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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不小心,雪豹的眼睛咕碌碌落在地板上,可能是我抬起手时袖口蹭着了,它顺着微微向屋另一边倾斜的地表滚去,急促、迫切地撞往墙角画着山洞的钢版画,发出一粒石子击中水面的声音(半道上要有朵香喷喷的棉花挡住它该有多好),分作数十瓣绵软的肉团,直扑画面或是落下来瘫作一汪水,电小姐背对着我,站在在窗前掰一颗橘子。在今天之前我似乎就曾在住处附近见过她,但她又肯定并不是居住在那一带的:让我想想,某个雨天,下班的路上,三楼的钨先生撑着一把小得可怜的儿童雨伞,那时挤在他身旁的女士,不正是她吗。
  我将视线在她身上绕了几圈,她用肩膀夹住电话,仍在一面继续着那场重要的对话:“嗯,唔,明天十二点,记得带煤油,还有……”她吸吸鼻子,“不要,永远、永远别再提那事了。”
  我赶紧低下头去,从碗里捞出一枚杏仁涂上黑色的实心圆,安装完毕后眼框里挤出一滴方才在碗底沾到的水,结帐时电小姐疑惑地看了一眼,轻轻拂去没再多问什么,掏出一张大票子给我后又开始接第二通电话,“起压器和钨谈起了朋友,”她并不怕我听去,嘟起嘴,很不高兴地说,“但由于保险丝的缘故,在一次聚会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我把找好的零钱递过去,她数也没数便装进口袋中。接着将橘皮扔在地板上,鞋跟BIA唧一声压过。伸出一只手把雪豹挎在腋下,扭头往门外走去,歪过脑袋换了另一只肩膀夹住手机并按下电梯,看着她的侧影我条件反射地补充了句“下次再来”,她转过头来略带愠怒地瞪着我——这也并不完全是我的错,上个星期前我还在百货公司的专柜里卖皂角刺,对于新业务自然不太熟悉。电梯门开了,两名男子摇摇晃晃地绕开她走出来,电小姐缩缩身子,躲躲闪闪地往里而挤进去。
  走在左边的男子是我的上司果丹露,由于口腔曾不幸遭受生物感染(皮蠧),虽然抢救及时,但还是落下一枚可以在半夜收听到短波的金属假牙,此刻手上正抱着一只长方形的纸盒。紧跟在他身旁的是他的表弟汽抿,还是名十八岁的少年哩,长着细瘦的骨骼与略为晦暗的肤色,身上套着公司的广告衫,手里叮叮当当提了十来只分别装着各种瓶子的橙色网兜,大致是些药水和药粉,鼻涕状的不知名绿糊糊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透过瓶壁看见汽抿裤子上的商标,可能是某个地区的空气标本。
  “没碰上什么麻烦吧?”果丹露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边朝我问了一句,把纸盒放到桌面上打开,一套新瓷器被固定在白色的塑料泡沫中,他抠出两只茶杯,小心翼翼摆到一旁,汽抿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他的桌子就在我旁边,但他还一直不好意思与我打招呼。“嗯,”我朝盒子里扬着脖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却很快地合上了盖子,“接了个新件,搁在墙角那儿。”
  “哦。”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不对吧,我只看到你上次叠的纸人。”
  “不是这个墙角呀,”我赶紧沿着他刚才看过去方向的对角线指了指另一个,“就放在钟的后面,我怕它受光。”汽抿站起来挽起袖子,从我指的地方找出七只用来装戒指的红丝绒盒。“嗨嗨,这是什么啊?”果丹露感兴趣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朝这儿倾着身子,汽抿打开其中一只,用镊子夹出枚泛黄的茧,将它对准窗外的阳光举高,能看见里面有一只椭圆形的小黑点儿。
  果丹露桌上的笔记本里已经按照规定的格式详细地记载了它的主人:一名女军官,品种:三尾凤蝶(成虫?),死亡时间:一个月左右,死因:未知,备注:“我满心期盼地等待着它们咬破茧蛹,胸口张开两片纹,抖出湿润的小翅膀。从他们开始吐丝那天起我每天都睡不好觉,把他们装在一个用火柴搭成的小房间里,扒开一个小孔偷偷地窥视着,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这样就让它们着了凉,我甚至时不时往小房间里放一些表达爱意的小礼物,一把小手枪什么的,动物们需要爱,一点不错,我坚定地这么认为,并且坚信他们总能有所觉悟并(早晚)做相应的回报。可是一个月后毫无动静,当我捧着它们去见医生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由于我的注视太过灼热,‘难道你从没闻到他们微燃时苞米一般的清香,或者,至少听到一点儿细小的呼叫声呢?’,我想起那些夜晚总是听见几千万只发条在屋子的某个角落飞速合上齿轮,越来越快……”“为此我甚至挖开了好几个墙面。”她最后平静地说道,“我需要你们把它们排列成大熊星座的形状,因为这是我的星座,数目不足的星球用珍珠补齐,底面请用一块天蓝色绸子,并且最后在它们身上喷一些亮金色的漆,要闪。”
  汽抿用一柄小手术剪拉开第一只蛹,成虫僵硬地落到一张白纸面上,我接过纸面捧到眼前:它的背部几乎拱作一只圆,扒开圆的缺口,就看见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触足,足尖长着细茸毛。抖动纸面,成虫便像粒花生米似地在纸上滚来滚去,看起来惹人发笑,果丹露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打在我的手上,这才知道玩过了火,已经干硬的虫身这样乱来,器官很容易要脱落,到时要再黏回去麻烦就大了。
  下来又是每天的课程,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取脑勺,调配药水等简单的工序,最初被介绍过来应征时,还当会被分配到鞣树皮或者用芭蕉叶缝制口袋这样的工作,而实际上我的工作就相当于递递器械扫扫地板的打杂工。剔脂肪去肌肉这些活还是果丹露干,当然,自我来后,涂砒霜与喂皮蠧这些本是汽抿的工作也全交到我这里了。果丹露私下告诉我那是因为汽抿就快参加高考,怕工作太过分散他的心思。但即使他嘴上不说,我们都明白汽抿很难考上什么学校,即使他没事可做时也不愿意翻翻教科书,总能看到他在切割一块阴茎骨或者把蝙蝠皮缝成一件披风。
