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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的女朋友们常常会翻开我的手掌心,然后很庄重的对我说,叔叔呀,你一生中应该有两个女人。她们说这话时,大都一脸正经,很有些吉普赛女人的神态。不过,她们手里没有水晶球。多数情况下,我把靠门那只胳膊的肘部,托放在铁制椅子的扶手上,展开手掌任她们去阅读,我却一如既往地用右手点击鼠标,间或,修改一两个出现在文章里不太合适,觉得有些突兀的字符和词组,心想由你们算吧,我儿子肚里那点水我知道,早就给你们交过我的底了。
  这个被三个,或者五个女孩子得出的一致结论,最近被儿子又一轮新女朋友里的某个,给推翻了。那晚上她握住我的手,反复查看过纹理走向后,用肩膀顶了我一下说,喂,你有三个女人。 就算她不用肩头顶我,我也会把视线从电脑里的Word文档界面上移开,转向她。
  我拉住她的手说,走,咱到客厅里去,好好给我算算?
  端起我递给她的一杯凉水,她笑了一下说,呵呵,你还真把我当吉普赛人了!
  我指着她手里托着的杯子说,你就把它当作水晶球吧。儿子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杯子,举过头顶,对着灯光晃动,狡黠地对她眨了眨眼说,就是呀,周遐你看,五颜六色的。
  这么说,你叫周遐?我在沙发的右边坐下后问她,这么说,你看过高楚的手相了?算没算出来他有过几任女朋友? 周遐很自然地坐到沙发的那个角,身子斜靠在左扶手上,还那样笑着说,高老师,小楚也没问过我原来交过几个男朋友啊。
  爸,她在读研。儿子不笑了,手里仍然举着那杯水,表情很凝重。
  哦,这么说……
  是的,高老师,我比小楚大两岁。周遐拉过我的手,问道:还要我算吗?呵呵。
  嗯,吉普赛人的妻子一般都比丈夫大,我觉得那样很好。我看着儿子说。
  她是学历史的。儿子把水放到我的右手上,用他的膝盖碰了碰我的膝盖,挤着坐在我原先的位置后又说,在文物所工作。
  我的左手被儿子新任女朋友捏着,右手持着那个胖肚子的凉水杯,端端正正坐在中间,对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点点头说,嗯,很好,很好。 周遐说,老师。她从我的胸前探过身,伸出另一只手,接过我右手的杯子,放在我的左手掌心里说,我叫你老师行吗?
  我说很好,很好嘛。我感到手心里的杯子,和手背上周遐手掌心的温度差不多,凉凉的。
  我能感觉到儿子不同以往的态度。平时他不这样。他不会把我置放在一个平衡的支点上,就像现在让在我坐在沙发的最中间一样。一般他会趁女朋友不太注意时,用很轻淡的口吻,低声对我说,爸,她是社会上的人。
  我当然明白儿子的意思:“社会上的人”,比较复杂,不会对她负什么责的。 这次不一样了,儿子把我“置放”在最中心的位置上,已经说明他的倾向了。
  我拍了拍周遐仍然托着我的手背,说,很好啊。
  不过,小遐。我把杯子又还给儿子,说,小遐,我对吉普赛人不太感兴趣,同学们爱听我讲近现代当代史。
  周遐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把身子靠在他的肩上,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笑着说,老师,那正是我的弱项。我想旁修社会学。
  很好呀,社会上的人很值得研究嘛。我站起来,也向儿子眨了眨眼,对他说,不见得所有“社会上的人”都很复杂嘛。
  儿子这回却很憨厚的笑了,没再说话。


  八月二日,我接到本家堂兄的一个电话,让我非回老家一趟不可。堂兄说,如果再不回去的话,他至少要纠集五至七人直取长安,就是绑架,也得把我弄回去。他说,高某人,可别说我这是在要胁你。他质问我:你把你的两个老婆一个儿子,都打发回来过,为什么偏偏你就不能回来呢?我们什么地方把你得罪了?啊?三十几年前,咱们还都小,不懂事,二十几年前你说要上大学,要找媳妇,要生儿子,十几年前,你说要带学生,要搞研究,忙。对,你忙,就你忙,我们都是闲人?好好好,你不回来,我们去西安看你。可你不能老这样啊。你知道别人背后怎说你吗?你让我们又怎给别人解释嘛!高某人,我给你说,这次你非得给我们说个理由不可! 二十多年来,我面对过无数次类如这样的质问、谴责。我理解堂兄堂妹们的责难,我理解老家众多亲友的质疑。
  三十八年前,也就是一九六八年八月的一天,随父母离开陕北老家后,我们几经辗转,跑遍大西北,最后落脚西安古城。
  其间,在新疆阿尔泰山谷,在额尔齐斯河畔向阳处,母亲和我,还有一位蒙古族老额娘,我们一起把父亲的骨头,埋葬在长满红桦树,朝向东方的一面缓坡上。对此的追忆,我觉得唯一能给父亲当做墓碑的标记,就是那位老额娘系在红桦树杆上的哈达,而对于镶嵌在阿尔泰大山中的有色金属矿,记忆如同嶙峋的山石,和一些灰色的矿渣。这期间,我又在青海湖倒淌河的源头,在静谧的日月山脚下,在黄泥流淌的水电站大坝边的沙丘边,我娶了当地一个艄工的女儿。我有了儿子。稍后,我和我的第一个妻子,抱着几个月大的高楚,用黄沙做了一个新月型的符号,覆盖了母亲,连同她宽阔的额头。那是一九八一年的秋天。 一九九一年初,就任西安某大学教研处副主任的的职务后,我带着十岁的儿子,离开了龙阳峡水电站。走前,我征求了岳父的意见。他说,住了一辈子,我离不开这一疙蛋黄泥水了。我说,你那个羊皮筏子早就不能渡人了。他死活不肯跟我去西安。岳父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条帚,低声说,反正我不跟你去,住不惯大城市。此前,我不止一次和妻子商讨过这件事。她没怎么想就回答我说,你跟咱爸说去,他去,我就去,他不去,你说我能把一个孤老汉丢在这里吗? 我老家的堂兄不知道,二十几年来,我跑遍了全国各地很多的地方,还远赴欧美作过学术交流,唯独有三个地方没再回去过:额尔齐斯河、龙阳峡、我北方的老家。
  他们当然有很多条理由责备我。比如我不该忘掉发小,比如我不该对健在的父辈、祖父辈们没尽孝道,我不该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老同学们的盛情邀请。的确,我不应该忘记家乡的黄土。不过,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应对这些责备:我的双亲,他们也没有回去过,连骨头都没能埋进养育他们的那片黄土啊。对于堂兄的质问,我没觉得应该心虚到唯唯诺诺。我不太据理力争,一般情况下,在他们发完一通牢骚后,我仍然心平气和地请他们逐一代问长辈们好。我还会在每年的年底,在春节临近的那段日子里,根据不同的辈份,托人捎回去一些当时很紧俏的衣帽、食品之类的物资。二十几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最近这几年情况发生了变化,我时常能收到家乡的一些土特产,比如小米红枣这些。每当家乡来人把这些东西当面交给我时,我们都能够很客气,很宽容地相互寒喧一番,有几个还常常能喝到满脸通红,动辄为儿时的一件小事争执起来。一番感慨之后,我得到的赞扬,远比责备要多得多。可能在信上,或者是电话里,更容易让堂兄们能够仗义执言吧。 我想,这次大概非回去不可了。
  堂兄告诉我,我家那个残破的小院,由县建设局牵头,会同其它几个部门,将在两个月内,连同四邻八舍一起,全部拆除后统一规划。堂兄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就连我们也认为,早该那样做了,你说,咱们那道石坡,那些一二百年的破窑烂房子,还不该一炮把它们炸掉吗?


