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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 湖 湖”
一
那棵影树就栽在路口,老陈黄死后,被围上了铁栏。他倚铁栏站着。一个下午过去了,也没人搭理。直到五点多,有个工商局的后生走过,一甩头瞟到,全身都哆嗦了,立刻跑过去。但他还披着黑狗皮。大八佬一看,啊,啊啊,啊啊呀,撒腿就跑。后生在后面猛赶,一面喊,站住给我站住。两个人绕市场跑了一圈。路边的人看着笑。我也看到了,对呀,我也看到了。大伙冲大八佬喊,现在已经下班啦,你不用怕啦。后生一发力,扑地抱住他的腰,两人滚到一张肉案下。后生一把扯下袋子,才捂着心口坐起来,问,多少钱,你说多少钱。这个后生我认得,三天前他老子在环城路出了车祸。大八佬还没撑起来,本来想卖300算了,这时五个指头一推,500。后生说,好,我买。有个同事跟他一起的,也识货。这时追上来,就忙掏钱。后生嚷,你想干嘛,这是我的。就买了下来。他带回家养了两个月。有人打电话来了,喂,你给我看看是不是纯种,纯种给你一万,不是给你六千。过两天,又有酒店打电话来,八千。于是他卖给了酒店。
老板望着头顶的钟,揭秘说,那只是白蝙蝠。他叉开拇指和食指比划,才这么大。买时三四两,几个月长到五六两。后生把它放天棚和别的鸟养在一起,晚上再搬进屋里。怕邻居偷啊。白天?那么多只鸟,他知道是哪一只啊?老板说,那后生赶到医院时他老子正在缝针,他站在病床前,觉得很尴尬。他以为起码,起码会有一个人投来同情的目光。他已经想好,怎样描述自己丢下巡逻,假也不请赶过来所冒的风险。但他们连头也不抬。他想自己该做点什么,就伸出手去握住老子的脚腕。医生的手扭来扭去,看不清绽开的肌肉是怎样又凑到一起。他感觉自己的下巴也酸痛起来,一根黑色的线穿过发出吱吱的声音。他有点恶心。又马上意识到,这种恶心其实来自手底。那是一只别人的袜子。他迟疑地松开手,站了一会,就慢慢转身退了出去。酒店为什么采购白蝙蝠?领导预定,秘书打电话来,喂,有白蝙蝠通知一声啊,酒店就出去找啰,一只能赚几千,何乐而不为呢。像老陈黄,没死时,别人可买了十多万元白蝙蝠送他。这时他看见我,就停住话头,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一番,问:“要住宿吗?”
我要了507,单人房。但推开门却是一张双人床。我望着领路的女人,她说,没关系,和单人床一样的。可我要的是单人房啊。没关系,和单人房一样的。她翘起右手的小指,在空中划了个弧形,一样的,你捡到便宜了。我不再说,把背囊靠在床脚边。铝合金窗茶色的玻璃映得床单灰蒙蒙的。床头边有扇小门,推开居然是一个阳台。瘦弱的哈巴狗在巷子拐角的垃圾堆嗅来嗅去,接着不见了。我站了一会,觉得自己是在俯视一条河。参差突起的阳台和竹竿、衣物什么,好像陡峭的岩层。
二
车头斜对着太阳。我把帘子拉上,只留一道缝。小池塘一个挤一个闪过。它们的围子筑得比路面还高,仿佛某种容器,水面齐到男人的脖颈。他正在塘基后,举起锄头。
“有一次,我也是搭这种空调长途客车。见日头猛,就没穿多少衣服。谁知一下车,迎面那个颤风啊……”
“怎么可能?才二百来里路……”
“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我这边上去,冷空气也从那边下来。算是打了个照脸,只是坐车里不觉得罢了。”
“哦,那怪不得。我说……”
“冻得我行李都拎不动。赶紧去路旁买了件羽绒衫,就任小贩宰一次吧。结果还是感冒发烧……”
“我说,我女儿……”
“还全身发痒长疙瘩,也不知里面填的是不是黑心棉……”
远处的山暗下来,变成紫色的一片,与天空拼合在一起。后来就看到摩托车的头灯在林子里闪来闪去。
听了她们的话,开车时,我便留意看立交桥的墩。果然在第三根的底下看到了尸体。也不一定是死了,她们没这么说。它半倚着,一只手放在脑后,上身赤裸,肋部和腿部露出粉红色的伤痕。有人围着看,没挡住我的视线。却发现邻座的女孩正打量我的脸,不禁有点尴尬,嘴角抽了抽,算是招呼。她还是定定地望着,好一阵才转回去,同时把垂在胸前的耳塞戴上。
