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一个狭小的的房间,钢制小床倚着最北面的墙。弹簧失却新的外力,不再发生形变。二楼,褪色的雨棚布垂落在竹竿上,稀薄的光透过它。从室内往外看,窗棂切割出一个灰色、细长的十字。这是一座八十年代的普通居民住宅。夜晚刚过,再次来临,如果照常的话,将是十四个小时之后。院子里灰蒙蒙的。太阳还没出现。不远处,往西两百米,有一条小巷。一些关闭的店面,一蓬草在刮过台阶的风中抖动。罩着黑布的鸟笼。废弃的篮球场。灰蒙蒙。东面,跨过一条河,出现镇郊模糊的原野。荒芜的烟黄色土地一片片杂乱地裸露着。低矮的山脊,青灰色,后退成隐约的城际线。(她的墓地不久将占据山腰上一个同样狭小的空间。)静默中的降临。心平气和的接纳。指针颤动着停在一个方位上。她躺在那儿,背过身去,缩小成一个点,余下床右侧一片慷慨的空白,余下一个后背——她未跨入其中的世界从上面滚过;一个单纯的,天真无知的后背。




  这个时刻,一年多来,这个时刻一再被提及,盘算,观测。不需要避讳,一旦呈现就是理所应当。一种程序。不完全属于私人范畴。在自己这一方,很多年前,当她意识还清晰的时候就给自己做好了寿衣,包括考虑到尺码要比平常略小些。后来就一直搁在柜子最底层。厚实的灰褐色,稳妥地被事先寄送到路途的终点。最后一年的年初,南方的大女儿提着她的生辰八字去庙里求签,被告知拖不过八月半。一直到守灵的那夜,她才说出这个应验了的数字。唉……他们摇着头,叹气,老人的事……而她的外孙女,同样没有恪守沉默,用文字虚构着,谈论着她的死亡,流下自私的泪水……死亡的话题隐没在日常生活的波光中。一只孤鸟投向海面的影子。
  现在,都结束了。

  他们抵达了,看到了。




  窗敞开着。风吹动散落在地面上的纸屑,那些土黄色的锭纸,少量锡箔夹杂其中,闪着一星半星的银光。低低的交谈声。椅子被拖动的声音,小录音机循环播放着的唱经声,以及盘香和银锭燃烧发出的味道从虚掩着的门外溅进来。她坐在灶台旁边的小木凳上,抱着怀里的包,刚戴上的孝布,末梢拖在地上。一路颠簸造成的干呕还没消失。楼下,丧乐队里的长号吹了几个单音。很快,其他的乐器一起跟上,轰杂着穿过楼道,从所有打开着的窗口涌入室内,以压倒性的强度淹没了之前那些谨慎、细微的响动。恩娘啊,小叔叔来看你来了……哭丧是女儿们的事。仪式的一部分。十几分钟前,当她穿过那些起劲碰撞着的金属乐器,踏上昏暗的楼道(10级,拐弯,6级,不曾变更的数字),跨进门槛时,从房里奔出来的披着孝的是她的母亲,外祖母最小的女儿。她看着一向隐忍、羞涩的母亲瞬间淌下的泪水(被熟练控制的、机制性的),因为痛苦(?)扭曲起来的脸……尴尬,羞耻,手足无措。快点磕头,烧几张纸。母亲迅速地擦掉眼泪,指点她。这才注意到她的尸体,妥当地被安放在客厅右侧的一张门板上。略显滑稽的寿衣寿帽,脸上盖着一张黄纸,纸角微微卷起。她僵硬地磕了三个头……烧了几只银锭。随后被带进房里见赶来奔丧的各路亲戚。两间房里坐满了人。黄朦朦的人造灯光均匀地漾开,在每一具身体的边缘游动着,她一走进房间就感觉到了;但除了她,并没有其他人注意这一点。这是常州来的荣根舅舅认得伐,这是上海的姑婆……长这么高了啊玉玉家女儿……以前么外婆最疼这个了……手臂被摸了一下。她一个个地喊过去,机械地捕捉着进入耳朵的一个个称呼,随即从嘴里吐出来。思绪一直在飘移,某个地方始终没有衔接上。要不是这些熟悉的家具、门窗,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弄错了,打扰了一个陌生家庭的聚会。这些赶午夜场似的一下子冒出来的人,屁股随意地搁在十几年前她和她共同使用的椅子上、床上,无知的背部挡住墙角她幼时的涂鸦。外面,子女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视线不停晃动着落向各处。她被忽略了。被搁置在那里。一丝阴郁的恨意。噢,快抛开这幼稚的念头。那只是一具尸体。她对自己说,她不再有感觉了。退出来,站住的同时看见摆放在外祖母脚旁的黑白遗像——她平静地微笑着。在她生前,这张装裱好的照片一直放在壁橱里,她见过。现在,由于这张相片,由于它摆放的位置,现实的色调终于渗入了这个空间。不合时宜的泪水涌出来。她用手捂住嘴,肩膀靠向门框,下巴控制不住地颤抖。哭吧,哭出来,放声哭,她的小阿姨走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对她说。对,就这样,抓住时机,展露悲伤。谨记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在她的病还没严重到晚期那种程度,腿没摔伤(一副用了80多年,变得极其脆弱的拐杖),还能由人搀扶着缓缓走动的那段时期,子女们会把她领出房间,参加一些家庭性的宴席。一尘不染的洁白桌布,仿制的蝶形水晶吊灯洒下柔光,落在她颤动着的稀疏头发上。餐布塞入松弛的颈部。锃亮的银质餐具安静地等待着。后代们一圈圈地环绕着她,一个甜蜜的圆面包。(她的味觉还正常吗?)含义不清的微笑挂在她脸上。
  最后一次类似的出席是六月份。小外孙女去接她,从衣柜里取出那身黑底小白圆点套裙。她坐在窗边,眼珠钉在某处,手指蜷缩着缠住被单角上脱落的线头。必须要有东西在手里,废纸,围裙边,身边可以摸到的一切。一种伴随性的反射机制。然后手指内蜷,抵住指根,类似某种猿。
  利用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她把手放入她的手掌心。她握住。手掌的裂缝边缘刺着一排小针。
  ——外婆,你看看我呐,认不认得?
  把嘴凑向她的耳朵。一个固定游戏,在外人面前甚至具有一定的观赏性质。(那些笑声像是奖励。她就也笑。)引导者带着熟练的麻木,忘记无人时那种隐蔽的期待。
  ——怎么会不认……(咽唾沫,头没抬)你呢。
  ——那你讲,我叫什么名字?(温存调皮的声调)
  ——呣……
  紧闭的嘴唇扭向视线够不到的侧面。试图聚拢起的字符被重新碾碎,沉入水底。