  周遐的意见很简单,她也认为我该回去了。她说,老师,高楚给我说过,说他情愿去青海,也不想回老家,说那些伯伯婶婶问到你的情况时,他都不知怎回答,难堪的很。对此,我的感觉是,周遐是不是也想跟我们一起回去呢?
  有这个可能。前些天,她曾透露过文物所的一些考古信息,其中,好像有一个课题是关于蒙古文化对同期其他几个民族的文化,比如伊斯兰文化以及儒家文化的影响。周遐说起过,说她很崇拜成吉思汗,崇拜他崇尚自然的冒险精神,和勇敢无畏的民族性格。
  此前,我曾接触过这方面最新的一些资料。我注意到,有学者在近期发表过这个主题的文章,其内涵,与周遐所阐述的观点基本相同。如果周遐也对这个课题感兴趣的话,那么,离我老家不到一百公里的那片沙漠里,就埋葬着触动、催生、促成这个文化的人。 有这个可能,周遐想去拜访埋葬在那片沙海里的人,拜访她崇拜的成吉思汗。那是顺路的一件事情。
  星期天下午小楚没有坐在我的左边。他去超市买大虾去了。走前他说,周遐你等着,我挑几只最大的,活蹦乱跳,和你一样透明的回来。
  小楚走后,周遐又用肩膀顶了我一下说,老师,那天是我临时加上去的。
  我起身打开电视,坐回去后问她,你临时加什么了?
  周遐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像你这个年龄的男人,一生中遇到的女人,我觉得不止两个。那晚上我临时决定多给你凑一个。老师,我没有加错吧? 哈。我往左手边挪了挪,尽可能的使我的身体倾斜在扶手上,然后对她说,怎么可能嘛。
  怎么不可能?周遐也把后背靠在她那边的扶手上,将身体调整成很舒服,还能与我面对面的姿势,问我,怎么就不可能了?
  大概是见我好半天看着电视没回答问题,周遐站起来到了一杯凉水,递给我又说,你家高楚可都全给我说过了。我说他到底给你说啥了,我倒想听听。周遐说,他说你和阿姨,噢,就是高楚他妈一直没办过离婚手续。我说,是啊,是没办过呀,可我也没再办过结婚证呀! 哈哈,周遐从那边沙发扶手上一下弹起来,站在我面前,笑着说,老师,可你却和西安的这位大姐……周遐迟疑了一下。我想,她是要把“同居”这个词绕过去吧。接着周遐又说,你们却在一起住了五六年!我说,是啊,这事没人不知道,几个校长,还有教委的领导都知道,就连我的学生们也知道啊。怎么了,周遐?
  哈,哈哈。周遐笑着又坐回原位了。过了好一阵才说,老师,反倒让你把我给问住了。哈。
  我说,本来嘛。
  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英国电影,名字好像叫《速食店女孩》。看了开头一些片断,基本上就能判定,是个关于老少恋的故事。 周遐说,老师,假如我还能见到她的话,你说我叫她大姐好,还是阿姨好呢?
  我把电视调换了一个台,是广告:三个女人挤着坐在一起,很亲密很贴身。一个说她二十岁,一个说她三十岁,另一个我觉得长相很受看,说她四十岁。
  我说,小遐,随你叫。
  我心想,周遐,你也没叫过我叔叔啊。
  高楚适时地提着一包透明如周遐的大虾回来了。
  高楚说,爸呀,你俩说话吧,今晚的饭菜由我来提供,准保二位满意。
  这小子有眼力,能够在一大堆接触过的女孩子里,过滤、筛选、鉴别出最出色的那一个。我觉得高楚秉承了我的遗传基因。
  我就具有这样的能力。高楚的母亲,我远在黄河源头的妻子就是个好女人。一年前离开我,一直默许作我五六年非法律认可的妻子,一直受家人责难的那个女人也是。 周遐说我一生中有三个女人,非要再给我“凑”一个不可。
  我觉得喜欢上周遐这孩子了。我有很多个理由喜欢她,不仅仅以儿子女朋友,未来儿媳妇的名誉。在众多的,也是一大堆的道德准则里,我随便找出一款条例,比如周遐对学业的勤奋,她貌似老成,根本是青春赠与她的无畏,还有她像活虾一样的透明。等等这些。很多个这样的法则,随手拣来一个,就足以支持我喜欢她的理由。我也像儿子那样,将那个杯子举平,透过电视屏幕,观赏里面五种,或者七种颜色的晃动。 我对很安静地看着我和电视的周遐说,与吉普赛女人开郎、奔放的性格成反比,蒙古人的妻子,却能在一片沙漠或者草原上,承受着命运赋与她们的沉默。
  哈。老师,这么说,你同意带我回你老家去了?周遐又弹起来,跑进厨房了。
  这个女子她太聪明了。
  我决定回老家去,带着儿子,还有她的女朋友,我的学生周遐。