  每天傍晚疲劳的感觉最厉害,附近楼里的不知哪一户人家会在这时练习小提琴,我趴在桌子上捱过昏昏欲睡的时段,揪住脑袋周围音符的尾巴,使劲往装皮蠧的罐子里扔。一台时常发生错误的抽血机在插座边不断吸着电,偶尔吐出一些银亮的电信子,果丹露用砂轮机给一些皮肤进行打磨抛光,汽抿到楼下练箭,在提琴乐声的间隙,黏滞的黄昏被箭尖划破的嗖嗖声传进来,好似能感觉到脸颊边划过的风。我躲到厕所里,踩着马桶盖从换气窗中偷看他,天花板上的大水管总往头发中不住地漏水。他瞄准一棵树,将树上的蔷薇射落十余朵,走到树下捡回它们捧在胸口,蘸点汗液吃得津津有味,而果丹露更希望汽抿能带回一些猫头鹰或是果蝇,但他从没这么干过。我洗了把脸并把头发散开,趁果丹露没有察觉匆匆回到座位上,汽抿回来时会把吃剩下的几朵放在离我桌子很近的一只木盘中(差不多是一伸手就能够着)。花瓣像吸了奶汁饱满地鼓涨起来,沉得能把指尖压弯,我也不问他,捻一朵起就嚼起来,酸味渗得牙缝生疼,我想问他要点儿汗水又不好意思开口,他当然更不会主动问我什么。
  每天晚饭前还要把一尘不染的神龛擦洗得一尘不染,这几天雨下得太过频繁,空气湿度很高,神明的鼻子总会长出绿芽来,起初是一小点,不仔细看瞧不出来,也不敢拔去(神明的鼻毛),今天再去看竟发现噼噼啪啪绽出十几只草莓,我把它们剪下,一边吃一边吐出几粒草莓籽,又将它们重新植入神明的鼻孔中。
  捱过七、八点,精神便来了,大工程暂且放置在一旁,他们往往由于需要花费更加充沛的体力与激情而不适合在夜间劳作。腿被叮上第三个疱时我还是没有找着蚊香,只好摸出柜子里的一小截枯萎的迷迭香叶点上,没多久果丹露便怒气冲冲跑过来用口水吐灭了它并用命令的口吻让我赶紧去煮针(往往不仅是针)。
  果丹露和汽抿带着放大镜正在聚光灯下悉心推出虫内脏,我则坐到一口铝锅前等着水沸,锅灶里蓝色的小火舌忽忽往上蹿动,水里好像有更浓稠的液体在游动,厨房窄小的空间焐得发烫。煤气罐旁边堆着一块暗红色的皮,我用裸露的脚拇趾拨了拨它,指甲盖粘上一团灰。大量气泡浮上水面时我把满盘子的器械往里倒:卜卜,刷刷刷刷刷,呜噜呜噜——咣!一群大水蚁围着二十五瓦灯泡扑楞,飞着飞着翅膀就从肩胛上自然滑落,比脱掉一件衣服还要轻松,像松果里弹出的种皮在半空中浮动。果丹露又进来催促了一次,他正急着要用钳子夹住一块不小心挤破的虫皮进行缝合,“可是……”我掩着嘴,明明看见几片翅膀落进了他快速张合的牙床里,他却若无其事地、像是挑去一片黏在齿表的菜叶一样用舌尖将它们卷了进去,“没有什么可是!”他咕地咽下一大口口水,“快点捞出来递进去。”没办法只好先用筷子从里面夹出两柄让他拿走。
  过了一会我熄灭炉火,拎住铝锅的双耳提到水槽边,为了防止器械的滑落,小心地倒掉约摸一半热水再掺入凉水,原本附着缠绕在器械表面的筋和肉煮过后全沉在了锅底,我小心地捞出他们(尽量不弄丢针),捧着锅回到房间。他们已经固定好虫身,将针筒塞进它的肛门里,正由汽抿往虫身里缓缓注入空气,使之像汽球那般鼓胀起来,我搁下锅怔怔地观看着,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好。同时,果丹露还不失悠闲地将一粒拳头大的橘子塞入口中。



2

  “你好。”女长官冲我点点头,“请跟我来。”她转过身走在前面带路,器官地牢建在捕兽夹里,必经之路是一片生长中的苔衣林,我看见女长官的地牢里关满了眼睛壁虎,每当有人来提货时,女长官便根据来人所提供的价钱选定壁虎,每只成年的眼睛壁虎的身上约有八十到一百只眼睛。同样还有心壁虎,牙壁虎等,住在不同的地牢格子间里。需要留意的是防止日光被揉破落入眼中,它们长期在光线不足处生活,忽然受到过度刺激,有可能导致沙眼,眼息肉,眼血栓或眼肌梗塞。为了规范管理,对于新生儿娇嫩的器官,他们做法是管道输送,由采光处引出数条导管,另一头插入被输送的眼缝中固定。
  早春柳茸沾着无数肉眼无法观测到的青水沫飘进来,被地牢里呼吸的肉缝夹住,到处盖上厚实的植物粉和生殖蜜,清洁工们穿着宇航服和一柄刚从湖中汲满的高压枪。壁虎的衣服上缝着许多铁丝扭成的小钩子,每当大扫除时就把他们抬到高处的墙面上挂好,有时他们为了表示反抗,会悄悄在衣服里装满石块,钢化玻璃或者几面皱巴巴的旗。其间加杂着几枚带有血丝的徽章,记载着他们或他们的祖辈在壁虎间爆发的战争中所积攒的战功:临走前女长官送给我一枚由树叶化石雕刻而成,正面有三颗弹坑的徽章,并告诉我它的来由是远古,一名粮饷将尽的壁虎将军,发现一块悬浮在半空中的小岛,三十里外队伍的尾端,另一名信号兵使用两片冰凿成的凸透镜观测到小岛上长满了年糕树,于是将军随即命令士兵们头衔着尾组成软梯爬上去。由于当时大气介质混沌不清,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不断做着浓稠、稀薄、次浓稠的密度变化。登陆小岛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许多软梯的忽然断裂、半空中的体力不支等因素,造成最后到达树下的壁虎数仅仅是原队的千分之一,所有获胜者得到了这枚纪念徽章。由于无法指出这块小岛是如何脱离了引力,最后是向上继续浮远还是沉到海面以及将士们又是如何回到陆地,这个传闻争议较大,也有部下用舌尖轻轻挫去勋章表面绿色的粉末并告诉我们这不过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颁发给一场在山谷中进行的小规模围剿战中的负伤者,五百人以上曾获得过。
  缴获的旗帜则被用于缝制窗帘,睡衣,手提袋或者擦拭厨房菜板上的血迹,粗劣的手艺总是使它们冒出许多乱茬茬的线头。
  湿度过大的梅雨时节,还得在口袋里装一小瓶机器油,一勺一勺地喂给壁虎吞服,但即便是这样殚精竭虑一丝不苟地进行保修,每次从关节里刮下来的铁锈还是能铺满半个房间,于是也发放给部下们领回去,熔成布满铁疙瘩的手镯送给他们的马或是拌上调味品喂给他们的妻子。
  “谢谢。”接过我递上去的虫标本,她有礼貌地说道,接着小心地揭开包装,视线在金色的虫体表面轻轻地抚摸着,“太漂亮了!”她由衷称赞,“我该付给你什么作为报酬?”
