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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我在古米亲眼看见西比尔被吊在笼子里。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
  她回答道:我要死。
                ——《荒原》

  为什么胖鹭丝总有那么多话?她嘴里有无数个日夜不休不断分泌句子团的腺体,随着肥厚的双唇张合没完没了地流出。我恍惚看见她躺在一张手术台上,四肢被皮带绑得牢牢实实,这样,那条粗壮有力的手臂才不会挥到我的脸上把我的门牙都给砸出来,脖颈处也该系上一条。无影灯打在她的脸部,下巴周围垂着一圈脂肪,四周比较暗,我就站在那些暗的部分里,打扮成大夫的模样,戴着大口罩、里面抹着滑石粉的橡胶手套,她肯定受惊了,但她才不会对我承认这一点,于是她抬高声调,继续对我嚷嚷那些句子。我说,轻点声,轻点声,他们都在看我们呐,可她完全当作没这回事,口若悬河地从一粒钮扣的图案讲到系主任的胡子,触电般响亮地噢了一声,告诉我昨天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名房地产商和他的妻子被双双砍死在室内,数天后才被人发现而他们的狼狗也在几天前也因被人投毒壮烈殉职,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招致我失去理智的话,她还能继续报出近日收到的广告传单中所有的折扣信息。可我总不能堵上她的嘴?于是我按住她的额头,虽然她已经不能弹起来磕着我的脑门,可这么做让我心里踏实些,另一只手探进她的口腔,见状她兴许会忽然把牙床咬得紧紧的,我得费点力撬开它,朝里探进去,哎,最好在上下软鄂间支一根小树枝以防她忽然发狠咬断我的手指。这样,我先在舌尖上摸到第一团话痨腺,拔出来,扔到器械盘里,接着是舌侧,味蕾,牙缝,舌根……到处都有,一一拔出,再朝里探些,摸到了扁桃体,她不停地卡着嗓子眼,卡出不少胶水来,像隔着手套摸一块肉质细腻的鱼头,在食道里绕过一团嚼得不是很烂的牛肉,紧接着从绿花菜冠部的褶皱中又捏出一团,拔出手时她的表情像是快要吐出来了,剧烈地咳出一点红药水。
  “快看!”刚出了教学楼,我们沿着操场旁一条漫长的斜坡打算到食堂去吃点东西,路面被光打得白花花的,温吞吞的风卷着细小的灰尖拂过腿部,带着初夏午后的昏沉和几乎被暑气消磨殆尽的食欲,我几乎连溜达的力气都提不上来。胖鹭丝忽然拍我的肩,我也并没有所谓“一个激灵”的反应,“卡车!”她说,而我仍盯着自己前后交替的脚尖,这似乎有某种强迫催眠的意味,压根就没有主动去思考、扩展这个词语的劲头,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哦”了一声作为应答,而她捏在我肩膀上的爪子已经开始施加力气,“卡车!卡车!”她好像忽然变得笨嘴拙舌,我被她扭着下巴抬起头来,在斜坡的前方,一台土蓝色农用卡车倒退着朝我们的方向滑来,可能由于坡度较缓,下滑的速度很慢,我们所处的位置完全还能整理整理衣领和头发再躲闪到路旁,接着保持一个散步般的愉快步伐与它齐头并进。由于它倒退着往下滑,我们先看见的是它的载货架:占车体约四分之三,上头堆着许多纸箱,每只纸箱表面都密密麻麻印着几种常见标记,火苗骷髅头和高脚玻璃杯等,用绳固定好,顶上还盖有数张白色塑料纸,顺风势颤巍巍鼓涨着。随同卡车一起往坡下走的是几名高年级的学生,打头的男孩大家平时都管他叫麒麟,许多人曾在一次晚自习结束时看见他拿了只焰火去烧先生的裤头。我把注意力转到他的银条纹西装和绘有孔雀翎的长裤,感觉他好像也朝我看了一眼,但还是很快地走过去了。几个跟在他身后的人则不断发出些叹词,不整齐但夹杂在一起像一首慌慌张张的歌,卡车驾驶舱从我们面前滑过时,这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由于不断有学生加入随行的人群,这股声音越来越强壮而富于感染力,不觉中我和胖鹭丝也走进了队伍的尾端,车身每一次细小颠簸所造成路线的偏移,他们就自觉发出各种随机的怪腔调,瞬时我误以为我们的队伍中又加入了救火车,鸟群和士兵。当车身即将抵达长坡的末端时滑向一个通往陡坡的折口,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像是给暴躁的、浅金色的风堵死了耳朵眼。卡车的右前轮慢慢朝陡坡转去,紧接着伴随人群忽然爆发的嘘声,车身重心也转向偏了过去,瞬间便消失在地平线之上,朝着坡底一路狂奔。
  这个忽发的状况使人群亢奋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刺着、随着它往下奔跑,我一面顺着人潮追赶上去,一面等着听到卡车把坡底的办公楼撞出个大口子所产生的巨响,这幢楼建得高高瘦瘦,平日看着就感到虚弱,会不会经不起撞?万一当场倒了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跑才能避免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的沙石呢?
