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三联书店的“文化生活译丛”在出版界是一个品牌,很多难以归类的好书都是编在这套丛书里出版。当我从报纸上看到“译丛”推出了《悠游小说林》的消息时,我内心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意大利作家艾柯写作的广泛性吸引了大量的读者,尽管《带着鲑鱼去旅行》受到过非议,但我仍觉得还是这本书使艾柯在中国有了更大的名气。现在这本《悠游小说林》不是专栏文章,但书里有不少灵感的确来自于那些专栏,所以读来较为轻松,艾柯也许会因为此书拥有更多的读者。尤为难得的是,中文简体字译本由一个19岁的大学女生翻译。这在全世界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译者俞冰夏就读于英文系,可以想到作者的英文水平可以保证这本书的质量,尽管译者是从英译本转译的,但译者对此书持续不断的热情也不能低估。因为此书经常提到法国作家的小说《西尔薇》,译者跟父亲到欧洲旅游期间,只身一人花了大半天时间找到了法文原版的《西尔薇》,其热忱可见一斑。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对此书的理解也很认真,她曾说“一个意思的小偏差,就可能词不达意。”此外再加上老字号三联书店的编辑水平,我们基本上可以对这本书放心了。

  我对编辑水平的认可,并非虚饰。在第二页,艾柯讲到了他与卡尔维诺互相赠书的一段逸事,其中提到了卡尔维诺写的拉丁文献词:“A Umber-to:superior stabat lupus, longeque inferior Italo Calvino”译者的翻译是:“给安贝托:读者在上游: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下游。”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卡尔维诺引用的是《伊索寓言》里《狼和小羊》的一句话,但是这个“lupus”拉丁词“狼”怎么被翻译成了“读者”?一般来说译者不可能错成这样。不妨设想一下,就引文来讲,译者要错只会是抄错,结果通常是错几个字母,而不会错成另外一个词。台译本这里也是“读者”,台译本所引用的这段拉丁文在“lupus”的位置上是“Lector”(读者)。一个可敬的朋友给出的唯一解释是:编辑根据上下文的意思改了原文。从这个改动可见编辑看稿是非常认真的,只是这一点改错了。

  但有些地方编辑又没有做到该做的事情。在第33页,译者把法国文论家Gerard Genette(热拉尔·热奈特)翻译成了“杰哈德·热奈特”。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这不过是译者自己重新造了一个已有固定译法的人名。问题不止于此,其实这里更为“固定”是“杰哈德”这个名字,一般而言它只有一个来源:Jihad,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杰哈德。用这个组织的名称来译一个西方作家的名字,恐怕是有些不妥的。我突然想起了这类似于把明人“文徵明”写成“文征明”,写法并没有错,只是文徵明要这么写恐怕不能活到安全退休。因为“徵”字并没有“征讨”之意。译者所采用的“杰哈德”估计来自于她的新闻联播的听觉记忆。

  另外,还有一些句子不通的地方也没有得到编辑的修订。第64页:“而在一些情况下,整个作品的审美价值挽回了一些淫秽的画面。”我倒是能猜出大概意思,但这种语法在汉语中是找不到的。

  第88页:在“小说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寄生虫。”隔了几句话之后出现了一句“即使像寓言这样的形式,也一步一步引领我们拿好补药,来纠正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知识。”如果不把两句话联系起来看,第二句是无法理解的;如果联系起来,我想问一下读者中的医学工作者:“补药”能杀“寄生虫”吗? 第109页的注释写到罗兰·巴特写过《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和《恋人絮语》等书。其实《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和《恋人絮语》是一本书。那本书的译者出于销售原因在不同的时间为它取了不同的名字。一般人想不到的是,它还有第三个名字:《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年轻的译者当然应付不了如此险恶的出版现状。

  第131页:“大西洋上空有一个低气压,正往东移动,冲向俄罗斯上空的高气压,而仍然没有围绕它向北移动的趋势。”这是穆齐尔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的一段。“低气压”应为“低压槽”。这还是小问题。关键的是“仍然没有围绕它向北移动的趋势”这句话非常含糊,到底移动趋势是什么?“围绕它向北移动”难道是低气压抱着高气压移动?查原著,原来是“还看不出向北移避开这个高压槽的迹象”。 第136页有一句完全不知所云:“……就像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就像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一样。”

  除了以上的笔误,这里举一个翻译错误。艾柯用《西尔薇》的开头的一段来说明法语中的未完成时态在英语中无法翻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法语译者却没有翻,让我们无法领略法语特有的“未完成时态”的妙处。(要是译者不懂法语,那她为什么要买那本法语原著?)在对两种英译的翻译中,我们会看到如下问题:

  1. I came out of a theater, where I appeared every evening in the full dress of a sighing lover.
  译者的翻译是:“我从一家剧院出来,那个我每天晚上都会穿着叹气的爱人般正装出现的地方。”撇开这一段的罗嗦累赘不说,读者要经过反复阅读才会发现修饰“正装”的是这样一个惊人的定语:“叹气的爱人般”!在年轻译者的年龄,笔者也体验过对词语的反常组合的迷恋。可问题是,难道真的有一种“正装”只属于“叹气的爱人”穿的?法国裁缝还管顾客在什么心情什么生理状况下穿什么衣服?这个名词“sighing”的确有“叹息”之意,但是动词“sigh”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渴慕”,所以这里的“sighing”其实是动名词,用来修饰“lover”,就是“渴慕的爱人”即“求爱者”。意思很普通,没有那么多“诗意”。

  2. I came out of a theater, where Iused to spend every evening in the proscenium boxes in the role of an ardent wooer.

  译者的翻译是:“我从一家剧院出来,那个我曾经每天晚上都像一个炽热的求爱者一般出现在舞台幕前的地方。”这一句更惊人了:那个“炽热的求爱者”跑到“舞台幕前”搞什么?难道是——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在舞台上来一段爱情独白?译者这个年龄的读者多半是相信(不如说盼望)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的。事实上,相关场面在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就出现过了。但是,请想想看,这只是对一个法语句子不同的翻译方法而已,怎么可能第二句会出现那么多不同的、节外生枝的情节?“proscenium boxes”这个词组对熟悉外国文学的人来说一看就明白了,没有见过这个词组的翻译者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进行一次数学的排列组合。比如说,proscenium有两个含义:ab。box有两个含义:cd。那么这个词组可能的含义是:ac,ad,bc,bd四种。然后我们要把四种意思放到上下文中去试。最后的正确结果应该是“前台包厢”。但是译者省略了一切步骤,为了保留她喜欢的proscenium中的“幕前”的意思,不惜砍掉了“box”这个词。文学是有诗意的,但文学翻译工作毫无诗意可言,更不能把自己想要的诗意灌注到原文中去。

  值得注意的是,艾柯写这两段英语的本来目的是为了说明:英语从两个角度来翻译法语但都不够准确。英译第一句用的是“每天晚上”,第二句用的是“曾经常常”。但是我们看到两句译者用的都是“每天晚上”。也许是她对子虚乌有的“诗意”关注得太多,反而忘了翻译这两段英语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译者非常年轻就翻译这本有些深奥的学术著作,实在是难能可贵。但出版社不能过分看中了“19岁女生翻译学术著作”这个新闻由头,还应该从爱护译者,培养译者的角度重视编辑工作中的每个环节,才能保证翻译事业不仅后继有人,还能青出于蓝。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