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在五十三岁(也可能是五十五岁)的时候,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上了班长。按我师傅的说法,他这回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就如愿以偿,并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他没以前那么聪明了,甚至可以说是学乖了。这话里面,听起来很有弦外之音。我师傅是很看不上老赵的。在一种略带轻蔑的神态里,我师傅用四个字概括了他的过去遭遇:机关算尽。我很想知道这里隐含的故事。可是师傅似乎总是不屑于说道那些陈年旧事,有时候甚至有些故作神神秘秘的。只有在非常轻松的私下时聊天的时候,我师傅才会忍不住透露一些关于老赵的事。基本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不过是些不大不小的个人得失上的过节。老赵是个瘦高个,从脑袋到手脚哪都是瘦长的,如果皱纹再多一些,鼻子再高一些,就很像贝克特的样子了。我曾经看到过他刚参加工作时的工作照,看上去比当时的实际年龄要小很多,表情倒是跟那个时代很相符,紧张而严肃,嘴唇紧闭着,下巴略微有些上翘,眼神自负而又有些迷茫。
包括我师傅在内,几位班里的师傅,都是老赵的晚辈,年龄上至少也要差个十岁左右。至于我们这帮徒弟,则是晚辈的晚辈了。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对老赵的印象都不错。他技术好,既懂电工又懂仪表,遇到问题,略加思索就能立即得出准确的结论,而且手到病除。另外一点更令我们佩服,就是记性出众,玩扑克牌或者打麻将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看一眼手里的牌就扣在桌面上,随后基本上就是盲打,不需要再看牌面。讲过去的事的时候,他总是能清楚地说出哪年哪月哪日的什么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是哪些人参与了,连每个人有什么具体言行都能一一道来。这还不算,他能准确地记住与仪表相关的所有蒸汽、风管线的线路位置和走向,还能凭记忆完整地绘制出他负责的几个车间的仪表配置图。单从这一点来说,我师傅他们都无话可说,因为很多事的细节他们都记不得了,那些这样那样的线路他们只能通过图纸才能确定位置。所以平时品评老赵的德性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不会涉及老赵的技术和记性。而老赵呢,虽说一般情况总是嘻嘻哈哈的跟他们交往,但骨子里其实多的是不屑的意思。有时候玩的性起,忘乎所以了,他就会忍不住敲打他们几下:你们这两下子,不是我说你们……,然而他的阅历马上让他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了。他不想在他们中间很快的陷入难堪。而旁观的我们这帮年轻徒弟,则对这种冒了一下火花随后就没事儿了的场面有些失望。
老赵嗜烟,平时烟不离手。手头松的时候抽烟卷,手头紧的时候就抽自己卷的旱烟。他最喜欢的是蛟河烟,在吉林的一个小地方,只有几亩地才产那种烟叶,那味道是别的地方烟叶没法比的,他只抽过一次。因为家里子女多,他基本上少有手头宽松的时候。这种拮据的状况,从他结婚生子开始,持续了将近三十年。偶尔谈及这些年的感觉,他的表情总会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说是苦不堪言,甚至有过断粮的时候。他很能吃苦。大约有近十年,他住在离厂几十公里以外的远郊平房区,每天早晨不到五点就要起来,两个多小时丢在路上,坐汽车转电车,再骑自行车,从没迟到过。有时候粮食实在无以为济了,就自己只身坐火车回到黑山的老家,弄二百斤米回来,两袋米一次搬不动,就一袋一袋挪,一直挪到家里,就靠这办法,家里六口人,从没挨过饿,这在六十年代的普通人家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候他年轻,压力大,脾气就火爆,对老婆孩子经常是金刚怒目乱发脾气。据说有一天早晨他老婆给他煮饭,结果水放多了,又没留心照看,米汤冒了一地,饭还没熟,而上班的时间又到了,他一怒之下一脚踢翻了饭锅,滚烫的半生不熟的米粥飞溅了出来,烫伤了老婆的手脚。讲起这件事,他淡淡地笑了笑,称那时的自己简直就是头驴子,有时候很没人性,傻乎乎的。
