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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一件事情并不如我(注意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开始,我总以为自己无须费劲就可以做到,但是,我现在发觉它十分困难。我总是深陷进文字的泥沼里无法脱身,或者说,我总是对细枝末节(注意,并非细节)过分关注,而无法顺畅地述说自己想说的那件事。当然由此可认为,我实际上,内心深处,本能,想叙述的正是那些细枝末节。比如,我想说一个人上街买东西,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情人。很简单,就这么一句话,但,一旦我真的写下来,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里面有当日懒懒的阳光,街道两旁的铺子,铺子里的售货员和调戏她们的顾客,天花板的灯光和角落里不慎脱落的纽扣…….总之就是这么些玩意儿。然后,我描述完这些东西之后,就会发现我的主人公在街上需要碰见的根本不是往日的情人,而是一辆疾速的轿车把他碾了个粉碎,之后我又会描述那些骨肉横飞的场面,胳膊、脑袋……和在旁看到此景象的一个五年级小学生,他正在上学去,书包里的作业还没做完,那道有X的数学题他想了几乎一晚上,他的父母因此得出结论:他是一个勤奋的孩子,虽然不是天才。还有这个学生的老师,一个姑娘,如果我愿意,她甚至就是那位不幸死于车轮底下的那个人的旧日情人。就是这样,我永远无法进入正题,每一根斜逸而出的枝桠都会让我不得不去描述它,发展它,让它和树干一样的粗壮。这是一个问题,让我懊恼。
但我决定改掉这个习惯。也就是,我下面叙述的这件事,将十分十分克制自己,只顺着主干攀爬,其他一概不管。不妨呼唤他为李建国,他是百花村李家屯的一个小年青。在农村,这样年龄的人如果不外出打工,那就正好是放牛的时候,所以他就正在放牛。李家屯后面是“太平岭”,专葬死人的地方。那里当然有很多牛爱吃的草,于是李建国就把他的牛牵到那,自己在一棵松树下睡觉。松树的松针绿得怕人,坟头面目狰狞——我说了我将克制自己。好,那我就另说一个人,他叫张伟,也是李屯人,他在修祖坟,他为什么修祖坟?我怎么知道。所以李建国午睡起来,擦了擦惺忪的双眼,看到张伟的时候,问了些问题,
张伟,干嘛呢?
吗的,修祖坟。
干嘛修?
不知道,老货叫的。
哦。
也就是,李建国问了我关心的问题“张伟干嘛修祖坟”后和我同样不知道原因。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帮我问,还是他本身对此就有兴趣。无论如何,我谢谢他,谢谢你李建国。
他听不到,因为他还在想着张伟的老爹干嘛要叫张伟修祖坟。他觉得这是难解的问题,于是改坐为蹲,蹲在那里看一只蚂蚁慌不择路,为什么要修祖坟呢,这旁边又没水浸过来,最近也不下雨,平白无故的,不知道张伟他爹搞什么名堂!
你爹到底搞什么名堂?他问张伟。
谁知道,你问他去!
算了张伟你还是告诉我吧。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你来修。
他叫来的能不来吗,他是我老子。吗的。
恩…….哦,我知道了!
什么?
你在挖宝!
……
哈,没错吧?骗不了我的,你老太爷死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下去,被你爸发现了,叫你挖坟把东西取出来。
是,我在挖宝,那你下来一起帮我挖啊。
我在看牛呢。
下不下来?不下来没你份!
什么东西啊是?