  然而,赶到楼前时,方才的源源不断涌向前的人群似乎骤然减少了许多,卡车静静地停在一列排作湾形的棕榈树旁,几步开外是紧紧闭合的茶色玻璃门,从门外往内探一眼:滤掉了阳光的大厅黝黑一片,连地砖的样式也看不清,方才的人群似乎全被吞了进去,但里面却又静谧得像块从不曾开启的冰。麒麟他们几个站在树阴下,背靠着树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瓶金三角汽水,讲几句话便啜上一口,余下仍在室外活动的人,也都三三两两站得很远,这股悠闲使我几乎怀疑往这赶的中途,我和胖鹭丝一定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劫走了几十分钟,跟着又被洗去记忆送回这里。那么又是什么使卡车能在飞速滑下陡坡后,稳稳当当地停在这个位置而不撞上任何障碍物呢。似乎他们由于全都知道了原因而并没有感到丝毫异样,现在它已经完全成了这副景象中的一件理所当然的附属品:就像一级台阶一盏路灯那样,他们路过它,一面谈论着球赛和姑娘。
  “怎么回事啊?”我自言自语着,当然并不是指望胖鹭丝告诉我,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跟在我身后了。我摸了摸它微微发烫的外壳,厚实的钢铁触感使我马上又羞赧地缩了回来,探下身看,也并没有石块或者地表的凸点,其中一只轮胎下似乎有一小滩血,但并不见有谁受了伤。
  绕着车转了数圈后我使劲抠着小腿后侧两只挨得很近的疱,接着胳膊上又传来痒意,在新的疱还没鼓起前只好在痒的整片区域间都挠了一遍,一溜汗把刘海黏了起来。更使人沮丧的是抬头时竟看到胖鹭丝也不知上哪搞了瓶金三角啜着,似乎连为数不多的风丝也全被他们揽去,她朝我走过来,她要敢说出什么分给我喝一口的蠢话我肯定要立马回绝,根本不再看她一眼直接离开这儿。

  事后想起当时拢着我的气流原本便已接近某种静默的燃烧,从而掩饰了事故即将发生的征兆。胖鹭丝忽然扭过头往回跑时我正好揪住了她的胳膊,空气的密度似乎忽然数百倍的增大了,绕过我们的热浪浓密而漆黑,边缘亮着一圈金芒芒的光针,在触到物体的面时又迅速反弹、钝化成一卷卷弧线。夹杂在气流中还有胡椒盐般的黑色沙砾,打上皮肤后便镶嵌在表面。火舌窜起时的一声巨响后,断断续续地传来铁皮上油漆和化纤座垫碎裂的噼啪声。
  我的同学周喵的父亲在给热汽球刷颜色时,周喵在附近碍手碍脚,碰翻了一罐痂红色颜料后父亲把她赶到了房间里,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她的嘴里含着一只通往鸭子形水上气垫的吸管,一口一口往里吹气,周喵的弟弟走上前来,绕着她看了数圈,她没有搭理他,他便百无聊赖地扑到垫子上趴了下来,打算伸个懒腰,一朵微型蘑菇云闪起,周喵的脑袋炸开来并点燃了旁边的胡桃木时钟。这段前后不足30秒的过程被挂在屋子一角的监控摄像机拍摄了下来,在本校网站上有一个地址可提供在线观看及下载。
  “可你不能和周喵比。”胖鹭丝盯住我右手的拇指痴痴地看着,“除了你,哪怕再算上我吧,在场的人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何况这也不是任何人所造成的过错嘛。”
  我将手心摊在一片白瓷砖上,稍顷瓷砖前的墙壁打开一只小口,一只手递出来一包棉花棒和一瓶碘酒,胖鹭丝动作娴熟地接过来,她曾经学过一点护理,她的母亲阿渍是某间卫生所里的护士,我们见过一面,阿渍穿着褐色的雪纺衫,脸非常瘦,看起来就像是注射时会下狠劲的模样。胖鹭丝继承了她的手劲,蘸了只棉花棒在我的手背上擦拭着,我抬起头吸了一口凉气,墨绿色的天花板角落结着张蜘网,使这个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一下子丧失了方才光滑的质感,当药水渗进黑砂打出的小坑中时,我下意识把手往回缩了缩,皮肤内的小肉粒似乎都在往外跳动、膨胀着,像熟透了的瓜瓤即将绽开,我用另一只手支着它的腕关节,兀自走到靠着墙的一排长凳边,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三点后楼底的树影渐渐拉长,在水泥路面上糊作灰色的一片,晃动的幅度较大,但速度很缓慢。可视的范围内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大概或者坐在冷气充足、幽暗的六边形教室里,或者回到寝室里抱着充满水的冬瓜呼呼大睡。我的左手不知不觉探进裤袋里摸出火机,蹭地擦着一朵,通常我会用右手去捏灭它,但现在我只能吹一口气。