  如果她配合(并非有意),穿好一身衣服只需十分钟左右。要看运气。要熟悉她的关节弯曲程度。不能弄疼她。最后慢慢站起,小心翼翼地慢,甚至带着某种神圣意味。丝绸闪烁节制的光芒。裙摆打着规则的褶皱,家族的体面在上面滚动。
  疾病被掩盖起来。小外孙女坐在右侧,负责尽量将老人的大孙子婚礼上融洽、高贵、辉煌、完美的气氛维持下去。或者说,不被她的疾病打扰。整个家族都在盼着这场不容易的聚会,旅居外地不再年轻的大孙子,回到老家操办这场隆重的闭幕式——之后就只剩一个理由,最终的理由,能再次召回他。
  她很安静。将背脊弯曲成一个固定的弧度,陷在椅子里。就像安静地待在任何别的地方。她的身体外侧牢牢地箍着一个透明的钟形罩,她在哪儿,那个罩子就跟着她扣向哪儿,不由分说地消解着她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将这些东西传达至体内、获得解释的路径堵死。干干脆脆的拒绝。
  就像当她发出声音,用混乱的言语提出某个要求时,我们对她做出的同样的拒绝。

  貌似善解人意的安静持续着。宴席中途,服务员来换吐司盘。两只手紧紧扣住盘子,她眉头微皱,嘴撮着,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恼人景象的孩子。服务员,女服务员,那些在你身边不停晃来晃去的嗡嗡嗡,目击者,长舌妇,其中的这一个以同样的执拗与她争夺着她手中的盘子。食物残渣带着我们的歉意,纷纷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她那猿一样的手指胶在瓷器表面,弓起,青筋凸出。不要收走。她那最小的外孙女,因为气愤和难堪脸涨得通红,抬起头向服务员请求。一张同样涨红的,愚蠢的脸——没听见,或者故意不去听。不可思议。僵持的幅度终于捕获了其他人的视线。她的大儿子,宴席的第二主角——带着畅快的酣意,脖子在酒精的作用下犟得又粗又红,停止了与邻座的交谈,抬起头,随即以一种高亢的语调对那个服务员喊道:快点把盘子放下来,别管!她——老年痴呆!边挥着手,随后像是自嘲又像是故作爽朗地笑着,扯扁了的、锋锐短促的笑声从他的喉部漫上来,好像那句话只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席间玩笑。
  手指依旧搁在盘子上。她的脸——外孙女胆怯、小心翼翼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偏过去:和之前一样平静,漠然,挂着正在淡去的,一个无辜的笑。跌碎的波浪被新的潮水覆盖。庞大的游船载着兴高采烈的人群继续航行,海鸥飘随四周,发出轻快的呱呱声。羞涩貌美的新娘出现在大厅门廊,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和站起的众人相反,她的外孙女依旧坐着,双手搁在桌下的膝盖上,以一种不亚于之前那只盘子所承受的力度,十指互相紧紧捏住。指间的力量顺着肩膀上升,维持住得体的坐姿。捏住。捏住与旁人无关,与她的外祖母甚至更无关的一种灼痛。