让我师傅他们自叹弗如的还有一点,就是老赵从来都是很修边幅的人。一年四季,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是平头、净脸、白衬衫,走路时身姿端正,步伐有力从不散漫。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当过十年兵。是通讯兵。他的技术好,就是那时打下的底子。在东北吉林的一个山中军营里,他度过了不愁吃不愁穿舒舒服服的十年。那时候他很迷恋的,不是技术,而射击。因为不是必修课,别的人平时很少去碰枪,他则相反,有空就去野地里练习。他自称能用手枪在五十米外掐掉高梁穗的尖儿。本来他是可以转为志愿兵的,也就是所谓的职业兵,但是由于他连续犯了两次错误,不但没转成,反而转业了。一件事有点幽默,很符合他的性格,就是他从仓库里偷了几个雷管,自制了几个瓶子炸弹,到营地附近的池塘里炸鱼,惊动了当地的居民,被举报到了部队领导,结果是警告外加记了一次大过。多年以后提及此事,他还能乐起来,说是那些鱼都有半米多长,有草根有鲤子,两个炸弹瓶子扔下去,就都翻白了浮在水面上,装了两麻袋,通讯连里吃了好几天。另一件事是我师傅透露的,这件事造成了他的转业,他跟当地的一个女孩子谈恋爱,弄大了人家的肚子,被女孩的父母告到了部队,因为怕受处分,他死不承认,结果还是就地转了业,处分决定也传到了他的家乡。他无颜回家见父老,就跑到了我们这个城市,正好遇上招工,就当上了技术工人。
从他的那些晚辈嘴里透露出来的诸多不是,其实概括起来就是一点,他这人嘴不好,有时喜欢在背后搬弄些是非,尤其是喜欢向领导打小报告。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毛病,他三十年前就当上了班长,三十年后仍旧是班长。最惨的时候全班没有人跟他说话,不跟他干活,搞的他只好辞职了事。按我师傅的说法,老赵带出来的徒弟不下几十人,可是过年的时候,没有一个去他家里拜年的,因为他的这张嘴,经常连自己的徒弟也不放过。当然也包括我们,不过对我们已经差多了,没那么多事了。诸多的细节描绘出来的他,是个颇为矛盾的形象,可以说是卑鄙而自负。三十年间,他自认技术全厂第一,无人能及。这一点,连我师傅他们也不能不承认是事实。同时我师傅也说,他的德行之差也差不多是全厂第一了。那时候的人际关系其实比现在简单多,人也都不太复杂,甚至可以说很单纯,只有他似乎是生来就比(孙)猴子还要精明,人前人后翻手云覆手雨的成了习惯,算计别人成了业余爱好,自己虽说到头来也没弄出什么名堂、得到什么好处,却得罪了很多人,也把自己的名声败坏掉了。
老赵是个很调皮、很懂幽默的人。但他的调皮和幽默里,常常参杂了些嘲弄的意味。那时候晚上下班洗澡是件集体放松的活动。很大浴池里坐了十几个人,慢慢泡着热水澡,聊东聊西说笑话。有一天老赵突发奇想,说是要做个测试,打个赌。让大家都坐在池子边上,他说故事,黄色的,要是有人在故事没完就有反应,那就算输,要请大家喝酒,有一个算一个。他讲的是乡下的事,一家兄弟三人,只有老大娶了媳妇,老二老三每天天不亮就要轮流起来去砍柴,然后送到城里去卖,后来这两兄弟想了个办法,每天半夜……老赵讲的最精彩的,就是学那个嫂子说亲热的话,结果是屡试不爽,几乎每次都有几个人因为听不到一半就有了反应而不得不请他喝酒,以至于后来没人愿意跟他打这个赌,后来有年轻的晚辈听了不服气,主动跟他赌,他每次讲不同的故事,结果仍旧是他赢的居多。这种玩法,是他在当兵的时候学会的。按他自己的说法,图的也就是一乐,那时可听可看的关于男女间的事少之又少,所以说起来才会让大家――尤其是年轻人撑不住,不过听多了也就没什么了。据一位跟他同时参加工作的老师傅透露,老赵其实是个挺保守的家伙,刚进厂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女大学生,又不敢跟人家说话,只知道天天有事没事就围着人家不远不近的乱转,他有些自卑,不是有些,是很自卑,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后来嫁给了自己的同学,结婚不到两个月,赶上装置发生大爆炸,连个遗体都没剩下。老赵为这事难过了很长时间。后来就回乡下娶了个女人。
