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光着头,呆在那里,凝固在那个黑色的木制镜框里,表情有些肃穆,嘴角略微下垂,四方阔脸,棱角分明,黑白的,有点像戏曲里的花脸卸妆后的样子,下面的衣服也是黑色的。这张照片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留下的,我看到它是在一九七五年冬天,那时还是张两寸照,贴在工伤证上。后来我再次看到它时,已被放大了,跟他本人大小差不多,作为遗像,挂在了墙上。
初看上去,他多少有点霸道,眼神偏冷,有距离感。后来看久了,就发现他眼里其实隐有某种不易被察觉的暖意,或是笑意,就藏在他的瞳孔深处。对他的凝视,使我常有纷繁的想象,我幼小的虚荣心也会忽然间就得到了小小的满足,有时我甚至感觉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他是我爷爷。相当一段时间里,在我的记忆中,他是参加过解放战争、朝鲜战争、甚至还有对印度自卫反击战的英雄,还当过团长、师长,参加过几个著名战役,身上留下很多伤痕,有些弹片始终都没取出。在他收藏的那些旧报纸里,我找到了一些战争的现场报道,都被他用红笔圈出来了,很容易就知道为什么,显然他还铭记着那些战争时刻。后来家里用报纸糊天棚的时候,我特意挑选了那些有红圈标识的糊在我睡觉位置的上面,这样躺下来就可以看到它们,可以在想象中浮现那些个炮火中的故事。
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从脖子到腰都是挺直的。几套半新不旧的军装整齐地叠放在炕柜里,上面还有几件快要洗破了的白衬衫。那间阴暗的仓房里,有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铁盒子,里面放着几枚已褪色了的军功章,旁边是一台手摇唱片机和十几张旧唱片,还有一根军人用的褐色牛皮腰带,一双潮湿发霉了的翻毛大头皮鞋,另有一个油腻的小木盒子,里面放着十几粒不同型号的子弹,地上还有一颗重机枪子弹……。我朋友蓝胜他爸跟我爷是老哥们,在朝鲜战争中受了重伤,耳朵差点就聋了,舌头笨重,回来后在砖厂俱乐部做看门人,他人高马大,还有些驼背,声音低沉,发怒时会发出令人惊慌的低吼。据说他跟我爷爷经常在一起喝酒,两个人的酒量差不多,喝起来旗鼓相当,爷爷说的话他基本上听不到,他说话我爷爷也听不清楚,但又时常说的很热闹。奶奶说当时这也是一景呢,看起来很可乐。我问过蓝胜,你爸是当过师长吧?他想了想说,差不多吧。当时我们坐在中学的大墙上,隔着槐树枝叶看着重重叠叠、起伏不定的那些旧街平房的屋顶,有一句没一句地这么瞎聊着,看上去自得其乐而又有点做作。
在奶奶眼里,爷爷是那种比较典型的没脑子。他讲义气。曾有一老乡,领着一家三口来,你爷爷听他说认识另一个老乡,就把这一家人收留了,在家里白吃白住呆了大半年。这还不算,临走时,你爷爷还特意给人家带上米面、豆油白酒,还有香烟。那人觉得过意不去,就把自己的一台手摇唱片机低价卖给了你爷爷,还搭了十几张旧唱片和几枚军功章,说是算是留作纪念了。那些东西,也就是一堆破烂。奶奶忍无可忍了,跟爷爷大吵。爷爷做事虽然爽快,但说话却不够利落,不是奶奶的对手,于是索性就不理会,自己喝酒,喝好了之后,丢下一句“你这个人呐”,嘴一撇,扭头就出去了。在外面走了大半天,他才转回来。那时他是砖场里的小工头了。他始终都有些怕长他两岁的奶奶。当年若不是奶奶,他不可能以一个贫困闲汉的资本娶妻得子,也不可能闯到东北落地生根,他弟弟也不可能躲过征兵,被奶奶安全地带到东北,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事。他经常对朋友邻居说,你二嫂是个能人。只要是能人,不管是哪个行当的,他就是两个字:服气。
他很喜欢我。我两岁那年开春,他从外地回来,一把就抱起我,顺手就把我夹在棉裤腰里,让我从他棉衣的开口处露出脑袋,到处转悠,有点炫耀的意思,结果我把他的肥腰新棉裤给尿了,他是一路笑着回家的。那时他已是运输车队的副驾驶了。两个月后,在公共汽车站,我们一家人送他去南方。他抱着我,迟迟不肯放下,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紧挨着他的身体。当时好像奶奶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弄得爷爷有点烦,瞪着眼睛说了她几句。我五岁那年的夏天里,几个很新的木头箱子在院子里被打开了,在阳光照耀下,像百宝箱似的,排开了他托人带回来的米面、豆油和水果。尤其是水果,都是给我的,胶东苹果、南方的柑桔,他一再嘱咐送东西的人,这是给我孙子的。而冬天里,他就死了,是脑溢血。奶奶呆呆地坐在自家炕上,面对着前来安慰她的邻居们,反复说着听来的最后场景,他那么高的个子,放在病床上,几乎是软软的,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很安静地睡在那里,都不相信他是死了的,都以为他还会醒过来。