  在光晕的外围,背光处,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脸上的脂粉又厚又重,像一个光洁、隆重的面具,同样厚厚的一团假髻叠在头顶,拱起处斜插着黯淡的珠冠。桃粉色的戏衣挂在身上,髂骨那儿有块深颜色的污渍。她站在遗像对面,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等着面前的人群平息下来。她是一名职业哭丧者。
  丧乐队里的二胡手,一个瘦弱、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大门左侧。儿女亲眷,二十多个,膝盖搁在蒲团上,跪满了狭小的客厅。窗打开着。浓雾般的夜色看上去和屋内的墙壁隔着一段距离,把灯光衬得明亮,孤立,悬浮在夜幕下,像舞台照明。默哀。一片低垂的后脑勺。二胡缓缓地拉了两个音。短暂的休止。弦声第二次响起时伴随着一个夸张的女高音:我的恩娘啊~~~你含辛啊~~茹苦,把儿女拉扯大……每句戏词都拖着呜咽的哭腔,一段结束后还有专门的不带戏词的号哭段落。女人略带沙哑的声音扩散成尘埃一样的微粒,慢慢填满了客厅上方的空间。接着,底下跪着的人也开始加入。一片嘤嘤的啜泣声。
  按辈分,她的小外孙女跪在最外圈,一直退缩到了厨房里。她正低着头,把手指伸进稻草秸秆的空隙里摩挲着,接着又毫无目的地摸了摸厨房的水泥地面,接着微微侧身,悬空发酸的左膝盖,手伸下去揉了揉。胳膊肘碰上了脸盆架,哐啷啷响起来。她赶紧用手扶稳。你一辈子为了这个家~~为我们子女操~~~尽心……她悄悄抬起头,瞟见哭丧的那个女人,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妆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弄花了,一句唱完,配合戏词地举起一只水袖,将两只涂得黑洞洞的眼睛埋进去作拭泪状。外祖母的上半身被大舅舅的后脑勺挡着,只看得到盖在她身上的寿被边上露出一团团的棉絮。那是下跪前按程序给她“暖被”时,子女们绕成一圈,轮流给她塞的。有一些掉落到了地上。可能塞得太满了,她想。
  突然,她目睹一滴泪从父亲低埋着的脸上滑落。想起早上父亲给她打电话:外婆走了……——哽咽的、竭力抑制住的中年男声。前面,母亲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袒露着的后背掠过一阵虚弱无力的颤抖。右边的父亲伸出手,放在上面,轻轻拍着。好了,好了啊,控制一点,节哀……恩~~~~娘啊,黄泉路上莫回头,两眼茫茫再~~不见……母亲歪身靠到父亲身上,放声哭起来。恩娘啊~~~那个女人的戏词打动了她。下午在楼道里换灯泡时,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本来以为爹爹走了,总还有姆妈在……孤儿,母亲是孤儿了。终于,一滴眼泪掉到水泥地上,洇开一个灰色的圆点。她开始为她母亲感到难过。
  路灯全熄了,黑暗淤积在这一片区域。不近不远的地方浮动着一片小虫的叫声,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辨别不出是什么虫。叫声,也可能是摩擦声她想,没多久就停止了。她站在阳台上,凭着记忆勾勒出夜色中的诸多景物——对面的楼房和空校舍,右侧的小树林,联合医院的露台。寻常,固定。这是凌晨三点。第一个守灵夜。
  她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时刻醒着了。这样的时刻,她一贯已沉入安稳的睡眠,但她知道她的外祖母在黑暗中总是睁着眼睛。这样的时刻,睡眠总是离她很远。她睁着眼睛,隔很久眨动一下,抖落掉沾在睫毛上的尘埃,黑暗,或者其他什么。这样的夜晚,一个接一个。
  她闭上眼睛。这种联想,这种无助的孤独感让她受不了。因为长时间的烟熏,她的眼睛热辣辣地疼。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试图靠近一个不属于这儿的人。她推测着她的感受,她试图目睹她所目睹的东西,她呼喊,等待,她不相信。不相信即将被火化、埋葬的是她。就在身后不远处,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映出躺着的她瘦小、僵住的影子。可真正的那个人,那个赋予某个亲密称呼以特殊意义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多久呢?久到患病之前?——就早已远离了她的生活。
  当她有时需要缩进一个壳,缩进一个暂时让人找不到她的地方的时候,她就想起她的外祖母,和时间另一头的这个房间。在那儿,她紧紧偎依着这个老人,在那儿,她们相聚在一起。
  而不是在这里。不是这个人。不是像这样——她醒着,而她睡着。




  自从那次事故——她从床上滚下,摔了腿——之后,蜷缩着的韧带便再也没有伸展过。骨骼恢复的过程中,她的家人疏忽了这种无法逆转的状况。身体的痛楚和变化成了她永恒的秘密。越到后期越是沉默。(最后一个星期,她无法进食,厂医给她打白蛋白,针头从脆化了的血管的另一侧一次次滑出,再重新扎,第八次,第二十六次,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她没淌一滴汗。也照例没有一丝反抗。)谁也无法检验她的衰老阶段并由此推断她可能的复原程度。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所有这一切,包括后期丧事的一系列程序、环节上的讲究。她是他们的第一块实验场。这一切,是她给予后代的最后一轮负担,镌刻着她的名字的茫茫大洋上最后一批荷载……最后一次奉献。
  她蜷缩着躺在床上。到了时刻表上的排泄时间就被抱起,搁在马桶上。有时她会发出虚弱的兽的那种喘息声。混沌而滞重。时间一到再被抱回床上。(轻盈的骨骼,皮屑,肌肤最后的温煦。)接着是进食时间。换尿布时间。清理时间。衣服被捋下来,意义不明的哼哼声,翻身,下身的布被掀开(没法穿裤子了),惨白的干瘪的私处。一尾被翻来覆去的搁浅的风干的鱼。鱼化石。
  独自躺着的时候又像一个轻巧、虚妄的玩具。睡着了就是一个玩具的影子,渐渐变淡变淡变淡……住进这栋房屋时的家具从没移动过:五斗柜、夜壶箱、衣橱、茶几——一片深褐色,填满她的四周。睡在深褐色的圆心里。睡在核桃壳里。像一张虚飘飘的暂时性的贴纸,可以轻易被揭去,脱离。

