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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女总是踏着月色款款而来,吹个泡泡,或劈个腿,吧唧着嘴巴走到她定好的位子。我付高价定到她旁边的位子,这样我就可以闻到她的体味。月色女一走,我就取出各种容器,将收集到的体味一一吐出,标出稍高于位子的价格出售。买主很多,也很挑剔,月色女体味的真假从没人置疑,倒是为体味的百分比浓度一直纠缠不休的人出奇得多。我不是诡辩家,也不是演说家,既不能与他们单独争辩,也无法把他们组织起来来场演讲打消他们心头的猜疑。我能做的只是沉默着聆听他们的聒噪。同时搓着手等待手一直摸钱夹不止的少数人。因为我用沉默作生意,所以收入不是很可观。不过用来预定下一天月色女的位子钱是足够了。如果运气好,还能往银行存些钱。以防某天生意垮掉。 《不买女》 不买女什么都不买。买什么呢?什么都有了。没有的,只是换了个样子。她可不上当。这世界到处是陷阱,每一步都要留心。她小声向同伴嘀咕。一个东西,买一种样子的就够了,买很多个样子划不来。那一个东西还弄出很多样子?同伴说。那是为了看。为了不买。不买是种娱乐。好比单纯的性爱。她咬着同伴的耳朵,只怕被人听了去。同伴用吃惊的眼神看她,她就别过脸去,快走几步,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链条女》 链条女把链条缠在身上,想象自己是架什么机器。工作机器,吃饭机器,睡觉机器,做爱机器。她想象自己是其中的一台,同时又是无数台。她常被“唯一”和“全部”困扰。困扰中,她开始她的机器生活。她把那个温暖柔软的自己隐藏起来,藏到冰凉的机器后面。 《徒然女》 徒然女牵着她的徒然草在街上走。行人稀稀落落,橱窗泛着灰白的光。店里的老人盯着橱窗熟睡的人偶打着瞌睡。指间的烟悄悄熄灭自己的火星。他脸上的皱纹渐次隐去,皮肤变得细嫩光滑,身体比例踩着某个节奏的鼓点依次收缩,变小。徒然女看着睡眠如何把一个老人变成婴儿,又如何用梦境的障眼法将这婴儿恸吓,轻抚。睡眠一会儿化作魔鬼的摇篮,一会儿又恢复母亲的怀抱。徒然女看着老婴儿完全受制于梦境的脸,又看看自己身后的徒然草,她牵着它走了。 《精灵女》 雨下到一半,精灵女就睡了。雨水总是带给它们睡眠。总是带给她们睡眠。熟睡中,它们打着女人娇鼾,不时翕动一下腰间的蝶翅,梦里冲撞到什么似地摆一摆被风吹淡的玫瑰色鱼尾。雨水会给它们带去些什么样的梦呢?久远的海洋?两岸架着白色风车的暗红色河流?还是有裂纹的明代瓷瓶?抑或是瓷瓶上方不断滴水的生锈水笼头?涉及管子的梦都幽闭而深远,仿佛心脏被摘掉的人失眠到黎明突然没来由地想到曾深藏于其中的某个女人。不少人就在这一时刻死掉。他们感觉到一种无法承受的可怜。他们甩甩手,一缕烟似地散开了。人们说这些人就是精灵女的前身,他们注定要长出翅膀,哪怕薄如蝶翅,注定抛弃双足换以鱼尾,即便无法重返大海。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太过离奇,刚要走开就又有人说,精灵女是雨水最虔诚的膜拜者。它们最神圣的膜拜仪式就是睡眠。它们用身体接过雨水带来的睡眠,并迅速投身其中。它们做着沟通的梦。梦都与管子相连。依靠一些细桶形的管状的梦,精灵女们跋山涉水四处寻觅海的踪迹。如同一群群焦躁的梦游人。海洋这个终极存在像死亡一样指引着精灵女的行踪,雨水无疑就是最普通又最宏大的暗示。依赖这种暗示,它们平静地在陆地上度过一天一天。飞行并不现实,一旦起飞,燥渴必定会令每个精灵女暴毙途中。因此,雨水带来的暗示一如它带来的睡眠,不再是怂恿和鼓动,它衍化为一种安抚和久违的声声问候。精灵女被永远地搁浅了。蝶翅鱼尾同身体的其它饰物不再有分别,它成为一种累赘的自嘲。可就是现在,精灵女仍在借助梦境这一与世界等大的练兵场不断重复着自己管子状的寻找。
标签女把自己藏在标签后面,不让人发现。人们怎么会主动去试着发现她呢?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始终没有被探索被发现的乐趣,标签女生来就郁郁寡欢。但她还是坚持把自己藏起来。因为一旦暴露,人们将认为她是标签上的一个污点,一小团粘粘的污垢。明眼的商人总是抢先顾客一步将它发现,趁顾客不注意,将它成功地刮入指甲缝。商人的指甲缝里藏满了真正的污垢,标签女在其中窒息得要命,却只能忍受。她只盼着商人早一点做完手意,回家用指甲刀或牙签把她挖出来,使她好受一点,就暗暗祈祷商人的生意好。商人不知道标签女的存在,他的眼里只有标签。他每天都细心审查每一枚标签,并将上面的污垢及时清理。要知道,顾客可都是些标签高手,他们通过一件商品的标签的颜色质地和品牌,就可以决定买或不买。很多顾客还是标签收集者,他们会为一枚标签在你的店里站一个早上,以充分享受标签带给他的审美愉悦。