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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810月,我乘坐的轮船“白雾”号离开好望角。

  那天太阳很好,甲板上挤满了人,我脸上盖份《泰晤士报》,美美躺在一张椅子上独自享受1/2571甲板的宁静。船上的声音和海浪的喧嚣奇妙地混杂,让人觉得轮船是陆地的延伸,也是海洋的一部分,不过时间在船上却变得迟缓。按照报上的日期,不管是喜欢争吵的上下议院也好,还是出没在伦敦小巷的杀人魔“开膛手”杰克也好,统统在一个月前就干完了他们想干的活儿——顺便说一句,从一个时区进入另一个时区是最匪夷所思而又最平淡无奇的事情,你可能一觉醒来又回到昨天,但却什么也没发生。

  快吃午饭的时候,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份工作。他说前面一座灯塔出了点毛病,但灯塔管理人兼维修工在钓鱼时不慎成了鲨鱼的美餐。从最近的港口招募工人也需要七天,在此期间,小岛周围的浅滩恐怕会竖满遇难船只的烟囱。这位绅士查了全船2571位乘客的登记表,在五等舱发现我的名字(备注一栏填的是机械工人)。他出价很高,我脚上寒碜的皮鞋(鞋底薄得像船上餐厅供应的牛排)和磨得厉害的大衣让我无法拒绝。我给他看了我的证书和从前雇主的推荐信,他很满意,当即付给我十英镑作为定金。“祝你愉快!”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愉快”换成“顺利”怕要准确得体得多,但是——管它呢。

  一天后一条小船把我送上灯塔所在的岛屿。

  岛很小,在海图上大概只是一个点,比不上旁边标注的名字(假如它有名字的话)。和在大海中随处可见的岛屿一样,它或许是古大陆的一段碎片,海底山脉的隆起,或者是两个板块互相挤压的结果;包含了暗礁密布的浅滩,冲刷而成的峭壁,还有伸展开来深水环抱的天然港湾,除此之外,周围视线所及的范围便是一片汪洋。

  在码头上我放下皮箱摘下帽子,静静站了一会儿,追赶轮船的小艇在海面留下一道雪白的尾迹。有人说旅行者望见大海之前就能感到自己血液里的激动,我一想到自己正站在茫茫大海的一点上,便觉得一阵眩晕,因为对于这一点而言,我同样微不足道。

  一条石板路连着码头,匍匐前进了二十尺,伸进前面的一片浓荫,然后绕个弯爬上山坡,从那里露出几座屋顶。最高处一座灯塔拔地而起,白色塔身像史前石柱般坚不可摧。似乎它以整座小岛为塔基,牢牢扎根在海面之下的岩石上,嵌进深深的海床里。

  路上我没遇见一个人,走进树林时,鸟儿在很近的地方叫着,却看不见鸟在哪里,树叶沙沙作响,海浪轻柔地拍打礁石,海岬边剪嘴鸥正在筑巢——这真是个安静的小岛。当我爬上山坡时,终于看清面前这片建筑的模样。

  几座木屋分别是酒吧(兼旅社),电报局,岛上治安官的办公室(这真可笑),除此之外就是那座灯塔。

  酒吧大门在风中轻摆,里面一如岸上酒吧的装饰:咯吱作响的木地板,粗笨的吧台,几把椅子破旧不堪,过期报纸被风刮得到处都是。我琢磨着来这里喝酒是怎样的情形:路过的船长或许可以抽点空在这里歇歇脚(水手们只能可怜巴巴呆在甲板上),给岛上的居民讲讲一两个月前陆上发生的事情。这时候不管是电报局的小职员,还是尊贵的岛上治安官,都会聚在这里听一场传道般聆听活在他们几个月之前的人讲述的事情,当然,还有那个倒霉的灯塔管理员。

  楼上的客房简直像刚刚挖掘的古墓,我都不敢猜测床单和被罩的使用时间。酒吧现在名不副实地只剩下几个空酒瓶,储藏室大概已经一百年没有补充货源,看起来空旷得象座教堂。

  电报局里同样空无一人,桌子上积了层灰,那台老式的莫尔斯电报机早已完蛋,零星的纸片散落四周。治安官办公室总算看得过去,除了一些必要的卷宗和文件,这位治安官大人肯定不怎么喜欢看书读报。在他办公桌后面放着两个橡木柜子,上面缀满铜钉,富有异国情调。柜子上了锁,我猜其中一个是枪柜,想打开一定要有把沉重锋利的斧子才行。