  该怎样描述老家的小院呢?先从它的残破,它的颓废,它的败落说起?还是由三十几年前的温馨、欢乐、喧闹说起?不管从哪个结点切入,我知道,终将会扯动我最连心的一根神经。 回想一九六八年的八月,并没让我感到比其它年份炎热。我家对面山坡上的中学,那段时间常常人声鼎沸,间或还有一半响枪声划过天空。
  也正是这个缘故,那些天,父母不允许我独自离开小院。实际上,他们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限定。我不太敢拉开大门上那根横插着的木栓,探头探脑地把半个身子,暴露给可能迎面袭来的铅弹。我家小院的地势很高啊,谁能保证那些热血涌进头颅,比我大五六岁的学生们,用来震摄对方灵魂的枪管不会稍微偏低一下?比我大四岁的本家堂兄就不一样了。他敢。他什么都敢,敢说,敢干,敢造反。因此,他也就常常被伯父“押解”回家,圈在一孔窑洞里,早、中、晚三餐,由我的伯母,站在门外一个很大的凳子上,从高处的一个窗格中,递进去他的口粮。不这样不行。不这样,我的堂兄就是那些武斗某派别里,一名凶猛而枭勇的中坚。他家在我左邻,是个住着很多户人家的大院。那里面,好像足有一个加强排兵力那么多的人。别说现在让我回忆,就是当初,我也不能够准确地计算出,堂兄那个大而方正的砖院里,那些各自占踞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个方位的窑洞里,到底装进去了多少个人。五十三,或者五十五个? 还有一个原因,使我能够在父母上班后的寂静中,独守一片小院一样大的天空。我家的右邻也是个独家小院,比我家略小一点。邻家大叔和大婶很有修养,做人也很厚道。当然,我的父母也是。我举一个例子,就能说明两家和谐平近的邻里关系。在初夏六月的树荫下,根据两个多月耐心细致的观察,我可以准确地辨别出那个枝头的杏子黄透了,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摇进挑在竹杆上的小篮子里。我右邻的大婶,早在几年前,就站在一个很小的凳子上,在隔住两家的院墙上探过来半个身子,对我母亲说,我不跑来跑去了,这样吧,伸过院墙那一半树枝上的杏,就归你家儿子所有了。我们的家庭有太多个相近、相似,或者说根本就相同的内容:父母们都在县城的一些单位里工作;父母们都没能让我们看到他们相互间,有过很大动静的吵架;而我们恰好又都是独生子女。不同的是,我得把她叫姐姐:我十二岁,她十四岁。我们就在父母们上班的时间里,在“停课闹革命”的那些天里,翻过院墙,坐在杏树或者葡萄树下,不去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地喧腾热烈。 比我家小院略小一点的原因,是她家没有后院。大多数情况下,是她踩着我的肩,进到我家的小院里来。除过我俩,还有一个人也常进到我们的后院来。我的堂兄。他不用踩谁的肩,可以在任何他想来的时候,从东南西北随便一个方向,扒住一块砖,或着干催直接跃下来。伯父森严壁垒的防护,对于堂兄来说,如同圈羊用的木栅栏。堂兄能在那孔窑洞里,很老实的让伯母从外面递上两三天饭,多数情况下,大概是他在外面闯下什么祸了。要不,就是他想安静地歇息几天,呆在里面酝酿下一次大祸的来临。每次堂兄从窑顶上下来,突然出现在我和她面前时,我就觉得,这个后院他比我熟,好像是他的不是我们的,好像我们没有秘密他有。尽管这样,尽管他胆子比我大,我也不太害怕他。冲突并不常常发生,除过他时不时地,想掀开她的衣襟,朝里,朝上窥视以外。这时,非但我不会怕他,还能无所畏惧地往他屁股上狠狠跺几脚,直至他松开那只手。虽然那时她仍然还在笑,但我能感到她向我投过来的目光,里面含有乞求的哀怨。 老家的后院,很小,没有窑洞,也没有房子,靠她家窑背后那边墙跟底下,长了一些草,还有一排大丽花。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后院。
  “把你的儿女放在椅子上,如果她的脚尖能够触及泥土,那么,就大可出嫁了。”在开往北方的列车里,我正好看到这个句子,并随口将它读出声。
  老师,他们就是那样的。周遐坐在对面说。她说,吉普赛人就是那样对待女孩子的。
  我临窗而坐,端着一杯凉水。望着车外稀疏的绿色,看着一片片灰褐色的山峦渐次而来又倏忽而过,紧接着,还是渐次而来的一片片灰褐色以及连绵不断的灰褐色,在车轮铿锵有力的节奏声中,一再重复着北方山野的荒芜与贫瘠。 小楚一脸睡相,从铺位上跳下来,揉着眼取了条毛巾,蹭着我的腿走过去时说,爸,你怎把这个杯子也带上了?
  周遐问我,老师,这就是蒙古人牧过马的土地吗?
  我说不是,他们的沙子还在北面。
  哦,我想也是,这么多的沟沟梁梁,成吉思汗的马蹄跨不过去呀,他应该拥有更辽阔的草原。周遐说,哪像这些绵土,踏上去后冒起一大片黄尘。
  我说是,这是我生活的土地,属于我。
  我往杯子里续了一些矿泉水,端起来举在车窗前,期望里面还能看到五颜六色。 周遐说,还是黄的,更黄了,老师你再看也是黄的。
  我说,是呀,小遐,再黄它也是我的。
  小楚洗完脸后,说他的肚子被晃了一夜的火车早就给晃空了,饿极了。周遐说她也饿了,问我去不去餐车。我说不饿,我一点也不饿。小楚拥着周遐,挤过洗脸喝水的人群,去那头的车箱里吃饭去了。
  吃完饭回来后,他俩一脸兴奋。爬上铺位乱七八糟翻找了好半天,好像要举行一个什么仪式一样。
  我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牛奶以后?
  周遐说,老师,我来对了,我们坐的这躺火车是最新的高科技列车。 我说,这我知道,你俩也知道呀,全国人民都知道啊。
  周遐跳下来,用肩头顶了我一下说,有浴室你不知道吧?说完他俩拉起手又朝那头跑去了。
  周遐回过头高声说,老师,还有双人池。
  我估计车箱里的人都听到这句话了。
  这事我真不知道。
  我也打开包找了半天,取出一条内裤,问下铺对面那个打了一晚上呼噜的男人说,你不想去洗洗漱漱?



  据我所知,堂兄是第一个在小县城里富裕起来的人。这全完得益与他的敢说敢干。他还有把事情干成功的勇气。伴随着这种勇气,他一路凯旋,几乎可以说他登上某个塔尖了。用社会学的眼光看堂兄,其实很简单:他的思维指向简单明确。当然,如果把这几个字拓展开,其内涵之深,覆盖面之广,我堂兄不可能在短时间理解这个论断,把他致富期间的全部时间用上也不能。这是我的事。具体落实到堂兄的头上,是很直白的行动,就是怎样做才能致富。他做到了,做的很好。他始终把持着这种明确的指向,在全县,好像有人还说是全市,建设了一个非常允余的富裕空间。 九二年底,我们兄弟相隔二十四年后,在西安见面了。记得当时我没有把头天晚上酝酿好的情绪流露出来,他好像也没有。我们连手都没拉一下。面对面坐在小饭馆的桌子上,喝过半瓶酒后,他有些压不住了,明显在激动中夹杂进去很多埋怨。我没那样,头天晚上的感觉一点也找不到了。我觉得那酒再喝下去更会没滋味儿。记得我逮了个空子,对他说,哥,给我留个地址吧,明儿我去找你。他头也没抬,喝了口酒说,这就没话了,想走?我说不是,哥,今儿我有事。他说不行,今儿你走不成,说啥也走不成。我说,那好吧,咱俩把这酒喝完。他说那当然。 一瓶酒喝完,我俩就抱在一起了。