可就是这样的人,也发现不了标签女的存在。标签女渴望被这样的收集者带走,哪怕也把她藏在指甲缝里。她有意使自己现身,可收集者看到的也是一小点污垢。同一点污垢,他和商人的态度却完全相反。他保留它。一如保留美玉上的瑕疵。不过他的重心还是放在标签上,标签女只是一种陪衬。意识到这点,标签女又没趣地把自己藏到标签后面,发誓不再让人发现。 《花椒女》 花椒女喜欢每一棵花椒树,但她只选择一棵用来居住。她像鸟儿一样在上面做窝,打瞌睡。打瞌睡时,眼睛不时被花椒刺扎坏,一坏她就把眼珠挖出来,抛得远远,远得觅食的黑母鸡们必须像乌鸦一样飞起来才能抢到。天微微亮,新眼珠按时长出,花椒女于是又看到了一个比昨天更清晰的世界。清晰对她来说不是好事,她眼里看到的满是刺。一天比一天清晰的刺。这些刺常令她头昏脑胀不能呼吸,但她稍稍清醒就又找一些刺来盯着看。她喜欢它们的尖锐和冷漠,尤其是躲藏在它们身后的温热的血。她喜欢血从身体里涌出的感觉,仿佛怀抱里出走的情人。在爬上这棵花椒树之前,在成为一名花椒女之前,她爱过一个魔鬼。她喜欢他的邪恶和残暴,痴迷他的血腥和淫虐,但这些都没有让她浑然忘我地走到他面前说出梦中重复万千次的情话。她知道她爱他什么。他无所事事的忧伤和睡着时的孩子样。她像个母亲一样疼着他娇纵着他,却没想到在初次云雨之后他会将她一口吞掉。他的身体就像一座监牢,她被长久地囚在里面,被他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他行走时身体的颤动令她昏昏欲睡,她支撑着不让自己睡着。睡着后她都会梦游。梦游让她束手无策。明明知道是在梦游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腿脚,它们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爬上爬下,有时就会爬到他的鼻孔或嗓子眼儿,一个喷嚏或一声咳嗽都会把她弄丢。为了对付睡魔的侵扰,她在他体内种了一片花椒林。她像鸟儿一样在一棵花椒树上做窝,打瞌睡,睡意加重时身旁的花椒刺就会像暴雨一样将她冲刷。她就是要让每一根刺提醒她,他醒着的时候千万不能睡着。她害怕被他的一个喷嚏或一声咳嗽弄丢。 《烟灰女和小说女》 烟灰女伏在烟灰上喃喃自语。玻璃厂的工人用铁锹把成吨的玻璃头花日夜不歇地铲进熔炉。乡村铁匠为城市的教堂打制哥特风格的生铁围栏。牧童用笛声引诱月亮。灰落下来,暖暖的泪水一漾一漾。 小说女是小说的奴隶。她被小说奴役着。小说中的主人公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推辞。他们要她去杀小说中某个怀恨已久的人,她就脱掉衣服跳进小说,潜入那人家中将其杀掉。她出手很快,一直都是有名的杀手。她被不计其数的小说中的人物利用,侦探的奇幻的武侠的情爱的,只要有恨的地方,就有她的身影。事成之后,她用得到的钱去秘密集市买些衣服和果子,然后才跳出小说,回到自己现实中的家。到家后,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衣服缩小了好几个尺码,果子也都像核桃般大,刚吃过没多久的肚皮又开始咕咕地叫,这些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钱袋里的钱倏地少了许多。现实就是这样,总是差小说好大一截。即便这样,她还是喜欢到小说中去赚钱,买衣服,买果子。她爱死那些不同朝代的衣服了。 《睫毛女和回忆女》 睫毛女在睫毛上过着动荡的生活。像我们一样,她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就算偶尔有所察觉,她也认为自己是个幻影。每天她随我们沉沉睡去,像我们一样做着自己的美梦与噩梦。美梦大多是圆的,噩梦是方的。睫毛女常被噩梦尖锐的棱角刺伤,急切地期待一个美梦为她疗伤。美梦却迟迟不来。她在睫毛上的药房买了数十味药,她按照自己的服药经验将它们打乱重组,然后一一服下。如同一个机智的猎手,不久她就捕获了一头美梦。她像疲惫的人泡热水澡似地把自己铺展在美梦的怀抱,与这个以药为饵诱来的怀抱温存良久。醒来时睫毛的主人已经午休了,为庆祝得到的这个小小胜利,睫毛女在睫毛上翻飞跳跃,一如钢琴琴键上灵活的手指。 《口袋女和口罩女》 口袋女生活在城郊的河沟。黑泥沟。她的皮肤呈金黄色,与一种贵重的金属色泽接近,却一文不名。城里剥皮人的走狗遇见她都不斜她一眼,他们更愿意把视线安置在一盆花一只猫身上。口袋女并不自卑,依然着一身金色皮肤在黑河沟编织她的口袋,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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