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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年农历11月15日。我平静地接受我的醒来,和我睡醒后的这个世界。这种平静给我带来陈旧的倦意,我打了个呵欠,差一点又睡死过去。我看了看表,同昨天一样,分秒不差:下午三点一刻。从今天开始,我得养成晚上睡觉的习惯才行。那就试试吧。洗脸时,水是冷的。煤气罐空了,总算给我点惊喜。且慢,这算什么新发现哪,很久以前——早就空了。早餐吃什么?——面包吧。  不对,应该是晚餐。也不对。不知道是什么餐,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一切宛若昨天。

  从昨天到今天,我只不过由一个孤独的人
  变成了另一个孤独的人
  瞧,我会做诗了。
  妈妈(假设她老人家那时还活着)买菜回来了。
  “你起床了?”她说。
  “起了,妈妈。”
  “吃过了吗?”
  “吃了点面包。”
  “今天有什么打算,你?”
  “不知道。”
  “别惹事。”
  “不会的,妈妈。妈妈,我出去一会。”
  我跑到大街上,四处望了望。很多人在望着我,我也来回扭着头,看了看我自己……我又开始想回到家里去了。
  我回到家里,妈妈便不满地对我说:“你怎么还没去装一罐煤气来?难道我们就一辈子用炉子做饭吃么?”
  我说,没问题,我这就去装。为了节约那一点点钱,妈妈一直不肯叫别人把煤气送上门来。“反正你也老是闲着。”她说。我骑上自行车朝市郊驶去。
  经过酒吧门口时,我忍不住进去喝了几杯。我记得我昨天也来过这里,但我想不起当时的情形了。日子太相似,毫无区别。我随便找个位置坐了下来。喝第三杯酒的时候,一名男子走过来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你管不着。我说的是实话,并无意要激怒他。他便开始骂我,说我不识趣。我没理他。“你真他妈的不会做人!”他大声嚷嚷,八成是喝得差不多了。我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做人”这两个字让我觉得很滑稽,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这更加让他恼火了,他掏出一串钥匙,从里头找出一把很小的水果刀,叫我向他道歉。我觉得特别无聊,便继续喝了一杯酒。他立即兴奋起来,因为他猜测我准是要站起来跟他打斗一番。我想:我可以不向他道歉,这是我的自由;但是我也可以向他道歉——这种自由比头一种自由宝贵多了。想着想着,我就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他失望地收起了刀子,同时用目光扫视着我的脸说:“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嘛?”我又说了一声:“对不起!”他终于走开了。
  我骑上我的自行车,脑子里想着刚才的事,不知不觉就到了我朋友的家里。朋友说:“你是来借钱的吗?”我怔了一下,说:“是的。”我确实一直想要跟谁借点钱用。他又说:“吃了晚饭再走吧。”我想了想,觉得无所谓,我说:“好啊。”我在他家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便在房子中间走来走去,有时又望一望天花板。“你怎么不说话呢?”他盯着墙角说道。“哦,说啊。”我说。他终于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我看到他桌子上放着一把指甲钳,便拿起来认真地把指甲修剪了一下。后来,我就把指甲钳紧紧地贴在了脸上,传来一阵怪怪的冰凉。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我放下指甲钳,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下班回家的人们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咚咚咚地响起,又渐渐远去,最后归为死寂。又过了一阵,放学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从窗外走过,有的还在往屋子里面探望,也许并不是故意的。可是,有一个孩子却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一闪而过。真是有趣!紧接着一阵杂乱的争吵声从那些孩子中间爆发出来。我的朋友醒了,他抹了抹了嘴角。看到我,他便说:“你自己倒茶喝。”他伸懒腰的时候,我也站起来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腰肢,觉得真是太舒服了。“最近怎么样?”他打着呵欠问我。“很好啊。”我说。“你妈身体还行吗?”他又问。“我不太清楚。”我这样回答他的时候,又开始玩弄起那把指甲钳来。“是吗。”他说,“我最近老睡不饱。”他开了灯,在一面镜子前站住,他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人。“你是谁?我的左手怎么变成了你的右手?”“啊?你说什么?”我惊讶地抬起头。我朋友平静地说:“我在对镜子里的人说话呢。我这些天是不是衰老了不少?”我想都没想就说:“是的。”我们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我站起来说:“我走了。”“在这里吃晚饭吧。”“不用了。”“你不是要借钱吗?”“哦,对啦。”“两百,好吗。”“随便吧。”“你等一下,我去拿。”
  从朋友家出来,我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又敲开朋友家的门。我说:“我的自行车放在楼下不见了!”
  朋友吃惊地问:“你今天骑自行车来的吗?”
  “是啊。我本来是去装煤气的。”
  “你装的煤气也不见了吗?”
  “我还没去装呢。不过,现在煤气罐也丢了。”
  “你怎么还不去装呢?现在天都黑了。”
  “反正装不装都无所谓。”
  “你的自行车锁了吗?”
  “不记得了。可能没锁。”
  “那一定是被偷了。这里经常有人丢自行车。”
  “你家的自行车借我用一下吧。”
  “干什么?”
  “我还是去把煤气装回来。”
  “不是不装也无所谓吗?”
  “还是去吧。”
  我骑着朋友借给我的自行车继续向市郊驶去。看着路灯的光辉从空中洒下来,我想:又一天快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我踩着自行车,行驶在郊区无人的马路上,感觉自己是骄傲地在天上飞翔。这种感受就同这无数天来在我心里形成的每一种感受一样,是多么地微妙而复杂,它们使得我陷入了更孤独的世界。我又想,也许再过二十年,我便会无比甜密地回想起现在的日子,并深深地怀念。