  那种气味,压倒一切的气味首先沾染上你。当你踏进那个房间,不止鼻子,你的全身都会皱起来。气味随着时间埋入水泥地面,墙壁,天花板,潜进木头家具的每一道纹路,黏附在玻璃和人造皮革表面。清洗和通风能适度减弱但无法消除,庞大,没有边界。在属于她的最后的夏季傍晚,它遁入窗外的空气,同植物,清洗过的白汗衫,爆竹,河水,街道的气味融合在一起,彼此改变着对方的成分。你不会知道它确切的来源,以及从哪一刻开始流动。它是潜伏四周的隐形人,是霰弹。因为逼近,你印象深刻。它也是她的印记。是她与世界建立的最后的联系。接收它,并感到欣慰吧——她还在这儿。把你的脚踏入水中,绷直,牢牢站住,被淹没被包裹被拍打吧!
  以前,她是一个多么爱干净的女人。
  给她拍最后一组照片,是在摔跤前一星期。头发剪得极短,无袖的棉布汗衫上点缀着稚嫩的蓝色小方块。一共七张,三张在笑。亮闪闪的眼睛,光还没有关闭。单从照片上,看不出她和其他老人的不同。或许因为她擅长静默。
  拍照三个星期后她开始长暗疮。任何一块皮肤受挤压时间太长就长。必须不断地给她翻身,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紫红色的软块,破皮,接着流脓,腐烂。敷着药膏的纱布和溃烂的皮肤结在一起,揭不下来,只好用剪刀剪掉边缘部分。到后来看得见白森森的骨头。半夜摸到自己的排泄物塞进嘴里。两个星期后她的生命终止。虽然有所准备,这速度依然让人目瞪口呆。
  阴影覆盖下来。疼痛瞬间消失。最后一次给她擦拭身体,折拢的膝盖骨被小心翼翼地扳直。没有发出声音。




  一双浑圆、红润、略显肿胀的手,女性的手,手背上分布着一些不太明显的皱褶、裂纹和淡紫色斑点,指尖微微内蜷,搁在一只篮子边缘。下移,从篮子里取出盛着饭菜的几只碗、碟,一双筷子,一对酒盅,依次摆在墓碑前的空地上,接着稍稍调整了一下它们的位置和距离。在众人的观望中,手的动作显得舒缓,耐心,充满必要的敬意。二十多年前,这双手和另一双手在一些极少的接触中(怎样的时刻啊)曾互相握住。接着,那双手消失了。
  她在墓碑上方的树荫底下看着母亲的手的动作,想到这些。她展开胳膊,将自己年轻得多、但同样浑圆、骨关节突出的手埋入柏树鳞片状的叶片间,眯起眼睛。不光是树叶,她想,还有另外一些她们已经触碰过的东西。

  车轮轧过一段不平坦的泥地,窗玻璃震得哐哐直颤,磕疼了她斜靠在上面的太阳穴。她睁开眼睛,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刚过。丧乐队的人集聚在车子最前端的驾驶座旁。时断时续的吹奏声,连同车尾不时炸开的爆竹声,合成一股绳(车,车上的人倒成了附属),清晨的街道背负着它,向前盘曲,路面被勒紧,收缩。楼房消失,进入郊区,车子加速。左侧,脏兮兮的钢蓝色玻璃窗给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蓝雾。农田,电塔,天,格噔,景物抖了抖——农田,电塔,天。她重新闭上眼睛,后座上的谈话蹦进耳朵,大姨的声音有些发干但还是兴致勃勃:他们本来去年就要移民的,去澳大利亚……咳,谁晓得啊……腾腾不是心脏要动手术么,就没走。媛媛姐现在发财啊——二哥的声音——现在医疗器械这块油水很大,没得比,光吃回扣就吃饱了……诶诶!哪里啊……也就还好,大姨又叹了口气,毕竟也辛苦,一天到晚出差……车身侧了侧,拐了个弯,一串小鞭炮劈里啪啦在车尾炸响。硫磺味。她抛下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溜下楼,看见一小簇将尽的火花。点燃的人已经离开。抬头看见厨房里晃动的身影和一团橙黄的灯火。中止回忆,下车。墓地到了。
  高处,很高。可以从容不迫地观察风景。房屋像积木玩具一样安放于土地上,显得异常脆弱,小巧的蓝色屋顶在升起的太阳下像抹了新油彩。到夜里,她想,也许会有一些灯光,由近及远地移动,或从室内泻出。也许值得一看。这儿是户外。在户外,感觉会不同。山,树,泥土,天空,很好。所有的墓都是簇新的,彼此相似:汉白玉栏杆,灰色碑身,红色镌文。找到她的名字(下了山马上就被淹没,认不出),摆放花圈,点起火,脱下孝衣,孝帽,黑纱,灰烟腾起。他们齐心协力完成了最后的大事,在一种轻松的气氛里,拍着彼此的肩,说话,掸掉身上的尘土,眺望风景。小孩子在墓地间跑来跑去,嘴里叼着哪儿拔来的草,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
  下山的时候,长辈叮嘱不要回头看。会吓到她,他们说。
  她在台阶上转过身去。什么也没看到。除了一阵逐渐消散的烟雾。