  “一对乳房。”我按果丹露的原话回答。
  “啊噢,上一只乳房壁虎生了乳腺癌,而下一只还没有成年。”
  “那不行,”我盖上盒子,“先前可是说好了:什么都有。”
  “这样……”[她将徽章塞到我手中,并向我讲述了它的故事。]
  “我不会因为它的珍贵而改变什么。”我拿小拇指抠着它的表面,再举高,它的背盖上用玻璃胶黏着一个别针,看起来很新?还可能会勾坏丝袜。
  “要么,我有一副绝妙的嗓子,是私人的收藏品。”不等我说什么,她已经转过身,拉开通往下一单元格的门栓,“这种东西你应该先看看再回答我。”我站在原地,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跟上前去,而她的脚步声已经在几个拐角后越来越远,方才她离开的门仍半掩着,天窗里投进一块田字形的光块,壁虎们都蜷在墙角,我靠近光块蹲下来,尽量错开几百束比子弹还密集的目光,接着又向后退了几步:太阳很好,照久了视野间一片晕青。墙面光滑,似乎每一个小房间都是由一个大体积的圆柱模子一下子砸成的,将裂纹连线后得到一只飞行器侧翼的草稿图,几乎就在这个发现诞生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全闭上了眼睛。 我也随之趴倒,伏在地表用双手撑地而行,壁虎们呼啦啦全往墙角几茬冬眠的植被中钻去,我快速逼近一只被同伴堵在遮蔽物之外,身上只剩下三颗眼睛的老壁虎。
  我盘起右腿坐在地板上,用左手随意按住它身上空白的一部分,将它固定好,右手则伸出只食指点戳着它的眼皮。指腹按上去时感到眼珠在下面湿漉漉地滚动着,皮表布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心里琢磨着他们是否将要把这最后的三只全部摘走,还是给它留下一只便放生了。
  女长官返回时天窗里开始陆续飘木棉种子大小的雪絮,她把一只试剂瓶塞给我,匆匆甩了句告别的话就自顾自地开始召集员工,为给壁虎们发雨衣和毛毯而忙碌起来。沿着来时的入口摸出去我才仔细打量了瓶子里的器官:形状像枚芒果核,由许多交错的铜色簧片构成,长满小羊毫末梢般柔软的细绒毛,冻在切得很整齐的冰块里,由看不见的内核伸出一段带有新鲜伤口的管子。
  住处与公司离得并不算远,但自行车却在一次我进小饭馆借厕所时被人窃走,两地的距离一下被拉长了。从那后便好像被催眠着迷起路,有时在上班的途中,有时也在回家的路上,走进一所地下加工厂:推开门后见到一群穿着皮围裙的妇女从缝纫机上抬起头望着你,或者是繁忙的印刷部,推门的瞬间撞上抱着满怀晨报的工人,被埋了起来。我不得不像踩点的窃贼一样,在他们的门口黏上些纸片:“不是这家。”,以防下次再犯。
  离开器官地牢后,直走过两个路口,拐三个路口,漆作红白双色的烟囱出现在陌生的厂房区后,汩汩地往天空喷出七色烟雾,但由于它修建得太高(顺着烟囱壁上供攀爬的脚手架,来到它的顶端,握紧最后一截铁架,双手扒住顶边砖块,缓慢地转身,鸟类般俯瞰缩小的城区),刚生产的烟马上被高空的风打散,如果周围大气中存在足够的凝结核与水汽,还能看见烟囱给云片着色。
  心里明白又走岔了道,便急忙调头想回到认得的地方再问问,但当我试图往一幢看起来并不远的建筑物走去,而半个小时后发现它出现在另一个方向时,周围可供辨认与描述的的只有一间平房和几棵叫不出名的树。
  从路边拣了两块砖垫脚后,喘着粗气扶一棵树蹲下来,口干舌燥——想要舔舔天空,一小片雪落在伸出的舌尖,凉丝丝地向炽热红肿的咽喉滚去,带有一点光滑矿石的味道,在浓而匀的炼蜜色中被摊平。小平房开始冒出炊烟,混着炒蘑菇的清香,野兔的吻落在额头上,时钟铛铛铛响了六声,刷刷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烂絮子般的棉袜倒挂在枝头,令人怀念起我儿时的同伴:扫垃圾姑娘,曾在雾蒙蒙的周一清晨赠给我马桶,唉,后来她搬进了河洞,把原来住处的一些月份挂牌、三百只脚趾漏风袜缝成的毛毯、易拉罐皮牙膏皮香水瓶等破烂统统扔了出去。从心里讲我还是羡慕她的,在某个寒冷的日子我与她碰面,由于我的成长她已经老了,坐在屋里把手指捅入散着热的暖气格子中,腿上披着一条织满风的绒毯,数她的牙齿,在牙齿洞中她找到许多过期的水果糖,便打开窗子随手往外扔去,落在未经踏过的新雪上,像孩子口袋里漏下的胡桃。年轻的大部分时光她忙着用废品填满她呆过的地方,接着飞到咖啡所去喝一种名为“起不来”的饮料或者指挥儿童的笑容。
  夜幕降临时我爬起来,抖掉身上的甲虫,它们中的一些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我不得不留长指甲,掐住它们的肩膀往下抠。再分别拔去死死插入衣缝纤维中的小腿,我耳窝间的垢很久不曾清理了,神明鼻孔里的草莓籽来不及种下,吊瓶草已经长了出来,花骨和花朵都和橡胶乳头差不多,轻轻拂着面颊,用舌尖便能勾到一两颗(接着整枝都被揪过来了),用牙齿轻轻噬咬它们,表皮便会发散出一股苦。花芯藏在瓶底,平常看不见,但时常花粉刺激得我的鼻黏膜很不舒服,在鼻孔里塞两粒橡实或者田螺可以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做同时导致的弊端是必需张大了嘴呼气。平时被鼻毛挡住的尘埃、小飞虫便毫无保留地进了口腔、气管。好在积雪融水顺着树叉滑下,可以凑过去漱漱口或吞下造成饱胀的错觉。睫毛上住着蚜虫一家,视野上方总能出现几块草绿色的小斑点,而不管如何改变视野,聚焦散焦也无法看清楚它们的模样及每天的生活。
