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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匠和治安官横尸荒野的事,糖果匠是第一个知道的。这天一大早他照例去郊外采集熬糖浆用的新鲜露水,看见远远的睡着两个人。他觉得很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有人睡在荒郊野外,可又不敢走近,就喊了两声。见没人应答,他又掷了几块小石头过去,明明看见石头砸中了两人的身体,两人却没有反应。莫不是两具尸体?两个死人?糖果匠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直到他清楚地看到两人身上大片的血迹,才拔腿往镇上跑。采集的露水也撒了一路。

  回到镇上,镇上的人都还没醒。只有他自家的灯在亮着。莫不是已经有人醒了,没点灯,在说着悄悄话?又或者他们已经把灯点亮,而自己没看到?这样一想,他就拿来梯子,爬上院里那棵高大的桑椹树。蹲在最高的树杈上,他眼巴巴地盼着有一户人家的灯是亮的,那样他就可以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而不是憋在自己的肚子里。可一盏灯都没有。他又看了看两具尸体的方向,爬下梯子,一头钻进他熟悉的糖果作坊。他在桌上的一张糖纸上写下“铁匠治安官横尸荒野”的字样。他把这张糖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把它复印了一千份。他要把这带有死亡讯息的糖纸通过孩子们的嘴巴散布到小镇的每个角落。天亮了。第一个过路的小学生进来买糖果的时候,糖果匠已经做完了一千份这样糖果。

  我买糖果。小学生说。

  哦,祝贺你,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位顾客,我会额外的送你两颗。糖果匠说。

  那太好了,谢谢果匠师傅。

  哦,我可不是什么果酱师傅,我是糖果匠师傅。

  我知道你不是果酱师傅,我说的果“匠”的“匠”不是果“酱”的“酱”。小学生认真起来。

  啊,多聪明的孩子,这么小年纪就认识了笔划繁多的“酱”。

  比酱难写的字还多着呢。我要走了。哎?这颗糖果上为什么有“DEAD”的凹记?

  不是这颗,今天的每颗都有。

  DEAD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像还没学过这个拼音。

  它不是拼音,是一个很简单的字母组合,它的含义,你细细阅读糖纸上的说明就知道了。

  那好吧,我去学校了。

  小学生刚走,又来一个,又是一番这样的对话。直到学校的方向响起了朗朗的晨读声,糖果匠才算松了一口气。


  乡村教师这天也起得很早,甚至比糖果匠还早。只不过他一直没点灯,在清晨的黑暗中想事情。他又做了一夜的噩梦。和前几天晚上一样,梦到的仍是深深的墓穴,飞行的死者。死者当中有他的亲戚朋友,还有弟兄姐妹。他们穿着或邋遢或整洁的衣裳在纵横交错的条条墓道里飞行,有时仅仅是为了一句悄悄话,或者一个无语的笑,就从很远的墓穴飞到这一处墓穴。这种梦对乡村教师来说,算不上折磨,他觉得似乎是个暗示。暗示他的不自由。他每天都穿梭于教室和这间小小的斗室,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十本书就是他的天地,他的全部。

  可能需要换一间大一点儿的屋子了。他在黑暗中这么想。

  中午放学后,我得找校长谈谈。他在黑暗中这样决定着。

  早读都下了,他才走进教室。说是早读,只要在早读时间那些小崽子们都能到齐就是万幸了,还指望他们用早读的时间好好读几篇课文?他这样想着,问门口的一个小孩:早读课大家读得都还好吧?

  我同桌的声音太大,他老要压过我的声音。我已经说了我不会故意提高嗓门来压他,可他还是拼了命地扯破喉咙和我比,震得我现在耳朵都还嗡嗡响叫呐。小学生用手指着一侧的耳朵,比划着。

  早就说过不许在早读时间比谁的嗓门大,怎么还有人在比?老师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吗?

  老师,什么是耳旁风?

  就是听不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哦。我去把我同桌叫来吧?你的话就是他没听进去。

  不用了。进去上课吧。

  几声铃响。乡村教师又站在了每天必站的讲台。

  现在我说件事。其实也不是说。是重复一件事。就是比谁嗓门大。现在还有人比吗?早读都有谁在比?不敢站出来是吧?你们不站出来我也知道都有谁。这次我就不点你名字了。下次不要再让我撞到。撞到有你好吃的。好了,我们现在上课。上课之前,像昨天一样,你们说一下今天对这个世界的新发现。好,你举手了,你说吧。

  老师,我今天早上发现镇上糖果匠做的糖不如昨天好吃了。发言的学生刚说完,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乡村教师也想笑。但他忍住了。他问:有什么证据吗?

  小学生说我觉得有股发霉的味儿,果匠不知在里面掺了什么。

  乡村教师说那就是没有证据了?你知道什么叫证据吗?

  小学生说证据就是东西。我有东西。你看,这是我吃完糖果的糖纸。

  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乡村教师说你怎么让我用一张糖纸判断出糖果匠的糖果有股霉味儿?据我所知,糖果匠一般会包两层糖纸吧,你拿的是外面的那层,里面那层非常薄,像一层薄薄的胶一样,里面那层你还留着吗?

  老师,里面那层能吃。我把它吃掉了。小学生说。

  乡村教师说我们能断定糖果有霉味儿,也只能通过最下面那层包装纸的味道来嗅,而你已经把它吃掉了,怎么能说有证据呢?

  教室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大家仿佛坐在一个肃静的法庭。

  老师,这外面的糖纸和昨天的不一样。小学生说。

  哦?怎么不一样?你说。

  老师,昨天的糖纸上只有“糖果匠糖果”五个大家,今天下面多出行小字。我给你念念:铁匠和治安官……

  乡村教师有点恼火。他觉得自己今天又被一个小兔崽子给戏弄了。他无力地说你还是坐下吧,别再玩了,要玩下课再玩。我们现在上课。

  小学生刚坐下又腾上站了起来,涨红了脸,仿佛也受了莫大的侮辱:老师,我说的是真的。只是后面的几个字我不认识。

  乡村教师有急了,说那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你拿来啊,拿来让我看看啊,我倒要看看你玩的是什么把戏。你要是敢说假话,下午就把你的家长叫来。

  老师,真的要叫我爸到学校来吗?小学生有点后怕。

  如果糖纸上真的有你说的那些字,我就不叫,如果没有,那当然是非叫不可。乡村教师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警告。

  那好吧,你看。小学生听明白了,才把糖纸递给乡村教师。

  乡村教师一看就傻眼了。显然,这行工整的印刷体小字绝对不是小学生随便用黑笔涂抹几下就能涂抹出来的。

  “说明:铁匠和治安官横尸荒野”

  “说明:铁匠和治安官横尸荒野”

  “说明:铁匠和治安官横尸荒野”

  “说明:铁匠和治安官横尸荒野”

  ……

  乡村教师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重复了半天。随即问:谁还有这样的糖纸?

  全班一多半学生的手都举了起来。几十只竖起的手掌像一张张刀片,在讲台下面形成一块刀片的小丛林。


  你为什么要在糖纸上印上这行字?乡村教师站在糖果匠的桑椹树下,冲靠着桑椹树的糖果匠。

  我想让消息传得更快。糖果匠说。

  所以你就利用小孩子?他们都说你今天的糖果有股霉味儿。

  不会吧?怎么会呢?只有糖纸上多了这一行字,糖果我还是按照往常的做法做的啊。

  你敢确定那行定不会散发出霉味儿吗?尸体的味道?乡村教师的声音忽地一下变冷了。

  呵呵。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也会相信这个?糖果匠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么说,这行字说的是真的了?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你可以去看。我一大早刚从郊外回来。我去采集熬制糖桨的露水。糖果匠说。 镇上还有其它人去过没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从我这儿买走糖果的孩子现在都在学校,我不敢保证其它的老师也不知道。

  你是说,知道的老师会去?

  可能吧。也许他们此刻正在去的路上。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原本还想带着同学们一块去呢,现在看来还不一定赶得上。

  为什么要带他们去?他们都还是不满十岁的孩子啊。我不同意。

  你同意我们怕也赶不上了。说不准别的班的同学早一窝蜂地涌去了。

  学校为什么不阻止他们?难道学校是鼓励学生与死亡近距离接触吗?

  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二十年后的某些学生,没准儿就是今天的铁匠和治安官。我们要让他们接受死亡,把死亡看成是平常的事,而不是惧怕它,逃避它。

  糖果匠觉得乡村教师说得有道理。但总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就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让小孩子这么早就接触生活阴暗的一面,未免有些过早吧?

  你是担心他们害怕?他们觉得恶心吗?不会的,他们的好奇心比你,比我要强十倍百倍,他们的好奇心会轻而易举地战胜恐惧和反胃,会把他们带向更成熟的路上去的。

  糖果匠说即使这样,我还是替你今天没带他们去看尸体感到高兴。

  乡村教师面无表情地笑笑。说你能保证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不在糖纸上动手脚吗?