我对自己说,蛮大嘛。看模样是打工的,回家探亲。你好久没跟女孩说话了。我低下头,看见她的脚趾头在凉鞋里动。趾甲新剪过,在阴影中有一弧苍白的反光。小腿肚子慢慢鼓了起来,猛地一松劲,晃荡了几下。她换了个姿势,脚腕靠在一起蹭(皮屑飘浮起来,很快看不见了)。凉鞋终于褪掉,踢到一边。她又尽力屈起膝盖,把脚搁在前面的椅背上。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合上眼睛。
把我拍醒的是乘务员。她使劲晃着我的左肩问:“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瞪着她。她松开手,指着下面说:“她哪里去了?你是她什么人?”邻座空了。我说:“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后面有人高兴地嚷:“看来真是掉马桶里啰。”有几个人笑起来,一个说:“还光着屁股呢……”声音虽然低,但更多人笑了。乘务员抱着手臂,疑惑地盯着我,周围的人也都盯着我,往后倾着身子。我只得看着窗外,又觉得不妥,便回头看那张空椅子。乘务员突然说:“你有丢什么东西吗?”没有。“不检查一下你怎么知道?”有人站起来又坐下。我这次只带了背囊,里面是衣服,抱在怀里。我拉开拉链,里外翻了遍,又伸手进裤兜里,把零钱掏出来数了数,最后说:“没有。”她的脸古怪地扭曲,转过身去,把手挥舞着说:“都检查一下。”车厢里已经很静,大家都露出紧张的神色。等她说完,纷纷弓着腰,把随身的东西掏到手上,接着去翻头顶的行李箱。轰轰轰一片乱响。终于有人小声说,没有。又嗡嗡响起一片没有的声音。比之前更静了。乘务员跟司机商量了一下,拿起麦克风宣布,不等了。于是车又开起来。她走过来,问:“她带着行李吗?”我说没看见。她哦了一声,就在我身边坐下。
过了桥,太阳晒到脸上。迟疑了一阵,我还是敲了敲前面的椅背,请他把帘子拉上。他顺从地拉上了。
三
昨晚又和我妈吵架,她一口咬定我把MP3给了你。我当然不认,就吵。你看我对你多好……你要什么?……我?我要……奇异果绿茶、乌梅红茶、柠檬绿茶……奶昔好吗?算了,就奇异果绿茶吧。你要什么?冻的……天气真好啊,今年还没有台风……他抬起头看我。我一手扶住吸管,用舌尖堵住它的一头,再用力吸。黑珍珠粉圆就在吸管里相互弹撞,蹦上蹦下。我另一只手在把玩手机绳,上面系着一个灰不溜秋的金属球,表面刻着细致的花纹。
我说,我想做一只光眼。他看着我,鼻子皱起来,终于带着歉意说,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我就解释说,光眼是指一种在眼部动的手术,就是在眼球的表面雕上一层薄薄的花纹,这样看东西时,花纹总能若隐若现地飘动在眼前。他说,哦,这个我在网上看过,大城市很流行啊。还说只有视力很好的人才能做,搞得很多人跑到海边,看海练习视力。我说对了,我想纹一只蝴蝶,凤尾蝶,很美吧。他说是,是啊。我把杯子推开,说,不知要多少钱呢,好想做一只啊。他低下头去,又抬起来说,好像要根据手术面积收费,很贵的。我说,也不贵啦,基本手术费一百,每一平方毫米一百,凤尾蝶……我做四平方毫米好了,五百吧。他说,这种手术风险很高。我说凡事都有风险,那么多人都做,不怕啦。听说还有一种彩色光眼,是纹在眼白上,风险会小很多。他说,就怕万一啊,你的眼睛这么好看。我凑过去说,怎么,你是怕我问你要钱吧。他说,什么话,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啊。我说,你不要慌,我自己会想办法,我明天就去做。他又低下头。我把剩下的黑珍珠粉圆都吸完,抬起头说,怎么,生气啦,小笨笨,我说着玩罢了,我才舍不得冒这个险呢。瞎了怎么办。而且我的眼睛这么好看,你不也说它们好看吗?