  雪后初霁,远处更高的烟囱、更大的车间、工厂,正忙于制造溶雪剂和暖气,用电可加热的铁饼或牛奶味曲奇,小灰尘或小水滴,咬住右脚脚后跟的同时左脚踮地跳舞的木头人或拧上发条在卧室里盘旋二十圈后自动烧毁的怪鸟。



3

  先让我猜猜吧,水仙体内的肉质鳞掰开一点:纹路像镂在皮表的银丝线,沿着它们一路摸过去,弧面上沁出层细腻的汁液,她的颈迅速与我的小拇指缠作一团,在每一个绕弯处暗暗施加着力气。而我已经摸到粒生长在里层的嫩芽,追狭地用指腹挠了两下,她立马像受惊的蚌壳一样紧缩起来,把内部又细又薄的幽灵吐在草绿色灯芯绒上,不住地唉声叹气,我合紧手指往阴凉处扇了数下,所有动静暂停一瞬,除了自己的回音在体腔内荡几圈后绵软的下落。
  “舒坦多啦,”她说,“但事实远远不止这些。”
  照着她的说法,又在咽喉处找到了三株珊瑚,洞口栖息着水生物浮肿的化石,撩开层层叠叠的藻帐,水仙体内乐趣无穷:倘若不会游泳(即使会吧),最好随身带上一把可折叠成口琴大小的舟子,抱着一片羽绒顺流而下,沿途采集由入口滑落下来带着颤音的口哨。进入通过地下的水道时,起先什么也看不见,伸出手去捕一团,把手指再拉开道缝朝内观看,便觉得周围全部黑暗的重心都落入了掌中。隐约有光源从水底透来,被水上起伏的微波折射在头顶的壁面,沿船行的方向铺开一道粼波织成的网,耳朵里便给哗哗的流水声(似乎它们正往一块低地落下)与木浆划水声填满。罗盘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可能要独自转悠个十天半个月也寻不着出口,越往后那些理所当然的声音消失得越迅速,正如所有被同化成生活而消散的乐趣,最终被静寂所完全取代。
  我抚摸着悬浮在空气里的热,打开她的使用说明书,拗亮一支荧光棒仔细阅读着上面的文字并朗读出来,“主要成分:薄荷脑,皮脂,子叶,鳞茎,软或无骨,少量的爱。”她急忙娇羞地制止着,“全中。”“这里光线太差了。”“那你等等,我去吞一口火。”“亲亲,”我低声呼唤,“我发现了一种能让你变慢的材料。”“向我描述它的外形?”
  被急流冲往一片洼地,罗盘表面的玻璃罩撞上结石后裂开一道缝,浮在水表的紫色油墨渗了进去,在指针与刻度间滚来滚去。我揉揉眼皮打算清空视野,在石块表面绑上鱼雷,引爆后借助水的推力继续前进到下一厅。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当通过安装过滤纸控制好吸入肺泡的粉尘数量,抓住胃部不断涌上来的痉挛,将它们分装作五百克每包装入青草味的嗝儿里送往食道。滑过数截内壁布满晶亮颗粒的管道,其中最窄的入口几乎挤破我的咽喉,但冲出去一切都好啦,我想外面不太能见到这般高远的天空,现在是没有落日的傍晚,月亮像片不完整的瓜子仁被扔在稀薄的蓝底上。
  胸腔里安放着一座废弃的铁喷泉,排水口建在喷泉中心水仙的雕像下。我挽起袖子,将一只手拖住她赤裸的右足,另一只扶住腰际,出乎意料,它很容易地被放倒下来,聪明的设计者采用了铝,不凑近抚摸几乎无法感觉到它巨大体积下的轻。为了避免磕碰,扶着它枕到旁边的木材堆里,从裙缝间发散的的银灰色光晕再度激发了我童年对玩偶私处永不枯涸的好奇心,但撩开这些金属制品后它的阴部仅仅镶嵌着一枚钴币般模糊的镜子。
  在堵死的塞子上浇入蚀锈剂,溶去与底盘面连在一起的铁块,刷净它滤水孔上常年荒弃而产生的锈斑,将螺母旋紧,洗掉原本仿佛从漏风的牙齿间所发出的音乐,为它录一首崭新的曲子,赶走洞穴四周伪装成枯叶的蝴蝶。
  我换上工作服,它由三百片冰雹缝制而成,戴上海豚形状能包住整个头部的时装帽,防止发丝的脱落给周围环境造成再污染,接着开始排清下水管道:倒入另一种溶剂,它的深处传来铁皮颤抖扭动的声响,俯下身子将耳朵贴着它仔细听,水喉嘶哑地叫唤,接着是类似喝下一大罐雪融水后逸出胃部的长嗝声。
  “舒坦多啦,”她说,“但事实远远不止这样。”
  再度回到水边后我打开小舟,站在甲板上往前方的暗部张望。不愿离开了,可风又猛又寒,把周围的水面卷起三重带有云纹的大浪向小舟涌来,我匆匆躲入船舱系上围脖,戴好手套和蛤蟆眼镜,打开酒。迷迷糊糊进入睡眠,而船体摇晃得厉害我几乎从床上落下,沉入水中。水底住着三条龙与一条蛟,被命名为四季,冬是他们最年轻的弟弟,生活在壁上鼓起的一只肿泡中,没注意到我。
  我伏到一旁,伸手揩揩泡表面的液体,蛟鳞搅过浓稠的细胞质微微在体表起伏,我从口袋中摸出柄钢头小锤,拥有一个锥形尖,待蛟头缓缓往距我最近的方向移来,瞄准鼓囊囊的太阳穴狠力一击——我肯定击中了什么,而随之被坚韧的外膜弹到几米开外,它在里面翻江倒海,搅得瘤里混浊不堪。我赶忙再掏锯片,已经很久不曾使用了,自从上次帮人锯掉他的画眉长出的蛀牙后,画眉的口水弄得它有点锈。先顾不及这些,我冲上前捏起瘤面开始拉锯,几分钟后脓水像被压扁水管口里喷出的水柱扫射着我的眼睛,将睫毛都黏到了一起,虎口处传来一阵刺痛,这玩意儿把牙扎进上面的肉里去了。我咬咬牙顺势一拉,蛟身整个从泡中滑出,沉甸甸的脑袋挂在我的右手上。整个锯瘤的过程水仙不断大吼大叫,周围像地震一样颤抖不休,这会儿才转为低声的啜泣,而对我来说一场恶斗才刚刚开始,它用整个身子压倒了我,我顺势用另了条胳膊抱紧它打了个滚,将其反压在身下。然而劲头显然不敌,加之手还被咬住,必须顺着它使力的方向,否则整张手掌都可能被撕碎。