  糖果匠说这个,我估计保证不了。

  为什么?

  因为孤独。是的,仅仅是因为孤独。我天还没亮就从郊外跑回来,爬上高高的桑椹树,却在镇上找不到一盏亮灯的窗户。我急切地需要倾诉,需要一个同类的陪伴。哪怕是同类的一盏灯。事实上我并没找到。一个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的孤寂包围着我,我只能用糖纸把它写出来,再一粒一粒地卖出去。看着孩子们摸着糖纸,嘬着糖果,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暖。那是一种从同类那里汲取来的温暖。糖果匠说得似乎有些动情。听得乡村教师脸部肌肉都有点儿抽搐。

  你是该找一个女人了。乡村教师说,我听说你以前结过婚?

  结过,她和我过了两年,不知怎么,就跑了。

  她为什么要跑?你对她不好吗?

  她和我结婚以前就有相好的。 她家里不同意,就想出来用我过渡一下。

  过渡这个词,把乡村教师逗乐了。

  你就该找个好女人,陪伴你。乡村教师说。


  乡村教师刚走,猫王就来了。猫王说刚才乡村教师来过?糖果匠说来过。猫王说他总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你昨晚睡得好吗?糖果匠说我每天都是镇上起得最早的人,我要采集那些熟睡中的露水。猫王说听人说你把铁匠和治安官都干掉了?糖果匠一听腿就软了。他说那两人和他没关系,他不过是最早发现的。猫王说哦。糖果匠却心里极不踏实,问你听谁说的?镇上的人都这么说?猫王说吓你的,你怎么会同时杀两个人呢?就是让他们俩乖乖地站在你面前让你杀,你都没这个胆。糖果匠听着几乎要跳起来。他长长的吁一口气,说没那个胆没那个胆。猫王又说你猜我找你来干什么?糖果匠说我魂儿都被你吓没了,还有心思猜啊。猫王说听说你想找个女人?糖果匠说找个女人?你听谁说的?猫王用眼睛指指门框,说刚才我和乡村教师在门外面聊了两句,他说想给你找个女人,让我也帮你物色着。糖果匠一听,有点儿不好意思。猫王说这样吧,你晚上跟我走一趟,我带你去个地方。糖果匠说晚上?怎么要晚上去?猫王不回答他,爬到树上摘几颗风干的桑椹,蹲在树杈上嚼着。没嚼多久,就靠着树杈睡着了。 乡村教师坐在校长办公室,对校长说:我想换间大点儿的房子。

  校长说你的房子还不够大?

  乡村教师说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校长说那已经不小了,你看我,我这儿可只有一张床啊。

  乡村教师说您办公还有单独的办公室,这儿只用来睡觉。我却要在那个小屋里又办公又睡觉。

  校长说这么说你是想再要间单独的办公室了?

  乡村教师说不是的,我只是想要一间大点儿的屋子。除了放床和桌子,再能来回走动就行了。 来回走动?你为什么要来回走动?你有多动症?校长问。

  不是的,我现在那屋太小,太窒息,我老做噩梦。乡村教师说。

  什么噩梦?不走动就做噩梦?我怎么没听说少走几步路就做噩梦的?

  也可能是和我的经历有关。我来这儿之前看过一段时间坟。老梦到死人。

  梦到死人是好事呀,我要是死了,倒希望你天天晚上梦到我。你梦到谁就是给谁添福。小伙子。

  这只是一种说法,无法证实。即使是添福,我自己却很痛苦。我已经连着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后半夜老被吓醒。

  这就是你要房的理由吗?

  嗯。

  谁都会做噩梦。每个教师都会做噩梦。是人都会做噩梦。一个人要是没做过噩梦,只能说明他根本就算不得个人。我说,要是每个教师都像你这样,一做噩梦就找我来要房,我就是把命搭给你们我也给不了你们那么多房子啊。 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间大点儿房子。

  我不是不给,我是没有哇,给不起啊。

  你给不给是你的事,反正这那噩梦小屋我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你不给我就自己盖。我自己盖总行吧?

  盖?你自己盖房?在哪儿盖?用什么盖?你找谁盖啊?

  我还有一点积蓄,我想把它们全用来盖一间大点儿的小屋子。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再留出一条可以走动的小过道。我要是继续在噩梦小屋住下去,我会崩溃的。 问题是,哎,你花多少钱我不管,找哪个泥瓦匠呢哪个木匠我也不管,可你是要在学校里面盖啊。

  对,我想在学校盖。

  不行。这可不行。你这么一盖,其它教师有点儿钱全跟你一样盖房子了。学校本来就没有多少空地,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

  可我不能再在噩梦小屋住下去了。

  我就纳闷好好的屋子你怎么就不能住呢,不就是做了俩噩梦嘛,犯得着把它叫作什么噩梦小屋啊。

  我在里面老梦见死人,梦见坟墓,噩梦小屋哪里是个人住的小屋啊,简直就是一副活棺材。我再也不钻在里面遭罪了。

  那你非要盖,有没有想过到镇上盖?要是需要找镇长,我可以帮你说说话。校长的口气温和了些。 我不去校外盖。我的新屋要盖就盖在学校里面。

  可现在学校没地方啊,你说,这哪儿都满满的,除了教室办公室就是过道花池,哪儿还能让你盖下一幢屋子?你要是能想到块空闲的地方,你就去盖。你总不会要把学校的花池废了在上面盖吧?

  我不用花池。学校以前的废茅坑不是一直废着么,新茅坑建好后学生教师都去新茅坑了,以前的茅坑就一直那么占着,我觉得有点儿可惜

  什么?你要那个旧茅坑?你要在旧茅坑上盖房?

  乡村教师点点头。

  不行不行不行。校长食堂的师傅一直说要把那块地平一平,给学生们种点儿菜了啥的,万万不能盖房。 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乡村教师顿时变得面红耳赤。

  不是我不答应。那可是块好地呀。盖房就糟蹋了。种地多好。种点儿萝卜白菜韭菜芹菜啥的,不施肥都比其它地方的旺。它下面多肥啊。那个茅坑咱全校师生可是用了将近十年啊。你想想,都快赶上一眼油井了。

  乡村教师扭头走了。


  你怎么又来了?糖果匠问。

  我来坐会儿。乡村教师说。

  坐吧。糖果匠给他递过来一张小板凳。

  我先不坐。我一会儿再坐。乡村教师接过板凳,放在那儿。

  你没事儿吧?看你气鼓鼓的。糖果匠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着乡村教师。

  乡村教师目光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游荡。一会儿看树,一会儿看天。

  猫王要给我找个女人。糖果匠头低下去说。话音在地面上铺展开,又慢慢往上浮。浮进乡村教师的耳朵时,乡村教师说:我让他找的。我说你需要个女人。

  糖果匠羞怯地说也不是很需要。

  怎么不需要?你都快一个人活不下去了还不需要啊?乡村教师大声说,你需要女人,就像和需要房子,你没个人陪伴会感到绝望,我不换个地方住我也会崩溃的。

  糖果匠不解地问一个房子就把你折磨成这样?

  糖果匠就坐下来,把他在噩梦小屋的遭遇和早上校长的对话统统复述了一遍。

  奶奶地,连个茅坑都不让我住,一个人难道还比不上几颗白菜重要吗?说完乡村教师牢骚发得也差不多了。

  校长不给你茅坑盖房子是有点过份,不过,他可能有他的考虑,有他的难处。糖果匠说。

  那我的难处呢?我的难处他就不理了吗?

  你也要有自己的考虑啊,他不让你在学校盖,你为付息非要赖在学校?

  我不想在镇上盖。

  怎么不想在镇上盖?

  在镇上盖了,好像就算镇上的人了。我可不想一辈子呆在这儿。

  哦,我忘了你不是本地人。

  我家在沼泽地那边。

  就是说,你现在没地方住了?既然不想再在你那噩梦小屋住下去。

  乡村教师点点头。

  那要不这样吧,你搬过来和我一块住,你要是不嫌弃我这儿常年甜丝丝的空气的话。

  不行,那可不行,你不是马上要有女人了吗?你和你女人住着,我再掺活进来,算什么事儿呀。

  你说找三五天就能找下?她又不是兔子,到兔笼里随便抓一只就能抓回来。

  那也不行,存心找个女人过日子,最多三两个月也就找下了。到时候我再搬出去还不如现在就不搬来。乡村教师确实有点儿想搬来的意思。可他怎么能搬来呢?

  那你又不肯来住,又讨厌那噩梦小屋,你准备怎么办?糖果匠都替他着急了。

  乡村教师想了一会儿,说我倒有个主意。就怕你不同意。

  什么主意?你说吧。先让我听听。糖果匠说。

  哎,还是算了。

  说啊,怎么又算了?

  还是算了。

  算什么啊,说吧,还扭捏上了。

  我觉得会影响到你。

  影响到我?什么影响?你说吧,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影响得严重不严重?

  要是严重呢?