  至于灯塔,它让我想起法洛斯的奇迹,虽然亚历山大灯塔的底边是方型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大型探照灯,可在2000年前它的青铜反射镜已经照亮了地中海方圆40英里的海面——灯塔在世人眼中总是充满浪漫色彩,就象希洛为利安德尔点亮的火炬,还有惨淡的西部荒野灯塔。我想起亨利方达被倒吊在荒凉海岛的灯塔上,他的敌人,光头的尤伯连那雍容得象海上国王……

  沿着阴暗狭窄的楼梯,我上到塔顶,小小的灯塔管理人的房间象个鸟巢,塔底还有间稍大一点的房子作为维修间。沿着一架梯子可以进入灯塔最顶层,那里就是灯塔的核心。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些机械装置、粗大的电线还有功率强劲的弧光灯,但那里只有一盏煤油火炬,一面巨大的可以转动的凹面镜,除此之外还有架双筒望远镜。凹面镜下装着滑轮,沿一个圆形轮槽转动,可它现在已经转不动了。根据我的经验,只要除去轮子和轮槽的污垢,稍稍加点润滑油就万事大吉,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决定把整个装置彻底清洁一遍,给齿轮轴承仔细注油。完工以后,这面镜子就会象一位溜冰好手在冰上自在地转圈儿——但是且慢!有个齿轮锈蚀得厉害已经失去作用,于是反射镜只能直楞楞对着东边的海面,换句话说,从西面过来的船只将看不到灯塔的光亮。

  在寻找配件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去拜会一下岛上的居民,无论从礼貌还是从别的方面看,登门时客人应该主动向主人问好。我以为他们或许在岛上某个地方野餐,一起愉快地垂钓。

  一个小时后我发现没有备用齿轮,我还发现,岛上没人。

  四个小时后我又发现了另一件不妙的事情,岛上也没有食物(淡水倒还充足)。

  有人说读书难以安抚的痛苦是失去亲人和饥饿,这话实在不错,我记得自己一天前还在埋怨船上餐厅令人恶心的豆子汤,但此刻它的味道在我脑海里却变得象奶油浓汤般诱人。美酒、海鲜大餐,这些东西往日也许就搁在酒吧柜台上,任人们取用。现在正是丰饶的季节,成群的海豚在波涛下追逐着银光闪闪的鲱鱼群,可我只能困在孤岛上,任凭肚子咕咕直叫,口袋里揣着10个无用的、金光熠熠的钱币。

  我信手拨开柜台上的一堆杂物,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一把钥匙。

  随着“喀嚓”一声响,治安官办公室里两个橡木柜中的一个打开了,柜子里面是套精致的鱼具,旁边放着一盒色彩鲜艳的假饵。

  海岬水流平缓处有块凸出的岩石,是垂钓的好地方。从岩石磨损的情形看,岛上的人们一定在这里愉快地度过了不少时间。钓鱼的时候我在岩石尽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星型图案,这图形又小又模糊,不细看很容易错过。

  烤鱼的味道鲜美无比(虽然大部分都烤过头了),肚子填饱后我的焦虑缓和不少,我觉得事情开始出现转机,于是回旅馆客房美美睡了一觉。

  晚上我在灯塔上守望,“守望”这个词让人想起捕鲸船的前桅手,他们顶着烈日冒着寒风,眼睛眯成一线盯着远处的海面,竭力想从纷飞的浪花中找到鲸鱼喷水的迹象。这个极富韵味的词往往导致头昏眼花,眼睛四周长满蛛丝一样的皱纹。

  我拆掉反射镜,点亮火炬,失去了凹面镜的聚光作用,灯塔的照亮范围大大缩小,但至少从西方驶来的船只不会一头撞在海岸上。

  火炬把小小的灯塔间照得一片通明,但对于大海来说,它的光却过于微弱。我一会儿凝神四望,一会儿又摆弄那架望远镜,希望从黑黝黝的海面上发现一点灯火——但没有光亮,也没有船经过,除了轻柔的海浪声,四下毫无动静,大海用一种可怕的沉默回应我。