  恶斗逐渐地演变为倒地打滚,几圈下来头晕目眩,像回到了童年的蹦床上,往地心狠狠下陷,每次站立都迎接着紧随其后不可抗拒的扑倒,身体像橡皮一般被折叠、挤压,后脑勺压在脚后跟上,脖子上吊着一串水晶,紧紧握着另一只濡湿的手,扯不断的粉红色水果糖丝,等待着失重。而午餐的哨子总是不合时宜地响起,从游戏室里出来,排好队,准备洗手,取出电钻寻找眼睛。开火吧小蜜蜂,飞行器晃得太快我总有呕吐感,而总将沿着轨道擦过纯净的外空,避开陨石的冲击,翻过行星一次次地观赏日落,尽管着陆永远是旅行的终点站。
  它开始抽打着四壁,就像每天夜晚我爬到烟囱上,朝着前方的留白试图抽打一团团远山起伏的线段,一团烟降下来,盖住山顶的轮廊,倒春寒黏在鞋后跟上随我回到了屋里。蛟昂着脑袋往吊灯的方向甩去,腹部雪白、冰凉地凸现在疲倦的土匪眼前。它斜着躺下,把腰垫在一双毛绒绒的拖鞋上,后悔没能最后黏好企鹅玩具的脚趾,离开三位兄长并且管土匪叫最亲昵的字眼。
  我从不愿意将最后的时光留给享用风景,而往往深陷于错过航程的焦虑当中,尽管现况可能是我连眼睛都不愿再挪动,而作为仅仅四分之一的见证,仍坚持着将蛟的眼皮割好装进标本瓶,剪下指甲,筛干净里面的泥土与花籽,放入香囊里,抽脚筋时差点反被它揪着拔入体内,遂感烦燥,扭过头拔开层层的肉蔓帘往外走,装作仅仅是被喊出去削土豆泥般的自然,抽身而出时才发现:水仙已疼成了一块铅灰色石饼,沉默地蹲在那儿。于是在次日打开信箱,收到了她邮过来嘟溜溜,香喷喷的泪珠。




4

  就当我打算开始每天搭乘公车上班时,却不适时宜地收到一架崭新的自行车作为礼物,来自我的表兄(一名曾有偷窃纪录的大混混),装配有响铃刹车座垫后架车篮一应俱全。
  梅雨季节到来后,气温从感觉上提升了很多,在室内披着打湿了一块的绦纶衫工作,似乎只能用身体里散出的热将其慢慢熨干。果丹露成天在办公室里搓额头上几条肉堆间的油,汽抿的牛仔裤裤脚向上形成两块蛋型水印,尽管雨水总是顺着风势斜打,这位少年仍坚持使用一柄印着柠檬的塑料伞。每次他在入口的布垫上蹭去鞋底的雨水,骨架在濡湿的单薄衣物后轻轻晃动,我便能感到小腿上的一块皮肤仿佛被针穿过后凉凉地揪了起来。
  窗台上的山芋叶边每天拧出一小杯水珠,我把装雨衣的塑料袋从塞满杂物的壁橱中拖出,从去年秋天我将它折起,并在晴朗的日子将它忘个一干二净。同时被拽出来的还有一大叠空白、散满樟脑味的会议纪录本,一小片不知道哪一年夹在笔记本里的干海棠。
  我看了看时间,顾不得将这些劳什子塞回去便往外赶,走出楼道约五百米时再度为是否锁了门而担心,打开车锁,雨衣已经皱得像腌菜干一样,但套上脑袋时仍能闻到股未经阳光晾晒而产生的水霉味随着抖平被铺到了皮肤上。雨点稀疏而硕大,行车十来分钟,雨衣外部的防水皮每一寸都焕出清亮的光采,内层的布膜却渗了水,愈加湿冷。将手伸到外面扶正遮雨帽,手指再伸回来时在内里的长摆上摸到一小团黏液,凑到鼻前嗅嗅,有股比霉味重得多的骚臭,掀开来俨然看见一只八脚蜘蛛的尸身被挤出的体液贴住不落,恐怕是刚才从柜子里抽出时压着的。数辆摩托车一路摁着喇叭从身边擦过,旗帜上的颜色在变深变重,摊里的软壳烟都隔着一口玻璃柜子,而陈列在柜子上的几罐橙色,青色的苏打水则像灯一般晃眼,我咽了咽口水,从衣袋里掏出一颗已经开始融化的荔枝糖,所有大太阳的日子都不如一个漆黑的午后。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果丹露终于成功地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将壁虎的嗓子与一套不锈钢内脏进行了完美的焊接,总能看见他在无影灯下用各种标本的边角料拼凑他的新作品。他也许是还原动物自然姿态的最好工程师,但这份即将完成的作品却拥有一只蛾子的脑袋,麒鳞的犄角,由于嗓子很小,固定在太大的器官内显得不妥,于是他专门上市场挑了条带鱼,将鱼皮剪下裹住内脏,这几天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步骤:他正忙着把三条从花瓶中捡出的孔雀翎给植到尾巴上。我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正赶上所有用于缝合的线都用完了,久等我不来,又不能使唤正在背课本的汽抿,他只好自己跑了出去,恐怕是被大雨给困在半路了。
  果丹露每次离开都会关掉这层楼的大部分灯,仅留下汽抿书桌前的一盏,但好在时间并不晚,我凭借着印象和微弱的辩认力避开楼道里摆放的杂物,不撞到门把的铜边。汽抿背对着门坐着,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衬衫,宽大略有些透明,袖口向肘关节折起,台灯是熄着的。我走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时仿佛受了惊,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里原来塞着耳机正在听音乐,见是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拔下一边的塞子腼腆地笑了笑。