  你怎么知道严重?那是你以为严重,或许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儿呢。

  那我说了?

  说吧。

  我说了,你要是不同意,就全当我没说。

  知道了。说吧。

  哦。

  ……

  我是,我是瞅上了……

  瞅上什么了?糖果匠问。

  瞅上了……

  你说啊。

  那我真说了啊。

  真说!说!

  我瞅上了你院里这棵树了。

  树?

  嗯。

  就这棵?老桑椹树?

  嗯。

  你想干嘛?

  我想住上去。

  那不行吧?它怎么住啊?

  怎么住你别管。你就说让不让吧。

  我看不行吧。我爬到上面都担惊受怕的,你怎么住?

  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你要是准备把它刨走做房梁,我咬咬牙都会给你。

  那你怎么就不能让我住上去呢?

  问题是,你怎么住?一个大活人刮风下雨都在树杈上呆着?

  我准备住上去就肯定有办法住得让自己满意,你不要操心。

  那我也不能让你上去。你住上去,要是一住不愿再下来怎么办?

  那怎么会?!你还担心我真变成鸟啊。

  不是担心,是后怕。你没听说环境改变人的道理?

  我就是要找个新环境,重新开始。

  糖果匠看他决心不小,叹口气说:你不想回噩梦小屋,我支持。你搬来跟我一屋住,我也欢迎。可这树,我还是劝你别住上去的好。

  乡村教师说这一定要住上去。一想到能住在上面,我就感觉心都自由地开了花儿。


  天一点一点黑下来。

  猫王和糖果匠沿着一条小路,往池塘的方向走。

  咱们就这么走,得再走多长时间啊?糖果匠问。

  很快。你再熬一锅糖浆的时间。猫王不耐烦地说。

  都已经走了好几锅浆了。你看,天都黑了。

  这不是给你找女人么。

  池塘那边能有女人啊,要有也都回镇上睡觉了。我都不想去了。

  不想去?都走到这儿了你说你不想去?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

  哦。你和学校的那个乡村教师熟吗?

  我不认识他。没和他说过话。也就今天在你门口说了两句。

  他要住到我院子的树上去。

  什么?怎么回事?

  你住在学校老做噩梦,又不愿和我一个屋睡,说是我快有女人了,免得再搬出去不好看。

  可也不能往树杈上住啊,我看他有点儿不正常。

  我不让他住,他非要住,我都拿他没办法了。

  院子是你的,树也是你的,你不让他住上去他能上去?

  话是这么说,可,可这找女人的事,还是他先帮我出的主意,总不能他早上给我出主意,下午我就跟他翻脸吧?
  那倒也是。你答应了?

  没有。我没给他说明白。

  这样最好。既没说让他住,也没说不让他住。你就这么跟他耗着,看他还要不要上去。

  这不是办法。我觉得他是真瞅上我那棵树了。

  那你把树砍了,要不让他把树挪他学校去住,住在你院子里别把你的糖果生意给毁了。

  倒还影响不到生意。可惜他们学校也没棵像样的树,都是手腕这么粗,要有能撑住人的,我倒还能推荐他先在学校试试。

  那家伙肯定受了什么刺激。脑子坏了。

  他本来是要用学校的废茅坑盖个小屋,校长没同意,可能他一时想不开吧。

  想不开?一个人当然不好想开了。看来他也需要一个女人了。要不我们也帮他寻个吧。

  可不知道他喜欢啥样儿的。我和他也不是很熟。

  就这么定了,呆会儿你挑的时候,也顺手帮他挑一个。

  有很多女人让我挑吗?

  很多。

  老天,你不会是带我去人贩子黑市吗?

  你听说过咱镇上有?
  没。

  那就不要瞎猜。到了。你看,就在前面,那个土包。


  两人绕到土包后面。土包有一人高。猫王拨开一堆杂草,拨出一扇门和一把锁。他取出钥匙,开了锁。糖果匠要推门,他拦住了。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接触见到的任何东西,包括女人。记住了吗?糖果匠点点头。猫王又说:我不希望你把指纹留在这儿,日后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糖果匠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可能他脑子已经有点儿麻了。

  猫王推开门,先进去,糖果匠在后面,也跟着进去。门里面一片漆黑,过道也非常窄,糖果匠的两只胳膊肘一直蹭着两边的墙壁。地面倒是打扫得很干净,打消了他担心被什么东西绊倒的顾虑。他们又走了熬一锅糖浆的时间。现在糖果匠倒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不过猫王自从进来后,就没回头看过他一下。这让他有点儿担心。正想着,他感觉猫王在前面停住了。他也放慢脚步。一点一点靠过去。猫王确实是停住了。他的脚步声消失了。那么,他现在是不是也该停下来呢?他刚停住脚步,一只温热的女人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女人用布把他眼睛遮住。牵着他的手继续走。我觉得眼睛外面似乎亮了起来。可什么都看不见。想着猫王也在前面被一个女人牵着,蒙了眼睛,他就什么也不想了。只是一直跟着那只温热的手走。他忽然觉得,平时很简单的走路,现在都变得奇妙了。那只女人的手,让他觉得既安心,又舒服。这只手驱走了他心里的恐惧和顾虑。路面变得光滑起来。过道也变得宽敞。他能清晰地听见猫王在前面的脚步声。倒是两个女人,像踩着棉花,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儿声响。他听见牵着猫王的女人在开一把锁,咔嚓一声锁开了。她推了推门,推不动。就对猫王说你帮我推推看。猫王用手摸到门,推了两下,门没反应。两人又同时推,还是没推动。猫王听着女人喘气的声音,小声问:我能说话吗?女人说说吧,我又没封住你的嘴。猫王嘀咕着说我们要不要叫后面那两个来帮忙?女人说你去叫他们一声。猫王说我看不见,还是你返回去叫吧。女人说你看不见我难道就能看见了?我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猫王说不会吧?你们不是通常不用蒙眼睛的吗?女人说那是以前,以后可不是了。猫王说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女人说主人越来越信不过我们了。前天晚上逃了三个姐妹。猫王叹口气,说难怪……还连累了你们受罚。女人说说那么多干嘛,说了也没用,叫他们两个过来一块儿推。猫王就张着双臂摸到糖果匠身上。糖果匠刚要说话,猫王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对着他耳朵说:别出声。然后又对旁边的女人说你带他过去,我们一块儿把那扇门推开。于是四个人同时推那扇门。没想到这次轻轻一推就推开了。猫王和牵他的女人都很纳闷。进去之后又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里面还是没有人。如果有人,是不会没有声音的。糖果匠现在对自己的耳朵非常有信心。他从没发现自己的耳朵这么好使。两个女人都走累了,说要休息会儿再走。猫王不声不吭地蹲在地上,任那个女人坐在自己脖子上休息。糖果匠不知道这个规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身边的女人这时就摸出一个装蜜蜂的小瓶子,把蜜蜂倒进他的领口。糖果匠被蜇得满地打滚,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像擀面杖一样滚来滚去,试图用身体压死那只蜜蜂。这样折腾了将近十分钟。最后,他喘着粗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女人不告诉他放蜂蜇他的原因。他也不问。几次都想张开嘴,可最终什么也没说。猫王说过,不要把自己的指纹留在这儿。同样,他也不想把自己的声音永远地留在这个鬼地方。他想拆开眼睛上的布条,可一想到其它三人都没拆,一旦他拆了,能不能出去或许就真成问题了。与其冒那个险,还不如就忍这一时。

  女人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已经一会儿了,他都没察觉。她用手拉他一把。他软绵绵地站起来。像个受到重创的孩子。猫王身边的女人说走吧,我们再穿过三个大厅就该到了。那时你们会稍微好过点儿。猫王不出声。他不出声,就不会有第二个人出声了。糖果匠连身边的女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她是不是没有呼吸?怎么会呢?没有呼吸手怎么会有温度?糖果匠一这样想,他自己都嘲笑自己被整晕了头。

