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叙这件奇怪的事之前，我想请大家注意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平常说“某人感到……”，在这个动词后面所加的往往是一个表示感受的形容词或是所感受到的某种内容的一个句子。这个事实确实勿庸置疑。但是，我不知道当大家听了我这位朋友的故事之后，会对这个事实产生什么想法。会不会觉得人类心灵的触觉原来还有那么多未能开发的空间呢？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朋友H本是一个孤僻但又善于交际的有着双重性格的古怪的人。在与别人周旋的时候，他往往不经意就显示出他那可爱的人格的魅力，使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视他为朋友，并以此为荣。但在众多的朋友中他又得不到一个能真正理解他内心悲哀的知已可以一诉衷肠，所以他觉得人的本质最终还是孤独的。他内心的感受本来就十分细腻，常常有难以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而这些使他不安同时也让他觉得可靠的感受，无论著是诗意般的悲凄还是微妙的快乐，他都深知无法与第二个人分享，只能由他一个人慢慢地咀嚼，消化。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或者说这种感受生活的方式。但是，有一天深夜，当他从一个酒肉朋友那里出来，像是要逃离他的脚步所踩过的每一寸土地一样匆匆地走在冷清的、暗淡的路灯所照耀下的街道上时，心里突然冒出的一种感受立刻让他深感不安了。
应该说，第一个反应还是惊讶。因为那奇怪的一瞬间，他竟然感到默默。这便是那件让他产生惊讶的反应的怪事。确切地说，他当时的反应还有：“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甚至差点就不以为怪地放过了它。但是他立刻又警惕起来。“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苦苦地想，他本来是想立刻给自己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让这件事自自然然地过去算了，因为时间不早了，他也想赶快上床睡觉了。“我感到默默！” 天哪！他想，非常清楚，毫无疑问，刚才那一瞬间，他就像大路上碰到鬼一样，确实产生了这样一种只有恶魔才能解释清楚的感觉。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常去思考它。现在我倒有了自己的一番可能显得荒唐的见解。我想：这种事情也许不足为奇。大家可能都碰到过——虽然这样的机会少之甚少——只不过我们自己未加注意罢了。我们，也许会在极度疲倦或空虚的时候，柔软的心房里会闪过这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我们用耳朵听到甜味，或是用鼻子闻到喧闹一样。但是，当我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紧紧地抓住这种感觉的时候，它便已像转瞬即逝的闪电一样不见踪影了。所以，我们根本就发觉不了：自己还有这种奇异的本领。就算我们发觉了，也不会去深究：因为在我们生活里，我们连可见的东西都分不清真与假，实与幻，更何况这无头无绪的意识呢？所以，我现在常想，那个深夜的那一瞬间，如果我的朋友在那阵大意之后没有神使鬼差地变得警惕的话，他后来的生活也就又不一样了。
“我感到默默！多么可怕啊！” 当我的朋友站在自己家门口，失魂落魄一般地把右手机械地伸进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着，不过他这时已经是十分地不安了。他又有些恐惧，此外还不时觉得兴奋。他想证明自己已经很不清醒，但是促使这个想法产生的这种缜密的甚至有点狡猾的思维立刻让他变得沮丧和失望。他只有重新去回忆那被他清楚地命名为“默默”