  我拉过椅子坐到自己的桌前,桌面上横着几把小刷子,一小盆弄翻的仙人掌,少量土颗粒洒在一张纸条的上,我扶起花盆,将纸上的土抖进篓子里。纸条上:“三点前”[两滴水迹,上浮、淡开的土浆、墨汁]“所有的鸽嗉”……“给汽抿加热枇杷汁”……“扣你工资”。
  将纸条对折,压到一只笔筒下,将回形针,图钉这些杂物往两边推开,看着腾出的一块空处忽然想不起该做什么好,下意识地往汽抿那儿扭过头,他趴了下去,头发似湿未湿,发尾几缕几缕地黏作一束,垂在瘦弱的手臂上,柔软地伏下,肘与腕处突起两颗苍白的小核,几乎不曾有任何表面的起伏,像蜇在暗处的大理石像。
  我叹了口气,被雨声掩饰过去,转过身去将下巴垫在手背上,却听到汽抿直起身在抽屉里翻什么,这一来我倒不好意思再看他,一根烟的功夫听见那边轻轻传来一句:“吃饼干吗?”他推过来一只五角星形的铁盒,这使我想到刚才我偷看他时,他一直是有所感觉的,只是羞于抬起头来,但他若真这么做了,倒应该是我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了。我接过盒子,没盖严,随手一掀就拉开了,铁盒里层垫着一张普通的白纸,饼干也是五角星形,和硬币差不多大,每块上面都贴着颗彩色的奶油糖块。“谢谢。”我捡出五粒色彩不同的放在左手,又将盒子推了回去,心里琢摸着这好像是头回他主动与我交谈。“不客气。”他礼貌地回答,接着又不出声了,沉默的空当我在脑中迅速想出了三个话题:分别是:1,果丹露的作品叫什么名字?但我心里很明白,果丹露自己也还没想好,上星期收拾他办公桌时曾在上面发现过一张草稿,里面的头行是两个女性化的名字,下头的则均由这两个名字的同音字构成。如果问汽抿这个,他可能回答“我也不知道哎”后,谈话又将陷入冷场;2,向他征求观看他的雕塑:但我要如何向他解释我知道他总是背着果丹露,偷工作室的手术刀来雕刻东西呢?况且……所有他用粉笔头、橡皮、风干的苹果、锡块刻成的士兵,我也早就在一间废弃的储藏室里多次观赏过,但凭借现在我与他的相熟程度,提及这个只能让他感到不自在;3,手边有一份报纸,我可以马上拿起来挑一条有趣的念,并在关键的时候停下来,问他“你猜怎么着了?”他摇摇脑袋,摆出一副迷惑而急于知道答案的好奇劲儿,拿起报纸翻阅,作出仿佛毫不在意这让人发慌的沉默的样子,还有比这更好的招吗?我一边大声嚼着饼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实际上它们很小很软,几乎扔进口中的瞬间就已经融化了)。翻到报纸的首页:看了一行标题,在将要翻页时瞄到了:“25日,雪*, -9/3”,几个月前的报纸了,可能是果丹露用来包完什么东西,随手扔在这的。几则严肃的新闻与几则不那么严肃的:秧歌队在结冰的湖面上排练时,发现一只迷路的白鹤,经过努力白鹤已经被送往当地的动物保护协会;市民诚诚家种的芒果树今年在雪中开了花;森林公园里的工作人员小张、小马今天逮住了两名试图在松林里野炊的市民:电某与钨某,经交待后念其二为初犯,仅处以罚款及安全教育。这个季节气候干燥,野外用火极易引起森林火灾,本报记者提醒广大市民,千万别为了图一时之快而酿成巨祸。
  我放下报纸,讪讪间竟问了一句:“你复习得怎么样了?”这个短句从第一个字蹦出后便越讲越弱,最后几乎听不见了,仿佛我自己也被这个愚蠢的提问所击中。“啊,还可以,没什么希望。”汽抿很快地答道,像是一个脱口而出的公式,带着熟练与决然。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紧接着他的话往下问,拉上学业压力这张牌,这一问倒显得自然许多,他略略想了几秒钟便答应了我,站起来取雨伞,倒比我快一步准备好,站在那儿等我先走出去,他好锁门。
  雨比刚才小许多了,又是细而绵的顺风势飘打,能沾湿留海,但后面的长头发也就是附上些密密麻麻的小雨珠,和被人扁紧了嘴唇喷上去的差不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将带着他往哪个方向走,而所有的转道口仿佛都默认了一个随意的方向,池水在变皱变苦,云层非常低,随着前进方才在额前的一朵云就到了头顶,像点到清水里的一缕墨,想伸手触它,又是关于冰凉、濡湿这类词汇的启动,而它仍在提供继续下沉的可能性。
  我的雨衣显然是不带出来了,汽抿便也一直收着伞默默走着,偶尔交换一两则简短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一直没有持续三个回合话题的出现,游乐场光秃秃的,游客非常少,大概所有的儿童都在台灯下临摹着字帖、给连衣裙和小坦克上颜色,他们的母亲会在暗处拉开门,端进来热好的菠萝粥,同时把灯泡又调亮了一些。