我站起来说,走吧。他有点慌张,现在吗?是啊,你不想吗?我无所谓的啊。
四
清晨五六点,有人挑着满满的两担子从底下走过。偶尔也传来叫卖声。老板的女儿收拾房间时说明天是墟日,不妨去看看,体验一下民俗。她是个长胡子的女人。说完笑了笑,露出两颗黑乎乎的牙。下午,我想到要买锥子,就出了旅店向左,再往右,慢慢地走进了市场。没想象的大,中间一条小路,低矮的遮阳篷耷着,左边水产和肉,右边蔬果。有人在柱子前宰蛤蟆。蛤蟆被捏着肚子从篓里抓出来,显得越发肥。大剪刀敲一下它的头,再沿着想象中的脖子把头剪下来。往下剪开肚子和大腿的皮,扯出内脏时顺势一掰,皮就剥掉了。最后剪掉脚趾。我伸长脖子,只见它们肌肉发达,堆在顾客撑开的塑料袋里,呈半透明的粉红色,却没有颤抖。他也瞪大了眼睛看,突然抖了抖肩膀,抬起头来,对着我露出不自在的微笑。
小路尽头有卖旧书的。我拣到一本《想象力训练大全》,五成新,三百多页,才一元。扉页签着:叶思……最后一个字被挖掉了。上楼时,老板的女儿从自己的房间追出来(他们全家住在旅店的二楼),把一叠打印纸剪报什么递给我,说就找到这些,合用不。我谢谢她,说回去看看。对了,洗手间没有镜子。哦……我给你找一面。洗手间齐人高的地方镶着一块长方形的三夹板,被水汽泡得发起来,变成黑色。我好容易想到,这是垫镜子的。但镜子呢?她又出来,还递给我几本《读者》和《青年文摘》,就下去了。我扫了一眼,发现大都是网上流传的各种秘法修炼。此外瑜珈入门、心灵鸡汤之类,是她自作主张找的。
五
No.3
a.在房间的一角(最好是离窗户较远而阳光能照到墙壁的一面并在其余的面形成棱形的反光。你看到自己的三个倒影)跪下,脚面贴地,面朝墙角;
b.双臂直伸,向上倾斜约45°,指头相触,然后双臂同时运动,向身后各画一个半圆,手相握于臀部之后,构成一完整的圆圈。想象当你画圆圈时,指尖散发桔色的光流;
c.保持姿势四十五秒;
d.手松开,各向前画一个半圆,相握于大腿上,拇指相贴,构成一完整的圆圈。想象当你画圆圈时,指尖散发桔色的光流;
e.保持姿势四十五秒,想象你被一大一小两个灼热的光圈笼罩。它们缓缓相并,形成光锥;
f.想象光锥刺穿地板,露出黑暗的洞,你掉下去。不应为这种下坠设想界限并且注意,在整个过程,你依然被光圈笼罩,身后呈现火之蛇;
g.四十五秒后起立,仪式结束。
说明:源自公元3世纪活跃于地中海沿岸的贡扎希秘教,原名“安撒罗巴”,即“未知者”的意思,后世俗称“玫瑰双环仪式”。据考证,《死海古卷》中反复提及的“安塞罗仪仗”可能即该仪式。该仪式姿势出现在查理三世的宫廷画像上。影响广泛的玫瑰十字仪式也是由这个仪式衍生而来。基本上是“预防多于治疗”,需要坚持不懈,当成每日的功课。据说它能够帮助实行者建立内心的安详与和谐,保护实行者免于产生身心的失调。但我怀疑有翻译上的错误。
P.47
美国淘金热初期,兴起了很多男女比例极不均衡的小城镇。一个商人瞅准这个机会,就开了间流动妓院。是用大木圆车厢,里面贴壁装上架子床,女人都住在里面。就这样用马拉着,从一个地方赶去另一个地方。一只车厢最多只能装十个人,商人觉得效率太低,就在报纸上登广告,征集改善的点子。有人建议订造更大的车厢,有人建议在每个城镇都开一间固定妓院(这大概是当代连锁经营模式的最早提出),有人建议把女人的手臂和大腿都截去,还有人建议和妓女签订合同,由她们自行去想去的城镇。最后第三个人的建议被采纳。架子床拆掉了,换上一米长半米宽、半米高的格子床。女人截去手臂和大腿后,每人占用一格。有专人服侍她们的起居饮食。每格都有编号,客人上门了,也由专人按编号把她们抽出来。这样妓女的数量增加了三倍不止,而且还有多余的车厢。同样经过广告征集点子的方法,商人订做了几件由皮带、滚轮、把手等制成的机器,装在腾出的车厢上。客人只要把妓女固定住,就可以把机器调整至任意角度和高度,通过操纵把手满足需求。当然这种服务要额外收费。