  胖鹭丝挨着我坐下来时一股热乎乎的潮气直扑过来,汗津津毛绒绒的手臂一下撞着了我左边的乳房,我厌恶朝外移了移,脸上的汗好像都结成了一层薄薄的油膜。“手伸过来啊。”她大大咧咧地,一面捏住了我拇指根部的关节,另只手里多出柄尖头铁钳。“又怎么了嘛?!”我低下头,这才看清在指甲盖里陷着一截橡皮管,露在外面的部分约摸一两毫米。“你就打算这么拔出来吗?用这个东西?”“啊,怎么啦,还能怎么办。”她把指头捧到离脸很近的地方,用尖部碰了碰裸露的管壁。“不行!万一这是血管怎么办?你还是给我弄个大夫!”“你怎么这么胆小啊?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这厉害得多的我妈每天都得处理十多件!”“对对!你妈还说她能把周喵的头一片片缝好安上去呢!”我试图把手指抽回来藏到身后,但我先前说过,她力气大得很,死死攥住,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最后只好放弃了挣扎,以免摇晃使她误将钳子尖刺到肉里去。而事实上情况也差不多,她总是夹到橡皮管扎入时掀起的皮肉上,误夹数次外加夹中后钳子滑落两次后,伴随着“噗”一声及一股暖融融的细流涌出,这才总算给取了出来。我掀起衬衫的下摆把手指放在上头沾了一下,指面上方才渗出的血被吸走了些,一只窟窿明晃晃地露了出来,透过洞眼连她那张圆脸都能看个全。“瞧吧,我早就说过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捏着那截皮管还打算要炫耀,“我的血就要流干了!”“有什么好急的啊。”她不慌不忙地手伸进她散着汗酸味的布裤口袋中,掏出一把灰便撒在了伤口上。这个举动倒是止住了血,但立即唤醒了方才一直处于麻痹的痛感。
  “那好吧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把上次拒绝你的那个家伙碾成刚才这样放口袋里了!”我和她的位置好像在这场爆炸后忽然对调了一般,这会她倒显得像个正正经经热心肠的好人。我在指根完好的部位掐出一个个弯月形的印子,试图让自己好受些。胖鹭丝归还了铁钳,告诉我他们刚好用完了所有的止痛片。最后我还是打算到她家去弄两片药,顺便从鱼缸里再捞两条老虎鱼出来,上次那几只我告诉她它们互相咬掉了腮活不成了,实际上,你知道的……
  而暴露在暑气中像是给伤口涂上辣椒油,疼痛被数倍放大了,使身体的其它器官好像都不存在了,此刻行走的仅仅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半只指尖,所幸路途并不算远,大约五分钟吧,路过冷饮铺子时又看见了麒麟和中午的那几人,手里捧着碗花花绿绿的“冰山”,胖鹭丝让我在原地等她,跑过去和他们说了几句话。我在路边踩了几只易拉罐,完全不晓得她何时竟然与他们混得相熟了,隔了一会她拿着两纸盒“冰海泉”跑了回来,顺手扔过来一盒。
  我却并非这个下午唯一的客人。阿渍往沸水里扔进一把被冻成各种海鲜形状的冰块,阿锥便坐到了她的对面,拆开一包雪花梅后摆出副适合谈天的姿势。我们到达客厅后胖鹭丝对阿渍交待了一声便进浴室冲凉,阿渍“哦”了一声,搬过把椅子站了上去,从柜子上的饼干盒中翻出一粒药丸递给我,我正打算就着剩下的“冰海泉”吞下去,阿渍却调了杯温白开递过来,示意我不能用饮料服药,但我不会领情,含在嘴里的药衣这会儿化开来,口腔顿时散发出含有一大块锈铁和坏苹果交织的气味。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几句哼唱,我热切盼望她能像条踩到自己尾巴的大胖鱼那样叭叭滑上一跤。阿渍没有招待我的意思,坐回到阿锥的对面,一只脚翘到了阿锥坐的椅子上,伸手去抠脚趾上的指甲油,慢悠悠地说道:“那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阿锥挪了挪肥大的屁股使阿渍的脚趾不能碰到她的大腿:“我是……反正总而言之最后天亮了她才偷偷跑回来,以为我什么也没发现。”