  第二个大门不需要推。它没有上锁,而且门也是敞着的。进入第二个大厅,糖果匠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地下水。一定是地下水。这一个个的大厅都建在地下,肯定是地下水。听说地下水是温的,热的,冒气的,他真想跳进去洗泡个澡。他身边的女人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几步把他引到了水里。糖果匠在热水中深呼吸几口。感觉刚才蜜蜂留在他体内的毒汁似乎也被热水吸走了。他真想赖在水里睡个好觉。和刚才一样,女人又无声地过来拉他。他从水里出来,顿时感觉身上的皮肤忽地一下全收紧了。而且,是越收越紧,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糖果匠慌了。他不知道会不会出事。他找到女人的耳朵,把嘴唇对在上面,想问她这儿的水不会有事儿吧?可终究还是没问。猫王在前面,替女人捶腰。一下一下地,很有规律。糖果匠听得都能随着拍子跳舞了。猫王竟然还会给女人捶腰?镇上的人谁会信?糖果匠越想越觉得是在做梦。想到刚才的蜜蜂,他也不顾身上收紧的皮肤,摸到身边女人的腰,给她捶了起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节奏跟上猫王的节奏。但他捶的声音总把猫王的声音盖住,影响他的判断。这时,猫王身边的女人又说话了。她对猫王说:你这么讨好的,我到时可不会帮你哟。猫王说你们能把我们平安送到主人那儿,我们已经非常感激了。女人说你好像很长时间没来了吧?猫王说快半年了。女人说你以前见过我?猫王说你应该是新来的吧,你的声音我没听过。女人说还真被你猜对了,我和那个妹妹都是上上个月来的,你长得这么高大,我都不舍得把你带给主人。猫王慌张地笑笑,说你真会开玩笑。女人接下来说了什么,糖果匠一句也没听见。因为他感觉到他身边的女人在摸他。摸他的胸和裤裆。他吓一跳。但还是故做平静。他平静地推开她的手。他能察觉到,她的喉咙很干,手指的温度也一直在往上升。现在,他又开始担心这个女人接下来会用什么手段折磨他。猫王和还那个女人在不远处说着什么,他们的声音明显比刚才低了许多。糖果匠已经在黑布条制造的黑暗中呆了几个小时,他从没在黑暗中呆过这么长时间。也许是三个,也许是五个。时间概念在他脑中有点儿模糊。这时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对时间的感受是多么依赖视觉啊。现在他感觉女人滚烫的手摸着他的小腿。显然,女人已经蹲了下去。她脱掉他的鞋。又牵着他往前走。猫王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渐渐转到了身后。现在,他们走到了前头。第三个大厅就在前面。再走十几步就到了。糖果匠能感觉到前方那两扇巨大的门板。女人松开他的手,自己上前去开锁。原来她也有一把钥匙。这让糖果匠很意外。既然她一直带着钥匙,为什么总要走在另一个女人的后面呢?不过,也可能她身上只有这一扇门的钥匙。铁匠发现自己的脑子转得太快了。比以前快好几倍。黑暗让思考变得专注。女人晃着钥匙,折回来,拉住他的手,把他往前带。阵阵寒气向他逼来。他觉得面前那两扇门仿佛是座冰雕。女人轻轻推了几下门,没推开。她推推他,让他上去。他的右臂刚碰到门板,就被粘住了。门板确实太冷了。上面还结了层薄薄的冰渣子。他想把右臂拽回来。但右臂好像已经被门板牢牢吸住,成了门板上的一个部分,一点儿也没有和门板分开的意思。

  猫王和他的女人过来了。那女人轻轻掐了这女人的脸,怪她太过分。这女人仍是一言不发。不出声的女人最邪恶。糖果匠贴着门板想。猫王说他怎么了?那女人说他被门板上的碎冰粘住了。猫王说这扇门不好开吧?那女人说这门根本就开不了。猫王说那我们怎么走?那女人说这门板上有个小门,我们可以通过它进去。猫王说我什么也看不见。那女人说我们也都看不见。不过,我们习惯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探。第一次我们好几个人在这儿困了五个小时。猫王说多亏你熟悉路。那女人笑一下,上去用一根手指的指甲开始在一块门板上刮。刮着刮着,就刮出一个小门。她又用那片指甲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猫王说他还被粘着,我们要把他拉下来。那女人说拉吧,你让他先忍着点儿。猫王就咬着糖果匠的耳朵说我可要使劲儿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糖果匠心想大不了扯掉半只衣袖,没想到一块皮也被连带扯了下来。糖果匠尖叫着,噢噢地抖着身子,口水顺着他的下唇,流了一地。这回他可再也忍不住了。他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猫王赶忙凑过来说你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主人就在附近,过了这个大厅就是。可别被她听见了。糖果匠摸着血淋淋的右臂,哪还管得了什么主人不主人,只是喘着粗气,不断地呻吟着。猫王又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你忍一忍,见了主人一切都好办了。到时,我会请她把她最好的一个侍女赏赐给你的。糖果匠想说我不要什么狗屁侍女,遭这么大罪来就为了个侍女啊。可他没说。暗暗咽了口唾沫。四个人就进了小门。

  这个大厅堆满了积雪。每个年份的都有。可以说,它储藏着整整一个世纪的雪。每块雪的年份都用一个小牌子标着,小牌子分别被对应的一个怪笑的雪人举着。一百个雪人仿佛在同时说:我是XX年,我是XX年。但从来没人看见过这些雪人和小牌子。就连这些经常路过的人都没见过。糖果匠就更没心思想大厅的物件了。他光着脚板一下一下地插进雪里,又一下一下地拔出来,他的脑子全用在为这双脚祈祷上了。他祈祷这双脚能够顺利地走出冰雪大厅,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差子。倒是猫王说话了。猫王说这么冷,我的牙都快被冻掉了。他身边的女人说我们每次接人都在路过这里,倒不觉得有多冷。猫王说这好像是个冰窖,我感觉四面墙都是冰砌的。女人说我们也没见过。不知道主人费尽心机搞这么个大厅做什么用。猫王笑着说别是用来惩罚你的吧,专门惩罚你这种不规矩的下人。女人说你胡说什么。猫王说我在这儿胡说几句有什么关系,多亏不是在主人那儿说,不然,说不定她还真会把你关在这里呐。女人说你敢?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我马上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我相信你连一下午都坚持不下来。猫王说你看,我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了。女人说我也是开玩笑的。猫王说来,我把你背上吧。女人说你现在倒是对我好了,可是啊,我却没那个命。我不在前面带路,你怎么往前走?猫王听了,呵呵地笑着。这笑声钻进糖果匠的耳朵,就变了味儿。糖果匠突然觉得猫王很变态。刚这么一想,猫王就问糖果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糖果匠一下被问懵了。刚要辩解,一想到要发出声音,又把话咽了下去。猫王见他没反应,又开始和那女人斗嘴。糖果匠定定神,嘴巴又开始啊依啊依地倒吸冷气。他的光脚板就快要被废掉了。 他只盼着赶快能到大厅的尽头。牵他的女人好像都不怎么愿意牵他了似地,要不是他牢牢抓住她的一根手指,她随时都会弃他而去。她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冰冷无比。像一根冰棒。她现在像躲瘟疫一样躲着糖果匠,生怕被他传染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碰到了一堵墙。糖果匠一屁股坐下来,靠着墙,把脚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孩子似地又亲又摸,还不停地往上面呵气。猫王身边的女人又说要休息,猫王又蹲下,让她坐在背上。糖果匠身旁的女人失落地靠着墙,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糖果匠唤醒了十根脚趾和脚背脚心儿的知觉,愉快地站起身来。四个人又开始沿着墙走。猫王身边的女人说只有沿着墙走,才能找到出去的小门。他们沿着墙根走了一圈,结果还是在墙这边站着。猫王说你没记错吧?到底有没有门?那女人说怎么会没有?我们出来时就是从那小门出来的啊。再找找吧。猫王说它在哪个方向你们都不记得了?那女人说这四堵墙每时每刻都在悄悄地变换位置,你就是记死了,回来一样找不着方向。猫王说设置这么多机关,也难为你们主人了。 那女人说主要是对付那些有心逃走的姐妹。可惜我们看不见,如果能看见的话,我想这个大厅肯定有不少找不到出口的姐妹的尸骨。猫王说与其冻死在这儿,还不如跟你们主人一辈子。那女人说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我们可以在这儿一块儿作姐妹。猫王说也可不想。这儿没老鼠,我不习惯。正说着,那女人不走了。开始用指甲划拉一块墙。不一会儿,又划拉开一个小门。进去之后,又是一段黑暗狭窄的过道,过道里堆满了细细的烟灰。很像走进了一截烟囱。糖果匠的光脚板现在好受多了,烟灰暖暖的,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像踩着一个女人的肚皮。牵他的那根女人的手指也渐渐回暖,一切都好了起来。猫王说过了一截过道,是哪里?怎么和我上次来的路线一点儿也不一样?牵他的女人说你下次来还会不一样。主人吩咐了,出于安全起见,以后每次都要换一条不同的路线。猫王说那你告诉我接着过道的尽头是什么?女人不理他。只是向前走。猫王觉得无趣,也不吱声了。又窄又长的过道,慢慢的,前面有了点儿亮光。光线是从地底下射上来的。他们走到那束亮光前面,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猫王说怎么办?女人只说了一个字:跳。说完自己先跳了下去。猫王犹豫时,糖果匠旁边的女人也跳了下去。猫王跳时,糖果匠也跃起了身子。两人都被卡在了向下的通道口。上又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猫王想喊几声,但一想到离主人越来越近了,生怕被她听到,就哎呀哎呀地和糖果匠挤着身子,想和糖果匠错开来。挤了半天,半边身子都挤麻了,糖果匠还是紧紧地贴着他。倒是糖果匠一动不动,听天由命地被那么卡着。他的个头本来就矮,现在和猫王卡在一块儿,脚才抵到猫王的膝盖。猫王说不管我说什么,问你什么,你都别说话,别忘了刚进来时我提醒你的话,你不要把声音留在这儿。千万要记住。她们可以通过你的声音找到你,一旦你的声音被她们采集到。不管你今后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这个最要命。糖果匠信誓旦旦地点点头。猫王说那两个小贱人,怎么也不来救?刚说完,就有根竹竿开始戳他的脚,他的小腿。竹竿从下方探上来,一下一下地戳着,猫王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地和糖果匠错开。最后一下,猫王整个儿人就掉了下去,糖果匠身体没有依附,也紧随其后掉了下去。着地时,他的脚刚好踏在猫王的头顶。猫王啊呀一声,昏死过去。

