的母亲,普鲁威斯则是隘丝苔娜的父亲。是不是太戏剧化了?很多小说家用“巧合”来处理情节上的变化,对此我深表怀疑,因为很显然,对狄更斯那个年代合适的对我们未必就合适。这是第三部分结构上第一处不甚完美的地方。可能有人会说情节和结构是两码事,但我想反驳的是,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之美,整体之美——不光体现在那些外观轮廓,线条,人物线索上,同样也体现在某部分情节是否邋遢,某个人物塑造上是平淡还是出采。 2. 对普鲁威斯审判一节写得非常棒,“法庭的几扇大玻璃窗上虽然布满了雨点,而阳光却透过滴满雨点的窗户照射进来。有一大片阳光正照射在三十二名犯人和大法官之间的空地上,由阳光把双方连在一起,这样也许会提醒观众席中的某些人,使他们想到这双方都将受到新的审判……”是不是很有讽刺意味?普鲁威斯死前皮普告诉他还有个女儿活在世间,并且活得很好,这部分也是非常感人的。“他使了最后一点微弱力气,想把我的手送到他的嘴唇边,可是他再没有力量了。我看到这点,便顺着他的手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后他轻微的让我的手又滑向他的胸口,又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面。这时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目光暗淡了,消逝了,他的头安静的垂到了胸前。”这个可怜的人死了。复仇与犯罪主题结束了。 3. 温米特完结篇。在帮助普鲁威斯出逃上,他是出了很大力的。给皮普送口信,帮他出谋划策,最后功败垂成。(出于情节必要,肯定要失败的)有趣的是,在普鲁威斯落网,皮普最伤心之际,他竟邀请皮普参加自己与女友司其芬小姐结婚仪式。还有其后贾格司发现他是个双面人那一节,也是非常有趣的。 4. 郝伯特完结篇:在帮助普鲁威斯出逃之前,他在奥立克手中解救了皮普,原来,奥立克竟然是康菩生的帮凶,因为仇恨(皮普曾劝毕蒂拒绝奥立克的追求),他打算不等康菩生到来就结果皮普的性命。普鲁威斯出逃失败后,他的任务自然也完成了,狄更斯安排他离开伦敦到东方去。 5. 乔的完结篇:其实乔这个人物是众多棋子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在这里多说几句,通过他的行动神态说话方式等等,我们知道他是个愚钝的,淳朴善良的乡下铁匠,虽然他没什么文化,却几乎扮演了皮普另一个父亲的角色。(第一个是普鲁威斯)在皮普成长道路上,几乎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小时候,他是皮普的姐夫兼铁匠师傅;皮普到伦敦后,他成了皮普伦敦与家乡的联络员;在皮普生病,穷困潦倒,负债累累时,又是他及时出现解救皮普于危难之中。他与贾格斯网络中心似的人物有点类似,但他的功能还不止于此,如果把伦敦比做天,把家乡比做地,那么,皮普从地到天,又从天到地的远大前程的破灭,这之间的联系单靠皮普一人之力是无法完成的,他是伦敦与家乡,“天与地”之间,皮普思想转变的枢纽。一开始,皮普觉得自己的姐夫太没文化,还劝毕蒂帮助他。(非常有意思,似乎是皮普促成了侨与毕蒂的婚姻),在伦敦时,皮普觉得自己和侨的友谊疏远了,到乔解救皮普那一刻,他感觉从前那个乔回来了,并为之感动,可病情刚一好转,乔马上改口称皮普“先生”。这个人物不是完美的,却是值得为之感动的,因为他对皮普的爱。在乔身上,毕蒂身上,是狄更斯《远大前程》中爱的主题的最主要部分。 6. 埃丝苔娜的编织:在郝维仙小姐家中,出现了埃丝苔娜编织的细节。“埃丝苔娜正在编织着什么,郝维仙小姐在一旁欣赏着她的手工。”“埃丝苔娜把手里的活停了一下……她的手指就像在对我打着哑谜”“她的手指仍在编织着……”通过贾格司女仆的手的描写,皮普把两个形象联结起来。此外,《双城记》里也有德发日夫人编织的细节,可以理解为具有象征意味的动作——编织命运之网。也是在郝维仙小姐家这一章,皮普向她请求为郝伯特分得遗产,奇怪的是郝维仙小姐竟然答应了。是不是太突然了?包括郝维仙在埃丝苔娜离去后的自焚,也显得突然。这应该是第二个不够漂亮的地方。最后一章,作者安排埃丝苔娜与皮普故地重游,他们来到已成废墟的郝维仙小姐的故园,在一片枯萎又发出新芽的常春藤旁,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7. 信件的作用:信件有改变皮普行动的作用,比如温米克的信,奥立克给皮普的信,若是放在现在,人们当然有更多的理由选择电话或手机。 有人说,艺术家是要给人以希望的。我认为他说的恐怕是另一回事。我想说的是,当我们被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感动时(不是那种自怜自哀式的感动),当我们流下激动的泪水时,在此说句题外话,我们应当为艺术而感动,为变成了甲虫的可怜人格里高里而感动,为被疯狂折磨的郝维仙小姐和普鲁威斯而感动,对此我们不必感到羞愧,因为不会感动的人显然从来没有明白过感动是怎么回事。 至此,对“远大前程”的解构宣告完结。我还想提醒那些为狄更斯所创造的艺术形象而陶醉的人稍微注视一下他笔下泰晤士河的描写片段,还有埃丝苔娜编织的部分,戏院部分的滑稽场景,贾格斯洗手的细部,以及郝维仙小姐阴森院落的篇章,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却也是全文最为迷人的地方,只有反复揣摩才能擦出照亮暗室的火花。同时,我们当不必猜测是否真有其人,是否根据真事改编,这些都是小说家们惯用的小把戏,当狄更斯把这一切写出后,它就成了作家和读者眼中真实的世界。 要知道,把众多人物,场景,事件安排的井井有条并非易事,纵使《远大前程》第三部分的结构有缺憾,皮普旅程结束后的感触又有点戏剧腔,包括最后结尾部分为了“希望”而造出的虚假美好与软弱无力,这些微的瑕疵都不能成为阻止《远大前程》成为一部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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