  这种费力又费神的工作持续到夜里十二点,我终于支持不住,睡着了。

  晚上,我开始做梦。

  我梦见了迷宫,由巨石垒起的,在炎热沙漠上让人窒息的死亡宫殿;一瞬间又变成东方式的潮湿洞穴,遍布青苔的岩壁,每一步都有可能从暗处射来淬毒的箭头;可怕的陷阱,里面满是穿在利刃上的牺牲者的骨骸。梦境又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几乎没有过渡。我梦见阴郁的芝加哥的夜晚,从路灯下闪出一个穿大衣的家伙,冷酷的灰色眼睛露在衣领外面,他手里的汤姆逊冲锋枪吐出夸张的火舌;下一个场景出现在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天空是不详的黑红色,昔日奢华的街道和店铺变成了坟墓,无数活死人游荡在这片废墟上。当我无形的意识经过它们时,我看见一个高大狰狞的家伙忽然转过头,眼睛里闪着红光,向我恶狠狠扑过来。

  我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

  天已经亮了,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的景致无比壮观,那种辉煌与圣洁使我暂时忘记了恐惧和不安。我熄灭火炬,这时我忽然在灯塔间的柱子上发现了一个星形图案,和昨天我在海边岩石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把疑惑抛到一边,动手搜寻,图案下面是块活动石板,撬开石板,我找到一本厚厚的书。

  这本书装帧精美,小牛皮封面上一行略显卖弄的烫金花体字注明它是本日志。

  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用很粗的鹅毛笔潦草地写着日期、天气、海浪状况,还有船只的名字,千篇一律毫无变化——这是灯塔管理人的日志。记录一直到上个月十五号,后面开始出现空白。我不甘心地继续往下翻,四十几页后,新的记录终于出现了。字体和前面的不一样,从不时超出横格、刮破纸面的情形看,写字的人当时心情一定非常激动,以下便是日志的部分内容。

  “……这是一座牢狱,一座可怕的(难以想象的可怕)牢狱!没有围墙和钥匙,也没有守卫,但是谁又能逃得掉?这两天真是糟透了,天气变得很坏,鱼也越来越难钓。它们似乎要行动了,海面上能看见鲨鱼的背鳍,真是大事不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该死!我记不得那只兔子究竟钻进了哪个洞里……”

  疯狂的呓语越到后面越难以辨认,可临到最后又清晰起来,“假如有谁能发现这本日志,请记住我的忠告,要时时留意身边发生之事!要小心……”字迹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又翻了一遍,这次没有新的发现,我合上本子,把它揣进大衣口袋里,该出去钓鱼了。

  今天(我不知道这个词现在是否还有意义)的天气很好,沿着小路下山时,鸟儿依然在林间鸣啭,我注目四望还是毫无所见,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今天不过是昨天的翻版,昨天又是前天的再现。我眺望大海,它的波浪层层涌叠,从浪尖迸出白沫一样的水花,涌上岸时在海滩上留下鲜明的印记,每一次都精确地停在前一次达到的地方。海风里带着大海特有的潮味,沁凉适宜,小石子和贝壳不动声色地硌着我的鞋底。无论我摘下一片树叶或者抓起一把细沙,触感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真实世界的存在——可是时空似乎出现了裂痕,无限的空间转而变成了不足几平方公里的小岛,时间从沙漏里溢出来,变成了荒漠的流沙,世界在岛之外,世界在岛之中。我梦游一般注视着所有的东西:亚热带特有的加利树,里面含有芳香的红色树脂;笔直的棕榈;怪柳,美丽的丁香树,还有林间茂密的蕨类植物。当我沿着昨天的路径向海岬边走去时,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忽然从林子里窜了出来,那是只兔子。

  这只浑身雪白的动物跳到路上,用它火红的眼睛望着我,它的脖子上好象系着个脖圈,上面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就在我一楞的工夫,这个四足客已经用它特有的灵活步子窜到路的另一头。

  兔子!我发狂一般扔下钓竿,拼命追去,它跑得很快,简直象一道白光,树叶和草丛在我脚下“吱吱”作响,我只能勉强看见林中那一点白影,最后前面出现了一座山丘,兔子猛地一窜,然后不见了。

  我跑到山前,发现它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上面寸草不生,全是光秃秃的石头。兔子消失的地方有不少洞窟——这里似乎是它的巢穴,我不知道它究竟钻进了哪个洞里。

  我耐心地在山前守侯,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终于听见其中一个洞穴传出动静,但这于事无补——这洞穴并非兔子的杰作,它更象是件人工制品,入口窄,里面宽,而且整座山丘都是花岗岩,即便有工具,想要把洞挖开也要费一番大力气。