  在我快要走不动时到达了22路巴士终点站,汽抿还不太累,但当我提议坐车回家时,他也像出来时那样很快便同意了。从这里没办法直接回到我的住处,只能先坐车到公司,再转车回去。钻进待发的班车里我忽然被一股昏沉的倦意握起,汽抿坐在靠窗的位置,忽然拍了拍我的肩,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我望过去,是一幢西亚地区小宫殿式的建筑物,不知道是什么用途,鼓囊囊的甜筒形屋顶,屋体由呈120度角的数扇玻璃窗围成,在阴翳的天气里,拥有像是通体涂上了草药牙膏的色泽。随着车辆的开动,渐渐退到视野之外,我也伴着颠簸囫囵睡去。



5

  到了公司的站点汽抿将我摇醒,我的意识还停留于抠梦中一只避雷针体侧生长出的霉斑,迷迷糊糊转下了车后稍有恢复。他陪着我走到换车的站点,将上车时,忽然掏出个手指大小的玩意儿塞到我手里,“今天玩得很愉快,谢谢你,明天见!”汽抿快速地讲完,把我推上了巴士。
  我掏出汽抿送给我的纪念品端详:是条胖虫,圆滚滚的身体几乎把原来应该有的环圈都撑开了,相对于触足的另一面:即是体表顶端有条深色的线,伏在掌心上一动不动。我捏起它尾端的小刺,将它倒挂起来,它还是没有出现背部躬起,卷成一团的动作。我以口器为准盯着它的头部,在半空中甩了两圈,继而证实它确实应该是具虫尸了,但这点汽抿是否知道呢,他是有意把这样一条死虫馈赠予我,还是温情地误以为它还存活着(也许是我们散步的途中它死去的),如果是后者,那又有另一种可能,即它是到了我手里才被我弄死的,尽管这可能是一场我毫无意识到的小事故。可以给汽抿打个电话试探性地问两句,但又怕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被售票员催下了站,穿过马路就是我居住的小区,但还没等我走到楼梯口便遇见了钨,赶紧把掌心捂着的虫尸放到外衣左边的口袋中,但这天我仅穿了一件肩膀处绣着红鳄鱼的长袖衬衫,口袋就是缝在下摆的一块桃心形布料,开得很浅,透光性也太强,我只好将左手尽量自然地盖在口袋表面。钨和我打招呼时,目光却显然已经被我的左手所吸引,但又始终忍着不直接问我,寒喧了几句后他忽然提到了自己刚才煮下的酒酿圆子,并坚持要我上他家一道吃,我猜他是想故意拖长相处的时间,让我自己把左手的秘密讲出来。
  不等我回绝他便拖上了我的左边胳膊(亲昵地挽着),而眼角的余光始终往我的右边落去,我只得这样唯唯诺诺地跟在一旁,极力与他保持相当的步调。路过自己家门时仿佛看见信箱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果丹露给我发的辞退信,但又不像信件薄薄方方的一片平面,或者是水仙煮剩的蛟肉,从这个角度来看显然是厚实光滑、带点粉红色的块状,但我总觉得在这样的光线下颜色应该再深一些。与信箱擦肩而过时我赶紧伸出右手往底下摸了一把,并没有什么异样,甚至相当干燥,暖烘烘的。
  我其实一点也不感到饿,但由于潮湿所造成的疲惫感还是不减,钨将我安置在一张漆得闪亮的圆木桌前,打开桌子上方的一颗光秃秃的灯泡,便拐进厨房让我等着,椅子腿很高,我必须踩着一个横杆才爬得上去。坐定后随意扫了两眼:钨的房间里沿墙堆着许多杂物,电饭煲、网球拍和一台跳舞机,我回过头,桌面上有一包制成蜜饯的云母片,轻轻一捏袋口,一泡糖水便滑到了手指上。
  钨端着一只铝锅走出来,咣地放到灯下,嘴里喊着“不要吃零食不要吃零食,吃这个吃这个。”掀开盖子,温热的白汽便往天花板上升,他放进一把长柄大匙搅动着,米酒的气味粒子从锅口溢出,在周围四散开来,珍珠在水雾中上浮下涌,钨舀了一大勺在我的碗里,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坐到我的对面,等待着我说些什么,而我的左手仍然一直捂在口袋那里不肯伸上桌面,沁出许多汗液来,右手拿起汤匙,咂了一小口,酒味非常浓厚,不知道他几时变得这么能喝。
  “哎,你怎么不扶着碗边呐,你看,都被你洒出来了。”钨终于耐不住性子说道,我心知肚明地冲着他笑笑,依旧什么也不答,倒也并不是不愿说,实在是于此刻掏出来也不相宜吧。
  “那么,你最近都没有什么秘密吗?”他更加露骨了,我忍住笑,慢悠悠地说:“没有,秘密都在小时候就用完了。”
  “‘小时候’在我的记忆中很晦暗。”他忽然用了“晦暗”,摸不准也许只是“灰”。
  “我很小就进过女厕所。”他说。
  接着他向我描述了建在他那老教室背后,窗子,所有的窗子上都种满了刺,不能直接跳过去,必须从开往西面的正门走出来,拐过两株鹿形三角梅树,拐两个直角的女厕。那是一个整幢楼的人全失踪了的午后,他朝那段湿淋淋的小路走去,入口处有一个做成半球形的门面,贴着绿色的琉璃砖。
  “那时你多大?”
  “一年级吧,再不然就是二,绝不可能超过三,因为四时楼就拆了。”
  女厕不像男厕,她建在二层,排便沟分作左右两排,得上二级台阶,坑位之间用石板隔开,他两边都看了看,沟底铺着白瓷砖,都很干净,估计刚刚冲过水,但最靠右的最后一个坑位(上头有一只铁锈斑斑的铁皮水箱)出现了一泡不能再健康的屎,“我之前从未摸过屎,不,是女孩子的屎。”
  “那就是说你……?”
  “嗯,我拿小指弄了一点,但很快就到前面的水池里冲干净了。”
  “和男孩的有什么不同吗?”