“那你怎么办?要我说,这种情况下就应该马上——”阿渍停下来,对着空气狠狠地摔了一巴掌,“让她知道下次再这么干的下场。”阿锥眯起眼睛,摇了摇脑袋,好像她还很年轻一般:“没有,我当时可真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那么晚……满世界都是小流氓,杀过人的抢过钱的满街跑,她被欺负了也不敢讲的。何况我们问,她肯定不会说的嘛。”阿渍吹了吹刚抠好的那片指甲上的屑屑:“全是被你宠成这样的。”“唉,她现在,坏得要命,哎唷,你记得我家神龛上摆的那个瓶子吗?成色很好的仙鹤瓶子,昨天被她砸掉了,坏得简直要了命了,她爸爸要收拾她,我起先死命拦……”
  我扭了扭脖子,没什么情绪继续听下去,心里琢磨着开口要点可乐冰,我知道他们的冰箱里有。但我该怎么形容阿渍呢,你问她要,她会给你,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接着你看到她慢慢地走过来,眼睛是三角形的,眼皮色泽深且堆了好几道褶褶,总能感觉她用一种侦探的表情朝你这里凝视,而当你转过去回望她时她便用一种生硬的技巧将视线转移开,她大概是故意这么干的。
  我绕开茶几和她们追随而来的目光,跑到厕所门口拍了三下门,胖鹭丝在里面故意装作没听见,我又使足了点劲拍响了些,阿渍和阿锥都停了下来,但没说我什么。里面的水声这才小了点,她粗声粗气地应了句“干嘛?”“你好了没有?”我问。“快好了,你要干嘛?”“你快点。”我说,接着不自然地作出副内急的模样,抖抖脚什么的,实际上流了太多汗,根本没有多少尿好拉的。很快,阿渍和阿锥又继续着刚才的交谈。
  大概过了一百年厕所的门终于开了,胖鹭丝穿着一条缀着蕾丝的米黄色格子裙,我一看便笑出来了,布料正好紧紧裹住她圆滚滚的身子,而花边还伴随着走动一翘一翘。“进去吧,进去吧。”她用条花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边咕哝边往外走,我挤过她的身子,压低声音:“给我弄点可乐冰来。”接着走进去拴上了门,里头简直是个蒸笼,我脱了裤子坐到马桶圈上,大腿立马也被沾湿了,到处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味道(胖鹭丝的味道)。排尿时我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快速恢复冷静,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麒麟的声音,我的脑袋里立马像被块镜子对着太阳晃过一般,匆匆提上裤子,到水槽前弄了些凉水泼在脸上,从镜中看见颧骨处起了两朵猴屁股似的红晕,奇异而丑陋!我惊慌地想,赶紧又接了把凉水拍上去。

  “‘趴到床上去!’我的父亲洋洋得意地命令,‘好,你们进来,站开些,不要遮到光,正如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它的底面是茄汁色的,朝上由橘黄色过渡到顶端的一点点奶白色。围绕着底面铺开的是一圈珠链状小疱,被围在正中间的原本是一块痂,撕开后我们在放大镜下发现,底下的皮层全都感染了扭星虫。扭星虫吃皮屑,吃完就直接蹲进毛孔进行排泄,只有当一只坑的屎满溢出时它们才会转移到新的据点。每天夜里它们互相爬到同伴的壳顶叽溜叽溜地交配,第二天清晨就能产崽,假设一位成年人体表有一亿个毛孔,感染上一对扭星虫夫妇便能在两千四百小时内使用完你的所有皮肤。当它们死去前,身上的星星也会化成与身体等体积的屎排出,然后——患者和它便都不剩什么了。’”麒麟说完最后一个“了”时滑稽地摊了摊手。
  “哦!那么,你的父亲后来是不是想出办法解决了这一难题呢?”我拼命作出忍住笑的表情,胖鹭丝把“父亲”的音发得像“夫君”。
  “当然啦,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他伸伸腰,继续讲那不炫耀的部分,“他对那些人说:‘所以,立马把痂都撕掉喷上杀虫水是治疗的不二法则,我的建议是一日三次,饭前喷洒,以一周为一疗程,第一疗程结束时当来院复查,确认无感染现象后最好再做一疗程巩固。’”       
  “啊,好棒!”