  两个女人从冰冷的壁炉中拖出猫王。她要要拖糖果匠时,糖果匠蹬了下腿,自己走了出来。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这个新空间。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没过多久,他满是烟灰的身体就酥透了。

  猫王像只黑猫一样躺在宽大的沙发上不省人事。糖果匠头脑发懵地站在冰雪女王对面。他背后是两个垂着手的女人。这一路,把她们也折腾得够呛。看得出,她们也在强打着精神,支撑着。给猫王带路的女人还不时地用手弹一弹衣服上的烟灰,她们从跳下来时,也都跳得一身的黑。看上去,并不比糖果匠和猫王好多少。

  女王迟迟不说话。她一会儿盯着面前这两个男人,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到两个侍女身上。她的目光平静,温和,又带着那么丁点儿好奇。糖果匠感觉她穿着一身黑,高高的衣领把脖子竖得严严的,看不到一丝肉。她的黑手套在王座的扶手上偶尔会轻轻地滑动那么一下。她只让人看见她的脸。确切地说,现在她只是把自己的脸暴露着。其它人都蒙着眼睛,还没人看到这张脸。我越来越觉得女王不是在用眼睛,而是在用整张脸打量着面前的这四个人,两男两女,四只黑猫一样的同类。他们从烟囱里爬出来,或被拉出来,或躺或站地在王座对面的空间中呈现着。在这期间,糖果匠强烈地感受到一种芬芳的寂静。他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这种芬芳的寂静让他身上的每一处衣服都服服帖帖了,让他感觉它们更像衣服了,身上的每一处皮肤也都饥渴吸吮着这种寂静,以使它们自身变得滋润。他右脚的大脚趾不自觉地蠕动着,释放着浑身的惬意。眼睛上的黑布这时仿佛转换成了一张善意的手,轻抚着他柔软的眼皮,仿佛在说,不要睁开,这一刻,尽情地回味吧。这真是世上少有的一段美妙时光。如果不是猫王动一动身子,醒过来,糖果匠愿意一辈子就这么站着。

  猫王摸了摸沙发,又摸了摸四周,摸到一路上牵他的那只手。那只手沉默着,在被碰到后没有任何表示。猫王一下子就全醒了。他立即猜到自己身处何地。于是恭敬地站了起来。现在,四个人都垂着手,站在女王面前。他们都支着耳朵等女王开口,可女王就是一个字也不说。整个大厅回响的都是猫王一压再压的喘气声。这喘气声好像让女王想到了什么。她站起身,匆匆走了。

  刚才是女王吧?你们也不叫醒我?!猫王着急地问。

  你昏得像头死猪,我们怎么叫你?而且,主人就在对面。猫王的女人说。

  那主人说什么了吗?我还没醒之前。猫王问。

  没有。什么也没说。她本来话就少。碰到你们这些两个陌生男人,就更不可能有话了。

  那你们刚才在这儿干什么了?就一直这么站着?

  对啊,站着让主人好好打量打量。反正她有这个嗜好。

  嗜好?什么嗜好?打量别人也是嗜好?

  回头你就知道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想洗个澡。身上全是烟灰,难受死了。

  跟我走吧,我给你们安排住处。

  猫王就跟着两个女人走。没走几步,就说不见糖果匠嘛,他人呢?

  猫王的女人就让糖果匠的女人去找糖果匠。女人折回去,摸到糖果匠的手,拉他,却拉不动。糖果匠像根柱子一样牢牢地扎在那儿。女人空着手回去。猫王摸她的手,两只都是空的。又说糖果匠怎么了?出事了?

  女人不说话。猫王就自己摸回去,摸到了糖果匠。

  吓死我了,你耳朵聋了?刚才说走怎么不一块儿走?走,先洗个澡再说。

  糖果匠说我不想走。

  猫王:……


  猫王说你……你刚才说话了?

  糖果匠说嗯。

  猫王说你说话了?

  糖果匠说我说我不想走。

  猫王说为什么?我们先去洗个澡,回头再回来。

  糖果匠这才移了移步子。跟他们一块儿跳进了浴池。


  浴池有四个角。四个人,一人一个角。每个角还有一个小浴盆。猫王一会儿跳进池子,一会儿又躺在浴盆。他夸张地呻吟着,感叹着洗澡的舒服。他甚至还把角上的浴盆放进了浴池,像坐一只小船一样坐在上面,用两手划动着,一会儿划向牵他的女人,一会儿划向牵糖果匠的女人。很长时间,他就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划来划去,和她们调笑着,嬉戏着。他坚持要帮她们把浴盆也放进浴池,她们怎么拦也拦不住,两个浴盆下水后,他又要两个女人像他那样坐在小船一样的浴盆里。女人都怕翻掉,不愿上去。他就一个一个地抱她们,追得满浴室跑。结果,两人女人还是被他塞进了浮游的浴盆。他教她们用手划水,给她们作示范。不一会儿,两个女人也能像他一样把浴盆控制得进退自如了。现在,三只浴盆一起向糖果匠的一角划来。糖果匠自从下了水,身子就没动过。下水时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就像一截浮木。

  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猫王的女人抹着脸上的水,说。

  谁刺激他了?猫王说。

  猫王的女人看看牵糖果匠的女人。

  牵糖果匠的女人不说话。却冷冷地笑了一下。

  猫王的女人对猫王说,不会有事的。她可能是突然见到我们主人,被吓住了。

  猫王拍拍糖果匠的肩膀,说先洗澡,洗完咱俩再慢慢聊。说完,就让两个女人帮糖果匠洗。糖果匠不干,他一下子像活了似地躲闪着两个女人的手。看得猫王浴盆带人一起翻进了浴池。


  怎么了?兄弟?猫王坐在卧室的沙发这头,问那头的糖果匠。

  ……

  说吧,现在就咱俩人。我把那俩女的支走了。

  ……

  说啊,你不是敢说话了嘛,我还没问你呢,都憋了一路了,怎么现在憋不住了?我再问你一次啊,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全当我不知道你这回事儿,要怎么办,你自己一个人去办。

  那……糖果匠终于说出了一个字。

  啊?

  那……那我说吧。

  嗯,你说。

  我有点儿头晕。从烟囱一爬出来就晕晕乎乎的。糖果匠说。

  我还晕呢,我都不说。说正题吧。

  哦。可,可叫我怎么说呢?

  有啥说啥。直接说。一句话能说清楚就别说第二句。

  那我说了。

  ……

  我恋爱了。

  你恋爱了?爱谁了?你来这儿我还没给你找女人呢,你倒已经恋爱了。说,你是看上蒙你眼睛的女人了还是蒙我眼睛的女人?

  都不是。

  我还以为你看上我那个了。

  没有。

  那你看上谁了?你到现在总共就才接触过这两个女人,而且还都没见过模样,你能恋上谁?

  我觉得女王挺好的。糖果匠鼓起莫大勇气,轻描淡写的说。

  哦。女王当然好喽。不好能当女王么。实话告你吧,她是这儿最完美的女人。

  糖果匠不说话。

  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女王?猫王觉得不可思议。

  嗯。糖果匠嗯了一声。

  猫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足足笑了五分钟。从沙发这头笑到糖果匠那头,又从那头笑到卧室的床上,他捂肚子在床上打滚,继尔又笑到门口,扶着门把手笑,直笑得倒在门口又从门口打着滚儿笑回沙发。

  笑得糖果匠都快哭了。

  还好,他现在不笑了。他凑到糖果匠跟前,说糖果兄弟,你说咱这次是来干啥的?

  糖果匠说你说要给我找个女人。

  猫王说我可没说要给你找个女王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猫王又开始笑了。他现在一和糖果匠说话就禁不住要笑。

  你别笑了。糖果匠认真的说。

  哦,好,好,不笑了。我都笑得肚子疼。

  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我是说,我是说来给你找个女人,可现在,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弄个女王让你带回去啊。我总不能恳求女王把她自己让你带回去吧。

  不,我要和她在一起。

  你算了吧你,你怎么能和她在一起?你的糖果铺子在镇上,她的宫殿在地下,你不要你的铺子了?就算你甩下糖果铺子不要,你在这儿也不可能……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我不想出去了。

  你不出去,就不怕她们吃了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哪儿。

  我告诉你吧,如果你留在这儿,将会是这里的第一个男人。

  这儿全是女的?