  不可能因为她的病而将拽在手里的生活完全抛开。一个断了线的气球,被风刮起越升越高……你死死盯着,但也无法阻止它最终成为一个虚无的点。每次眨眼之后它都似乎离得更远了些。你明白那种距离不可逆转。你看着。但也仅仅只是看着。
  寻找下一个保姆的断档期内,白天,他们把她锁在家里。她打开煤气,把锡箔纸倒进电饭锅。厨房立刻被封闭起来。(她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摇晃那把锁。)第二次,她扶着椅子去够灯泡。他们切断电闸。最后一次,她站在阳台上,想要走到外面去。一楼的邻居看见她站在窗前,焦急地拍打扶栏。地面看起来就在脚下,牢固,坚实,没有方向,没有情感。为什么不可以。
  被关着的时候她都做些什么。驯服地走动,还是抚摸身边的物体。用抚摸他们时的动作。


  最严重的一次走失是在七月份,七月十二,一个炎热的星期一。白晃晃的午间阳光像碎水晶一样到处跳动。(是光的错吗?)小女儿在厨房做饭。供出入的两扇大门毫无心机地敞开着。
  永远不会知道,到底是什么引诱了她。厌倦?习惯行为?记挂着的未做的事情?还是,孤独?那次之后她再也没能自己走出房间。
  子女们被一个个通知。一场烈日下的搜寻。走到外面,什么都可以是一场新的引诱。河流。公路。死亡本身。小外孙女骑着自行车奔出门。在一条巷子的下坡道上,链条脱落,她试图动手重新安好,机油沾得满手都是。她在烈日下寻找可以洗手的地方,或者可以把这些黑乎乎的黏稠物擦干净的任何东西。她拔起一把枯草。干燥细碎的草屑从指缝间掉落。腿上也有几块黑污。她拍打着草屑,感到饿了。她的外祖母也饿了,她想。她不想想。这时她不愿意想起与她有关的感受。她有没有流汗?有没有害怕?被车撞倒血流一地的情景攫住了她。她疼么。她会不会已经……死了。推着车跑起来,穿过巷子到了新的一条马路,车,人,老人(与她无关的),晃眼的光砸在路边的金属车棚上。左还是右?找不到她。找到了还是找不到她。一下子,她觉得无比沮丧和厌倦。抛下车,走。走得远远的,离开,离开挂念,离开那个房间,离开与她有关的漫长时日。一个沙哑的名词涌上喉咙,又被吞下。

  葬礼上,她被派出门买楼道里需要的灯泡。跑下楼,拐出院门,她举起双臂交叉在脑后,脖子后仰,彷佛一个迎接的姿势。外面,沸腾的街道,镀铬的防护栏闪着灼热的光,克朗,克朗朗,自行车响着铃,一个小伙子吹着口哨经过拐角。紧致,诱人,没有缺口的生活。她握紧灯泡的包装纸,一棱棱的齿形从指肚上滑过,站定在店门前。报时的机械鸟在敲响钟声的时刻钻出来,咕咕,亮了一下,咕咕,又亮了一下……接着缩回到暗处。

  半个小时后下起了雷雨。她在家里守着电话,等消息。猛烈的风在楼道里盘旋。泥的腥味。雨水落在灰色的墓碑上。雨水落在……电话响了。是她的舅舅,询问消息,告诉她他这就去派出所报案。她挂下电话。有他们在,也许最坏的状况还不至于发生。一丝凉凉的安慰。第二个电话(17:03,差不多六个小时之后):找到了。喂喂——还是舅舅,嗯……在派出所,110警车巡逻……通知他们……一个人在雨里走,拖鞋都……问不出名字,眼神不对……很巧,好,不用担心,对,马上回来。
  打完那些电话后她挨着床沿坐下。天已经暗了,她拉了拉灯绳。床上,外祖母的那件汗衫皱着,半卷半摊,上面的蓝色小方块密密地彼此挨着,扭成一个委屈的形状。她站起来,走过去。

  



  她抬起手,平摊进空气里,指尖与指尖的距离因为镜子的作用显得又近又疏离。啊?来吃饭(普通话),来。对着镜子里招手,做出一个扒饭的动作。嘻嘻笑。长时间地看自己的手,翻过来又翻过去……那个老太婆,她指着镜子,压低声音,瞳孔因为不断淌下的泪液显得湿漉漉:别人家的。
  有一天外孙女蹲在躺椅旁边给她喂饭。(小时候,两个角色正好对调:她的外祖母举起银勺子,故意闭起眼睛,她紧张地偷偷伸过去嘴去……啊呀,哪个小畜生又来偷吃了。咯咯咯。)阵雨洗刷过的黄昏天空,云层吸纳着落日的余光。她扭头看着窗外,两只手臂一动不动地垂落在膝盖上。天红了。她说。