  “这没有什么。”他端起水喝了两口,忽然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了。我弯下腰从茶几的下层翻出一大叠乱七八糟的杂志,页角上卷,封面残缺,大都是些民间传说,有一本用了个全身只披一件霞红色纱袍的裸女画像,我有点想看可又觉得场合不对,最后全摞一摞又放了回去。
  “你今晚上有什么安排吧?要不要去捞点钢?我知道个好地方。”胖鹭丝一面玩裙摆上的花蕾丝一面说,我一声不发坐着,偶尔他们意识到将我冷落在一旁有所不妥时,会甩过来诸如“你觉得是不是?”这样的话给我哼一两个字的机会。我也许能更健谈些,但隐约着又不愿意以胖鹭丝的朋友身份加入谈话,要知道实际上她和我根本是两种人。我朝门口望了两眼,希望阿渍能进来管教管教她,可她们头碰头讲得很专心。
  “今晚不行,这几天我父亲看得比较紧,过一段病人多了他就没这个闲功夫了。”
  “喔,好。”她撇撇嘴站起来,“我得去把我的衣服给洗掉,刚才你来之前我就把它们浸到香喷喷的肥皂水里去了,现在去搓它们,时间恰到好处:不会太硬也不会太软,揉两下子黑点儿就化掉了,你也早点到你爸那去吧。”
  “那好吧。”他站起身,径直朝外面走,路过大厅时向阿渍点了点头,我犹豫了一下,打算立马忘了胖鹭丝,在他大概已经下了一层楼时从椅子上弹起来跟了出去,也学着样向阿渍顿了顿脑袋。
  他朝停车棚的方向走着,步子很急,起初我动了一路跟踪的念头,但后来在越追越紧的体力耗损加大下我打算直接上去找他搭话。当他走过一间食杂铺时我几乎就快赶上他,但他却很快一晃拐了进去,那样更好,我扶着路灯柱喘了几口,打算缓缓上气不接下气的傻相儿,而当我往食杂铺里望去时,猜猜那是什么,麒麟正搂着一名长着马尾巴的女队员求欢,让我缓缓,如果非要我老老实实的讲他只是一面说话一面往她的怀里凑——如果那能称之为怀里,而她展示在我视野里的仅是她那不停摇晃的后脑匀,我吸了口气往前走过去,想要揪住那条马尾往墙上磕,然而当我赶到时,那只脑袋向后一晃而过,麒麟提着一袋面包正好与我铁青的脸打了个照面。我愕然在原地愣作一根冰柱,他坦荡荡地冲我笑了一下,“哎?你也出来啦?”“对。”我哼了一声,看着他转过身子往校道上走,我赶紧跟上去,装作也要去车棚取车,我走得那么快几乎就要超过他时,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没进去啊?”我一下放慢步子:“啊,没什么好买的。”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弯月形的面包递过来,我知道里面夹的是肉松,“吃吧,这么晚一定饿了。”虽然他的语气让人感到别扭,但我仍旧接过来(我把因为穿了孔显得残疾的那只手藏在身后,用健全的那只手接),就着朦胧的夜色撕开包装,咬下它的尖角部分时一种黏糊糊的浆液沾湿了我嘴唇上的汗毛,啊,居然是草莓果酱,我故意把籽在两排牙间磨得得咯吱作响。                                                                  
  他们都走了,灯还亮着,但这种空荡让我产生“将要熄灭”的感觉,他朝一辆火焰绿商标铝合金高档避震前叉铝合金喷砂黑双杆手把的银色山地车走去,我一面扭头看他一面随便走向一辆车飞过去两脚,低声骂道:“又他妈坏啦?”不等他有机会详细打量过来,我又快速踱回他身边:“车不错,你家在哪呢?”“啊,天池路腰腰腰号,熊猫百货商厦附近。”“顺路,搭我一程?我还能载载你。”“别逗了,”他把车转了个方向,“上来吧,后面能站,手搭着别掉下去了。”我故意慢吞吞跨了上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到哪啊?”我装作没听见,他转过头又问了一遍,但我再听到的是,“去我那吗?”“哦,行啊。”我说,“你那有电视没有?”“有,干嘛啊?”“我要看新闻。”“一会买份报纸你拿上去行吗?电视在我妹妹房间。”“那就算了。”“啊?那你还去不去?”“去啊。”他的车子颠簸了一下,天更黑了些,我顺势将手滑到他外衣两侧的口袋中,左手摸到一团脱水的青草,右手则是一块冰凉的金属,我用指头同时小心地顺着它们的轮廓摩挲着。