说明:《读者》上有篇讨论企业管理的文章,里面提到这个案例。作者很仔细地分析了这个案例所包含的现代因素。半年前,在一本叫《食人习俗和人类祭祀》的书里,我也看过这个故事。当然没有这里详尽。但这里也省略了一个细节,可能因为与主题无关。即那些截下来的手臂和腿,被用于食用和制革。当时罐头的制作技术并不完善,但在寒冷的加利福尼亚,还是可以保存半年以上。
六
等一下,我去买点东西。我叫住他。他顺从地停下脚步,转身回到我面前,带着困惑的神色。我走进一家五金店。我认识这家店以前的老板,一个瘦小的老头,全身的皮皱在一起。他的眼眶蜡黄,瞳仁也发黄。我问过为什么,他说因为年轻时被女色掏空了身子。说完这话他向我挤了挤眼睛。三年级以前,我们都是邻居。到三年级我家就搬走了。初二的一个星期天,那时我已经不再需要从他店门前经过,甚至已经把他忘了。上午,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我爸走进书房,俯下身对我说,玲妹,你记得以前我家的邻居李伯吗?他得了很重的病,可能……他想再看看你啊。于是下午,我们全家:爸、妈和我,一起来到那老头的家。另一个老邻居给我们开门。老头已经病得起不来。屋里狭小、潮湿,只有一片光瓦和侧开的一扇小窗透光,即使白天也要开灯泡。尿坛子搁在角落,不知多久没倒了,发出一阵阵强烈的骚臭。我站在门口,突然觉得很奇怪,不明白自己小时候为什么宁意呆在这里也不回家。我爸招手叫我了,过来……我走过去。我听到从他体内发出浓浊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手抓在被子(被子也在发出骚臭)上,关节剧烈地抖动。但脸却被我的阴影遮住,反而看不清。我弯下腰,突然看到阴影中有个光点闪了一下,原来是老头嘴角流出的口水。他笑了。嘴巴越咧越大,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他的一只手抬起来,伸向我,另一只手屈在身下,想把自己撑起来。我爸有点莫名其妙,忙上前扶住,帮他稳住身子。他的手继续伸向我,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童女啊,童女子啊,观世音开眼……”我后退了两步。我瞥见爸的脸猛地变了。他迅速把手抽回来并把老头的手挡开。接着一个人从后面抱住我,把我带出了房间。房间里仿佛响起了争吵声,很快我们就走在路上,妈紧紧拉着我的手,口里念叨着这个老头这个老头……爸也许跟在后面……但这些我都不很记得了。后来听说,老头当晚就死掉了。他没有老婆儿子,房子就由一个远房亲戚继承,还是开五金店。也许是租给别人,谁知道呢?现在,从柜台后面站起来迎接我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留着短短的胡子。他用探询的眼神望着我。我转头去看排得满满的货架。这是新焊的,贴墙的才是旧的,不过新近用绿油漆刷过。刷得很不严谨,焊口处已经开始剥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买锥子。我等他走了才问,有胶布吗,包电线的那种。他在柜台上指给我看,白色的,绿色的,黑色的,你要哪一种。我随便拿了一卷。他本来一直跟在我身后,这时走上来付钱。男人找钱给他,眼睛却望着我,看我望见他,就挤了挤眼角。
七