  面前的世界随着她缓缓分开的眼睑投映在眼球表面。正前方,一面窗占据了墙上部二分之一的面积,光照使她触碰其上的瞳孔慢慢收缩,然后停住不动。眼珠不大,黄褐色,中央有一小块亮泽,反映着面前光影的变化。眼珠的每一轮转动都很缓慢,缓慢得可以清楚地记录下整个过程。一圈圆晕从眼球的边缘化开。眼白浑浊。
  她刚从睡眠中醒过来。醒,就是睁开眼睛,待着。户外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光膨胀着挤进来,软化了窗棂的形状。树叶绿得发亮,蝉声轰鸣,云朵洁白、结实,蜜蜂在仙人掌旁振动着翅膀,画出一个弧形,又飞走了。更多的、甚至无穷无尽的景象将随着目光的移动翻腾、出现,但对她来说,这个午后,和一个阴天的午后一个暴风雨的午后另一天的午后直接从上午跳入夜晚的消失了的午后,没什么不同。不无聊,不有趣。不好,不坏。不目的,不意义,不有变化。不。
  她抬起头,目光顺着落在水门汀上的凹凸不平的光斑往前挪,窗户和墙面的映像颤动着从她眼中滑过,又消失。光亮减弱,天花板被一次眨眼隔断,接着稳稳覆盖下来。灰白色。规整的几何平面,角落里悬落着一丝丝一团团沾着尘灰的蛛网。没有什么吸引她的。她重新垂下头来。
  身后响起一阵模模糊糊的嗒啦,嗒啦的声音,一个人出现在右侧又停在了她旁边,俯下身把头凑到她眼睛前。同时落入视野的还有那个“人”裸露着的一截“橘色”“手臂”,“手臂”尽头是“五”个分叉的“手指”,托住一个“白色”的“半球形容器”。最“上”端,也是挨得最“近”的地方冒出一团庞大的“黑色”:是“头发”。那个人在她耳朵旁边制造了一点声音,安静下来,又响起一阵音量略大些的响动。她对着那堆呈“丝状”的“黑色”,嘴角瘪了瘪,又扯扁,翘起。哒哒哒,那个人握着一条“银色”的“细长”的“勺子”,敲了敲那个半球形容器的边缘,发出一些清脆的、相同的音,几秒的安静后,那条“橘色的”“手臂”握着“勺子”,从容器里挖了一点东西,凑近她嘴边,半温柔半强制地塞了进去。一团带着温度的糊状物进入她的口腔,充满了舌头和牙齿之间的空间。那份量顿时压垮了她僵持的笑容。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带坡度的小马路上。雷雨刚过,热气消退了些,人行道湿漉漉的,泛起一层薄雾般的黛青色。未排净的雨水,混和从路边小饭馆的厨房间渗出的油污,淤积在道路两侧,刚才的暴雨中被风从高处刮落的叶片黏附在表面。
  为了避开一处水洼,两人中稍稍落后的一个,那女孩,抬起腿跳了跳试图跨过去。左脚的浅帮球鞋重新落回地面时,几滴黑色的泥水沾上了鞋面。女孩飞快地皱了皱眉,随后抬头(脸颊发红),看了一眼前面男孩的背影。他并没有转过头来。穿着淡蓝色衬衫的后背微微躬着,因为全神贯注于走路,迈腿的动作显得用力、稚气。
  他们经过一个住宅小区。紧靠马路的绿化带里,有人正在施洒除虫剂,一股刺鼻的味道漫散在空气中。溶剂形成的细雾越过隔离栏,悄声飘落在两个人身后红绿相间的人行道地砖表面,有几滴沾上了女孩的头发,但她没有觉察。她的目光正落向绿化带里的珊瑚树。笔直的枝干上斜探出的密集叶片因为那些水的作用,显得翠绿、油亮;但看久了就发现:那种绿油油,并不是因为水,甚至也和此刻的阳光无关,而是叶片本身的光泽。
  有可看之物:这一点使女孩觉得舒适。但那面珊瑚树形成的绿墙很快过去了。男孩,男孩依旧在前面走着,低着头,和身后女孩的距离没有缩短也没有拉开;他的步子依旧笃定,漫不经心。
  男孩回头的时刻出其不意。女孩脸上受了惊扰的尴尬和短暂的呆滞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先找,找好了再去吃饭,男孩说。她点点头表示默认。为了舒展脸上绷起来的肌肉,她又朝他笑了笑。

  猩红、厚实的地毯,踏上去,声音被牢牢扣入地面深处,就像风干的泥巴,没有任何可能溢出鞋底边缘的部分。从迈出电梯门开始这地毯就以醒目的红色铺满了脚下的平面,没有漏掉任何一个角落因而,每一步都逃不出这红色。他在前面,边走边核对门卡上的数字,她照例稍稍落后。这细长、封闭的走廊令她想起一款侦探游戏里类似的场景,类似的,而且,还有这些沿走廊对称、互相紧闭着的一扇又一扇门。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找出足够多的钥匙打开门以使线索汇聚,指向谜底。但,别,别发生,在这儿,此刻。她看见自己的脸没来得及躲开某扇突然开启的门内涌出的质地不同的灯光,那张脸上跳跃着掩盖不住的慌张和过分的年轻。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加快速度,赶上了他。随后他们停在一扇靠近走廊尽头的门前。同样地,这扇门没有任何特征,除了门上的数字末尾稍有区别。