就在傍晚成片的黑云被吹到了城市上空,此刻从它们的缝隙间还能看到天幕被遮蔽的金色底面,好像并不是因为太阳落山而天黑,但居民窗口里又着着实实都亮着灯了,似乎这个城市的路面就永远是湿漉漉的,又不同涨水那种比较干脆的湿,它就像一条紧紧黏在脚上没有晾干的黑色丝袜,当然我是没有真正那样穿过的,仅仅揣测,行吗。他把车拐到了一条路边长满矮小而繁茂树丛的小径,我的鼻黏膜被树上花粉刺激得很不舒服,一路使劲忍住喷嚏(我这会身上可没有手纸哩),小飞虫在腿上扑打着,我不断地一面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不摔下去一面又侧身去乱挠一气,路边有很少的人,一个胖子用红丝带牵着只刺猬慢悠悠走着,一名窃贼——我几乎看到他的脸就认定了,走着走着忽然蹿到了路灯顶上,又纵身一越便消失到楼后边去了。在树丛后面的商铺还开着,这么冷清,能卖什么呢——隐约看到一个小伙半蹲着在门口编一挂门帘,再往前便是间经营花圈的铺子,门口张罗得有股不合时宜的花哨,我一下记起曾在胖鹭丝那看过他们几个在这儿的一张合照。
  穿过这段路,车子在暗处又行了一段,路边景象能靠眼力辨认出来的只有一排排不论是枝干还是叶片的线条都比方才硬朗许多的高大乔木,方才的树下可能会想到埋过瓮子或者一团病患的衣服,现在这边则一见就联想到粗大的土块、夹杂着玻璃碴子、却又像岩石一般坚硬的土基,在一幢楼梯修建在楼体外的小白楼前他停下来,我也跳下来径直就往上走,他把自行车用左手夹起来,默默跟在我身后,到了二层的铁栅栏门前他放下自行车去开锁,一面低声说:“一会进房间前不要说话,我爸发现就麻烦了。”进了门是截长长的走道,伴随着勾起我不悦回忆的整个下午的消毒水味,“你就住这儿?”我用与他方才差不多的音量说,“我根本搞不懂你带我这里干什么,但现在我要走了。”“嗨,你先别急着走,”他满头大汗,一只手扭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前揪,“进了屋子我再跟你解释好不好。”过道上的天花板用一块块漆着白油漆的带孔钢版拼成,好像忽然身后就会掉下一块,里层露出台烧毁的黑色仪器。隐隐听到婴孩的啼叫,简直空气里爬的都是蚊蝇大小、哭闹不休的婴孩。
  在过道底部他打开房间让我进去,房内摆设很简单,就是一间单人病房改装成的,除了一张病床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贴着床放了一只矮柜,上面有几本书,他走过去推开窗户,房间里的光投到外面的半片游泳池上,水是深绿的,四角边漂着一层落叶,南方四季都有落叶啊,只是泳池里应该常常会有人去打捞、撒漂白粉,大概是后面开了家诊所使人感到不洁,所以愿意来的人少吧。他把女孩们带到这儿,推开窗户让她们吹点风,脸上的、鬓尾的汗也渐渐凝固,外头水面反射回来的一点点粼光又使她们感到愉悦而平静,忘记了这里本该是什么地方而产生的不快。
  我闷声不响坐在床边,他从墙角取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又在地板上的电水壶里倒了些水递给我,我把它放在矮柜上,告诉他我想洗个澡(毫无疑问,这个房间里是没有浴室的),“别洗啦,”他好脾气地说,“肯定还被我的妹妹们霸占着呢,她们要用整整一个晚上,你吹吹风?”为了看起来聪明些,虽然我心里想问得要命,但进了房间后我再也没向他提及这个地方的一个字,揣摩着他也一样受够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姑娘们。略有些笨拙地将受伤的手藏在身后,他凑过来使力地亲了亲我的嘴,接着一把将我压倒,我的鞋甚至还在脚上呢,嗯,我一面用一只脚蹭掉另一只脚上的鞋一面哼哼着。心里数着天花板上粼光的条数,而他正侧脑袋舔着我耳背,能求求他别呼气了吗,为了配合我闭了一下眼睛,不出三秒,外面忽然传来两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并不是由远而近的传进来,而是仿佛他们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只是冷不丁地说起话来,“嘘……”他的动作停下来,就这样趴在我上面静静地听着,“哦……没事,是我爸爸的朋友又来了,一个搞物理的老头,他们应该马上会去他的办公室的。”“哦,那接着来吗?”“嗯……”他低下头,把手从下探进我的衬衫中,用黏乎乎的两只手掌揉搓着我小腹处的肉,嗨,这还真他妈的有点难为情,我脑子里大声说,他揉这里干什么仅仅是为了羞辱我吗,接着这个句子便默默地翻转倒带许久不散直到那双手终于探到我的身后,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大概离开了吧,然而就在他解开乳罩背后的搭扣时,那扇门被猛烈地拍响了。