  对。这是冰雪女王的地下宫殿。相当于一个母系氏族社会。

  那我干脆就留下吧。

  留下?你想得倒美!她们会要你吗?她们会让你留下来吗?

  只要女王让我留下我就能留下。

  那你得让女王亲口留你呀。可她留你做什么?况且,几百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女王请求一个男性留下来的。劝你还是死了这心。别瞎折腾了。

  可我真的不想走了。我在这儿能感觉到幸福。

  你要是找到你爱的人,她陪伴着你,你到哪儿都能感到幸福。

  我现在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我不是说女王。我是说另外一个女人。你要是找到别外一个你爱的女人,你在小镇上会和在这儿一样幸福。

  那不可能。我怎么还会爱上别的女人?

  这……

  糖果匠的话一下子把猫王给噎住了。

  猫王说你喜欢女王吧?

  糖果匠说我喜欢她。

  猫王说我是来帮你找女人的是吧?

  糖果匠说我跟你来就是来找女王的。

  猫王说你不能找女王。你也不可能找女王。哎,算了算了,现在不说这个了,我是说你现在脑子有点儿犯糊涂,我正好还明白呢,我想提醒你,别做那不着边的打算。

  糖果匠说我留在这儿,就是不让我见女王我也觉着幸福。

  猫王说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我是说我带你来确实是找女人的,我计划着给让女王觉你一个女仆。如果咱俩竭尽全力,说不准能带个女仆回去。

  糖果匠说我可不要什么女仆。我也没准备打女仆。

  猫王说你歧视她们?

  糖果匠说没有。我从不歧视任何人。

  猫王说你不歧视,你还说不歧视,不歧视怎么喜欢女王不喜欢女仆?

  糖果匠说你让我怎么给你解释?如果女王现在是女仆,我也会一样喜欢她。

  可问题是,她现在是女王,不是女仆啊。猫王真是苦口婆心了。

  我不管她的身份,高贵还是卑贱,我不管,爱情也不管。

  你说不管,可你接下来怎么办?我就不相信你会让女王喜欢上你?短短一两天她就会留你不走?

  我先不回去。你啥时想回你先回。

  这不行。这可不行。怎么来的你也知道,一路上咱们没少遭罪。告诉你吧,出去的时候还是原路,或者走另一条更险的。

  我不准备回去了。那些路险不险对于我已经不存在了。

  那你说说,你留下来后的打算。不,你先给我说说你怎么让人家把你留下?

  我还没想好。

  我就知道你没主意。你就是再想个三天三夜也想不出个什么来。告诉你吧,这是女人的地方,容不得半个男人。我来这儿好几回了,还从没见过什么男人。

  难怪女王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原来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男人嘛。

  又开始做梦了。你就不能不做梦?你清醒一点不行吗?

  我怎么不清醒?我比你还清醒。

  你清醒,你清醒怎么会一口咬定要和女王成婚?

  你为什么老护着女王?她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女王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和我有关系倒好了,我就不用再呆在镇上抓耗子为生了。

  你和她没关系,这很好。你现在要做的,不,我现在请求你做的,作为一个兄弟,我请求你帮我做的就是,你得帮我一把,在这节骨眼儿上。我跟着你这趟算没白来,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就是让人感到满足,别无它求,让人情愿万事万物立即凝固,永世不动,让人使尽全力拼命撞墙,撞得头破血流也满心欢喜,心甘情愿。

  看你都说些什么啊。猫王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糖果匠定定神,平静地说: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新生活,一个新世界在召唤我,我生怕脚步赶不上,错过这个召唤。我只想你不反对我,然后再支持我,哪怕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我也会受到鼓舞。

  说完了没有?鼓什么舞啊,我倒觉得你不需要支持就已经很可怕了。猫王叹着气说。


  牵猫王的女人进来了。她说你们还在聊啊。

  猫王说我兄弟有点儿头昏,可能是想他镇上的糖果铺了。

  这么恋家啊,那为什么又出来?女人笑着说。

  呵呵。出来有出来的理由嘛。我本来是要给他寻个女人回去的。猫王说。

  接着说呀,寻就寻呗,这儿多的是女人,只怕你兄弟挑都要挑花眼吧。

  他呀,嗨……猫王笑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女人拉着他的手。任他摩梭着。

  女人说:怎么,这还没挑就唉声叹气的?

  猫王说不是不是,是我兄弟,他……

  他怎么了?

  他临时又变卦了。

  嗯?

  嗨,我回头再跟你说。说你来干嘛来了?

  哟,我都忘了正事儿,女王要我来通知你们,晚上八点,要你们去她的书房。

  哦。猫王应一声。糖果匠嘴巴没反应,心里怕是已经乐开了花儿。只要能见到女王,现在就是让他用命换,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猫王说女王经常在书房会客吗?

  女人说不,这是头一次。

  猫王说你猜女王为什么要在书房见我们?

  女人说这我哪儿知道啊。我们这种人,从来都没有背后猜测主人的习惯。

  猫王说那算了。

  女人说你们到晚上八点这段时间,可以睡个好觉,要是需要我们姐妹呢,就吹声口哨。口哨你会吹吧?

  猫王故意说不会,女人就在他裤裆捏了一把。


  四个小时眨眼就过去。快八点的时候女人带着猫王和糖果匠出现在女王的书房门口。猫王说要不要现在进去?女人说先不要。你没看见门框上那个表吗?猫王一抬头,看到一只精致的指甲盖大的表,上面的秒针在飞速旋转,时分针却一动不动。猫王说秒针为什么转那么快?女人说它提醒你时间过得很快。猫王又问那分针怎么和正常的分针一样呢?女人说不一样不就不准了?猫王说时间确实过得很快,那我们就等到八点整再进吧。女人说你现在进去会被赶出来的。女人非常守时。猫王说说不准她现在已经在椅子上坐好,就等咱们进去了。女人说八点整一到你们就进去,我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猫王说那你有事现在就走吧。女人说不行,你们进去的时候,我必须让女王从门缝里看到我离开的身影。不然她会惩罚我的。猫王说女王经常惩罚你们吗?女人说别问了,还差十秒了。猫王又抬头看表,还差六秒,五秒……门准时被女人推开。猫王和糖果匠走了进去。女人把门在外面关好。

  女王坐在她的书桌旁。书桌上书架上都摆满了不同年代的古籍。奇怪的是,每本书都用一块丝绸包裹着,既看不到封面,也看不到书脊上的书名。看到的,只是一块块丝绸样的长方体。像一个个珍贵的小盒子。也许是担心灰尘侵扰吧。猫王这么想。

  女王让他们坐。他们就在另外两张椅子上坐下。女王说你们休息得好吗?猫王说休息了一下午,休息得很好。女王说你中午刚来就晕倒了,还在大厅的沙发上昏迷了一会儿。猫王说能再见到女王真不容易。女王说当然不容易了,你头现在还疼吗?猫王说已经好了。女王说那就好。听说你是个捕鼠专家?猫王说镇上老鼠多,乡亲们都束手无策,我就出门学了这个手艺回来,也算挣口饭吃。女王说你可不可以下次带几只小老鼠过来?放在这儿的动物园里,也好让孩子们看看。猫王说好的,没问题,没问题。女王说那我先谢谢你。你可以在我的书架上挑一本书带回去,算我给你的回报。又说跟着你的那个小兄弟怎么称呼?猫王说他是个糖果匠。女王说我不是问他的职业,我是问他叫什么名字?猫王说大家都叫他糖果匠。就连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女王就问糖果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能告诉我么?糖果匠不敢看女王,低着头说我已经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从一出生,大家都叫我糖果,后来接了父亲的铺子,又被叫做糖果匠。女王说那我就叫你糖果好了。糖果,这个名字不错的。糖果匠说嗯,好的,不过,我可不是什么猫王的小兄弟,我和他同岁。猫王说是啊,他看着小。女王说我刚才不该用小兄弟称呼你,我向你道歉。糖果匠说谢谢女王。以后你就叫我糖果吧。我不想再被人称呼为糖果匠了。女王说为什么?糖果匠说我已经放弃了我的糖果铺。女王说大家怎么叫你,我也该怎么叫你。我还是叫你糖果匠吧。糖果匠说还是请女王以后叫我糖果吧,等我在这儿开了糖果铺你再叫我糖果匠。女王说你准备在这儿开糖果铺?糖果匠说我不准备回去了。我想留在这儿。女王说不,你得回去。这儿不需要男人。这是一个女人的世界。男人来做客我们欢迎,但不能在这儿定居。糖果匠说这儿没有孩子吗?孩子不需要糖果吗?女王说这儿的糖果铺子不比地面上的少,而且铺子里女匠人的手艺都不在你们之下。王国的糖果产量年年都是供大于求。糖果匠说难道这样就不需要一家男性开设的糖果铺了?女王说不需要。真的不需要。糖果匠说为什么为什么不需要?难道仅仅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的世界?所有的儿童就只能接触同一种性别的人,吃同一种性别的糖果?他们心理会扭曲的。