  我无法可想,最后只得脱下外衣,将那个洞口堵死。我心急火燎跑进维修间,里面的东西都不趁手。我想起酒吧里有把铲子,或许能派上用场。一切就象沿着一条既定的线路前进,在我拿铲子的时候,我发现了第二把钥匙。这把钥匙让我产生了新的想法——没错,它正是治安官办公室另一个橡木柜子的钥匙。

  柜子里只有一小包用防水布裹得紧紧的东西,旁边是一小团电线,线头一端插进布包,另一端连在一个带把手的开关上。假如我没猜错,这是一包炸药。我丢掉锈得不堪一用的铲子,带着这件危险玩意儿回到山丘前,取出衣服,把炸药放进洞,又用碎石和泥土堵住洞口,电线蜿蜒而出,一直牵到山丘另一侧。

  我屏住呼吸,按下把手。

  巨大的轰鸣沿着花岗岩山壁和地面隆隆传来,无数石块霰弹一样射向树林,我一下子被掀翻在地,爆炸威力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不是山丘把我和爆炸牢牢隔开,我一定早就没命了,想不到那块软糖一样的炸药力量竟然如此惊人。

  我转到前面,放炸药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凹洞,见鬼,那只兔子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统统不见了,地上沾满星星点点的绒毛,这真是一次糟糕透顶的狩猎。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继续去海边钓鱼时,我的靴子踢开一团泥土,从下面露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又是一枚钥匙——这就是兔子脖子上的东西。它的构造精细复杂,有三条形状各异的匙齿,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钥匙。

  我返回木屋,从酒吧到电报局,所有柜子、桌子,所有可能上锁的地方都没放过,但毫无发现。我拿出从前维修机器的劲头,无比仔细地再次搜查了一遍。就在酒吧储藏室,那个空旷的地方,我在角落里找到一块隐蔽得很好的铁板,它嵌在地上,敲打时声音沉闷,足有一英寸厚,这并不是无缘无故放上去的。我找东西把铁板上的污垢清理干净,在中心露出一个小小的锁孔。我手指微微颤抖,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钥匙转了个圈儿,从地面下又传来低低的“咔嗒”声,我拔出钥匙,铁板发出沉闷的声响缩进一个暗槽里——我面前出现了一个洞口。

  兴奋让我顾不得考虑太多,我找来一盏灯,进了洞。

  里面的一切让人大吃一惊,和上面的寒酸破败相比,下面就是另一个世界。

  装在玻璃瓶里的肥鹅肝凝着厚厚的油脂,整条的熏制火腿颜色金黄气息芬芳,沉甸甸悬在铁架上;一串串的香肠,一块块石头似的奶酪,罐头、面粉、咖啡和茶叶堆成小山。

  各种美酒交相辉映,波尔多的红葡萄酒,香槟省的特级干邑,朗姆酒、苏格兰威士忌、白兰地,遥远俄罗斯的伏特加,甚至还有日本清酒。我取下一瓶积满灰尘的葡萄酒,年份居然已经有30年。我敲破瓶口,一边喝着醇厚爽口的美酒,一边继续检阅这个宝藏。

  在这里我发现了成堆的衣服,各类服装——有放在硬纸板盒子里精心保养的时髦套装,盒子上的标记显示它出自巴黎夏费服装店;有的带着夏奈尔的亲笔签名;有结实无比带着铁头的工装靴,雪亮的马靴,各式手套,从高筒礼帽到护耳的风雪帽应有尽有。

  在一个架子上我找到成打武器:步枪、猎枪,卡宾枪,种类繁多的手枪,刺针手榴弹,短筒臼炮,还有我见识过的那种粘性炸药。子弹象珠串一样闪闪发亮,长刀象镜子一样晶晶照人,火药桶象啤酒桶一样垒在一起。其它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工具,各类材料,这些架子摆放整齐,从一头望到另一头就像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士兵方阵。

  但最后我还是有些失望地发现,尽管这里连古巴雪茄都不缺,还是没有我想要的那个齿轮。

  不管如何,这个惊人发现带来的激动和兴奋是空前的,对于一个沉浮人海,愤世嫉俗的人来说,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安静的小岛,一个取之不尽的仓库,还有与世隔绝的无限空旷来得奇妙呢,我恨不得爬到灯塔顶上,对着海洋和天空大喊——“我是世界之王!”