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到她们。当时406的门开着,老人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抱着孙女(我猜)的头。抬起头来看到我,猛吓了一跳的样子。一跨把孙女拉到身后,顺势推上房门。即使转上了另一层楼梯,也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从门缝里窥探的眼睛,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我很好奇她们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第二天问老板的女儿,她撇着嘴说,还不是逃计生的。这些天查得严嘛,把婆子和超生的藏到旅店,风头过了再回去。怎么不到亲戚家呢?街坊有嘴的嘛。哦。以后我经过四楼就特别留意。几次看到406的门拉开,一个男人提着饭盒闪进去,马上又拉上。估计是爸爸。那小女孩四五岁模样,胖乎乎的。她很少走出来,我也没能仔细看她。但一天半夜,突然听到响亮的哭声,接着吵杂的人声,闹了大半小时。清晨老板的女儿抱怨说,那小女孩不知怎搞的,被门上的钉子扎破了指头,送去打破伤风针。现在她妈来吵,要旅店赔钱。自己没管教好,关我们什么事?出门时,却看见一楼大厅空荡荡的,没有吵架的痕迹。
搭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才到海边。我们沿着公路走,大片的牡蛎养殖田在树林后闪现。拐进一条山路,公路和海都看不见了。再走了大约半小时,老板的女儿指着一座瓦屋顶说,那就是。又说,圣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的我来应付。我点点头,于是走进庙里。
巨大的黑色的鱼漂游在海上,纺锤形,小尾巴迎着光瓦。圣姑手伸在格子里摸索,捏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递给老板的女儿。她递给我,低声说,先别打开。然后圣姑又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两包什么,搁在桌上。从一只暖水瓶里倒出一杯水,双手捧起,在空中摇了两圈,一起递给老板的女儿。她也递给我,说,吃了。我看那两包东西,原来是两张裁得一寸见方的硬纸板,用小塑料袋封着。一张上粘着一只去了壳的晒得半干的蜗牛,另一张上粘着一只同样晒得半干的小青蛙——就体型而言,其实很像壁虎,还有一小截尾巴,但压扁了。肚子也裂开了,有一段黑色的线装物伸在外面。我取出来,先就水吃了蜗牛,再吃了青蛙。水色焦黄,也许是杯子反光的缘故,底部游动着一根根的沉淀。老板的女儿眨眨眼,于是我把水也喝光了,再站起来。她凑过来说,看看那张纸,不懂就问。我就打开。是薄薄的白纸,两寸宽三寸长,裁得有点歪斜。中间用毛笔写着:昨夜睡梦梦不祥
今朝起身大吉昌 一梦空 二梦冲 三梦往西东。下面用小字注道:每日晨起大声朗诵三遍,务必。我默念了一下,就照原样折起来,放进衣袋里。圣姑向我庄严地点了点头。
回来时已经很晚。快快地上楼梯,不料前面有人挡住了。抬头一看,却是那位老人。小女孩趴在她背上,侧着脸,好像已经睡着了。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很红,微细血管爬满了脸颊。她穿着白色碎花滚蓝边的无袖小衫,浅蓝格子的棉短裤,紧紧勒在屁股上。我盯着,突然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屎味。我的心猛跳起来。老人慢慢往上爬,我也只能跟着一级级地走。几次,我想冲上去,把小女孩抢下来,剥掉她的裤子,帮她舔干净。楼梯没有别人,甚至正对楼梯的房间都紧紧关着门。但老人没有转弯,而是照直向前走去了。这时我才发现已经到了四楼。我站了一会,就转身继续上楼。五六级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八