  那些破旧的房子开始出现在马路两旁,它们几乎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只有门口和窗户透出暗暗的灯光。孩子们的头在那灯光里攒动。一对夫妇站在门口吵架。老人在咳嗽。婴儿在啼哭。电视剧里女主角夸张的尖叫传得很远。包围着这些声音的是黑夜和寂静。也许永恒就在这附近吧。一条狗夹着尾巴从马路上穿过。我把自行车踩得飞快,有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在我脑子里留下印象就被我抛在了身后。
  以前,我偶尔来装过几回煤气,但我还是记不太清具体的位置。我只记得是在马路的右边,门口堆着许多煤气罐;几个搬运工人常常穿着那种又厚又脏的工作服,一副累得快要散架的样子,就好像全身都挂满了煤气罐一样。他们看人的眼神令我浑身一颤:一种冷冷的锃亮的目光。我就一直望着马路的右边,脑子里横七竖八地堆着那些煤气罐,有的还已是锈迹斑斑。可是,眼前的房子越来越稀少了。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加油站,才知道我走过头了,因为过了加油站就是农村了,一大片荒芜的农田将从加油站的那堵围墙后面冒出来。我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又往回走。这回更加留神了,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地方,我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没看到它,因为早已关门了,灯也灭了,在夜色的掩盖下根本就很难发现。
  见此情形,我连车都没下又往城里骑去。 我到了朋友家里,把自行车还给他。朋友说:“煤气装好了吗?”
  “没有。那里关门了。”
  “哦?那——里面也没有人?”
  “不知道。灯关了。”
  “你没敲门吗?”
  “没有。”
  “你应该敲门的嘛,他们经常在里的小屋子里看电视。”
  “那我就再去一趟。”
  “别去了,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吃。”
  “在这里吃吧。我把饭菜热一热。”
  “我还是回家吃算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我说:“要不咱们一块到外面去喝点酒吧。咱们,谈一谈。”
  朋友突然变得不太高兴了,说:“你忘啦,我从来不喝酒的。你快点回家吧,把自行车骑上。”
  “我走路回去。”
  “反正你明天装煤气也要骑的嘛。”
  “明天可能不去装了。”
  “你明天有安排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去装?”
  “不知道。我是说,可能——”
  “听我说,还是去吧。你不能老叫你妈妈发愁。”
  “明天再说吧。”我说道。
  我走在路上,想象着明天。我清楚,我期待着每一个明天,因为明天总会有点特别的事发生啊。明天的太阳一升起,今天这个日子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死掉了,比起这具苍白的时间的尸体来,明天的血终归是温热的。我不能想象,明天还是一个装煤气的日子。
  我拐进家门前的街角时,几个男子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他们迅速地把我围住。有一个家伙先动手,咬着嘴唇往我的脸上揍了两拳。接着,又有人踢我的小腹。在我疼得蹲下的时候,他们就居高临下用力踩我的头。在这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也一声不吭,简直就像是在上演一出哑剧。他们没有使用凶器,也没有抢我的钱。很快他们就散去。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回到家里。我思忖着,这事可能跟下午在酒吧发生的事情有关,也可能跟任何事情无关。
  “煤气呢?”妈妈瞅着眼向我走过来。
  “那里关门了。”我说。
  “一下午都关着门?”妈妈嘲弄地说。
  “不知道。”
  “我不是叫你别惹事吗?你的脸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没惹事,妈妈。”
  妈妈弄来湿毛巾,把我的脸抹干净。
  “妈妈,我把自行车弄丢了。”
  妈妈不说话,看样子她非常后悔生了我这样的儿子。过了很久她才说:“我知道你会把它弄丢的。”
  我打开电视机,不过我并没有看里面的节目。
  妈妈在厨房里忙乎着。过了一会,她把饭菜摆上了桌子。奇怪的是她装了两碗饭上来。我说:“妈妈,这么晚了,你还没吃吗?”
  “我等你回来啊。”
  “妈妈,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等我吃饭吗?你怎么不自己先吃呢?”电视又被我关掉了。
  “我以为你会把煤气装回来的!”妈妈伤心地说。“我等着用煤气来炒菜。”
  我怕妈妈会哭起来,所以赶紧低着头吃饭。
  “晚上还睡不着吗?”妈妈问我。
  “耐心地躺一会,可能还是能睡着。但我不愿意躺下。你不知道,一到晚上,我脑子里会想很多事情,不肯休息。”
  妈妈叹了一口气,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
  “妈妈。”我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最近身体好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今天一个朋友向我问起这个来着……妈妈,我真的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孩子……”她说。
  “妈妈,有酒吗?”
  “少喝点那玩意。”
  “只喝一丁点。”
  妈妈起身去拿了一罐啤酒。我早就从碗柜里找了两只杯子放在桌子上了。我从妈妈手里夺过啤酒,斟上满满的两杯。
  “难道你想灌死我这个老太婆吗?”妈妈看到我递给她的那么大一杯酒,几乎吓坏了。
  我说:“妈妈,祝你永远健康!”
  我把酒一饮而尽。妈妈也把一整杯酒喝光了。她眼里泛着泪花,不过脸是笑着的。她心疼地问我:  “孩子,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我说:“妈妈,我过得很快乐。真的!”
  “今晚早点睡吧。吃一片安眠药,会睡得很香的。明天醒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咦?怎么是早上呢?怎么不是下午三点啦?你会觉得精力充沛,因为早上的空气啊,又香又甜,叫人振奋。”
  “安眠药?”我说,“管用吗?”
  “管用。那是这么些世纪以来,人类最了不起的发明。”妈妈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我就试试。”我也笑了笑。
  “你先试试。明天,到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妈妈,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装一罐煤气来。”
  “好!好!”妈妈乐得简直合不拢嘴来。