  床托着她,背部微陷,就像置身于水波上方的软木救生圈。带着奇特的暖意,床托起了她。灯关着,她醒过来。天花板看不出确切的高度,但离得挺远。黑暗模糊了房内的摆设,那些家具的轮廓彷佛正在溶化,正在扩大着水域的边缘。在短暂的幻觉中,她随着床慢慢漂移着,幅度极小,不集中注意力几乎觉察不出。窗外的马达声、鸣笛声像气泡一样从舷窗底部冒上来。
  空调机吹出的一小股冷风钻入她皮肤与床单之间的空隙,掠过她的汗毛。静止了很久后,她动了动脖子,以使枕头的皱褶更贴合后颈的弧度,随后又拢了拢腿。后一个动作花了点时间,因为她本来不想动人,也动不了。她把离自己近些的那只脚蜷进另一条腿的膝盖弯曲处。又过了很久,她抽出枕在脖子底下的他的胳膊。
  他在熟睡中抽回手臂,掉转身,呼吸平稳如一。他脊背的线条从她目光背后浮出,投映在天花板和床之间凝固的黑暗中——两块瘦削的肩胛骨尖耸着。几个光点在轮廓线上残留得稍久些,很快也消失了。
  黑暗重新像幕布般落在他和她之间。

  幕布上,一簇火焰腾起,扩大。火焰外围的一小块空间随之显现出来:墙壁围起方桌,本色为乳白色的灯罩像个硕大的水泡悬在上空。毛毛的黄光笼罩在物体表面,投下宽阔、扁平的阴影。火焰的颜色很淡,顶端荡开几股岔,不时地又聚拢成一股,竭力向上方的暗处伸延,彷佛被什么牵引着微微晃动。裹在火苗里的烛芯微微蜷曲着,交缠的棉线末端是密密的橙色。火焰底部呈冰蓝色。
  她看见自己坐在亮处——大概已经坐了很久——,正凝视着烛泪在靠近火焰底部的凹陷处汇集,溢出,又渐渐冷却。她将滴垂下来后变为固体的烛泪从蜡烛的柱身上剥离,放到靠近火焰的近处。手的动作使火焰明显地晃动了一下,又稳下来。挨近烛光外缘的烛泪再次融化,变软,成为火焰的一部分。
  蜡烛洁白,笔直地立在她面前的桌上。烛身上半部分的白,因为被火光笼住的缘故,看起来像玉石一般透明,莹润。
  除了这蜡烛外,四周没有任何其他照明物。团状的黑暗在外围结聚,空间由光亮赋予。      

  在停电的夜晚,通常是夏天,蜡烛被取出。火柴点燃,凑近烛芯,火光腾起。她的身体此时沉浸在黑暗里,只有脸是亮的。或许她还拔了一根头发放在火上,看它触电一样地被烫着,向后扭缩,发出“刺刺”的细响,和一种焦汩汩的味道。
  平日里蜡烛都放在哪儿呢?她不禁想。屋子并不大,她的目光在其中游移,自由地穿梭,顺着每一道细缝,每一方地砖攀缘,最后触碰到那扇虚掩的门。她轻易地穿过了它,甚至听到门轴徐徐转动时哑马般的嘶鸣声。门后是厨房。靠门的一侧,墙壁向内拱成一个长方体,一个暗褐色的壁橱填充了墙壁承让出的空间。
  壁橱,暗褐色。由上而下依次是碗橱、抽屉、储物柜。她的目光,替代了手,在黑暗中向它靠近——耐心,舒缓——布满裂缝、污斑和油渍的每个局部随着视线的触碰一一清晰呈现,停顿,放大,彷佛是目光自动生成了对象。她闻到由尘埃和油腻主宰的气味正搅动着空气。一场吸纳终止后的释放。
  鼓胀的黑暗使碗橱门饱满地撑开,彷佛有东西即将溢出。她打开橱门——把手粘糊、磨损——,看见碗碟边缘闪着虚弱的白光,层层叠摞着。她想象最后一次清洗过后的水停留在碗底,像薄薄一层打磨过的银币,等待着缓慢得彷佛不会再发生的蒸发。铜制器皿让人想起那些午间或傍晚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忙乱、单纯的时刻。现在它们安静地、长久地倒扣在搁板上了,还会有谁再来摆弄它们呢?最上面一层还有半袋风干的挂面,一包尚未开封的调料粉。布满擦痕的长柄银勺正努力放出模糊的光。
  抽屉被打开时,封存在内部的气味一下涌了出来,混合在一起,赋予抽屉里的物品各自的名称:面粉,蜡烛,火柴,受潮的或风干的木材,塑料制品,一盒蜡烛。对,一盒拆启的白蜡烛,剩余的一些一根挨一根平躺在抽屉底部,崭新,洁净。她找到了它们,在抽屉的尽头处。它们在这里,令人宽慰!还有火柴,挨着蜡烛盒,在擀面棒的右边。她点燃蜡烛。她想象自己点燃了蜡烛——顺着光亮的移动,更多的物品逐一浮现:一把带钥匙的小锁……长条形的针线板(缝纫机的嘎嘎声和黑底金丝的蝴蝶商标)……一袋散开的面粉(冬天早晨,她布满裂痕的手正握着擀面棒,在粉末里揉搓,摊制金黄的面饼)……漏勺……一对筷子……药片……两颗纽扣一红一白(窗台上的荷叶边裙)……甚至她的靛蓝色围裙……彷佛一个微型家庭,一个真正的家庭。她抚摸它们,目光变矮。站在抽屉前,踮起脚尖,抚摸这些最初的构成物和参与者。在黑暗中,她想象自己点燃了蜡烛。