你下来就知道了。
不下。
不下没你份。
你先说什么东西。
这个东西!张伟把一根木头一样的东西丢上来,李建国拣起一看,马上再丢下去,还拍了拍手。
操,你老太爷的骨头你也敢玩。
吗的,别乱丢,我爹就叫我挖这个回去。骨头又被张伟抛了上来。
原来你爹叫你拾骨头。我还以为有什么宝呢。
本来我是想以这样的对话推进我的事件的,可是还是不行,也就是我又发现了我叙述时的另一个问题,即,对话不行。怎么办呢?我经常在叙述事情的时候遇到这样的困难。深陷痛苦之中,让我睡不着觉,即失眠,当然失眠有很多种原因,这只是其中之一—你知道,我不想把我写不出东西的痛苦夸大然后再把痛苦转化为高尚,所以我不得不说很多原因引起我失眠,比如路上一只鲜红透明逼真得像一只手的手套,一个怀念已久的姑娘,学生课堂上的捣乱,总之很多,所以我经常失眠,我想失眠真是一件另人痛苦的事,也就是,痛苦——失眠——再痛苦,然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人生就是痛苦。这是一个浅薄得近乎无耻的结论,但是没有办法,我这样的人就是得出这样的结论。
何况,我觉得有时候这样的结论并不坏,甚至对自己的日常行为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举个例子,我因受不了领导的批评而十分烦恼,但我又不可能爆发告诉那个狗日的领导他确实是狗日的,我只能心里暗暗骂,悄悄咒其生儿子没屁眼出门被车撞之类的,可这些发生在我心里的事并不能平复我的心情,我还是痛苦。但如果我转念一想,“人生就是痛苦”,有什么烦恼的呢,换句话说就是,若我不烦恼,则我没有人生,没有人生我就不是我,为了证明我确实是我,我只能承认人生确实痛苦。所以我就释然了。觉得并不怎么难过了,甚至在下次领导再批评的时候我会说,哦,哎呀,我忘记了,不好意思啊领导,我下次一定改正,搞得自己像个知错就改的小学生。
哦,还是回到我的叙述上吧,基于以上两种原因,我决定不再管自己能否顺畅地叙说一件事,我不在乎,如果它在某一个地方戛然而止,请你不要奇怪,或者,无论你发现你看到的这件事多么冗长枯燥,也请你不要责骂,生气伤身体,这是一,另外,我作为这个事件的叙述人,也觉得不好受,咱们大家应该和和气气的,所谓与人为善嘛,这是我从生活中领悟来的。在第二次叙述事情之前,请允许我感叹一下,哈,领悟,这个词,哈哈。那,咱们开始:
腊月已至,院门两边晒了一年的对联染上了阳光的黄色,陈旧无比,因为时间的关系,水泥已经剥落,对联在风中飞舞的时候李建国看到了露在外面的黄土墙。同时还可看到的是,院前的一片小竹林的竹叶枯黄了,在风中簌簌发抖,偶尔有几片被寒风吹落。此外那些苦练树显得很精瘦,大概也是叶子掉光的缘故,在灰色无垠的天底下显示它的嶙峋瘦骨。李建国还在读小学五年级,但现在寒假,不用上学。他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去山上玩,山后面——已经说过了,就是“太平岭”。他们来到后山,看到熟悉的景色,不知道要干什么,又不想去“太平岭”——他们只有在清明的时候才进去过,李建国记得去年在“太平岭”祭拜某个祖先的时候,他趁大人们不注意,还在一棵松树下拉了一泡屎。
我们干嘛?张伟问。
不知道,李建国说,干嘛?
没有一个人知道可以干嘛。这时候他们走过一片红薯地,大部分的红薯都已经被挖回家了,但却有些嫩苗透土而出,让人觉得顺这么一根红薯藤可以挖到一只比那些挖回家去放着的还要大的红薯。于是有人建议烤红薯。挖红薯并不很困难,随便找根木棍,找到根红薯藤,顺着藤就可以挖到红薯了,有大有小,颜色也并不鲜红,而是粉红,淡淡的粉红。
张伟举着一只条形的问,像什么?你们说像什么?
大家抬头看了一下,集体摇头说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李建国,你尿急不?
本来不急的,让你一说倒有点急了。李建国说完跑到一边,对着一处草丛撒尿。
他的同伴们在张伟的带领下悄悄掩近他,张伟突然把那只红薯伸到李建国的鸡吧处,同时说,你们看,像不像?哈哈,像吧?
大家哄地一下笑了开来,李建国又羞又急,食指抬起将要撒完尿的鸡吧对对着张伟射过去,张伟虽然反应十分敏捷地把手很快地收了回来,但还是有尿液滴到了手上。
张伟把手在裤管上擦了擦,又故意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皱起眉头,撇着嘴,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呕,然后他又身子前倾,做出呕吐的姿势。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接着张伟一扬手,把手中的红薯扔了老远。吃不了了,他说,沾了李建国的圣水。
李建国很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说,都是你,浪费了一只红薯。
红薯挖够了,要找生火的地方。理想的地方正是上次我的讲述里张伟为了修祖坟挖的那个大坑,那里既远离水域,又适合取火,并且防风。他们是在几乎找遍了整个小山之后发现这么一个大坑的。
在进入“太平岭”之前,有人提出了疑问,
万一有鬼怎么办?
老师不是说了嘛,迷信,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我奶奶说有!
你奶奶都那么老了,你还信啊?
鬼白天不出来的,而且我们那么多人,怕什么。
其中有个大胆点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错,跑到了一个坟头上,说,你看,有什么!