的感觉，他希望它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但是，在他本能般地产生这个侥幸的希望之前，那感觉（就像一个召之即来的忠实而讨厌的奴仆）早已比本能还要本能地出现在他用来制造感觉的那个触角尖上了。默默。真该死！他想。可是他一边诅咒着这一切，一边却又像个小孩一样情不自禁地把玩起这种感觉来。他又一次地感到默默。他无数次地感到默默！不过，这几乎是无意识的，因为另外一个希望在他脑子里慢慢地浮现。“这下我可要击败你了！可耻的家伙！”
他简直毫不怀疑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他并没有感到默默，而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就算是一个坏蛋都不可能中了什么邪去感到默默；他当时是产生了某种心情，但并不是什么默默。而至于默默，只不过是他刚好想到了这个词而已。这是不奇怪的，谁都知道，人的脑子——特别是在没事干的时候——就像一个喝多了酒的男人，或是一头吃饱了的猪一样，会一刻不停地吱吱哼哼，唠叨不休。一个人的脑子——有时我们简直说不准这是谁的脑子——偶尔跳出“默默”这样一个词，这有什么稀罕的呢？难道这就要让我大吃一惊，就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还吓得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吗？他喝了一口水，他要马上证明那种感觉其实只是某种带着遗憾的快乐而已（他这样想是考虑到自己刚从一位所谓朋友的家里出来这一事件背景）。他有意识地回忆起那种奇异的感觉（他现在做起这件事来已经是得心应手了），然而并不是什么“带着遗憾的快乐”那样的感觉。那么一定是淡淡的忧伤了？深夜里独自走在冷冷的街灯下，最容易感到忧伤了。然而不是；是默默！他生气了，一定是伤感！他想。也不是；是默默！那——就是悲哀喽？不，是默默！可能是惊讶吧，因为几乎与那感觉同时，他感到过惊讶。还是默默！是不安？是默默！
讲到这里，我应该补充一点。其实在此之前，H的感觉就已经十分灵敏或者说异常发达。他也早已深悉自己这一方面的长足，只不过那时他并未把此变成一项工作而已。在他的内心深处，积累着无数种叫不出名的感受，而他也干脆不去想它们应当叫快乐，还是叫悲伤。他清楚地记得它们所产生的时间、地点和背景，也分辨得出彼此之间的差别，但他并不想去给它们分门别类。他虽然常常在寂寞的时候，把这些不同的感受翻出来深味，他回忆当时的各种情景和那些美好的事件；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回忆什么，而仅仅是为了重温那些感受；他虽然常常这样做，但是他并未深陷此中。是的，在此之前，他虽然也感到自己与别人有所不同，但还不至于谓之不正常。
而之所以这种叫“默默” 的感觉促使他如此不安，就是因为他竟然能如此清楚地叫出它的名字！首先，在产生这感觉同时，甚至在它之前，他便知道它叫“默默” 了；其次，他感到默默，这便已经充分地形容了他那一刻的所有感受，以至于让他觉得这两个字恰如其分，加一个字或少一个字都不行。
当然这种感觉不同于其他任何感觉，这也让他不安。这样一种感觉出现在他心中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它不同于去年秋天，和一个乏味的朋友漫步于校园的那种感觉；不同于在深夜的聚会上，端起一只冰冷的酒杯时的那种感觉；不同于在堕落的场所有如听到母亲的亲切的呼唤时的那种感觉；不同于独自伫立在浑浊的江边看着水流去时的那种感觉；不同于在图书馆每次看到女管理员脑后的马尾和微翘的臀部时的那种感觉；不同于在28路公车上，在有着灯光的温暖的车厢内第一次抓住一个女孩子的柔软的左手时的那种感觉；不同于后悔时的感觉；不同于对自己产生厌恶时的感觉；不同于走在大街上迎着女人们的目光时的那种感觉；不同于寒冷时的感觉；不同于一支笔掉到地上时的感觉；不同于照着镜子时陌生的感觉；不同于想象一把尖刀在自己心里钻洞、血肉横飞的感觉；不同于把女文员想象成一只黄皮面包放到自己口中时的感觉；不同于期盼一把手枪指着自己的眉心的那种感觉；不同于摁亮一盏灯时的感觉；不同于翻开一本书时的感觉；不同于对自己的衣着打扮感觉到自卑时的感觉；不同于想着自杀时的感觉；不同于电话响起时的感觉；不同于自暴自弃的感觉；不同于意识到自己肉体时的感觉；不同于对朋友满怀同情的感觉；不同于一次在梦中被世界末日紧紧追逐的感觉；不同于不安地等待惊喜出现时绝望的感觉；不同于孤独的感觉；不同于喝醉酒后讨厌自己还有一点点清醒的感觉；不同于不得不笑容满面地跟一个朋友打招呼时的感觉；不同于读博尔赫斯时的感觉；不同于把自己的一生想象成悲剧时的悲壮的感觉。