【凌丁 赵松 顾耀峰 高原 生铁 黑天才 宇文光 推荐】

赵松
  前面两段明显有些硬,绷得过紧了,力求简练而忽略了自然,就会这样。后面从第三段开始才逐渐放开了,语言也从容了起来。是我比较喜欢的,尤其是里面的一些细节的和相关的场景,能看得出作者把握细节和构建场景的不一般的才能,比如下面这几段,我觉得童末做的很到位:
“面前的世界随着她缓缓分开的眼睑投映在眼球表面。正前方,一面窗占据了墙上部二分之一的面积,光照使她触碰其上的瞳孔慢慢收缩,然后停住不动。眼珠不大,黄褐色,中央有一小块亮泽,反映着面前光影的变化。眼珠的每一轮转动都很缓慢,缓慢得可以清楚地记录下整个过程。一圈圆晕从眼球的边缘化开。眼白浑浊。
  她刚从睡眠中醒过来。醒,就是睁开眼睛,待着。户外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光膨胀着挤进来,软化了窗棂的形状。树叶绿得发亮,蝉声轰鸣,云朵洁白、结实,蜜蜂在仙人掌旁振动着翅膀,画出一个弧形,又飞走了。更多的、甚至无穷无尽的景象将随着目光的移动翻腾、出现,但对她来说,这个午后,和一个阴天的午后一个暴风雨的午后另一天的午后直接从上午跳入夜晚的消失了的午后,没什么不同。不无聊,不有趣。不好,不坏。不目的,不意义,不有变化。不。
  她抬起头,目光顺着落在水门汀上的凹凸不平的光斑往前挪,窗户和墙面的映像颤动着从她眼中滑过,又消失。光亮减弱,天花板被一次眨眼隔断,接着稳稳覆盖下来。灰白色。规整的几何平面,角落里悬落着一丝丝一团团沾着尘灰的蛛网。没有什么吸引她的。她重新垂下头来。”

童末
  谢谢赵松。其实整篇都绷得紧。

邱雷
  在情感上是对《玻璃
酿》的推进。在这篇里,亲情表达得更浓烈、更凝重,也更容易在客观上激起读者的“同情”。这种情感之重,并没有凝聚在小说中显而易见的“事情”上,倒是更明显地由对相关联的场景、外在的物的描绘而显现出来;饱含深情的手触碰到哪里,哪里就漶漫像大水淹过:渗透到各种物体内部的气味、柏树鳞片状的叶片、一小簇将尽的火花……还有蜡烛,被想象中蜡烛的微光映照着的物品。不是生活的象征,是刻在一粒米上的整个世界。
  在这种情感的湮染下,能看到日常生活的种种现象、身边的事、物、人,都悄悄发生了变化,它们软化了,与我们的感官贴近。
  从“路灯全熄了”这里往后,语言很舒服,既耐心细致,又不至于因为对对象的描述太过细密而陷入罗嗦冗繁的境地,节奏和语调把握得很到位。与你以前的几篇对比着看,感觉到《望远镜》的些许影响,在一些细小的地方。
  结构上,叙事的时间交叉,个别地方过渡衔接做得不好,显得有些乱。还有一些我感觉写“过”了的地方,比如“他们抵达了,看到了”、“黑暗重新像幕布般落在他和她之间”这样的推进似乎效果并不好,不如戛然而止来得舒服。
  文中那些带有“批判”色彩的句子,其实是起到了破坏作用的,“对,就这样,抓住时机,展露悲伤。谨记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在外人面前甚至具有一定的观赏性质”、“捏住。捏住与旁人无关,与她的外祖母甚至更无关的一种灼痛”,不合时宜地释放了憋着的那股劲,泻了气。
  “当她有时需要缩进一个壳,缩进一个暂时让人找不到她的地方的时候”,罗嗦了。“水门汀”,就是水泥?没必要这么写吧。

童末
  写这篇,我是有意想摈弃含蓄的色彩,试图用自己的目光去探求事物、事件的意义并直接表达出来。也许是过于用力,一下子戳破了。而且越写,越得对于所谓的意义、真相,比如对死亡,衰老,家庭,情感等等产生怀疑——我又真正了解多少呢(身处事中时这种怀疑更为强烈)?于是觉得写出来整篇未必不带着一种煞有介事的浅薄感。虽然浅薄就不一定不好。
  “水门汀”——好象我们平时就这么说的,我不觉得有问题呀。

邱雷
  这种怀疑,带有反省意识的体察与思索,肯定是有意义的。在小说中也同样有意义,并不需要排斥。不过这种怀疑以什么样的方式在小说中出现,是很要紧的,要看整个小说的需要;比如在这篇里,我觉得没必要太用力去批判什么,当然你也没有大张旗鼓。
  “虽然浅薄就不一定不好”——如果一个作品已经突出地让人感觉到浅薄,那肯定不是件好事情;即便它不是特别坏,也一定算不上好。泛泛而谈,和这一篇没关系。
  “水门汀”,从cement来的吧,你大概是受方言的影响,我很少听到有这么说的。

赵松
  在上海好像好多人还这么叫,当然是方言了。普通话里早就不会这么叫了。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