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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要走了。”
“走?漆黑的你到哪里去?总要撞一头疱回来。”
“仉哥从南方捎信来,又要打仗了,革命需要我们。”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件事我还笔直闷在心里没有说。那年濯渡发龙水,有人邀我到隔壁省去踢馆,我弯了一大间,特为弯到落英寺找哑巴和尚,他给我写了三个字:‘莫错过’。等到我回来,小哑巴说他师父留了一张字条给我,我打开一看,还是三个字:‘放下着’。哑巴该死!二十年,怎么放得下?”
“先生,您又喝醉了。这事您说过好多遍了。”
“对,我想起来了,是说过一遍,那还是宣统年间,你从武汉回来念了一篇文章。”
“那不是我啊,是仉哥。那张报纸还在我包裹里面。”
“我活了一把年纪没见过这样文章。‘中国情势……!’”
“‘中国情势,事事皆现死机处处皆成死境膏肓之疾已不可为然犹上下醉梦不知死期之将至长日如年昏沉虚度软痈一朵人人病夫此时非有极大之震动极烈之改革唤醒四万万人之沉梦亡国奴之官衔行见人人欢然承戴而不自知耳和平改革既为事理之所必无次之则无规则之大乱予人民以深创巨痛使至于绝地而顿易其亡国之观念是亦无可奈何之希望故大乱者实今日救中国之妙药也呜呼爱国之志士乎救国之健儿乎和平已无可望矣国危如是男儿死耳好自为之毋令黄祖呼佞而已。’”
“原来是你写的!你哪里有一点肯听教呢?你出去不要说是我‘犁耙学馆’的学生。挂个‘新式小学’的牌子,就不讲圣人之道?我偏要讲!圣人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是教人添乱。”
“先生,您忘了,是您教我背下来的。那年我还只有三四岁呢。”
“瞎说,我怎么会忘?就是莫愁找来的那一年。”
“可是莫愁来我已经十四岁了。莫愁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好大雪,她牵着无悔站在犁耙馆门口,说话有口音。您就在那一天做了全濯渡第一个‘姥爷’。”
“……女儿女儿,教你不要走不要走!穷家缺米少盐,生把你苦死了罢?不管莫愁无悔,倒比我快活好些!……”
“……先生,您没有睡着吧?我是真的记得那一天,两个小脚女孩走完几百里路。先生,请把莫愁许给我吧,我们恋爱了。”
“少跟我提恋爱!──好在你不同那个唱戏的。……只怕东家不肯啰!”
“我跟爹娘说了,都高兴得很。不说莫愁这样的好人材,就说当年若不是您,我们家早就败了,我都不会出世。”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仉哥说,有人见到你冲进武昌城轰开的缺口,有人见到你在汉口码头向英国兵舰吐痰。你没事吧,赶紧回来,回来帮我劝劝你仉哥。你仉哥脚上挂了彩,整天黑着脸。我就说,仉儿,我带你去见见小哑巴,如今他是个远近有名的高僧了。去年有个年轻女子,把衣衫剥了,闯进落英寺里去,要杀哑巴的真身,小哑巴用一根竹棒把她打跑了。今年那女娃给绑到桐梓沉潭,沉前丢下一句话:‘来世有缘,拼出赤县千万岁;这回不算,误入红尘二十年。’顿时不得了,几个县的人都谣这女娃成了正果,说是小哑巴点化的。小哑巴演得兴起,见人就‘以杖叩其胫’。其实我带仉儿去是夹了一点私心。哑巴金身像前的佛联是我写的:‘愿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我的名字,这辈子上报是莫想了;沾哑巴的光,这十几个烫金的字总会传下去吧。想不到你仉哥读完木木发呆,道:‘先生,我近日读书有一句不明,什么叫文王视民如伤?’我正不知道怎么答应,小哑巴已经摸到他身后,竹棒一顿,眼看着就要往下叩了,仉儿蓦地回头,大声道:‘门外汉不通佛理,但求个下落,望和尚慈悲,只用家常白话老实商量。’小哑巴愣了半天,挤出一句:‘那我问你,你像婆娘一样缠着裹脚,走起路来小心谨慎,是因为你爱那伤口吗?’我有什么办法?你仉哥非要在那里读佛经。冬生和他娘却来问我要人,莫愁把他们轰出馆,他们就在馆外吵闹,你要在就好了。”
“先生,您不要信我信上的话。我说在东京过得很好,那是假的,我说想回国做大学教授,那也是假的。快有二十天了,小泽警部补每天用警棍敲打我的螺蛳骨,信是写给他们看的。但那首诗是真心话,您一定要念给莫愁听。”
“‘听钟鸣,钟鸣在城北。霜寒笳咽夜难晨,愁人听此弥凄恻。万里沧溟归不得,秋来尚作天涯客!易水衣冠送豪士,家山杨柳辞殊色。钟声一鸣断人肠,未若此时情闵默。暗别潜离少见期,人间天上誓言词。空闺丽质啼成血,远道羁人鬓比丝。每逢秋夜心如捣,每听钟鸣恨倍滋。听钟鸣,听几秋!秋宵万籁皆堪听,听到钟鸣念莫愁。’……好了别哭坏了。”