“一道活跃的低气压槽带来持续不稳定天气……”,拿上来的当地报纸这么说。我留在房间里,耐心地看《想象力训练大全》。“叶思×”很认真地对待这本书(起码是曾经),用了两种颜色的圆珠笔来划重点。全书分十三部分。最后一部分,也是占用纸张最多的一部分,是“训练心得”。印了横杆的白纸,供读者写根据指南、如何训练想象力的经过、体会,检查存在的问题并寻找解决方法。她也写了,虽然只有一篇。
把自己的脑袋“悬空”,并将这种感觉扩散至全身。慢慢地达到“出神”后,我开始想象一个男人从家门外经过,透过窗户看见我穿着睡衣时的眼神。我发现很困难,没有一点真实感……他穿过马路,去买一份报纸和早餐。他是平面上的一个圆点,空心,后面跟着标志行踪的虚线。这是用图像思考吗?表示马路的两条平行直线内,那个圆点向前不规则地移动,虚线也时快时慢。我转而想象起一只翼龙,假如俯瞰这一切的是它。它冲过来,喙离落地玻璃只有几米时猛地转弯,划过漂亮的弧形,不扇起一丝风。我看见棕色的、强壮的胸脯。用铅笔画在纸上,爪子是不是一根线段上分出三根,再在尽头各牵上一个圆圈呢?它该如何与这背景融合?它会是透明的吗?翼龙落下来,站在对面的天棚上。我该过去抱住它的腿吗?它是像鸡腿那样,还是光秃秃的没有毛呢?或者只是三个圆圈?一阵空白后,我趴到它背上了。迅捷、舒展地飞翔在这座城市上空,低低高高的楼房从肚皮下掠去。尽头,我看见一座山。山的后面可能是日出,也可能是日落。天空没有云,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射出来。我问,怎么办。它不说话,翅膀隆隆地空响。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表示眼睛的两个圈已经被擦掉了,就拿起剪刀,在它的肚皮上割了几道口子。它们慢慢胀起来,向着四周蔓延,好像白纸上染开的墨迹。直到融合在一起。这个伤口吞噬了其它线条。我又站在落地玻璃后,看着它悬浮在空中,仿佛一个星系或者一根香蕉。
接下来的一页被撕掉了,也许是用力扯掉的。很容易把它和书脊上方受的撞击联系在一起,还有封底指甲划过的痕迹、横贯120和121页的红色斑点。这是想象力训练的第一种方法。第三页写着:不明白。再接下来的一页用很大的字写着:无聊!叹号划破了纸。我往下翻,七八页了,用指头还能隐隐感觉到划痕。再过三四页,才算没有了,即使走到阳台,侧对着天放在眼前也看不出来。数了数,还有四十多页。但我用得了这么多吗?
九
她伸了个懒腰,说,累了,就躺下一动不动。两臂张开,形成一根直线,所以上衣蜷起来,露出腰带和一小截肚皮,速度很快地起伏。我有点疑惑,仔细看她的脸,眼睛瞪得很圆,仿佛有什么要从天花板跳下来。但看不出呼吸——鼻翼都没有抖动。她的腿并着,膝盖以下绷得直直地伸在床外,甚至脚趾头也在凉鞋里翘起来。
我想,床单怎么这么干净。借着反射的阳光,甚至辨得出细细密密的布纹(这种阳光和阴影都带着一种混浊的青色,因为对面墙是一户人家的窗玻璃),就像看自己的手指纹。房间也干净,出乎意料。连窗帘都是挑花的,有一种明明暗暗的效果,垂在她头边。我开始数:耳环、头花、润唇膏、小背心(它从颈项处露出一根带子)、腰带、戒指……这些都是我送给她的,还有那些也许在书包里、也许在家里的。哨牙驱从扣环探出光头来,她在脖子那系了朵花,银色的,这时软软地倒盖在髋骨上。突然花翻了个个。我一惊,她已经坐起来,嚷嚷地说,你楞站着干嘛,进来啊!把门关上!