我们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在他的班里当学徒。跟老赵的,是我们当中最容易溜号走神的家伙。老赵经常跟他开玩笑。有时候他迷迷糊糊脸也不洗就来上班,老赵见他进来,就很严肃地让他回去。他愣愣的不知道为什么。老赵说你是不是把什么东西落在家里了呢?他想了想,说没有啊。老赵说再好好想想。他又仔细想了想,没有啊?心里有些发虚的样子。老赵就说,不是又把心落家里了么,早晨上厕所的时候落下的吧?大家就哄笑起来。那位则是脸红脖子粗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天老赵在那里修理一个仪表电路板,他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就神游天外了。哎,老赵说,把烙铁给我。他愣愣地伸就去抓烙铁,结果没抓到柄,而是抓到了烧热的部位,烫得跳了起来,把烙铁又丢回到桌子上。老赵不动声色地说,记住了,徒弟,这是师傅教你的第一个基本道理,烧红的铁不能摸。也是这位徒弟,在一次下车间干活的时候,老赵一不小心触了电,触电的手指头被电流烧得冒烟,老赵大声叫他快拉电闸,他却惊得愣在那里,动也不会动了。若不是那天老赵穿着绝缘电工鞋,估计也就一命呜呼了。事后老赵从医院回来,举着烧伤的指头对他说,徒弟啊,今天是你教了师傅一招,有电的地方不能摸。
老赵后来最大理想就是能早点退休,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到外面再找份工作,多挣些养老钱,他说年轻时穷不怕,老了再穷才是真的可怕,生不如死,人贱如草。所以他一直盼着退休的那一天早点到来。有时候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巴不得来点什么不至于要命的病,因病提前退休也是好的。可惜他的身体始终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令他颇为无耐,说是当兵时那十年打的底子实在太好了。后来,也就是他重任班长的第二年,因为企业改制,他可以提前退休了。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明显有些惶然,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师傅他们说,老赵,这回你可以出去挣钱了。他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点了枝烟,默默地吸完,然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收拾自己的东西,边收拾边说:没说的,到站就下车吧。说话的时候,脸上微微有些暗红,皮肤绷得很紧,那种表情,让师傅们忽然的都有些黯然了。几个人,还有他徒弟,就过去帮他收拾东西。他的表情慢慢松弛了许多。收拾好东西以后,他每人分了一枝香烟,然后自己点着了,也不看谁,笑了笑,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唉,行啊,其实想想也算不错了,跟我同时进厂的老家伙们,差不多都死了,我还能等到退休,也算是命好了,儿女们也都结了婚……。他喜欢喝酒。我们送他饯行的时候,纷纷给他敬酒,可是他只喝了一杯就不喝了。我们以为他是装假。他有些沮丧地解释说,一点都没有装假的意思,最近经常头疼,尤其是喝酒之后,今天就免了吧,等我缓过劲来,有时间我再来找你们喝个痛快。我师傅因为有了些酒劲了,就大声说老赵你也怕死么?老赵嘿嘿笑了笑,过了会儿才说,我怕,怎么能不怕呢?后来,他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在附近的一个城市里,作技术顾问,不用干活,坐拿优厚的工资,很令我师傅他们羡慕,唯一不足就是天天要早起赶早班长途汽车,晚上回来也很晚,跟他年轻时一样,每天丢在路上的时间就是四个多小时。不过他说这样已经很满意了,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半年后,他的头疼病变成了脑出血,在冬天里的一天早晨上班的途中,老赵慢慢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2006年4月17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