                        2005。3初稿
                        2006。3修改



生铁 洪洋 推荐】

洪洋
  虽然有点模仿的痕迹,但这篇写的很不错。
  以下是我意见。
  我……它们使得我陷入了更孤独的世界。我又想,也许再过二十年,我便会无比甜密地回想起现在的日子,并深深地怀念。
  这段可以拿掉。下一段稍作修改。开头那段过于直白,从朋友家借自行车后出来挨打也可以拿掉。根本不需要那个故事来衬托什么。

鳜膛弃:
  天哪,为什么我总是有模仿的痕迹?
  洪洋老师的意见,我有的赞同,有的不怎么赞同。(不好意思啦)
  第一段过于直白,我感觉很对。我自己也很讨厌小说那种讲故事的姿态,一上来就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是我不得已才用的手法,反正这个开头是妥协无奈失败。挨打的一段打死我也不拿掉。因为这一段太漂亮了,它并不是在衬托什么,它就是说明这么一个人,他挨了打。
  不过,还是要感谢老师的指导。谢谢。

洪洋:
  一般说模仿,并不一定真的肯定作者在模仿,只是通过自身的阅读找到相同的气味才作出判断。不一定对,但不一定没有用。没准你在将来的阅读中也会遇见呢?
  至于“挨打”这段,可能就是你所说的“漂亮”,作为处理得都很冷静的小说,那儿不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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