她掏出电工胶布,仔细地检查门,把木板的缝隙一条条贴起来。我看她吱吱地扯着,脸贴到肩膀上,右手肘抵住大腿。我想到该走过去抱住她的腰,就这样做了。她却一甩手说,别妨着,没见在干活吗?我只得又坐回去,抠着床单,说,你就像在射箭。真的很干净,比我睡的还干净。抱起枕头,发现它刚好压着个“5”字,是喷在床单上的,颜色几乎褪尽了。
后来床单四边都被拉起来,团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是“501”。她撇着嘴说,小笨笨,你怎么又发愣。就猛地把床单一扯,打个滚把自己裹起来。我又发现原来床垫是很脏的,布满一些说不清楚的污迹,叠在一起都变得黑色了。其中还有一大块沿着纤维染开的,似乎是稀薄的血迹。我告诉她,她却看也不看,说,有什么奇怪?是这样子啦。她横在床脚,蒙着头说,去帮我买一瓶洁尔阴洗液,路口那个药店。再买一瓶水,我渴了。
我很快就回来。正想敲门,突然顿住了。我想,她在里面干什么呢?还是裹着不动吗?看四面没有人,我就把耳朵贴近门,但什么声响也没有。我又把眼睛凑近门缝,黑乎乎的,才想起门缝已经被贴住了。
十
跪在桌子上,一只手抓一块窗帘,把它们紧紧靠在一起,只用拇指掰开一条小缝。但对面的窗帘也紧紧拉上了。否则,可以望到一个房间,不大,也有床和桌子,桌子上还有电视。通常,房间是空的。但也会进来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拉着一个男人。可是,很快,他们把窗帘拉上,像现在这样。根本看不到他们要做什么。除非进来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头发扁扁地贴在头皮上。她会把床单卷起来带走,还会扫地。我问过妈妈,那是干什么的。她不搭理我,继续洗碗,洗完了,才说,旅馆吧。突然露出很警觉的样子,问,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我说,没有,问一下。真的没有?没有。哦。她其实不相信我。几次,以为我睡着了,她背靠墙站在窗边,眼睛歪着从窗帘后观察对面。她从来不相信我。
其实对面不止那扇窗。整面墙都是。式样也一样。就是说,同样的房间。我想,这旅馆有多大呢?一面墙就这么高这么宽,那四面呢?这么宽这么长,那中间的房间岂不是永远晒不到阳光?墙壁长满蘑菇、木耳、海带,人住进去也要发霉的。或者,那些房间就是用来种菜的。或者,它是空心的吧?像以前住的宿舍大院一样。天是四方的,还穿了个洞。那是太阳。每一层都有阳台和走廊,排水孔口积着泥土,给长长的藤蔓提供可怜的营养。它们垂到下一层去。在一楼走廊的尽头,钉着一只和我身子一样大的信箱。没上漆,底部长满白的黑的斑点。不知道是谁家的,也未见人扶着栏杆,一步步、一级级挪到它面前,扒着最大的洞往里看。我想的是二婆。她的耳垂也有很大的洞。栏杆刷过石灰,但下雨、曝晒,最后都像黑色的鱼鳞翻起来,一抹就是一手。每天,我从学校拣回来一裤兜碎瓦片,瞄着扔。终于有消失在洞里的了,我就跑上去,拍一拍它的头。乖,乖乖,慢慢吃啊不要急。但我个子小,怎么也够不着。抬头看,那些斑点有时会动起来,飘来飘去。我又跑开,继续瞄。至少得三颗才饱啊。搬家前的一星期,我边瞄边说,肥肥,我要走了,我要搬家了。这里要拆了。老是不中,我便跑到大院外,抓了一捧碎砖头。为什么这样做,我也搞不明白了。那些碎砖比洞大多了,怎么可能投进去呢?但反正,我把它们堆在脚下,一块块扔。大都打在墙上。突然一块打中了,信箱晃了晃,咚地翻下来。我上去抱住它,扒着往里看。黑糊糊的,有三个圆圆的小洞射进光来。我把指头伸进去,又使劲摇。哗啦,哗啦,嘭嘭。我拼命地摇。突然门打开了,掉出一堆碎瓦片,又掉出一团毛乎乎的东西。它有一条尾巴。我蹲下来看,用手摸它的肋骨。已经干了,硬硬的,皮包着骨头。但眼睛还睁着,虽然很浑浊,皱起来,却还辨得出黑眼珠。毛也还是白色的,趾间沾满红褐色的污迹。这是之前没有的。我放下信箱,走回家去,告诉妈妈说,找到了,就带她过来看。她把我抱回家,继续做饭。晚饭后又出来,带着煤钳子和火水。她把它夹到空地上,淋了些火水,就烧起来。很快变成焦黑的小小的一块。
对面的窗帘猛地拉开了。我全身一激灵,松开手,任那小缝合上。六秒、七秒,才又靠过去掰开。没有人了。其实,说什么也没看到过是骗你的。