  堂兄告诉我,七八年就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扣子,后来卖服装,卖布,什么赚钱卖什么。我说那好呀,以后进货你就别下来了,让人捎个话,我替你办。他说,不行,忙你肯定要帮,可我还得下来。堂兄认为,我不了解老家人现阶段吃喝拉撒睡的品味。我看过他递给我的名片。正面还倒罢了,说得过去,县城文屏山上的魁星阁,让堂兄堂而皇之地给影印上去了。背面就不好说了。我把名片还给他说,哥,我把电话记下啦。随后我问他,我说,你那上面的广告就差一样东西没搞上去了。他醉眼朦胧,想了好半天,有些疑惑地问我,不会吧?我写的种类挺齐的呀。我说,军火。此后,一年内堂兄至少来西安一次。有时他找我,有时,办好货后,打个电话说没事就回去了啊。
  给堂兄帮忙的一些间隙里,九八年底,认识了我的第二个妻子。她也是个摆小摊卖布的,那年她二十二岁。 周遐说我们没办过结婚证,那意思是不能算作妻子。我不那样看,我认为算。
  火车还没停稳,我们就看到一排人站在月台上,有几个双手朝前操着,几个背着手。
  我用下巴点了点中间那个胖肚子,对周遐说,看到没?小遐,这趟你还真没白来。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都很复杂吧?周遐狡黠的对我笑了笑,说,这可是老师你说的呀。她把那个杯子收好,装进手袋,拉起小楚就下车了。
  我觉得周遐好像经过一个夜晚的奔驶,在清晨被黄土的明亮唤醒后,忽然间明白了一些道理。
  按我们课题组有关社会学的某个解释,我,儿子,周遐,我们三人走出车门,踏上站台后,就算是“撞”破了一个“气泡”,进入了另外一个,暂且不能确定归属的空间。尽管这里面曾经有过“我”的存在。 我们三人,不,准确的说就我一人,正在验证这个论断。我意识到,这个理论的基础平台是成立的。
  事实上,周遐比我更引人瞩目。堂兄周围那几个人,有多一半围着她和小楚往出走,另一小半也有些迟疑,好像吃不准去向。站台上原先仅有的一个“气泡”,因周遐的出现,被切割成若干个了,有些松散,但总体上还是聚在一起的,就像从身上冲进浴盆里的洗浴液一样,汇成一团泡沫,朝向出水口流去。 还在西安时,我就考虑过回去以后住到那里合适的问题。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我潜伏已久的一个意识强烈地否决了:我们没有选择,非住进堂兄很多幢楼房里的某一栋不可。我没打算给堂兄开那个口,让他把我家的小院略微收拾一下,那怕让我住上三天,最多五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的堂兄说过,我家的小院,还有左邻右舍,正准备被“一炮”或者“几炮”给炸掉。我隐约觉得,点燃那根导火索的那个人,不知让堂兄在肚子里反来复去猜了多少次“单双”。不知他把我算“单”还是“双”。
  是不是他已经把炸药埋进土中了?是不是按石坡上每家每户所需的当量,把那些黄色的药粉分配给我的邻里乡亲们了? 我也觉得那道石坡早该换个样子了,彻底地换个样子了,翻天覆地地换个样子了。包括我家的小院。还有小院里的后院。
  在堂兄家舒适的二楼安顿好后,周遐坐在沙发里,大约一个多小时没说话。周遐不会有多少疲倦,这个我知道。昨夜,她和小楚各自占据一个上铺,在他俩不算小的“气泡”里,在火车轮子碾过由绿慢慢变黄的土地上,稳稳当当地睡了一个晚上。何况,他们还在双人间的大池子里,泡了一早上的澡。她很有可能在想成吉思汗的事情。她很有可能埋进小牛皮沙发里这样想:这就是成吉思汗坐过的马鞍子?



