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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喝高了。有个死掉了的古希腊哲学家说,“对于灵魂来说,变湿乃快乐。”——喝醉了尤其。湿漉漉的灌满了酒的身体,就柔软起来,心脏扑腾扑腾乱跳,就像紧上发条,缀着那些松弛、闪光的小花边的机械娃娃,敞亮地开怀笑着。
后来天暗下来,我们玩国王游戏。中途我被罚去亲一个不熟的男生,男生先是躲进洗手间,又脸红着跑下楼去,谁推了我一把,于是也就摇叮叭啷地跟着从三楼一级级往下奔,踩到最后一级,左右没人,突然心里堵得慌:这喧哗落寞亢奋感伤又与我何干?浑浑然融进去又什么也沾不上——到底还是懒人。楼梯末端是平展开的夜晚,一脚趟进暮色,抖不掉。唤她来接我,自个儿先歪着胀脑袋挥着手臂继续往前走。清凉的街面,白白的月亮和星星挂得极高。我边走边想一些无忧无恼的细小事,想她。想着想着她就从绿化带的那头拐过来了——唔……跟想着她时脑海里的她不大一样但说不出来哪儿不同——低着头,晃着小身体,沦落地球的木星王子般,刚藏好她的银壳小飞船,昂起脸来时恰好被我瞧见:神情有一种动人的惨淡。我在下方的机动车道上站住,不惊动她,等她和她脚下的影子越挨越近。随身携带的木星小气团还没来得及从她身上卸去,看到我时她就有那么一点慌张,为不小心泄露出的异质气体感到歉疚,过来揽我的腰。把发烫的脸和呵着酒气的嘴巴放她肩上蹭了会儿,随后轻轻支着脑袋探入她的气囊……里面居然是甜蜜的橙色。我愣了一愣。
想象她日复一日持续多年地于无人之处粘贴、缝制这具人类皮囊,这一长久耐劳的手工过程让人心生感动。那天她裹着窄窄的黑T恤,T恤背部的一串骷髅头和天使羽翼在我酸酸的眼睛里晃动着起起伏伏。又想起她平日里走路时,出其不意扬起来的眉眼,和那神气。心里禁不住叹诧起来……性感少年。
春末正午,我目睹她穿过长廊走入户外的阳光里。宿舍楼道口的落地玻璃窗外日光轰鸣,她像一枚剥去包装纸的薄荷糖一样溶入暴烈、清澈的空气,旋即凝成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猛然刺向凝神呆立于一旁的我。后来她走了。我看见一滴新鲜的血蜡封在地面上,红过所有的旧爱恋。
饥饿的时候我最暴躁,肠胃叫嚣得我片刻不宁。可竟然忍受和她一起挨饿。路边下着灰色的雷雨,我弯腰捕捉地面上没头没脑到处蹦的小蛤蟆。它们一只叠着一只,从我的手心转移到玻璃瓶里。在阴郁的一楼朝北宿舍里我煮沸一锅蛤蟆。吞下它们洁白的蹼,拔开粘成缝的眼皮底下的绿瞳孔。我贪婪地、停不了地吞下滚烫的欲望。
“像两朵胖头胖脑的小云,悬浮成洁白的糖,在天上滚来滚去,互相轻轻擦着。”
“死王子,让我舔舔你的脑袋,心就跟着痒痒起来,风一吹,好听地叮叮叮。”
可是在梦中,跟她做爱的情形是这样的:她俯卧在缀满灯芯绒草球的一望无际的蓝毯上,我伏在她背上,低头舔舐她光溜溜的脊背,她的骨骼不断发出干燥的嘎崩嘎崩的响声。“噢……我快乐着呢。”她扭过头告诉我,眼睛发出幻境一样的光。她的皮肤散发处女的香气,每一根汗毛尽头都凝着一粒小小的露水。脊背正中有一个凹下去的小槽,里面吹着一股股小风,边缘处耸立着她瘦削的翼骨,被细密的初生羽覆盖。小槽内有更为丰盛的露水,我尖起嘴唇啜饮起来,长长的粘稠的唾液垂满她的脊背,每一次啜饮都使她发出连绵不绝的欣喜的呼喊。中途她递给我一把钢制直尺:“量一下你唾液的长度,告诉我。”“12cm!”我兴奋地告诉她,“如何?”她不语,一直到最后,她发出一声同等长度的,幻觉来临时湿漉漉的鸣啸。与此同时我们俩的下身像蝴蝶的双翼一般开始颤动,最终平息在高空最为饱满的一朵积雨云上。
木星王子喜欢地球上的高处(废话…),程度就像我喜欢沉默的杨树林。我们去参观天文台,天文台在高处,被杨树林覆盖,洁白,光滑,像她的银壳小飞船。她摘路边的野草莓和桑葚喂我,暗紫色的汁水像一尾小蛇咬过我的手背。山坳里落日正下坠。她逆光站了会儿,教我辨别云雀和大嘴鸦:“在暮色里,乌鸦的羽翼边缘会有绿光,你瞧……”她举起手臂指向后空,可我什么也看不到:“哪里?哪里呢……”当时我必然预感到了什么,迫切地迫切地焦急起来。果然,转身时她已消失(她抄起翅膀了吗我没看见)。那个方位,正是硕大、橙色的木星升起的地方。
而我真的像棵杨树那样钉进泥土了。张开浑身的眼睛望着上空,边慢慢慢慢滴下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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