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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医生王书耀是我的父亲,在他高举手术刀的岁月里他霸占了街道拐弯处的地方,旁边汩汩流淌的污水从马路下边的水道穿过,散发出一阵阵恶嗅,水面上漂浮的死猫被废塑料袋缠裹,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脑袋。我父亲的简单的手术台坐落在那儿,二十米远处的铁匠铺发出独特的响声,像是一阵阵呐喊,富有张力的声音虐待着整条街道上行人的耳膜。而他习以为常地听着那种烦人的声音却总是得心应手地割掉病人的肿瘤。
王书耀最初囿于伤风感冒头疼发热之类的小病,稍大的病人们都跑到城里医治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混到行医证的,在那个年代白衣褂对他来说弄到手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他的样子在别人看来很容易联想到杀猪手身上,满脸堆积的横肉在阳光下闪着亮光,黝黑的面容与洁白的衣褂格格不入,恣意汪洋的得意之笑是在手术台上的一种自信。每天早晨他按时把手术台搬到属于他的地盘,遮阳的雨伞遮盖了他一切,我们丝毫看不出一点破绽在那儿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完成他的一个个手术。
前几年,我们周桥镇一直缺少像王书耀这样的医生。但是现在我们镇上可不缺少医生,妇产科的刘姨和内治外敷的赵建民都在镇上开了门诊。但像我父亲这样有模有样的外科医生并不是很多,街头的老孙经营一年半的外科才割掉三个半肿瘤由此可想手艺的精湛程度,那半个肿瘤的说法是老孙在割的过程中手术刀断在病人的肿瘤中,最后辗转到我父亲这儿手术才得以安全成功。
其实我父亲有许多秘密不为人知。比如那次马小军他父亲马大年说我父亲的医术差劲,原因是他口腔上有疾病而我父亲那次拿他的淋巴开刀,我从未向我父亲对质此事的真实性,因为马大年不止一次地诋毁别人;然而更想不到的是裁缝贾平英说我父亲给女人做手术时手脚不稳,她举出的例子更是骇人听闻,说我父亲给她做手术的时候手在她耸动的乳房上摸。这样蜚短流长地侮辱我父亲,要是被他知道的话我想他会手持手术刀刺死他们。以上叙述的事实性我也不敢保证,但是事实是我父亲在周桥镇的名声的确不是很好。
那天下午,我奶奶要我去裁缝店取她的袄子,冬天来了,和煦的阳光洒了下来,但没有什么温度,她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花猫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她吆喝我去裁缝贾平英那取她的袄子,她说冬天太冷她的腿每天晚上都抽筋,即便她一天到晚都用热水袋也无济于事,她的被筒内总是暖融融的可她不满意,在床上唠叨我父亲对之置之不理。我不去贾平英那,我提着猫耳朵说道。哪儿有这么大的孩子还不听话,这也太不像话了,你爹对我不好虐待我,你也是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她的声音在午后的阳光下传播着,刹那间她怒气冲冲地把拐棍抡了过来,吓得猫从我的手中逃窜。这个疯老婆,真是不可理喻。那时候我叔叔回来了,他说要我孝敬我奶奶,他的逻辑更是危言耸听,说不是他就没有我爸爸,也不能有我了,所以命令我立即去贾平英那儿取那件袄子。我走出家门,我看见我爸爸正在给病人在阳光下做手术,那是街头的铁匠,整天在火炉旁烤着上火也是难免的,脸上凸出锥状的脓疮也无可厚非了。我听见我父亲要铁匠的头转来转去以便取得最佳的位置,一整个头被他蹂躏了几分钟,直到铁匠满脸脓血我父亲才见好即手,手术刀在阳光下闪耀着愚钝的光芒,夕阳一直西沉,那把遮阳伞已没有任何作用了,光线像从线上爬下来似的。
我从街道上穿过去的时候,我父亲正在收拾家具准备收工,他的双手在手术台上摸索了半天才抓住手术刀。他看到我,他说快过来帮我收拾工具回家。我要去贾平英那儿取我奶奶的袄子,她在家中都叨絮几天了,她还说你不孝敬她还没我叔叔待她好,你说她是不是很没良心啊。我说道。你屁话少说,快过来推车就是,她以后再说这样的话她下巴的淋巴和扁桃体在发炎我不理她,让她受苦!我父亲弯腰推车的时候说了这些话。看来她真的不孝敬他的母亲,你看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刻薄。还怎么当我父亲呢?