  堂兄对我说,你放心。你根本不要去怀疑咱高家人脉管里头的血性。我给你这样说吧,这个世上,谁的钱我都能赚,我也敢赚,可我就是不赚咱石坡上的钱。老弟弟你放心,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知道啊。
  堂兄一言九鼎这句话去年就对我说过。我丝毫没有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那道石坡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吗?
  周遐这回不拉小楚的手了。她走在我身后,几乎半推着我走上那道石坡。
  我没老到需要一个女孩子在背后推着走。只是我走的太慢。
  它没变。这道石坡一点也没变。
  这道750米长的石坡,全由白石块铺就。其中,最陡的那段,就是拐弯时,那个青砖砌成的人行过洞稍下那段,大约有十几米的样子,是用一些比较小的石片,一片一片竖着茬起来的。防滑。我完全可以和三十八年前,这道坡两边的建筑,一一对照起来:自坡底起,至我家小院大门里的影壁终,其间,总共路过三十一个大门;三个路边的茅坑,其中一个在不太高的挡墙上,放了一块一面是浅红色,一面是白色的石头,有人进去时,就把红面亮出来;五根电杆,原来是底部浸过沥青的水杉,现为水泥杆,两根上面有路灯三根没有;两家小卖店,靠坡底那家兼卖香火、烛炬、花圈、纸活。我注意到,兼卖纸活的小店里,仅仅比原来多了一些内容:纸糊的二层楼房、写着“真皮”两个字的沙发、TCR牌彩电、奔驶牌小汽车,童男童女从前就有,长得还是三十八年前的样子。童女与童男的区别仅仅是长辫子、红脸蛋。它们都没变。
  其间,在周遐身后推行的过程中,我有过好几次停顿。这几次驻脚分别停在:青砖过洞,那上面我记不清由谁题写过四个不算大的字,“缘源悠长”,这个洞既是人路,也是水路;第十九个大门边的院墙下,我站在堂兄肩头上掏麻雀蛋时,掉下去的砖块砸破过他的前额;我右邻家的大门;我家小院的大门。
  周遐站在小院当中,似站在一片绿荫下面。那个位置,很久以前,架起过一树葡萄。那上面的果实,至少有一半,被我从浅红起,一直到深紫的季节,双手捧着送给右邻的乌云姐姐。周遐站在浅红的季节里,对我说,老师,我不觉得这个院子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明它继续存在下去。
  小楚背着我捅了她一把,被我看到了。
  我走进后院。小草们还在,比以前的面积大了许多,几乎占领了后院的全部。大丽花没有了,大概早就枯死了,可能比葡萄树还早。杏树还在,只是很老了。能看出来,有些枝杆不长叶子,已经变成灰褐色了。很少的一些绿叶,稀稀疏疏地,遮不住后院的半边天。
  我不知道,这些年里,有没有过杏子在枝头成熟。 小楚找了个什么东西,垫在窑背后的台子上,和周遐上到窑顶,四处观望去了。
  和吉普赛女孩子们一样,在这个后院里,十二岁前乌云也出嫁过,并且不止一次。当然,我们那是“过家家”。是玩。是一种儿童游戏。至今,每当星期天或偶数日子里,遇到一长串迎亲的车队,漂亮地驶过大街时,我就会想起在那些日子里,这个具有民族底蕴的“过家家”游戏。回想起来,每次,我们都能很虔诚地对待这个游戏。我赤着膀子,将上衣蒙在乌云的头上,每次都那样。接下来才是别的内容。一般会在揭开乌云的“盖头”后,我们根据事选拟好的“过日子”程序,视其要求,分别担任主角和助手。比如“种菜”时,我就会挑着一付用铁皮罐头盒做成的水桶,在我家窑背后蓄雨的大瓮里,盛满有些发绿的水,小心翼翼地挑到草地里。这时,乌云就是助手,手里握着一个折断了的小勺子,一下一下地将“桶”里的水,浇洒在小草们的身上。而当摘下大丽花朵的时候,我就变成助手了,笨拙地听从乌云的指挥。她会交待我,必须轻轻地捏住花茎,别把另外的一朵也给弄破啊。 如果周遐“三个女人”的结论能够成立的话,那么,第一个,就非应该是乌云不可。
  我不认为“过家家”这个游戏没文化。和我同一课题组的几位学者,他们不这样看。他们如下的阐述,我不会同意的:贫困淹没精神后,一种极度无奈、及其低级、非常枯燥、毫无效应的生理需求。因为我了解,北方那片贫瘠的黄土,一场春雨,一场大雪,胜过任何一种精神上的剖析。我们这些学者的文化补救,远远处在干旱、沙尘、颗粒无收之后。我认为,当时和她一起“过家家”,与祖辈们在这块黄土上“过日子”几近相同,足以让我们倘佯在一个欢愉的世界里。 我倒是同意他们几个的另一题解。他们这样描述“过日子”这个词句:太阳、时间、土地、粮食、一部分意识形态敏锐的人、一部分不太注重或者跟本不理睬“意识”这东西,光想把“日子”过好的人。 儿子和他的朋友们,在电脑里与地球上任意一个区域的人们,一起游戏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因为我对儿时的感概,而大为嗤之以鼻。听完“过家家”的内容简介后,他们一般会相视片刻,很夸张地叫一声,大声笑着说,叔叔你早恋啊。我当然明白他们善意的讥讽。但我会在心里说,孩子,不是那样的,那时候我很幸福。十分幸福。
  小楚在窑顶低声叫我,用很隐蔽的动作向我招手。走过去后,他说,爸,我乌云姑姑还那样在院子里坐着。
  他跳下来后问我,过去看看吧。爸?
  我别无选择。
  我对小楚说,让周遐也跟着去吧。
  大叔和大婶很老了。他们听到小楚在大门外的叫门声,大概猜到我也回来了。
  大叔仍然堆着一脸笑容,问候过几句就不太说话了。大婶把很多提前准备好的一些吃的东西,摆了一桌子后,拉着我的手坐在身边,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我了。她说我没变,还那样,细眉细眼的,就是额头比以前大了。我说,大婶啊,我的头发都快要掉光了。她坚持说不是,说我的额头长大了,要不怎能当教授呢。
  我觉得,没有多大变化的应该是院子里的乌云。她不会这样看我的额头。她坐在我更换过好几次的轮椅里,和三十八年前的笑容一模一样。
  我对周遐说,看到没有,你眼前这位阿姨,就是蒙古女人。 周遐问我,阿姨是先天性智障?
  我说不是,是后天的。
  我知道周遐对这个问题会很感性趣。她不会主动问我。她一定会感觉到,这位阿姨的故事与我有关。
  我把乌云垂散在额头上的头发缕了缕,揽在她的项后,对周遐,还有小楚说,是我把她弄成这现在个样子的。
  周遐哦了声,拉住小楚的手,靠在他的肩头,一脸肃然地看着我。
  我推着乌云走到那棵将要死去的老杏树底下,对紧跟在身后的他俩说,看到没有?院子那边?
  我家后院西北墙角下那块大石板?是的,就是它。
  我想把乌云也扶起来,让她也看看那块石板。乌云双手紧紧握着轮椅的扶手,喉咙里呜呜地吼叫着,很低沉,很激烈。 我放弃了。乌云站不起来。她心里永远有个站不起来的姿势。
  我对周遐和小楚说,那下面是个地窖,过冬时储存萝卜白菜的地窖。就在那里面。



  “过家家”的日子,持续至大约在我九岁还是十岁的一个夏天。有一天,乌云忽然把我拉下的“盖头”,复而又蒙上去说,以后不玩了。现在回忆那个短暂的片刻,我确定当时乌云是红着脸那样说的。以后我们就玩别的了,像踢键子,翻羊骨,拍三角这些。我最喜欢和乌云拍三角。轮到乌云拍时,她会很投入地一会蹲下去,一会站起来,选择她认为合适的朝向,而后,或轻或重地,用手掌带到地面上的风,掀翻那个香烟盒折叠成的三角。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能体会到,乌云为什么不能再继续“过家家”的游戏了。我在她蹲下去后,从衣领里,找到了乌云脸红的原因。 在我家的小院里,没有几个可以隐蔽的角落,让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偶尔有过几次,没等到对方说“藏好了”,就基本上结束了推测、侦察、捕捉的过程。
  对面中学的“文攻”,一夜之间,就被市里来的一个叫“红总司”的战斗集团,用为数不多的几支枪,和几十枚半自动步枪子弹,升级成流血死人的“武斗”。
  一九六八年八月的一天,我和乌云正在玩“捉迷藏”。听到中学那边枪声大起。过了一阵,枪声不响了,人声忽然间鼎沸起来了。好像有很多人的样子。有一股“逃窜”的人,攀越过堂兄家的窑顶,又跳到我家的窑顶,然后,踩着西院墙,在我俩的头顶上空,跃至后面的土坡上,朝山里那个方向跑去。 我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事。堂兄对我说起过。他说,“红总司”那帮人厉害得很,全市最牛比的武器,都被他们控制着,想什么时间用都成。堂兄还说,那帮人没男没女,走到什么地方,统统睡一个大炕。堂兄说过瘾的很啊,说他也想参加那个组织,人家不要。
  我把乌云藏进地窖里,盖好石板,在外面对他说,别出声啊,除非我让你出来。大约一个小时后,后院这面的动静不太大了。我正准备掀开石板放乌云出来时,前院乱糟糟地进来很多人。我走出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能看出来,父母亲的双手,虽然没有被绑到背后,那几管枪上的刺刀尖,却紧紧地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那些人让我们赶快收拾东西走人。他们说,这里已经是红通通的天下了,容不得你们这些人兴风作浪了。
  在父母亲收拾行李时,我觉得脖子后面也好像有一把刺刀,冷嗖嗖地。
  我把乌云彻底忘却在后院的地窖里了。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小院。
  等我想起乌云还蹲在地窖里时,是两天以后。那天,我随父母,还有一大卡车人,正颠簸在一个叫阳雀畔的路上。父亲低声对我说,这是劳教农场啊,孩子。我把乌云的事对父亲说了。父亲垂下头,过了好一会才说,听天由命吧,我们的命还不知道被谁捏在手里呢。
  一年多后,等我的父母有了通信自由,在矿区一间灰暗的房子里,我才得知,乌云还活着。再后来,我又得知,乌云是被堂兄救出地窖的。
  九二年底,在堂兄的口中,我得知了乌云被救的详细过程。就是我们喝完一瓶酒,抱在一起流泪的时候。
  回想起来,我觉得在去阳雀畔的大卡车上,就想起过堂兄。我认为他会把乌云救出地窖的。 那天堂兄酒后抱住我说,她疯了,乌云她疯了,不管看到谁,一句话也不说,连她父母都一样。他说,大叔他们找了两天后,他才知道这个事。当时他跟着“红总司”的人,去临县转了两天,回去后一看那情况,就想到那个地窖了。堂兄说,你俩常常有一人躲在里面“捉迷藏”,我在窑顶看得一清二楚。
  九二年那天,我们又要了第二瓶酒。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没吐前,堂兄说,你不知啊,你真的不知道啊。我说,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他说你明白个屁。我说你知道个屁。堂兄把身边的椅子一脚踢开,拉住我的领子说,你你你,你跟我走。我翻手攥住他的腕子说,不跟你去,我哪儿也不去。 吐完后,堂兄双手蒙住脸,低声说,来西安时,我把你大嫂也带下来了。
  我让服务员取了两瓶冰镇汽水,递给他一瓶说,喝吧。
  我想,不用看也知道,大嫂身上肯定有不少地方像乌云。
  堂兄抱住头说,我欠乌云的,我要还债。