  不会扭曲。因为她们从没有见过另一种性别的人。男人。你们。女王平静地说。

  但她们早晚会知道的。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存在。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难道她们看到光的时候就看不到影子的存在吗?迟早会有人开始追问,开始揭穿的。

  很好,很好,说得有道理。女王似乎已经生气了。不过她掩饰得好,不那么容易看出来罢了。她接着说:看不出,一个小小的糖果匠,都有这样的魄力。看来,我们以前是小瞧你们了。

  你们一直把男人作为你们的敌人看待,这不公平。糖果匠的口气温和了点儿。

  千百年来,男人一直威胁着我们的安全。他们说是要保护我们,却只会一次次地发动战争,自相残杀。男人都是邪恶的动物。女王说。

  不,男人也有温情的一面。你为什么要忽视它呢?你只看到他们暴虐的一面,以偏盖全。糖果匠说。

  我不反对你的看法,但你们男人对世界的占有欲太强烈了,总是与我们不合拍。看看这些书吧,每一本里记录的不是杀戮就是对世界的探索,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已经被你们的头脑研究过了,你们已经把一个丰富有趣的世界变得乏味。……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不想和你辩解了。女王往椅子背上靠了靠。

  可我还是有话要说。既然这样,那就留到下次吧。糖果匠说。

  下次我会请谈话专家来,你可以直接跟她谈。女王说好像很疲惫,说话都没有力气。

  猫王看着女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直给糖果匠使眼色。可糖果匠根本无心看他,只顾说自己的。现在,糖果匠看了一眼猫王。他看见猫王的脸已经急得发紫了。

  糖果匠冲猫王笑笑。猫王狠狠地回他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你这趟就再别指望再回去了。

  猫王说女王,您身体不舒服,我们就下次再来吧。

  女王说不,你们再坐一会儿吧,我没事。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再说,明天我就要去邻国访问了,下次见你们还不知什么时候了。

  猫王心里犯了嘀咕:邻国?还有一个邻国?也是一个单性别的国家?

  糖果匠心里也犯了嘀咕:邻国?有一个邻国,就会有十几个,几十个邻国,全是女人?没有男人?

  女王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的。这样的国家有很多个。你们知道我接收一个男性有多大压力了吧?虽然我个人并不是非常反对男性入住进来,但我能让糖果匠在这儿开一间铺子吗?我不能,其它的姐妹国家都在看着呢。她们不会同意的。

  猫王急忙点头说是是,当然了,这关系到国家的名誉。

  糖果匠却说:那又怎样?

  女王说那又怎样?问得好。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吧。她们会联合起来给我施压,推翻我的王座,换另一个女王上来。

  糖果匠说你觉得王座对你很重要吗?

  女王说当然。不过,也不是绝对的。那要看跟什么比。

  糖果匠说爱情。

  女王笑了。

  女王说爱情?爱情在我们的国家,爱情和男人始终都是同义词。

  糖果匠说它们是同义词吗?女王也这么认为吗?

  女王想了想,说,在我的心里,男人是爱情的使者。爱情是一件礼物,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糖果匠说爱情当然是一件礼物,不过,这件礼物同时也就是男人自己。他的身体,他的心灵。

  女王说我不擅长谈论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糖果匠说你不了解,你可以试着去了解啊。

  女王说了解那些,只会加速我的衰老。

  一句话,把糖果匠说得无语了。


  这时一个侍女进来。

  侍女对女王说:王后要女王去她那儿一趟。

  女王说好,我现在就去。你顺便把这两位客人带回住处。

  女王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糖果匠一眼。这一眼让糖果匠很不自在。


  糖果匠和猫王在卧室的沙发上。糖果匠还是在西头。猫王还是在东头。

  这次两个人都不说话。

  糖果匠可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可猫王的沉默,分明是在等糖果匠先说。

  实在等不急了。猫王清了清嗓子,说,你还有什么打算?还是坚持不走?

  糖果匠说我不走。

  猫王说你不走,我可是想走了。这次来,本来说是给你找个女人,还不等我带你去物色,你倒已经先找下了。而且还是女人中的女人。作为兄弟,我能说的也都给你说了,既然我的话你听不进去,那你就坚持你的吧。

  糖果匠说我知道你都是为我考虑。

  猫王说可能我还不太了解你。咱们一个镇上住了这些年,打交道还是少。

  糖果匠说猫王你说哪儿去了,我也知道这么做很荒唐,可又能怎样呢?我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所有的力量都来自女王,也终将归还于女王。

  猫王说我听不懂你的什么来自和归还,我也不想弄明白它。我准备明天回去。

  糖果匠说明天?你明天就走?

  猫王说我是来帮你找女人的,现在,你女人也找见了,我呆在这儿也是闲着。

  糖果匠说那我送你到小土包的出口。

  猫王说你还是省省吧,你顾你自己好了。来时的那个女人会给我带路。

  糖果匠说那个女人挺好,跟你谈得来。

  猫王无奈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猫王突然说事到如此,我也只能祝你顺利地登上国王的那把宝座。

  糖果匠说你说什么?谁要做国王?

  猫王说你啊,你不是要做国王吗?

  糖果匠说我做什么国王?我做国王干什么?

  猫王说你不做国王你缠着女王干什么?

  糖果匠说我从没想过通过她能得到什么。我的心里只有爱情,只有她。

  猫王说骗鬼去吧,你这个伪善的野心家。

  糖果匠说随你怎么说,可我不伪善,更不是什么野心家。

  猫王说不是野心家怎么想当国王?为了当国王不择手段?还打着爱情的旗。你这是对爱情的侮辱。

  糖果匠说我就要被你气崩溃了。可我还是准备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猫王说去做什么?去当国王啊?这个地方可从来都是只有女王没有国王的哦,不过,说不准将来历史上的国王会从你开始也说不定。

  糖果匠说我从没想过当什么国王。

  猫王说你只一心想着和女王结婚,是不?和女王还不就是成了国王?

  糖果匠说我只是真心地爱一个人,没想到还有个国王的位子在前面挡着。

  猫王说那好啊,多好,你得到爱的同时,也会得到国王把座。可是,可是你觉得这可能吗?
  糖果匠说我只想得到女王的爱。

  猫王说那你就去得吧。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带你来这儿了。

  糖果匠说我对女王的爱让你感到害怕,是吗?

  猫王说不是害怕,是可笑。我担心你这么折腾下去,会把命给送掉。

  糖果匠说我的命在就已经是女王的了,我看见她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了,她想让我死,我情愿随时为她死。

  猫王说不是你为她死。她怎么会让你为她死呢?你的死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踢开了路面上的一粒小石子罢了。

  糖果匠说如果她让我当她脚下的一粒小石子,那我就当一粒小石子。

  猫王说你完了。糖果匠,你完了。你去吧。去找女王吧,向她表白你的爱。去吧。

  猫王说完,有气无力地躺下。

  糖果匠说不,现在还不是我向她表白的最佳时机。我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不过,这都不重要,首先我得让她把我留下来。

  猫王不理他。

  糖果匠也不说话了。坐在那儿闷想。


  第二天一早,猫王就走了。


  猫王走的时候,糖果匠还睡着。

  他醒的时候,房间进来一个人。

 这人把糖果匠差点儿吓得直往墙根躲。


  铁……匠?糖果匠哆嗦着问。

  嗯。是我。铁匠说。

  你?你不是死了吗?糖果匠问。

  是啊,不死怎么会在这儿呀?铁匠轻松地说。

  这儿……这儿……难道是冥界?糖果匠只觉得两腿发软。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不过我前几天刚来时也和你一样,怎么也不相信冥界会在这儿。

  我不相信,不相信。这怎么会是阴间呢?我们是自己来的。是猫王带我来的。猫王你还记得吧?咱们镇上的。

  捕鼠专家嘛。我当然记得。

  他刚睡着一会儿,我马上叫他起来。糖果匠摇着猫王。可怎么摇也摇不醒。

  呵呵,奇怪,平时一摇他就醒了,怎么今天怎么摇他都没反应?

  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走哪儿?他是说今天走的。可人不是还在这儿嘛。

  这就得我给你解释了。他其实已经走了。留在这儿的只是具空壳。不信你再摇他。再摇也摇不醒的。

  怎么会是这样?

  这是这儿的规矩。这儿的人都得遵守这个规矩。比如我现在在你这儿,我还得留一份身躯在出发的地方。

  那你从哪来?

  隔壁啊。我就住在隔壁的大厅。一个人住一个空旷的大厅浪费不说,也太孤单。这不,我就来串串门儿。

  不是说这儿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吗?

  是啊,我刚来没几天,性别一时还没定下来。女王说先让我在这儿呆着,回头她给我下单子。

  那我不也是男人么?

  你是客人。客人就另当别论了。客人随时都可以走。我们就不行。对了,你怎么没和猫王一块儿走?