  可是巨大的、山崩海啸一样的幸福过后,泛起恐慌与不安的沉渣,这情形颇似男女激情之后压在室内的沉闷。我心慌意乱地回到地面,关上洞口,哆哆嗦嗦不知把钥匙放哪儿好。我忘了干渴、饥饿,蜷成一团躺在铁板上,甚至想不起为自己取一床鸭绒被。半夜我三次起来,下到秘密储藏室,贪婪地检视那一件件珍宝,每次都让我感觉到无比宁静和满足,但一个小时后我又重新坠入恐惧中:我害怕这只是个梦,我怕有人会闯进来夺走一切。

  这种反复的煎熬让我筋疲力竭,在清醒与谵妄之间,梦境变得象破碎的万花筒,无数形象犹如镜子迷宫般反射、重叠、割裂;每一个碎片似乎都蕴含着重大意义,每一幕场景都晦涩难懂。幽暗中我见到城市、港口、沉船;见到漂浮在空中的银色大鸟,还有沙漠上高耸的金字塔以及地底暗涌的河流;我见到从古到今所有的变迁,看见了世界上所有人的脸。

  可怕的混乱在天亮时戛然而止,我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觉得神清气爽。优质牙买加咖啡味道宜人,我象一位矜持的英国绅士那样,愉快地(但是节制地)享受了一顿火腿三明治。我把身上的破衣服扔得老远,甚至还刮了脸。许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神采奕奕的模样。

  酒吧收拾一新,看起来和伦敦那些标榜着“高雅”字样的贵族小沙龙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这里的确铺着货真价实的波斯地毯,酒架上的陈列足可让阔佬儿咋舌,而且还没有门口那个装腔作势,狗眼看人的侍者。

  楼上的客房也改头换面,即便女王陛下莅临,房间也很可以拿得出手。

  好啦,落难者进了天堂,鲁滨逊成了国王。

  假如您认为我从此在这个小岛过起了安逸的隐居生活,逍逍遥遥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您就太小瞧我了。

  作为一个正直守信的人,我仍然惦记着自己的工作。我用橡木做了一个尺寸大小都和坏掉的齿轮一般无二的代用品(我得承认这实在是个可耻的偷懒举动),事实毫不留情地惩罚了我,装上还不到五秒,这个赝品就碎了,它让我万分羞愧。于是接下来我花了一星期时间,用上好的钢材精雕细琢,做了第二个齿轮。最后的成品棒极了,最精明的监工和最挑剔的工程师也只能对着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在册子上心有不甘地记一个“优良”。但这个齿轮同样没给我带来好运,凹面镜刚转了半圈就倒下来,差点砸断我的脚趾——我终于明白,仅仅制造一个很好的齿轮是不够的,我需要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齿轮。

  这个小小的任务,和杀死涅墨亚狮子、驯服波塞东的牡牛、活捉三头犬狗刻耳柏洛斯,与宙斯角力并获胜相比,艰巨程度有过之而不及。

  我想也许可以通过别的方法达到目标,我决定改造灯塔间,把它从蒙昧时代的野火引入电气时代的光和热,我可以利用海潮的涨落设计一种发电装置,我完成了机械和电气部分草图,一根电缆可以把电力导入。当我着手做的时候,一股天命般的力量强横地阻止了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象贼一样把一块泥板放进约柜,去偷换那刻着《十诫》的石板么?

  齿轮和我的命运联为一体,我做梦都梦到它的三十个齿,每个齿呈三十度,尖端挫平,边缘抛光。这是上帝最初创造世界时,组成那庞大机器的一个小小零件,就象荷兰风车以划破天空的风作为动力一样,它以时间为动力,缓缓转动,碾碎尘世的生命。

  你这冷酷无情的齿轮!