  “不知道,我从没摸过男的,应该没有。”他舀了一口圆子,在嘴里含糊地嚼着。
  “那有什么的,我也进过呀,不过我是女孩哈。有一天在最后一坑,我碰到一个戴发套的老太太,满口大金牙掺杂波菜馅。”我漫天胡扯着,接着吃吃吃地笑起来。
  “噢,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我摊摊手,做出一个“没有”的手势,接着站起来,“我吃饱了。”
  往下走时从楼梯间的窗里看到树冠在淡紫色的雾里慢慢撑开,背景的楼房被渐浓的暮色裹住,却不见一户窗口有亮起来的趋势,可视的范围被局限在几排牙床状排列的露台围栏。下一层的窗口遇见树的腰部,背上插着两把黑色羽毛扇的邮递员紧紧贴在树表,隐藏在茎叶所发散出一股略带辛辣的香味后,手腕系了一束向上生长的丝线,仔细辨认能看出丝线的末端分别飘着与树腰的影子同色的汽球,他见我定在窗前不动便忽然开了口:“这是电小姐送给钨先生的。”我默默点了点头,紧接着听见啪的一声,他又对我解释,“树间的刺很多,很不好运送。”“好,我要回家了。”我往底层走去,感应灯这几天烧掉了,不管怎么使劲地咳嗽、跺脚,拍铁门,它都不再应声亮起。手指在墙面滑了一跤前并没有注意到,由于返潮,到处都开始流汗,所有尘埃可落及的面上都仿佛生出了可以发水珠的小囊,轻轻一抹便迅速汇作一汪细流滑往墙脚。
  门洞间没有一点光,进了家门后终于可以松开手,随便捞了个杯子将虫尸扔进去。三个喷嚏后就明白自己感冒了,烧了热水抹把脸就呆到床上躺着,四肢绵软,没有一点力气,酸麻感像一抹滑进骨隙间的丝,但又无法进入睡眠。沮丧和高兴时都会咀嚼:充气型竹子味方糖,口腔膜壁会给糖的角划破,那里的毛细不多,咸味很容易就吮干净了,或者渗啊渗啊便停止下来。与这种糖具有相似味道的是番石榴枝煅烧成的炭,错写成竖心旁的海边。父亲我在丧失,摆不正打火石的准星,而事实像肚脐眼上的垢,数量一涨便失去控制,天天都在迎接茉莉花味的崩溃,而你总是站在家乡的红绿灯后,默默地发不出言语。
  咽喉里卡出一小团鼻涕,舌尖将它运到嘴唇上,懒得起来找面纸,随手撕了一页制作标本的教材抹在上头,打算观察成色以确定身体里是否又产生了新的炎症。可是纸面上除了一小滩水外,只有截米粒大小的软体动物,身体莹莹的发光,带有不规则圈状花纹,很快在地板上也发现了两、三只这样的虫,我起先还感到很迷惘,紧接着就想到了那只虫尸,赶紧到水杯中去找。映入眼中的情形把我吓了一跳,它的子孙们已然霸占了我房间里的其它容器:一罐拉开的粒粒橙饮料与几只烟灰缸。它则又胖了有数十倍,这副油腻的样子谁见了都不讨喜。
  我忍着不悦到卫生间里取来个红塑料桶与镊子要把它们装进去。它们见了镊子就扭动不休,加上体表又有黏液,一齐哇哇地大声哭号着:“要吃肉嘛!要吃肉嘛!”,很不好捉。奇怪的是,他们的样子都与第一只有所出入,有的像苞米长着透明的皮,内脏看得清清楚楚,有的长着天线宝宝脑袋或者鸭嘴、眯眯眼,先前对它们的一丝不舍之情,由于它们数量与体积的不断加增一扫而光,一古脑儿倒进马桶就拉了冲水,连“呱~呱~”的叫声被水涡声卷干净了,竟折腾出一头的汗。
  回到卧室把吊扇开到最小档,一条积满了灰的蛛网从上空被甩下,能看清扇叶运动的样子:一共三片,连接它们的是一个圆形的的轱辘,正中黏了块海螺花纹的贴纸,盯着中心看,觉得它在往里转入,而盯着边缘却又觉得在向外转出。地板上像冒草芽似的长出水渍,唯有床单、毛毯摸起来还算干燥,但若把手脚都裹进去,很快便闷得受不住。我拿过手提包打开,原先挂在拉链上的一枚蓝色戒指不知道在哪被钩掉了,取出地牢里带出的徽章和水仙的三颗泪珠,它们正好能完美地黏附到那些弹坑中,我翻过徽章松开背面的别针戴在领口上,一跃到镜子跟前,去拂镜面的雾,自己的样子在几道爪痕中清晰起来。






【顾耀峰 凌丁 高原 宇文光 推荐】

陈卫:
  通过写作解决记忆;或者反过来,一些有分量的记忆(很物质),也许只有通过有效的写作才能彻底在内心抛弃;这是我有兴趣的“写作的自我诊治功能”。写作不是现实中的药剂,它对于记忆的功能往往隐秘甚而歧义,而这正是艺术诞生的可能,也是考验作者创造力的锋刃。作品中一些材料的动用,对读者而言往往莫名其妙,作者本人事后也不能一一解析,这种情况往往会被诉诸想象力,但作者蛮横的自信在于他清楚他动用它们的方式使它们一瞬间都变了质或更加坚定(也是一种模糊)了它们的属性,使它们统摄于一篇文字的时空里既顺理成章又陌生新鲜,作者清楚这个过程就是艺术。


邱雷:
  就初读的印象看,这篇在想象上的分量要比以往的作品重许多。陈卫前面说到“记忆”与“想象”,我觉得这两种东西在写作者那里有天然的联系:想象往往是由记忆发酵而来。面对几不可逆的修辞映射,读者自然无法将想象一一还原到“现实”上,而且,这种还原的企图往往既徒劳又容易陷入等而下的比附。(至于通过写作在内心抛弃记忆,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对记忆的再造,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真正能抛弃的呢?这是题外话了。)
  这一篇,依然是现实生活的逻辑在刻画着叙事的脉络,但它已经或多或少(在一些局部)让位于那些自然发生的、不加粉饰的情感流泻的需要,也因为如此,它更不期待读者的“解”读。在放松的状态下阅读,那些看上去奇异、满含私趣、莫可名状的物件,都足以生成令人惊喜的幻象。与经常见到的那些作品不同,这些物件没有固化,它们依然在(也仅在)读者的头脑中发育——这可以说明为什么小说仅在阅读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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