但是，最让他不安的还是：这样一种感觉，他竟能叫出它的名字。
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常会发生不幸的事情。当我们已经不能躲避它时，便只有换一个角度去看待它，尽量从好的方面去想。我的朋友H便是在那个让他深感不安和不知所措的夜里，最终认为自己“如此幸运地发现了自己的某种潜埋着的天才”。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所有不幸便成了幸运，他一心想要躲避的也成了让他心驰神往的了。他尤其善于此道，他的一生便是在悲剧接二连三的冲击下度过的，因此他接受不幸事实的能力也非同一般。不幸作为一种主观感受，只不过是他富足的感觉仓库中（这是他自己发明的一种说法）中的一粒谷子而已，而每一次感到不幸也只不过是他温习这一种普通感觉的一门习以为常的功课罢了。而这次的不幸，却把他引向一个不同寻常的关口，促使他今生必定要以感觉为神圣的事业，因此这种不幸最终还是幸运的。他这么认为。
导致这种必然结果的，当然还有一个巧妙的过程。在他终于绝望地作出妥协，承认自己确实曾感到默默的同时，他一面却又似乎心有不甘地想：难道我只能感到默默吗？他试着从自己乱糟糟的脑海里随便抓住一个浮现出来的词语，于是他马上便十分清晰地感到了强烈。这又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它让人的整个心房微微地颤动。这一发现不仅使H的思想立即改变了方向，更在这一新的方向上增加了信心。他立即催促自己去做出更多新的尝试来。他感到干枯，感到稍微，感到……他来不及记住这些纷至沓来的感觉，来不及对它们加以区分。他让自己冷静了一会，他得学会控制自己。他还可以感到任何一个名词，因为在他摘下眼镜的时候，他马上感到眼镜！他简直欣喜若狂。他又让自己感到窗户，这种新的感觉他马上就可以把它与别的任何感觉分别开来。他翻开一本书，
空寂的大马路，河流，街道。
上面写着。他立刻让这些词语形成了鲜明的感觉。不，他不是通过想象看到了这些，那不同，他是，准确地说，他感到马路，感到河流，感到街道。这些感觉跟马路、河流、街道无关。他还可以感到任何一个动词，有那么一瞬间，他显然感到消逝，因为这是一种十分不错的感觉，所以他让它在自己的脑子里停留了一分钟。尽管如此，他仍不怕它丢失，因为所有这些感觉，都已经被他堆积、储存。他还可以感到任何一个副词、助词总之每一个存在的词汇、符号、或是具体的物和事件。
每一种感觉都是具体的，唯一的。一组意义十分相近的同义词，别人根本说不出它们之间的区别，但它们在他脑中形成的感觉却相去千里。他翻开字典，有的字他根本没见过，他也不知道它的读音和所表达的意思，但他感到它时，那感觉却如此清楚、强烈。他每天都要产生几万种新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放入到他那无限的仓库里去。
当我见到他时，他的模样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表情和眼神瞬息万变，口中喃喃自语，他似乎被一个魔鬼赶着不停地往前跑——当然他的双腿却并没有迈动，因为他一整天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只是偶尔激动地站起来。
我以为他准是害了什么病。这种误解让他非常地愤怒，但他又根本不屑于同我辩解。然而他终于被我的这种多余的瞎操心搅得不得安宁，只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我不得不承认，讲述这一切给我，他的心里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的，这种痛苦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是因为讲述所夺去的他进行那项神圣的事业的宝贵的时间——其实也就是一个钟头而已。
时间的问题永远是他心头的隐痛。他知道自己的工作量的浩瀚，他必须同自己的生命赛跑，为此，随意地浪费一分钟都是不允许的。