  “你的声音还能再大些吗?”他有些愠怒地说,“快,先到床底下躲一会吧。”我肯定这是我毕生与这个贱货的最后一次交谈,我瞪着他,最后几乎是看在他的床单还算比他不惹人讨厌的份上,掀开它弓了进去,别指望我会用“钻”这个字眼,我甚至能说我是大大方方体体面面地藏在那儿。很快他的杀虫专家父亲便破门而入,我当然想象得出他是如何装出一副迷糊的模样,找一些诸如今天有点头疼,很早便服药睡下了这样的推辞。但杀虫专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当然!),他不消使用那只因为洒过药水嗅觉灵敏的鼻子就能明显地察觉到我在哪儿。但他并不马上把我从床底揪出来,如果那样我索性就问他要点钱算了,也不见得他能怎么修理我。他在床的边沿打着转,这位忧心忡忡的老卫道士用洪亮的声音训斥着,同时把他的脚穿过床单下摆往床底探去,我只能不断挪动着身子避免当真让他踹上一脚,后来他几乎蹲下来朝里面探扫膛腿了,我将鞋子抱在怀里,瞄准门的方向一下子冲了出去。

  走道上的地板铺着冰凉的地砖,我还赤着脚,担心他们中的谁会追出来,也想不起方才走进来时他是不是锁上了铁门,在路过浴室时我立即改变了主意,打算进去把自己收拾好再离开,也许我还能把他的妹妹们揍一顿或者恐吓两句。门口只是写了洗手间,并没有男女标识,反正不论如何我都会直接推门而入,正好这也不过是道弹簧门,又穿过一道酒红色的丝绒帘幕,我几乎以为自己到了戏院,室内被分成三小格相互隔开的坑位,两格是马桶,这是我猜测的,第一格的门栓上了,第三格从半掩的门缝中看去是一只莲蓬头,大概是冲浴间了。地板和四壁、天花板与帘幕有着相同的颜色,四周质地都不是硬梆梆的水泥面,反而像一只巨鲸的胃部,略有点软和暗,墙面上有一层茸毛:比丝绒长一点,比兔毛短一点。
  两名穿着芭蕾舞裙,看起来六、七岁大小的女孩子,皮肤白晰得像竹鼠,绕过我朝外面走去,另一个与她们相同打扮的正对着镜子涂口红,比起这里的装扮与之不相称的是地板上到处是一摊摊湿泥浆,被她们的芭蕾舞鞋踩得黑糊糊一片,我放下自己的鞋子,趿拉着连鞋带也懒得弯腰去系,往前移动着,大概因为我比那些小不点来得要重,地板在脚的四周下陷,一些沙浆滑到鞋底形成又凉又黏的一层,略有点硌脚。我敢打赌冲浴那格从建好后便没有再使用过,地板上摊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魔方,一堆吊带网眼袜,电动恐龙,猜拳匣子,能盖城堡的积木,国际象棋……堆得有半人高,小女孩,又是小女孩,坐在它们的顶端,手里捧着一只不知道作用于什么地方的遥控器,当然,我赶走唯一开着门的隔间里正在往墙面上凿钉子的小女孩,态度很粗暴以致我忽然有点害怕她可能要拿钉子敲我的脑袋,当然再次什么也没发生,除了那扇该死的门是不能拴上的,但这些都无所谓,我几乎是瘫到了坐便器上,一只手扶着一旁的取纸架,喘着粗气,这儿也当然没有一个通风口,恍惚中手指尖一凉,咔嗒的一声,门缝外是女童清脆的讪笑,再回眼就看见指头上的洞被一把密码锁锁在了取纸架上的一个铁环中,啊,我当然很清楚这个小混蛋不可能走远,她会留下来观看一个方才神气活现——毋宁说是气急败坏的施暴者此刻的狼狈,而我能怎么办呢,除了恐吓,破坏房间与苦苦哀求,我甚至不能肯定她们还记得这个适合于这只锁的唯一密码。
  我定定神,聚集起精力打探着这只锁: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毕竟这只是一把……钢制的玩具锁,密码分上下两环,锁体上布满了各种图形,只有转动上下两排的图案对上原有的设定才能打开。那么遂一去试,应该也不难解吧,我捋了捋头上的汗珠,开始将图形一一排列组合:雏菊—手雷,砰!芍药—手雷,砰!风信子—手雷,砰!粉绣球—手雷,砰!