  我铸造打磨它、切割加工它、夹紧锯锉它,每次希望都近在眼前,但下一刻失败又利落地把它击碎。我手上满是茧子和伤疤,维修间的废品堆上每天都回响着阴郁的“哐啷”声。理性告诉我完美是不可能的,但我血液里的另一些东西却顽固地把这些声音扑灭。我着了魔似地工作,脸上沾满铁屑,胡子被火焰灼焦,皱纹深深刻进头骨里。等到夜幕降临时,炉火熄灭,海潮涌起,我在高高的灯塔上点亮火炬,这一点灯火悬在宽阔无边的大海和同样辽阔无边的天空之间。南十字星象是另一片海洋里的另一座灯塔,我幻想着上面或许也有一个孤独的灯塔管理人,为夜空里那些忙碌的大船指引方向。

  海面不时泛起奇异的磷光,象冰冷的闪电层层掠过,这深沉神秘的美丽从不曾出现于人们的目光和梦境中,从没有一条俗世的船只胆敢驶进这片未被沾染的仙境。

  我想我永远也不能完成工作了,但愿世界和时间从此把我忘记,从此我将属于这里,属于这座小岛。

  我拿出日志,在新的一页写下了第一行字:188811月1日。

  “我开始熟悉这个小岛,熟悉它的树林、山丘、海角和礁石,但每次注视一朵半放的金合欢花或者看海浪在岩石上破碎为不同的形状时,仍令我心醉神迷。我无法理解这一切,因为所有简单事物背后隐藏的奥秘我们永远也无法明了。”

  对于时间的精确记忆是人们维系自身存在的重要凭证,对我来说,这个重要凭证全靠治安官办公室里的一本日历——人们从来也不储存这东西。我把它郑重其事地放进酒吧,不幸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袭击了小岛,刮开酒吧大门,把日历撕成碎片卷上天。后来我试着在墙上画道儿计算天数,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当我想按月份画出格子然后逐一记录日期时,那些划痕早已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和墙壁本身的纹理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现在回头看以前写的日志,有清晰时间记录的是1888年12月31日,那是大风袭击岛屿的前一天,以后的日子因为忙于修缮房屋,我一直腾不出手。间或有空记两笔,又懒得去数墙上的道道,所以根本没有确定的日期。就这么着,我彻底忘记了日期,月份(后来又忘了年份),成了游荡在时间之外的野人。

  日志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有次怀着恶作剧般的心情,在新的一栏随手写下“公元前290年”。

  我脑子里浮现出亚历山大港繁忙的情形:从法洛斯灯塔400尺高的塔顶眺望海面,无论是芦苇编成,两头尖尖翘起的小船,还是三桅的巨大战舰,都象浮在水盆里的软木片,岸边浑身漆黑赤身裸体的奴工扛着货包,在监工的目光和皮鞭下喘着粗气。就在不远处,一位白袍贵人在大伞和漂亮女奴的簇拥下,神态悠然地注视着热闹场面,他手指上的戒指象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我看见巴比伦城巍峨的大门,沿着平坦大道雇佣军士兵排成纵队走来,盔甲扣打盾牌,各式锋利的武器象片片树林。队伍中游荡着一些庞然大物,那是额头坠满铜饰,长牙上飘着流苏的战象,这些巨兽低沉的嘶吼犹如遥远地底传来的鼓声,我看见市民好奇地围绕道路两边,他们因为优裕生活而显得肥胖的面颊涂着东方香料……所有这些不仅仅是形象,还有气味、声音,我感觉到温热海风与如今的细微差异。擦身而过的少女对我露出微笑,它是如此熟悉,我记得在伦敦街头,马塞的污秽小巷,在一条不知名的轮船上,南美蛮荒可怕的丛林小镇我都曾见过,但却从未留意。所有这些形象就象一摞慢慢翻开的照片,清晰得让人难以忍受,我猛然停下笔。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样子慢慢改变:稀薄黯淡的头发变得浓密光亮,皱纹消失,多年前一次事故留在小腿上的可怕伤疤也无影无踪,我逐渐回复到20岁时的模样。往日陡峭的山坡在我眼中变得象门前小道般平缓宜人,兴之所至,我还会跳进六尺高的大浪里游上一阵。有人与世隔绝地活了一百年,依然没有太大变化,所以我对自己奇异的改变不已为然。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还是这座小岛。

  记得我在日志里曾经把它比作女人,比作一首诗。对于这二者我都不了解,所以这两个譬喻具有双重的含义,而且没有所谓的浪漫色彩。我的意思是它象女人一样反复无常,象诗一样不合逻辑。