  哎,别提了,猫王没说这是冥界,他要说我早走了。

  他当然不能说这儿是冥界。他一说,他就走不了了。

  难怪他一直想办法劝我。劝个不停。

  那你是准备一直在这儿呆下去?
  实话给你说吧,我是为了女王留下来的。

  是么?呵呵,那我就先替女王谢谢你。女王很好的,不过她可不喜欢没有性别的人。

  我现在还没性别吗?

  你有单子吗?女王的单子?没单子就谈不上性别。

  那我得先让女王给我开个单子?

  那当然。单子决定了你的性别。

  万一她把我定为女人怎么办?

  女人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女人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想再当个男的。

  那谁也决定不了。就是女王,她也没这个权力。

  那谁有?

  死神。女王完全服从于死神。她相当于是死神的秘书,负责开单子。

  那,那你见过死神吗?

  我怎么能见到死神?女王她自己还不知道见过几回呢!怎么?你想见死神?别做梦了。

  我只是想再当回男的。

  干嘛非要再做男人?换个角色尝尝多新鲜啊。

  不行,我是为了女王留下的,我成了女人还怎么向她表白啊。

  表白?表白什么?

  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办法让她把我留下来。

  留下来好办啊,你只要改成女人,不就留这儿了吗?

  我变了女人,还怎么向她表白?

  可你还做男人,就得到男人那边去,这儿是留女不留男啊。

  想不到死都死了,留下来都这么难。

  是挺难的。不过,你刚才说你喜欢女王?
  对。我爱她。

  那还不快告诉她?趁你现在还懂得爱。

  什么现在懂得?

  过两天她单子一下来,不管你是换性别还是沿用现在的性别,你都会什么都不记得。智力相当于两三个月的婴儿。当然,你不急的话,还可以等,等个二十年,你长大了再去表白。这中间可是二十年啊,你想好了。

  那我现在就去。糖果匠说。

  去吧。不过你要有所准备。她不一定能听得懂。

  ?

  关于爱的语言。反正啊,和感情有关的话,冥间都会尽可能地屏蔽掉。

  我对着她的耳朵说,她会听不见?

  你就是钻进她耳朵里说,人家非要屏蔽,她也不一定能听到。

  ……

  你不信?

  不是。我是说,如果没屏蔽掉的词语被人发现了,那会怎样?

  很简单,停止生长。你单子下来后,智力和体形就永远保持在婴儿状态了。

  变那么小,不饿死冻死才怪。

  不会的。这儿会有专门的公益机构,他们会抚养你的。

  你见过永远也抚养不大的婴儿吗?养了几十年,还是三个月大小?

  一两年不长,机构的人会自行解决的,不需要养那么久。

  那然后呢?

  什么然后?没有然后。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不存在了。

  不能转生了?

  转什么生啊,你想转多少回?不限次数地转下去啊?如果人人都能这样,坏人只会越来越我。告诉你吧,拿到单子,只能转一次。也就是说,那单子,一个人只能拿一次,生生世世。


  糖果匠陷入一种庞大的沉默。

  铁匠又补充说:爱一个人是挺不容易的,容易的话,大家都去爱了,凭什么就你一个人爱着?怎么选择,你自己想好了。


  铁匠走了。

  糖果匠一屁股瘫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两个小时之后,他还是和女王坐在了一起。

  你怎么还在这儿?女王穿着孝服,表情沉重地问。

  我决定留下来。糖果匠声音放得很轻。

  你还是走吧,这儿不能有男人。

  你给我下个单子,把我留下。

  下个单子?别忘了,你可是个大活人啊。活人怎么下?
  活人当作死人下好了。可以吗?

  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你活够了?女王说话的速度明显加快,显然是想赶快把他打发走。

  我恋爱了。我想留在我爱的人身边。

  你不会在我这儿看上什么女人了吧?

  ……

  她们可都和镇上的人不一样。

  我不在乎。

  哦?那你说说,你看上了哪一个?我可以让你把她带走。

  ……

  不说是吗?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你要不把她带回镇上去,要不就自己留在这儿,不过你得成为女人。

  可女人怎么会喜欢女人呢?

  就是说嘛。我劝你还是把她带走吧。我这儿也不缺那一个丫头。

  我带不走她。她不会跟我走的。

  那她就是不爱你。她爱你吗?

  我不知道。

  你连她爱不爱你都不知道?那她知道你爱着她吗?

  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还是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那是犯单相思了。听我的话,快收拾东西回镇子上去吧。别在这儿耗时间了。

  我不回去。

  那你不在这儿呆着,好好和她谈谈。不过你没多少时间了。你如果不在夜晚十二点以前离开这儿,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哦。

  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

  那就快去谈吧。剩下的时间宝贵。

  糖果匠很快就出来了。一是女王披着孝,他不好意思多打扰,再就是,与爱有关的好多字词被屏蔽掉了,女王的话他好多地方他都听不大明白。


  牵猫王的女人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糖果匠问她。

  啊,我刚回来。

  你送猫王了?

  我不送她谁送她?你怎么不走?听说你恋爱了,瞅上谁了?

  没……没……

  还不好意思?

  我是说,你能再送我一趟吗?

  怎么又改变主意?要回去?

  哎,还是回去的好。

  明天吧。我一天还没跑过两趟呢。

  明天?今晚十二点一过,我就没法儿回了。

  不回去也好啊,过几天和我做姐妹。

  可我又想回去了。

  那你自己回吧。我刚回来,水还没喝一口呢。对了,你可以找我那个带你来的姐妹嘛。

  不不,不了……


  铁匠兄弟,你知道来的路吗?

  怎么?你想回去了?

  想来想去,还是回去吧。

  照我说,你就该和猫王一块儿回去。现在就你一人,不好办啊。

  怎么?你不知道路?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送你回去。可,我这不是在等下单子嘛。

  就几个小时,不会那么巧就下来吧?

  我担心万一它下来我不在可怎么办?单子是随时都会下的。

  女王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她穿着孝服,哪有功夫批单子啊。

  你说女王披着孝?

  嗯。

  这是真的?你亲眼见的?

  我亲眼见的。

  这下糟了。我这不就全完了嘛。

  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像我这种没接到单子的人,在等单子期间,要是女王家出了丧事,我们的单子就被永远地取消了。

  那怎么办?你怎么办?

  我们这批人怕是得一起陪葬了。

  怎么可能?刚死没几天,又得死一回?

  死倒不怕,就是再也没机会转生。

  铁匠整个人突然像被某个东西罩住了,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铁匠决定送糖果匠回镇上。他说你得赶快回去。一回去就给我坟上多烧些纸钱,烧上一天一夜。糖果匠满口答应。铁匠还说,如果一周后我坟上长出一朵鸡冠花,那就是我的单子下来了。什么都没长,就说明我陪葬了。糖果匠一边听一边点头,只是不说话。






【生铁 推荐】

赵松:
  不知道马牛这种写法要写到什么时候。

马牛:
  快了,再写5万字,到了25万修改,成品为30万最好

赵松
  是个长篇,三十万的话,可能还需要其它的一些结构因素,否则会显得偏重了。

马牛
  是啊麻烦还在后头呐,我得大删大减一通,花他几个月时间,写的时候光顾着高兴,结构啥的考虑的少,没写过这么长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邱雷
  对长篇来讲,气质上的递延有好处的。马牛最近写的这些,能看出用力的匀称。

马牛
  比如这篇糖果匠爱上阴间女王的,回头说不准就删了,我顶不喜欢这个,像最近的电影《镜子的面具》一样虽然能看但觉得没劲,超现实的电影全是真人演,而这所有的一切全是虚的,我得再让它们结实一些才好。可以说对于小说我知道的太少了。确实太少了。很少去听更是很少思考,只是一味地写出来,叹一下。

邱雷
  它们看起来是有些飘忽,倒不是说写作对象与日常生活经验的距离,而是,我觉得对想象力要有一点“警醒”,如果它确实成为标志你的写作的一种特征的话。

赵松
  马牛在琢磨叙述的自由度与越层空间方面肯定是有很多想法的,效果也迷人,但有时候这些想法也会构成一个局,最终还是要碰到结构的如何在复合中变化的问题。

马牛:
  是的,结构和主题还有更丰富的场景人物动作还需要清晰和完善,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写作给我带来的层叠的派生的绵延的意象总是让我欲罢不能。但自由度的问题有时确实过了,不是不能那么自由,是这种自由不适合整个结构,比如这篇果匠爱上阴间女王的事,就是明显地过了。我始终都是在通过写作寻找着感受着诗性的自由,可能是对自由的绝对化追求使得一切都虚了起来,这是个明显的问题。
  对想像力的警惕和控制对我是个老大难了,这东西得一开始写时就得加到意识里,现在都这样了,只能回头调整时再侧重它。


盖子
  想像力好,但日常经验少给人虚假的感觉,看上去像韩剧一样有种空虚感,不过也是另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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