【顾耀峰 高原 欲望的旋涡 黑天才 宇文光 推荐】

陈卫
  我看到了隐约(或者也有可能是强烈)的变化的愿望,但我觉得这变化还没到满你自己的意的地步,或者更应该说我觉得没有明显而本质的变化——当然,只要对你作品稍微了解的读者都知道,你要做出大的变化应该也是何其之难呢;不过更重要的问题似乎是,也并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是好的,有些东西即便长期跟踪阅读,也不一定就生起要求它变化的愿望,而另一些东西,看完一篇就在心里说:如果他下一篇还这样,就不想读了;所以,所谓变与不变,都只是出于作者的自知和要求才有意义。
  因此,我没觉得这篇由于没有产生本质的、或者说你愿望的变化就不好。我觉得,在你目前日常生活或者说生活经历没有发生重大变化之前(可是这也并不是所有人的规律,只针对于目前的你),你的这些作品都还属于一个大的系列,没有突变高扬,也不可能意外失手,基本上还是稳定的。当然,这或许正是你对自己的现状最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慢慢来吧,不要急,放远点看,路还长着呢,前面所走过的或许只是一个点而已对不。
  祝你高考顺利过关!这几天就不要上黑蓝了!

高原
  好几天以前就看完啦。因为这篇小说十分对我胃口,反到说不出什么了。经过几天地深思熟虑,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扯几句淡。
  先谈一下小说的语言。你的小说语言里特有的那种未被污染的童真,我觉得要加倍珍视,我相信这与年龄无关。可能这个是于生具来的。从小说里能看出“拒绝长大”“社交恐惧”“对现实社会的不适应”这些潜意识(不限这一篇),不知道对不对。反正说辞都挺俗的,将就着看吧~~
  再谈趣味。趣味肯定因人而异。那我就以我的角度来谈你这篇小说。别人能忽略的细节你没忽略,而且还变本加厉。在我看来,不忽略是才华的体现,写的生动更需要天分。有一个细节我影响很深,就是写卡车上箱子的标记:“火苗骷髅头和高脚玻璃杯等”这已经不单单是生活经验的提炼了,这种经验相信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都会在写作中重视的。我相信这种写作观念更应该是直觉或本能了。已经不是单纯的艺术自尊了。
  最后,你已经开始考试了吧,就不要上网了!好好考~

邱雷
  有一丝眷恋……但又不那么柔软,更像是试图冲破紧绷着的外壳,却依然被关在迷宫一样的身体里。尽管是变幻了外形的、经过裁剪与重组的,仍然可以归到日常生活的图景中,隐隐的疲惫还借用着焦灼的外衣,努力在一把玩具锁上碰运气。
  我们称之为“生活”的事件序列,尽管在时间上从来都只有单一的向度,却总是能使我们相信(虚构)它的丰富、它的多面与多向、它的回环反复,借助记忆或者对记忆的重构,呈现出一个个隐秘地关联着的,递延的或者交汇的场景,但将它们置于叙事链条上的,在这篇小说里还不完全是现实的逻辑,它包含了欲望、动机、想象……当然了,它们让事件和场景显得色彩斑斓,也让小说对感官的刺激更猛烈持久,尤其是那些或者直接通透的、或者闪转腾挪的、种种花样翻新的意象:话痨腺、充满水的冬瓜、暗和软的巨鲸的胃部。仅仅说它们表达、表现了某种不同的趣味,是远远不够的,这除了是天然的修辞外,还毫不费力地展示了独具品格的心灵是如何与这世界碰撞和摩擦的。
  这几乎是柴柴小说一直以来的特色。
  如果有改变,存在改变,甚至谈论到改变,它都应该是自然发生的——我也相信它是一定会发生的;改变,在这个时候它不是一种需要。具体到现在的“状态”,就必须离开小说去谈,起码不能只顾及小说,日常生活将释放出的力量和它对一个人写作产生的持久的影响,是远高于我们能察觉到的程度的。如果我们在期盼改变的话,就面朝生活好了,它眼看着就要来了。
  高考过去了,考试过后的失重和亢奋也逐渐平缓,还剩下一个漫长、粗砺的暑假慢悠悠地打磨心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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