  周遐和小楚没用一天的时间,就从沙漠边上打了来回。在堂兄家的大院里,周遐对那几个精壮的“同行”们说,回去吧,到你们老板家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上楼时,她低声对我说,不至于吧?就我和小楚两人,大伯让两辆越野吉普跟着,太夸张了吧?
  我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周遐说她临时改主意,没去成吉思汗陵。我说,小遐,还有什么想改的,一并说来。小楚站在一旁笑着说,爸呀,我真服你们了,服透了。我说,儿子,你服我们什么了,不仿也一并说来。他们都笑了。小楚坐进沙发里,把周遐搂进怀中,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然后对我说,爸,你专攻现代学,可装了一肚子古朽。小楚又把周遐亲了一下。这下他亲的是周遐的额头。然后才对我说,周遐呢,学的是历史,却一脑门子现代。 我说,你俩现在的行为是“后现代”。做了一个要走的姿势,我又说,我看还是离开的好,接下来,该是“行为艺术”了吧?我老人家可不太想看。 周遐从小楚的怀里钻出来,笑着说老师别走,我真有事。她给我到了杯凉水,端在手中,不递给我,好像让我猜谜语一样,歪着头,一副挑衅的样子。
  小楚把身子全部托付给后靠背,双手枕在脑后。那意思我明白极了:别问我,我不管,你俩的事,我看笑话。
  哈。我说,哈哈,小遐你把杯子举高点。对对对,再朝这边点。好,别动,就那样对着太阳。
  小遐我对你说,别以为就“你们”吉普赛女人会算命。我把小遐的手抻住,让杯子里的水晃动起来,扫了一眼小楚说,我也能看懂水晶球。
  这次换我托周遐的手背了。和第一次的感觉一样,凉凉快快的。 你们去“白城子”了。我说。
  周遐还没把杯子递给我。她把身子斜靠在阳台门上,脸上的挑衅更历害了。她说,老师,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哦。我从她手里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说,小遐,大夏国的女人我知之甚少。
  我知道。周遐说,信誉。
  我当然了解周遐所说的“信誉”问题。这是个传说。一千六百多年前,赫连勃勃在水草茂盛的无定河边,修建了“统万城”,高枕无忧地作起了大夏国的皇帝。他的姐姐见他整天无所事事,就派人暗中修了一条八百里长的“通兵洞”,直抵延安。修好后对赫说,我去延安了,敌人来了你就敲钟,二日内我的兵就能来帮你。赫皇帝不太相信姐姐的承诺,她走后不久就敲钟玩,结果,第三日清早,大批军马围住赫,说听凭他调谴。后来,魏国围困大夏时,赫连勃勃又去敲钟。 我感到周遐的眼睛比西安那时候好看多了。好像多了一层眼皮。她的瞳仁,在陕北这块灰褐色土地的陪衬下,显得明亮生动,活力四射。
  周遐说,姐姐不相信皇帝了,没有给他派兵,赫连勃勃就被魏国俘虏了。她回到小楚身边,坐在沙法扶手上,不说话了。
  哈哈,小楚又把周遐搂进怀里,对我说,爸,我爱这个身处边缘地带的女人。
  我也走过去,走到小楚的身边,一手放在小楚肩头上,一手抚摸着周遐头顶的黑发,对他俩说,不要小看咱家这块黄土,它养人,养好女人。 就因为这块黄土和沙漠接壤?周遐搂住小楚的脖子,眨着双眼皮问我,是个边缘地带?
  哈哈,小楚又把周遐搂进怀里,对我说,爸,我爱这个身处边缘地带的女人。
  我问了小楚一个问题。有关“微积风”的问题。小楚更正我说,爸,那是“微积分”。我的问题是:200米除以1毫米2等于多少?
  小楚哈地笑了,说爸呀,不至于吧?虽说你是文科我是理科,也不能这样啊?这那是微积分,不就一小学二年级的算数题嘛。
  周遐倒没流露出过多的惊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心想,嗨,儿子你别牛,还是我们这些搞“社科”的看问题复杂,你看人家周遐。我说,小楚别贫,结果倒底是多少呀?
  166666.66无穷尽,小楚说,换成语言阐述,就是一十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点六六。爸,这个答案你该满意了吧?
  周遐好像有些明白这个数字的涵义了。她问我,老师,这说明什么?
  我说,年,单位是年。
  周遐说,哦,十六万年可不是个很短时间呀。老师,那又能说明什么?
  我说,土,黄土。
  周遐明白了。她说,老师,你是说,这些黄土用了十六万年的时间才堆积而成?
  她又问,那么,它们从哪儿来的呀?
  小楚又哈地笑了,说,这个我知道,西伯利亚。 我说,小楚你知道就好。是“微积风”吧,儿子?呵呵。
  小楚笑着说我“诡辩”。他说,我们搞理科的是想把物质变的简单、清晰起来,你们却正好相反。
  我说不是,小楚,不是那样的。我们只是想把简单的思维变得更理智、理性一些。
  可惜呀,周瑕在小楚怀里说,吉普赛女人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她们渡不过沙海?
  我说是呀,小遐,不度此岸,何度彼岸。
  我很满足了。在堂兄这间很大的房间里,我似得到了追求了一辈子的幸福。比“过家家”还幸福。我好像心里卸掉了很多的东西,那些我原以为不能让我的后半生轻快起来的东西,那些我苦求了三十来年的真理,那些古代、近代、现代、未来的质疑和拷问。总之,似乎让周遐给我卸掉了。
  我轻松多了。 我端起杯子,对他俩说,还不放我下楼去?呵呵。
  小楚说,爸你走吧,今天我想彻底研究一下这个“吉普赛”女人。爸,你放心,我保证把她给“俘虏”进咱家。
  这个我一点也不怀疑。儿子秉承了高家的血脉。这小子有眼力,也有勇气。