  远远观望那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之上的天空,天空里漂浮的云朵,以及慢慢融化云朵的海洋时,很难让人相信这一切的不可理喻。假如宇宙依靠一条隐秘的规律推动万物运行,那么这条规律一定有它鞭长莫及的地方。我记得当初那可怜的兔子,以及记载兔子的更可怜的裹了鲨鱼腹的前灯塔管理人,他们的命运似乎由一条极细的丝线和我连在一起。无论是柜子里的炸药,酒吧的秘密储藏室,鱼杆、灯塔,还是那个齿轮,所有的东西都环环相扣又风牛马不相及。有时我觉得自己可以把这些东西串在一起,就象是鱼线上的一串浮漂投入海里,转眼就会钓起鱼来,可最后还是陷入迷茫里。清晰明了永远也无法和混沌迷乱融合,正如三维物质构成的大脑永远也无法明白四维空间一样。

  小岛的混乱程度不断加剧,有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引发严重后果。

  一次我随便朝天空开了一枪,几天后一只中弹的信天翁从天而降,象一柄罗马标枪穿透我的肩头,第二天伤口又神秘地愈合了。但另一方面,假如夜里梦到火与玫瑰,你不立刻拿起藏在枕头下的手枪,冲房门开火,一头闯入的土狼就会咬破你的喉咙。

  危险无处不在,暴风、闪电、塌方,从天而降的碗口大小的冰雹都会轻易夺去人们的性命。有天早晨,一颗陨石击中我经常钓鱼的地方,那片海岬就在我十尺外坍塌,几秒前我正在那里探头张望。我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登上岛又幸存下来的人,有许多的人,他们的影子如同幽灵一样萦绕在岛上,我从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他们。有时握着钓竿能感觉上面残存着的另一个人的心跳,在夜里能听见遥远的叹息声,他们无处不在,有人甚至已经进入了秘密储藏室,但可怕的命运仍让他们毫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我不打算理解这一切,依靠推理分析只能落个一事无成。看见从海边山坡滚落的石头,你很容易联想起石头落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和沉闷的声音;看见乌云漫天狂风大作,你会马上得出要下雨的结论。但是你如何知道半分钟后一只不怀好意的黄蜂,它从远处飞来,将要在你脖子上狠狠叮一口?你又如何知道两天后你无意中踏上的一块石头会让你摔上一交,要了你的命?掌握这种不可思议的本事,对我来说不比明白电,明白磁极的作用更难,或许这只是人们遗忘以久的本能或者即将掌握的能力罢了。

  结果和原因无非是一条线的两端,我们可以选择不同的起点和终点。

  那一天终于来了,对于存在了上亿年的海洋和大陆,个体的时间微不足道,但我还是要记下一笔。

  那天我起得很早,从储藏室找出的一只小匣子里,有人腔调古怪地说:“这仅仅是一小步……”说话声里夹杂着“嘶嘶”或者“哧哧”声,我听了一小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太阳从岛的一侧升起,很快又落下去,我感觉自己的睡意未消,但又不得不立刻入睡。

  我梦见大海变成了冰原,无数高耸的雪峰直插云天;冰雪融化,露出无际的森林,我身处森林中央,离地面足足有一万英尺。

  我从梦中惊醒,巨大的声音惊天动地传来,大海上竖起山一般的水墙,海水幽深碧蓝,象一面光滑坚硬的玻璃。我跑上小岛最高处,成千上万吨海水象巨人的手掌拍打小岛,震撼着维系小岛的地壳,我觉得那力量能够粉碎一切有形或者无形的东西。天空中飞舞着岩石和树木的碎片,四溅的水滴象射出的弹丸,一切都停下来后,小岛彻底改变了模样,但三座小屋却毫发无损,我身上更是连一个水点儿也没有。海滩变得又宽又平,海浪卷来一具引擎。

  那是两台F119-W-100涡扇喷气引擎里的一具,前半部分不知去向,矢量喷口可怜巴巴地耷拉着。我找来绳索和滑轮把这庞然大物拉了回去,酒吧后面有块空地,我把它放在那里。

  这个东西的复杂程度超出我的想象,让人觉得控制世界的神明对人类充满了恶意。我在上面盖了块帆布,再也没有动过它。类似的东西在以后的日子,不动声色地陆续出现,我象清道夫一样把它们从海边、山顶拖回来。大多是某件东西的一部分:一块汽车前盖,栏杆扶手,一片螺旋桨叶,一个螺钉,一台报废的蒸发器,或者是某女明星的大副海报,有人恶作剧地在她漂亮的脸蛋儿上画了两撇胡子。我还在海滩上捡到几个椰子,但岛上却没有椰子树。