“不,也没什么,我要跟他们硬扛。我跟他们说了,我不反对天皇,我只反对他们打中国。他们没办法,顶多是把我送回去。”
“那正好,你快快回来。”
“先生,回不来了,我死了,……”
“是啊,快回来吧,你仉哥死啦!上次我去时他还好好的,在精舍里面想得起劲。我说,你别光想啊,你在报社认得人,赶紧写东西,写完就好回家了。他说:‘年五十,通与不通,当着纸笔。’---可是说走就走了!他墙上新挂着一副对联:‘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是小哑巴不知从哪里抄来给他贺五十寿的。我扭住小哑巴:‘贼秃,下的好咒语!’小哑巴弯起手发誓说,仉儿走时仰天长笑,口中直喝:‘我通!我通!’──我倒真愿意小哑巴没有听错。”
“……是真的,很效的,不该写那绝命书。这样的任务在哈尔滨,在沈阳,顺风顺水完成五六次,更何况长春呢,常磨馆里的鬼子一心只泡在温柔汤里。但是五爷刚从汉城来,这次要亲自出马,搞得格外隆重。想来象一场梦。我怎么会跟朝鲜人搭伙?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小泽念驱逐出境令的时候我躺在担架上,上船的木板就在我耳朵边上叫。下了船才发现我是在朝鲜。那天出门时候就不对劲,我总觉得五爷的身上有很重的洋油味儿,他反说是我太紧张。快到常磨馆前的停车场了,过来一队巡逻兵,向五爷敬礼,他这个‘中佐’赶紧回礼——回礼不错,问题是他的大拇指正扣着引线呢。五爷就像醉了酒一样跳起舞来,头壳噼啪作响,听上去就象过年放炮仗。”
“现在我跟你说说以后的事吧,再不说就没有时间了。”
“你还记得吧,那天下着好大雪,莫愁领着你娘到村口大树下面去看你,你娘一见你就哭了:‘好孩子,跟我佾儿十三四岁的时候一个样!一样的浓眉大眼,国字脸!’”
“事情很快就办完了。冬生他娘说:‘金家又不是死绝了,干吗要捡个干的养?’莫愁说:‘堂嫂,我答应你,两个老的百年之后,我们只要畈西头那五亩薄地,其它的连田带铺子都归冬生。’冬生说:‘论年龄该是无悔合适些。’莫愁骂他:‘冬生,我只当你是放屁!’你就这样回来了,但是莫愁不要你进犁耙馆,也不愿意叫你的学名,连你的著名绝命书都不让你学。我知道她是想你安安稳稳做个种田人,可怎么做得到呢?天地不仁哪!我们是过了几年快活日子,但是快活那么快,先是你爹娘前后脚走了,跟着你又在保里中了签,抽到县自卫队去了。人家兄弟三四个的倒连签也不用抽。那时莫愁已经有了,她用肚子去撞保长:‘看你!好戏!怎么!穿头!’我费了好大劲把她扯回屋,向她念了一首诗,才让她把火气对准了我。那诗是这样写的,我念给你听哈:‘东家少妇郁金堂,春深日日理明妆。夫婿新为二千石,归来鞍马何煌煌。’
”
“你笑眯眯地揣着这页诗上了前线,没多久,一个人跑回来了。干了一仗!只来得及睃一眼鬼影子。你说,一定要跑反,冬生和他娘不就跑了吗?但是他们很傻,居然往武汉跑,你说你们队伍是在夜里打散的,打散以后日本佬根本连追都不追,只顾赶集一样朝武汉赶。所以要跑也该到山里去,去找无悔。”
“我是不肯跑的。我一个老头子怕什么呢?穷家破业也该有人看。我们还没商量落地,无悔倒挺着肚子来了。她男人说,有架日本飞机掉进了山里面,都说日本佬要来搜,桐梓也呆不下去了。
“只好求菩萨保佑了。小哑巴见了我先是装出一副为难相,最后把我们引到侧门外小院里。小院本是看林的一家住的,空了一些时了,倒也齐全周整,还带一口小地窖。小哑巴说,两位女施主生下小施主以后就好了。跑起来就方便了。”
“天快亮的时候听见了枪声。无悔的男人最先钻到地窖里去了。这样也好,我对你说,我没事,你听他牙齿敲得那样响,只怕柴草遮不住。你这才松开手不扯他,顺路抚了一抚莫愁的肚子,低声说,姐,让孩子读书。”
“我们将将躲稳,院门一开进来几个人,说话气壮得很,比我心跳的声音还大,说的却不是人话。我在柴草堆里,怎么歪嘴挤眼睛也看不见他们的脸,先看见几只刺刀,后来看见一只手,满是毛,在两个屁股蛋中间又揉又按。我知道这是一个烂了屁眼的。烂屁眼的又揉又按本不要紧,可是他的刺刀晃着晃着就要挑到地窖门了。”
“你还记得落英寺外这一大片桃林吧,每年这个季节,桃花就开得煞不住。我冲开柴草的时候你也冲出来了。你的肩背在我眼前晃,真快,你已经这么壮了,而且你的鞋子快要掉了。我冲开柴草的时候没想到你也冲出来,其实应该想到的,这是唯一的一条路吧。这路真长啊。枪响了,象是过年放炮仗,很节俭,把一挂鞭拆了,一个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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