  堂兄让我回来另有隐情。那根导火索他点不着。他不敢点。全石坡三十一户人家,早在年初,就迁进堂兄在县城最好一块地盘上,为他们建造的新居了。
  堂兄把改造石坡的计划一再延缓,并不是害怕谁赖着不走。我了解堂兄,就他的影响和威望来说,别说一个人,就是全石坡人,全城人跟他作对,估计堂兄的心,不会因此比平时多跳几下。何况,堂兄有情有理,有根有据。邻里乡亲们没掏一分钱,在县城最具经济潜质的土地上,拥有了一个簇新的家园。别人有理由认为堂兄因此又会大赚一笔。我认定,这是堂兄对五十四年生命的一个馈赠。 堂兄曾对我说起过这事。他说,大叔老俩口找过他好几次,说别管乌云了,那天喊上几个人,把她抬到新楼里就行了。我理解堂兄的心情。他有把全城所有建筑一夜间催垮的勇气。他有。他不敢贸然点着那根火线。我理解他,他怕把自己也给催垮了。他一再等我回去,认为我可以给他鼓起这个勇气。 在已经过去的三十八年中,我觉得乌云还蹲在那个漆黑的地窖里。她认为最可靠,最有资格掀起那块盖在头顶上石板的人,只能是那时候的我。
  她等着我。等我去揭开那块石盖。
  我能感觉到小楚的态度。他不太理会这事。在我和堂兄谈论与石坡有关的任何话题时,我能听到他鼻子里哼出的轻蔑。他会装出比周遐还漠然的态度。他还会在任何一个以为我不太注意的档口,跑回石坡。我知道他干啥去了。那天我想把乌云扶起来,让她感到恐惧时,小楚捏住她的手摸了几下后,我觉得,他和乌云很近,比我近。大有可能,以前小楚回老家三分之一,或者还多的时间,是和他乌云姑姑住在一起的。 每当谈论到石坡问题的时候,我和堂兄不会很深地讨论下去。我们尽可能的,不约而同的,将讨论终结在诸如时间、步骤、人数这些很具体的事项前。我们都在躲。
  大叔大婶的态度很明确。寡言的大叔对我说,我和你大婶把她弄不下去呀。你说,全石坡就剩咱家了,孤零零地住在这个独院里,难受死人了。
  我理解大叔。他说的很诚恳。
  他和大婶在老杏树下,守着乌云住了三十八年,一点也不比我的恐惧小。那个地窖早就把他们的心埋进去了。 我感到,小楚对我的不屑,就轻蔑在这个结点上。
  我认为没必要把这个问题,提升至某个标准,来衡量我和堂兄的道德处在怎样的高度上。
  我们内心的尺度正好与此相反。我们只不过想把很久以前的一些幸福时光,多保留几天。
  面对课题组的六位专家教授我也敢这样说。这是个无可非议的结论。我和我的堂兄有这个权力这样做。
  一年前离开我的西安妻子打来电话,询问乌云大姐和“石坡改造项目”的进展情况。我如实地向她作了介绍。在接听电话的过程中,我隐约感觉到,一年前她不辞而别,可能与很多人,很多事有关联:青海龙阳峡?“石坡改造项目”?西安某个新锐、尖端经济开发区?堂兄?小楚?小楚的母亲?还有谁? 我不准备在电话里考证这些事。没必要。小小的一个县城,一个地级市,恐怕早就成了堂兄那个“简单明确”思维指向的束缚。我也没有去必要怀疑,一个摆布摊的小女人,能否统领一班像我这样有学者身份的人,成功地实践堂兄“简单明确”的愿望。
  她提醒我,让我不要把“社会上的人”的思潮带进任何事去。我理解她这句话的内涵。她是说,我是个学者,应该化解事物的结点,不要使它更加繁纷复杂起来。
  我说你让我想想。
  她问我,那个杯子你打破了吗?我说,还没呢。她说,我又买了两只,仿水晶的,就是杯身上有很多个棱形那种。我说,那你给我留一只吧,我要。 没有更多该想的了。我的家不仅仅是这片黄土地。西安的妻子,无论今后怎样发展,目前,我认定她还是我的妻子。回去后就去找她,把她接回家。我要和她好好谈谈。也没啥谈的,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就是一种很实际的交谈方式。青海龙阳峡理应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母亲,有高楚的母亲。我不准备把母亲的骨头抱回老家,这取决与高楚他妈的态度。两位母亲相守在一起,是世上最让人放心不过的事情。我要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里,给周遐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提议。我恳请周遐当我的儿媳妇。我还会给他俩提另一个,同样具有社会意义的建议,恳切请他们旅行结婚时,把我也带上。我们一起回新疆去,回阿尔泰山,额尔齐斯河去。我请他们溯河而上,在长满红桦林的山谷里,寻找畅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那头大红鳟去。



  我知道,堂兄和我一样,默默地在心里倒计时。
  我理解堂兄那句话的意思。不过,九二年前后,我认为欠乌云债的是我。前一阵子也还那样认为。九二年喝了两瓶酒那次,我没太在乎那句话。后来我意识到,堂兄所以说他欠乌云的债,大概是看到乌云从地窖里出来后,劫后余生的那股疯劲,削弱、化解了堂兄在一九六八年以后那些日子里,可能滋生、涌现出的愚昧和疯狂。堂兄认为,反而是乌云蹲在地窖里的黑暗,是他从此以后好好“过日子”的真理的光辉。再后来,我将社会学研究中的一些疑团,试着与自然界的现象结合起来,思考后发现,欠乌云,还有我父亲债的,其实就是三十八年前的“过家家”游戏。那笔帐不太好清算了。你没有办法向“日子”那东西讨债去。 小楚的中立态度保持了十几天时间。我和周遐关于吉普赛女人,和蒙古女人外貌与内质区别的讨论,由此而扩展至周遐自身长相上的讨论,小楚基本上不参予,听凭我俩又延衍至其它问题上。