大院天台有一只公用的水龙头,连在一根前后孤立的水管上。平日人们很少上去(三层以上就没人住了,只有一把把锁锁着蓝色的木门)。一次,我扭它,扭不动。再用力,一股铁锈色的水伴着呛人的腥味冲溅出来。板结的尘土一片片漂起来,漫开,漫过我站的地方。突然水停了。水管发出空洞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伴随着震动。最后整根都摇晃起来。后来,这个水龙头和某种古怪的梦魇联系在一起。其中,有一个乳房和屁股都很大的女人,我把她的头塞进水龙头去。她的头发有一截散开在外面,拔出来时,都变成铁锈色。脸也变成铁锈色。我用这水冲她,用铁线把她的乳头扎起来,还把屁眼也堵起来。于是乳房和屁股都越来越大,变得口袋模样。她被压得甚至无法坐起来,只能侧躺着在地上蠕动,哀求我……我抱着手,坐在水龙头上,冷漠地注视着……她哀求我……她马上要来开房间的锁,检查我的作业。我爬下来。
“你最好把这个带上。”说完她的手腕一翻,把袋口扎紧。不会闷死吗?不会。我接过来,掂了掂,缠在食指。路滑,不带伞吗?我摇摇头,就走出去。原来是麻石砌的小巷,后来铺上水泥。十多年了,水泥剥落,又露出麻石,一洼一洼覆着青苔。它们本来可以长在墙上。我有一把塑料铲子,能一片片刮下来,带回家去包住桌脚、凳脚和床脚。巴士亭挤得挺满的,脖子都拽长了往十字路口望。有个男人挥舞着手机嚷道:“我要投诉!投诉!”不少头迅速转过去对着他,同时往四周挪开。手机就那样悬在空气中,好一阵才落下来。平日,马路对面绿色镀膜玻璃反射的阳光早就罩住这一块,亮亮的、粘粘的,附在什么上什么就软了,发出让人发晕的、甜甜的气味。但今天上午下了雨,水汽还未散去。
一道红色的水迹引起我的注意。它被挡在一个人的身后,从两腿之间露出来。我迈了半圈,才发现它是粘在电线杆上。而且沿砂砾渲染开,像一条百足。跟踪它爬过来的方向。是一张招工启事。
我退回去。
“我觉得有搞头。”
“别傻啦,现在旅馆都不好赚了。你看吉祥……”
“他们位置不好,运气又不好。不然,去年怎么会有房客跳楼呢?我想……”
有只手抬起来,指头看上去像五颗肉弹,射向我的头。他旁边的眼珠也滚起来,嘴角裂开。我笑了笑,又笑了笑。突然明白了,露出更亲切的笑意,向前走去,越过他们。一个拎着黄色背囊的外国男人站在报亭前,正接过在插进吸管的可乐。他想离开,但一双挥舞的手伸出来,示意瓶子要留下。他大口喝完了,随后走到我原先的位置。
一个小女孩叫着:湖 湖 湖。她套着红色的风衣,绕着她妈妈蹦跳。她妈妈伸手去抓她的帽子,但她很灵活地闪开。一声沉闷的撞击。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停在半空,四肢摆出非常舒展的姿势。突然摔到轿车的顶上,再滚下来。一辆灰色的小货车迅速倒车,拐进逆行车道。我想看清楚车牌,但它很快转弯不见了,只记得前两位是“Q3”,第三位好像是“R”。人群发出兴奋的低吼,形成一个弧形,向路口涌去。被撞的是一辆摩托车,轮子还在空转,汽油流了一地。它前面躺着一个人,左边也躺着一个人,但地上没有多少血,和宣传橱窗贴的图片差很远。轿车的前部凹进去,它的主人正在弯腰查看,一边打手机。他最后说:“……是朋友的你就出来!”躺在摩托车左边的人动了,慢慢翻起身,用屁股把自己挪到花圃边。他流了满头血。轿车司机又忙着向围观的人解释,用手模拟当时的情景。身边,一个中年男人背过身去,不时满脸笑容地拧过头来。我听了听,是打报料热线。
突然有人喊:“来了!”跑回巴士亭,七路车正在减速。我迈一大步,正好挡在车门前。待到车门打开,两旁已经涌满了人。我跨上去,不料右手腕被夹住了。温暖、潮湿又柔软的肚皮搐动着,黏在一起。我站不稳了,只得一手攀住立杆,中指去摸索勒得肿胀的部位。热气喷到后颈和头发,抬头能看见拧动的舌头。咝咝。食指轻松了。我抽回来,同时听到一个女人微弱的尖叫,仿佛还有水泼溅了一地的声音。
【高原 洪洋 宇文光 推荐】
苏衣:
这个不错,尤其是中间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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