  后院逐渐被破烂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汽油、铁锈的味道还有其它难闻的味儿。有时我也能捡到纯金烛台和嵌着硕大宝石的长剑。

  那不可知的神明似乎对这个恶作剧上了瘾,垃圾的数量一天天增加,我觉得小岛会承受不了,被压得沉入海底,终于这种事情达到顶峰。一天早上海浪把一条沉船推上了岸,我从书里得知,这个浑身淤泥破烂不堪的东西,正是那艘了不起的号称永远也不会沉没的大船。

  我不止一次在夜里惊醒,梦魇和现实已经分辨不清,有几次我大声吼叫,“你这可恶的混沌的上帝!”亵渎的声音在夜空里传得老远,我觉得自己也会和那些溶进了空气中的人们一样,一点点消失。

  结局(突如其来的结局)如同一阵清凉的海风吹来,就象一扇门被关上,再也没有城市垃圾、机器零件和热带水果出现。最后我把所有东西(一共2292件,这个数字我认为没有特别的意义)按照不同的方法分类七次,每一次都找到不属于任何其它种类的碎片,这些碎片毫无相似之处,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就象树叶和天空,马和南极一般遥不可及。当我试着把它们拼起来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碎片组合成一个严谨、完美的齿轮,每个齿都毫无瑕疵,它看起来没有世上一切物体的任何特性,但又无所不包,我知道它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是小岛,小岛所在的海洋,海洋存在的宇宙的真理。一瞬间,紊乱可怕的世界消失了,我耳边传来深沉清晰的汽笛声。

  结束了。

  我从显示器前抬起头,在纪录栏输入名字。我感觉有些得意,迄今为止我是唯一完成游戏的人。但这种得意没有保持太久。我四顾张望,周围的人聊天的聊天,PK的PK,根本没人留意我——有人隐秘地创造了一个宇宙,依旧在人群里籍籍无名,被时间遗忘,完成一个游戏又有谁会为你献上一朵花,一句话,一个笑容呢?

  下午四点的时候我离开了网吧,外面天气晴朗,人行道上铺的红砖打扫得干干净净。路边的绿地刚刚刈过,空气里漾着新鲜的青草味儿。三月四月五月,夏天渐至,天空明媚如午后的大海,我想起更干净纯粹的天空,垂在高原草地和浮冰之上,寒冷而深邃,简直要刺痛人眼的天空,但城市的天空更让我心安。

  初夏的午后适合出现在小说里,不同的人从你身边经过,推着小车上菜市场的老妇人,步态悠闲溜狗的中年男人,一路说话贴得很近的情侣。忽然迎面走过一位女郎,一瞬间她的头发拂过眼前,带着淡淡的香味,她忽然对你一笑。

  女郎转眼从我身边经过,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她的脸。那渐渐消逝的暗香象一丝微风掠过,我心里觉着遗憾——但并不足以使心跳加快,二十岁的时候也许会一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象滑进了沙潭,直到遇见另一个女孩——可现在一切只是发生,然后消逝,如同一个光洁的肥皂泡还有它刹那的破灭。

  但她脸上那丝微笑却让我恍惚记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我怔怔站着,直到她的长发和裙子都消失在空气里。我脚下的道路通向她,通向世界所有的地方,但我觉得自己无处可去,甜蜜哀伤的气息温暖地包裹着我,在夏日的午后黄昏。

  姗姗来迟的342路公共汽车终于在前面站台停下来,我小跑几步上了车。

  我放下笔,342路汽车慢慢远去,在我的笔尖只留下一丝液化气燃烧后留下的淡淡气息,我合上沉重的笔记本,让里面的城市和世界沉入黑暗。

  海潮涨了上来,夜幕降临,我点亮了火炬。

 

 

 

【欲望的旋涡推荐】

蚀逝
  这个小说一开头还是让我有期待的,作者叙述的口吻很流畅,一上来叙述的调调也很马尔克斯,但随后一切的发展都在预料之中进行,相当的老套,特别是到了通过各种巧合找到东西引爆洞穴时就已经猜到了结尾:这不是游戏里面的设置么?

  那三个梦也没什么意思,唯一起作用的只有第二个梦,野兽会袭来。

大火析木:

  最近在论坛上看到很多跟这篇有相同因素的小说,相比之下,作者展示了惊人的控制力和良好的逻辑衔接处理。整个小说很西化,但句子短峭。速度之快简直成了长篇小说提要。接下来,完善描写和词句,一切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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