于是他们进入了“太平岭”。
尽管已经腊月,松树上的松针仍绿得可怕,一个个坟头或高或低毫无规则的躺在地上,树影鬼使神差地覆盖着它们,在一棵松树上还发现了一只残破的鸟窝,没有鸟在上面。地上很多干枯发黄的杂草,一些清明时鞭炮爆炸后剩下的鲜红的纸屑居然还残存在枯草中。一群人就这么走在这些枯草、纸屑、和树影上,寻找他们的生火之地。
大坑被顺理成章的找到了。
在他们辛苦的找柴生火,烟熏火燎两眼汪汪之际,我不妨描述一下太平岭的地理位置,也许我描述完之后,他们的红薯就烤熟了,如果红薯半生不熟,你吃了它会不停地放大量的屁,但根据我的经验,那些屁并不臭,只是发出的声音由于和“屁”联系到了一起,让你觉得即使你闻到它是臭的,也不会觉得更不舒服。这是我的一个生活经验,在此共享,不用谢。
太平岭的后面有一条高速公路,公路和山岭之间用高高的铁丝网隔着,你当然知道我叙述这两件东西的“险恶”用意,是的,之后发生的事情很简单,这群吃了红薯的小男孩,攀缘铁丝网,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推了下去,此时正好一辆车疾驰而过,把那个男孩碾了个粉碎,脑袋,胳膊……
我这么叙述故事算成功吗?你听得明白吗?当然,你说你不是白痴,完全懂得故事的全过程:一群小男孩上山烤红薯,玩的时候一个把另一个推下了山,被车撞了。恩,你明白,很好,但我还是觉得很沮丧,痛苦,迷茫。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女读者?哈,也许是…….我找不到可以让我心安理得的原因,总之,无论怎么说,我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我仍旧处与痛苦中,没想到,折腾了这么久,还是这么个结果。
为了抵消刚刚产生的感觉自己永远也说不好故事的自卑之情,我决定来个自我介绍,为什么自我介绍会有这样的效果,我不知道别问我,我,性别男年龄24婚否未婚职业人民教师……
又小时候
读小学时,因家离学校较远,经常是早上很早就得起床,冒着黑夜和严寒走那些弯曲的乡村小道,如果有的话,甚至可以看见不肯退去的星星,经过一片片平整的菜地和清澈的溪流,三五个乡村少年的背影像幽灵般时隐时现。因为太早,有时候母亲并未能煮好早餐——前一个晚上烧水,喂猪,煮饭,吃饭、洗澡,搞得太晚了。于是就给我塞上十分珍贵的几毛钱,要我在路上买包子。卖包子的在一条街上,通常是一位和母亲一样年纪的阿姨,刚刚做好的包子在揭开盖子的时候热气腾腾,令人垂涎欲滴,同时感到亲切。以至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有时候经过这样的包子摊前,似乎仍能闻到肉包里韭菜的气味和熟悉的涂在那个阿姨手上的雪花膏的香气。还有金黄的散发油香的油条,它们在黎明的阴霾下显得多么可爱。可是因为母亲给的钱不够,我只能买其中之一,我通常买的是包子,握在手里抵抗严寒,当然我想并不是这个原因使我选择它,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可是,有一天,卖包子的忽然不见了,或者说,我在凌晨到达那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地出现在街道旁的一个用废弃的旧物搭建起来的棚子下,那下面空空如也。我环顾四周,只有廖廖几个人在街上走动,他们也像幽灵——你知道,在那样毛茸茸的黎明清晨,那些早起的人们怎么看都像一个个外出觅食或专为吓唬人而出现的幽灵。我手里紧紧地抓着被手心的汗染湿的陈旧的毛票,站在破棚子下等待卖包子阿姨的出现。远处的天逐渐变得像鸭毛般灰白,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有几个别村的同学经过去上学,有的和我打招呼,有的没有,没有一个人问我呆站在那里干嘛,我慢慢焦急起来,在又一个熟悉的同学经过时,我几乎是带着羞愧的心情对他说,我在等那个卖包子的阿姨。天色不可避免的白亮起来,那个阿姨始终没有出现。
我只能饿着肚子,把钱放进口袋,手互相搓着——那些细汗不一会就变成了黑色的小泥块,我一边制造它们,一边让它们从我的手中作自由落体运动,直到老师跟我们说加利略在斜塔上作自由落体的实验时,我的眼前闪现的经常是一个大胡子艰难地爬上一个满是蛛网的斜塔之后,站在栏杆内,迎着高处的寒风,在那搓手上的汗,然后一些细微的黑色小颗粒变纷纷从他手掌中坠落。
那个早上我没能吃上面包或油条。但我并不觉得非吃不可。只是当一个坐早在我前排的女同学下课时从她的抽屉里拿出本笔记本,记下“妩媚”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妖艳的词,充满了铁杉公主的放荡和红孩儿的恶毒以及牛魔王的丑陋,但也许这件事并不是那天发生的,因为我记得关于“妩媚”一词我还查了汉语词典,但我小学时根本没有能力、资格拥有那样的东西,直到现在,“妩媚”一词即便不令我反感,也不能激起我丝毫的关于它实际所指的美感。
我的记忆既然已经岔道,我想就没理由再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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