  午休起来后,小楚把我叫到凉台上,指着远处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的石坡说,爸,我去点。
  小楚说,爸呀,我早就想好了,去年,前年,大前年我就这样想过。
  哦?我没觉得小楚这句话很突然。
  骗人我不是你儿子。小楚笑嘻嘻地说,爸呀,你们别再寻求找什么内心的平衡了,那很可笑。
  可笑吗?我没觉得啊。我说。
  你想啊爸,这事搁在我伯身上了,换别人呢?他会等你这么长时间吗?没道理啊。
  我说,这倒是事实。不过高楚,我们寻求一个平衡难道有问题吗?
  小楚没再说话,背过身去,淡淡地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他擦着我的身子走过时说,我和周遐准备明晚住到咱家去。爸你去看过了吧?多漂亮的小楼呀,我在西安也没见过几栋比这更好的别墅了。 小楚下楼梯时说,我点,后天我就把那些导火索全都给点着。还有周遐,就我俩。
  小楚站在楼梯上,露出半个脑袋,又说,爸呀,我乌云姑姑可是蒙古女人啊。
  我真想扑下去揍这个搞理科的小子一顿。
  那天我没去,和大叔他们在一起。我们四个坐在堂兄为他们修建的独院里。
  傍晚昏色阳光的辉芒,只在西北墙顶上挂了一个黄亮的三角形。我觉得那个地方还应该种一棵树。杏树。明年吧,或许可以让周遐去办这件事。
  我感到周遐也很勇敢。她会举着火种,把小楚手里的火线点燃。 我觉得那个时辰应该到了。
  我拉过乌云的一只手,双手捏住,轻轻搓揉起来。
  随着响亮的爆炸声,我心里默数着,一炮:我家;二炮:乌云家;三炮:圈堂兄的那孔窑洞。
  大婶的耳朵有些背,不太可能具体到某个数字上去,她应该能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动。乌云依旧那样笑着。大叔我看到了,第一炮响起时,他的面部随即抽搐了一下,第二响过后,大叔把头埋进双腿间了。
  事先,我没有和小楚商讨过有关放炮次序的问题。我们都会在心里有一个时间的约定。小楚有,堂兄有,我有。大叔肯定也有。不知乌云有没有。
  大婶问我,炮点着了?我点点头,说点着了,婶子。 爆破声接连二三地响成一片了。我不用再去
  数了。是三十二响还是四十响,对于我,已经不
太重要了。在第三炮响过之后。
  我期望这些清脆嘹亮的爆破声,能够撕开盖在县城天空的云层。



十一


  堂兄问我,西安那个你准备怎办呀?我说,西安哪个呀,多了。堂兄说,喂,装什么呀,你。
  我想,西安那个我不准备怎办,一直就没准备把她怎办。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好女人。这个理由不够?
  堂兄见我没回答,又说,那可是个好女子,我准备过些天专门酬谢她去。我们有计划。
  我说,那是你的事,想怎谢由你,想怎计划也由你。 堂兄嗨地笑了声说,那就好。
  你别嗨,我想,你嗨啥?当然好,我接触过的女人没一个不好的。
  临回西安前一天,我对靠在乌云轮椅背上的小楚说,你们结婚吧。我说,时间就定在明年暑假,地点嘛……我把身体转向那边,看着周遐说,三个地方由你们挑。
  周遐站在明年她要种杏树那个黄亮的墙角,伸了下懒腰。她笑着问我,爸,你想抱孙子了?
  我说,你们生吧,几个都行。
  我站起来给杯子里续了些凉水,对他们说,最好生成女孩。小遐你知道,我喜欢女孩。
  我把杯子递给周遐,又说,她们终究会长成女人的。


                        2006.6.14日,三稿于安康汉江边



【生铁 推荐】

生铁
  这个小说胚子不错,比较老练。
  提两个意见。
  一是语言上,刻意做成的一种风格,读起来却并不舒服,以这句为典型:“高楚的母亲,我远在黄河源头的妻子就是个好女人。一年前离开我,一直默许作我五六年非法律认可的妻子,一直受家人责难的那个女人也是。”
  二是有些地方的人物关系总让人感觉不稳。例如男主人公每次都被儿子的不同的女朋友看手相,而且作者还特别强调“拉着手,翻开掌心”等,好象在强调一种暗示,但是这种细节并不很稳固。
  作者在本质上的确统治了一切,但是对于笔下的人物,却不应独裁。

苏衣
  比起《刺青》,往后撤的步子迈得太大了。
  在歧途上走得太熟练。

酒童
  (回生铁)
  第一个意见我接受。比如这句,比你举的例还生猛“老师,我不觉得这个院子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明它继续存在下去。”
  恩。是的,有些你指的那意思。问题不大。
  第二个问题,我不那样看。这个小说里的“符号”没有刻意存在。而且,也读不太出来。“拉着手,翻开掌心”还有类似其它,不问题,作为一个现象,是可以存在的,现场感强些罢了。
当然,杯子可能是。但,可以不把它看成某种“符号”也成,它仅是个很“趁”手的东东。
  “但是对于笔下的人物,却不应独裁。”这句我感觉到了一些。让我再想想。主要是那几个独白。

  (回苏衣)
  你的问题我没法接受。那二句即
不是表象也不是结论,是你很私有化的感觉。

生铁
  哦,对,你说的那句,我也注意到了,觉得跳脱了——其实跳脱未必不好,但是针对这篇整体风格,还是要小心为是。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语言基本功还可以,所以放松了,最近写一个小说《梦》被人指出好多病句。你可以看看。这个语言实在是要慎重。
  第二个问题,其实我是觉得不太可能儿子的每个女同学都会算命,而且都会给男朋友的爸爸算。以通常的经验而言,这容易让读者不信服
  (尤其是周遐这样的女子)。

六点亡羊
  “人声忽然间鼎沸起来了”——成语这么拆不合适。

酒童
  (回生铁)
  我又找出了很多毛病,句子,想童未说的那样,很多。真吓了自己一跳。其实,再好的文章也是句子拼出来的,它若出问题,会损伤读者,会降低信任度。
  你第一个问题,我想了想,如你言。我改了。不能全部看手相。一二个。这样,就给周遐再看留出可能了。全看,对读者的指向太明确。太命令了。
  “但是对于笔下的人物,却不应独裁。”这句我意识到了,结尾,凭啥周遐忽地就叫起了爸。还有一些,比如摸着两人头顶说“黄土很养人……”这话假的很。还有其它一些。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介入”的合不合适的问题,我删了几句别扭的。让我再想想。

  (回苏衣)
  我承认你说得了。就是你在《梦》里的跟帖,学西洋名著的问题。我立争把句头句尾削一下。不过,西化就西化,未尝不可。在这个小说里,“我”是社科教授,“轴”着说话说得过去。

  (回六点亡羊)
  谢谢,是不能拆的。我改成“嘈杂”了。
  总之,谢谢几位。我还是想把这个好好弄弄。它有弄头。
  先这样放段时间再回头看,可能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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