其实,那天下午我既没有帮他推车也没去取那件袄子。裁缝贾平英那个婆娘见我非笑话我她心里才会舒服,她含沙射影最常用的工具便是我父亲。据她说我父亲的确不正经,非礼过她强暴过她而且这都发生在她去割肿瘤的时候。这些话传进我母亲的嘴里曾闹得很轰动,具体的做法是我母亲几天没让我父亲进门,使他在流水沟边一直守护着自己的手术台。事实与否我母亲也顾不上那么多,惩罚是最紧要的,至多还可以令他有过的这种想法破灭。
晚上我回到家中,我奶奶就一把手抓住我要袄子,“我的袄子取回了没?我的腿都抽筋了啊!……”她声嘶力竭地吼道,真让我怀疑她的年龄,一把年纪的人竟然会吼出这么令人振奋的声音来。“我的袄子,袄子……我冷啊!”我根本没有理会她就跑开了,花猫也从她的身上逃窜了,我想花猫是被她的声音吓成那种样子。我没命似的逃到外边,她吼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声音还在院子回荡。我没有去裁缝贾平英那儿,我才不理会那个臭婆娘。我站在外边向坐在屋子里的她说,那个臭婆娘骂过我爸爸我才不去她那个臭地方,人们都说贾平英那儿臭气熏天啊!你还非要我去那儿,我死也不去。“这孩子真会顶嘴,小心报应啊!”我奶奶气愤难当,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已经被曲折得不成样子了。那句极其顺畅的话到她的嘴里成了:这—孩子—真—会—顶—嘴—小—心—报—应—啊—。其困难程度绝对不下于她走上几里路。然后她喊我的父亲,“书耀啊,书—耀—啊,你管教好你的儿子,看他现在多不争气。”我父亲当然不会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经常和我“沆瀣一气”,原因是他明白我知道他另外几个秘密。泄露出去的话对他将是致命的打击。最起码拐弯处的底盘将名正言顺地落在他人手里,而且他在周桥镇也将抬不起头来做人。
“你快回来,让我问你为什么你不去取我的袄子。你真是个不肖子孙。”她喊得越厉害我就逃得越远,直到她的声音被空气阻挡地像蚊子嗡的一样我才停下来。我看见我叔叔提着两条鱼走过来,他身上披着雨披头笼在里边,所以他没有看见我。打很远的地方我喊他,“叔叔,没下雨,你干吗披雨披啊天气这么好啊,你看太阳还没落尽。真是的,你是怎么了?”他的头从雨披里拱出来望望四周看到我说,“就要下雨了,赶快回家吧。”我赶快跑道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衣角说,“我奶奶不要我回去,回去她就撵我,追问她袄子的下落。”“她老糊涂了,你不要和她一样就是了,你没发现她现在的耳朵都听不见别人说话了,下午我去街上买鱼,她说这么大了还玩泥。你看看,我都拿她没办法呀。说归说她人老了,你以后还要一如既往地听话”我叔叔还想罗嗦什么,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也就很难收住,我搪塞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头点得成鸡啄米粒状。
我们一同走到家的时候,我奶奶保持了青春的召唤,“我要袄子我冷我的腿都抽筋了我养了这么一群不肖子孙。”她有些哭哭啼啼的意思,声音压制住了,没有以前骂我们时那么清晰。我叔叔把鱼挂在院子里,便去取剪刀解剖鱼,但谁也没有想到他触动我奶奶的命根。“你千万不要用啊,它都跟随我半辈子,你解剖鱼怎么用这剪子,真不像话!”我奶奶在家中嚎啕起来,仿佛被虐待了一样。“你叫嚷什么啊,我只是拿来解剖鱼用,又不是杀人。看你吓的那样子。”我叔叔的脸沉了下来,他也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简直是不可理喻之极。我叔叔气咻咻地把剪刀扔到篮筐里。
当我奶奶再向我要袄子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气得假如袄子在我手中那它只有一个出路,非剪烂那件袄子不可。果不所然,我奶奶刚骂我叔叔,便缠着我要袄子,她说黑底红花的袄子呢取回来了没有,我冷我冻我的腿都抽筋了。我听她这么一说便掉头逃窜。那天我见她后一直在逃窜。
那天晚上,我在街道上行走。当我走到裁缝贾平英的门口时,她坐在店里吆喝我进去玩,她用一丈布严丝合缝地遮挡着她的身体,头从里边探出来。这个臭女人有想耍什么花招?
“我不去了,我还要回家呢。”我说。那时候,贾平英旁边的镭射正借助黄昏的掩盖放着录象,一阵肮脏不堪的声音强奸了我的耳朵。“你不要找我玩,你有时间的话,你去镭射厅看录象,那的录象可好看啊!”我暗暗笑到。贾平英领会到我的意思怒不可遏地冲出来手持筷子气宇轩昂地骂我。“你个婊子,那儿在放黄片赶快去看啊。”我大笑跑掉。贾平英近追不舍的话在我身后轰炸。当贾平英骂到王书耀的孩子就应该是这么野蛮的时候,我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毕竟,我不想把我和我的父亲王书耀扯到一起。
我从家中逃在冬日的街道上,凌乱的街道使我忧伤,当我回忆到我父亲逃的那个故事时竟热泪盈眶。
在一个冬日萧条的满目创痍的街道上,王书耀的遮阳伞下姗姗而来一个中年妇女,那个妇女的来历我现在无从考证,所以只能是据说,据说她是北街修理自行车那个男人的妻子。女人的到来使王书耀欢欣雀舞,他手中的刀子在犹豫中乱摆,因为女人乳房上长了一个很肥大的肿瘤,衣服被撑得鼓囔囔的,当他手持手术刀的时候两眼却直钩钩地盯着那个女人。“你想做什么啊!……”女人尖叫起来,吓得王书耀急忙收回手术刀,他面红耳赤地把手术刀丢在光天化日的手术台上。正当他要逃跑的时候,女人温柔地说,“你跑什么呀!胆小鬼。真没种”她从眼角露出鄙夷的光线,好像对他极其蔑视。王书耀掉回头露出一种喜悦的微笑,“我、我……”他吞吞吐吐地说就才凑到女人的身边。我现在都在怀疑瞬间产生的爱的长久性。那次,我父亲和北街女人一起逃走衍生出来的一场场风波。
起初,是我奶奶威力在家中发起的冲击波。她在院子的叫喊是每天早晨起来的首要任务,她把责任慢慢地推到我母亲的身上,“你看你怎么管教你的丈夫的呀!他都跑了你还没跑,你没跑他都跑了,你们两个怎么不一起跑啊!”我母亲站在鲜明的立场上,说,“你这个老X叉出来的好儿子啊!没看你儿子那副样子,手术刀都丢到河里啦!”这两个女人在我家闹了几个月直到外科医生回来为止。
他们一起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异想天开地度过晚年,以一把手术刀可以撑开他们广阔的天地,可是他们都错了,其中包括我。我现在都在考虑他们曾经的想法,而那种想法不为人们轻易地猜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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