这项事业的首要任务便是尝试世界上的每一种感觉，然后把它们统统地存入他感觉的仓库里。他为这一目标已经马不停蹄地奋斗了五年之久——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奋斗的话。在这五年中——他已经苍老了不少——我一直关注着他的工作的进展。可是，最近他沮丧地告诉我，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了，他的目标却变得越越遥远（聪明的读者都知道，这个目标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因为他发现这个世界是无穷的，而他看到这个杯子和另一个杯子，所产生的感觉却都不一样，同一个杯子，放在这里和放在那里，昨天晚上看到和今天上午看到，都有不同的感觉。他开始还以为他至少可以完成词汇、符号、字母以及10的10000次幂之内的整数这一部分的任务，虽然它们同样数量庞大，但总还是有限的。可是他最近发现，当他感到用宋体印刷的“爱”时和感到用楷体印刷的“爱”时又不一样，大号字体和小号字体也各不相同。手写的又不同。这些发现无一例外地打击着他的信心，把那个功成圆满的日子朝无穷尽的未来拉去。
“我不得不决定暂时停止这一计划。” H带着无法形容的遗憾对我说，他向着苍天昂起他那张满是皱纹和污垢的脸，尖尖的下巴一抬一抬的。“我不得不中断它，而转入下一阶段的工作。我要给这些家伙分类。这是一项更具意义的工作，我不能因为第一个愚蠢的计划而耽误了它。你要知道，有的感觉十分美好，有的却平平谈谈——但它们毕竟都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感觉——还有的就像腐败的坏鸡蛋一样发出恶臭——当然我并不嫌弃它们，哈哈，这些浑身怪味的家伙！因此，我必须得把它们分开起来储藏。那样，它们在我的脑子里就井然有序，一目了然了。它们按照各自的特征，整齐地排列在那里，谁看到都会称赞：多么了不起的工程啊！哦，你说得对，没有谁能看到。不过不要紧，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谁，对我来说，没有第二人。可是说到底，我是多么地不甘心啊！因为我看到，在我的周围，在整个世界上，到处都飘满了各种各样的感觉，它们纷纷都想挤进我的脑子里来，而我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接纳它们。我的仓库那么大，我却只能给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进行分类。它们和我还来不及拥有的那部分比起来，只不过是可怜的一小撮而已。”
是呀，我想。可是这“可怜的一小撮”对于我等之辈来讲，又是多么地难以想象啊！我看着这个古怪的人，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认识过他一样。一颗牙齿从那张张开的、带着怨恨的嘴里松落下来。
【欲望的旋涡推荐】
生铁：
这篇也有好感。
亢蒙：
空旷。细密。但是我总是走神。
邱雷：
题材有些意思，但也许不应过分着力于此。如果继续就这个现象深究下去，让H给它们分门别类、区别异同、研究不同感受的来源、对应的事物、它们之间的可比性、甚至尝试给这种现象命名……最后，也许会发现这只不过是将人类意识感受漫长的发生史简述了一遍？或者，其实只是在认知心理学的一个小角落里旁若无人地撒欢？当然这已经不是在谈小说了——我感到了跑题。
相比之下，个人觉得更有意思的是第5段，特别是从“那么一定是淡淡的忧伤了”到这段结尾，一个坚定的（隐隐带着戏谑味道的）声音和另一个犹疑的、胆怯的、焦灼的声音，对这两种声音对话的描述很到位，它们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
鳜膛弃：
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棉被里，突然感到了默默！这很玄乎，我想告诉别人，可人不一定信。于是我就想到写一篇小说。刚好那些天我读了《香水》，一个关于某个人灵敏嗅觉的故事。我又回忆起《强闻博记的富内斯》，一个关于某个人超强大的记忆力的故事。于是我就写了这篇关于某个人超度发达的感受能力的故事。我写它是作为人类孤独处境（至少是我个人孤独处境）的一个隐喻。
另外，我一直认为感受是艺术的灵魂。所以“感觉的事业”也就是文学的事业。文章写得不好，但算是表一表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