他以前常坐的那把竹椅子,我特别喜欢坐在上面。往后一躺,不是很舒服,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谈到爷爷,爸爸常常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爷爷看我爸从没顺眼过。爸爸也不喜欢他。他出身贫农家庭,可规矩不少,吃饭时女人跟孩子都不能上桌,等他吃过了才能接着吃。家里人很少跟我讲爷爷的事,就算听到我对别的孩子吹嘘爷爷的丰功伟绩,他们也不说什么,顶多是一笑了之,权当是小孩子的把戏。多年过去了,在时间推移的过程中,我已经隐约意识到,很多事其实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而不是真正发生过的。尤其是关于爷爷的事,我想我需要知道一下真相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有着什么样的经历,最早是做什么的,后来做了些什么?于是就去问我爸爸。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爷,也就一普通人,能干什么呢?他呢,当然没参过什么军,也更不会是什么军官,那些衣服都是你那个当军官的姨爷给的,他穿不下,就搁在那儿了……那些子弹什么的,也是他从你姨爷那要来的。说到这里,爸爸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知道的事也并不多。很多事他跟我一样,都是听别人讲的,而且他也不愿相信那些是真的,比如说爷爷跟奶奶的关系、爷爷为什么会死在外面等等。倒是奶奶讲了些爷爷的具体经历,彻底把爷爷从我制造的传奇状态中拉了出来,恢复到日常的地界上。
你爷爷,奶奶撇了撇嘴,把刚卷好的旱烟点上,继续说道,我认识他时,他就是个小贩。他是禹城的,不知怎么跑到了青岛,卖烧饼,卖柴、卖开水、杂货。有段日子很穷,快要讨饭了。经人介绍,我跟他认识的,结了婚,我给了他点钱,做起了小生意。那时他不抽烟,不喝酒,人也本份,可就是有一个毛病,好赌,是那种小来小去的赌,不是大赌,大赌他没那个胆子。小赌也不行,挣几个钱,几下就输了。有一回我去街上,看他还在不在,结果只见摊子搁在那里地上,就是没了人影。旁边的人努努嘴,指向了旁边巷子里。我就过去,敲门,里面不开门,打开小窗口,问我找谁。我说你开开吧。他说二哥不在啊。我就瞪着眼说,你不开门我就砸门了。那人见我真恼了,就开门放我进去。里面人很多。我顺手就操起一根柴禾棒子,背在后面,来在他的身旁。他正吆五喝六,瞪着眼睛,盯着桌上碗里的色子。我说老赵,他没回头,嗡声嗡气嚷道,干什么?!我抡起棒子就是一下子。他疼得跳了起来。回头刚要骂,见是我,就转身逃了出去。你爷爷胆子挺小的,别看他人高马大的,一听外面有枪炮声,人就堆了,一步都挪不动,还见不得血。街坊邻居都知道他人好、仗义,可见到他时还是会怕他几分。
他们见面时,奶奶三十岁,爷爷二十八岁,已是晚得不能再晚婚的人了。爷爷带着奶奶和爸爸回了老家,住下没多久,家里人就觉得这婚结的有些莫名其妙,对奶奶的脾气个性也颇有微词,尤其是太奶奶,对这个从胶东来的见过世面的儿媳妇怎么看都不舒服,不明白爷爷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回来,另外我爸爸当时瘦得不成样子,跟个病猫差不多,也让老太太不喜欢。奶奶是个有主见有脾气的人,不受这个,拉着爷爷抱着爸爸就离乡进了城。……解放禹城的时候,爷爷正在城外。他担心城里的老婆儿子,就跑到护城河附近,想游过护城河进城,结果差点被流弹打死,侥幸逃了命出来,却又得了伤寒,险些死在荒野里。他命大。老房东的女儿救了他,奶奶说,那女的是八路,进禹城时骑着高头大马。枪炮声停下没多久,她让几个兵抬了担架进来,上面是正发着高烧、蓬头垢面而且神志恍惚的爷爷。真是谢天谢地,奶奶说,隔壁的房子都给那大炮弹炸没了。
爷爷本名是赵承铎。按《说文解字》里的说法,“铎,大铃也。军法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两司马执铎。”而汉语辞典的解释则是,“铎:大铃,形如铙、钲而有舌,古代宣布政教法令用的,亦为古代乐器。盛行于中国春秋至汉代。”祖上取这名的意思,估计也就是希望他有点小出息就可以了,不说光宗耀祖吧,至少也能给赵家发点声音出来。而他偏偏就不是个爱发声的人,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有声有响的事。……一九五二年初冬,在抚顺的爷爷,终于把自家的房子盖了起来。之后没几天,就是大雪数日。雪深三尺,几乎埋了半个门。从未到过东北的奶奶,领着我爸爸出了火车站时,被这大雪惊得说不出话来,嘴里不住地念叨“我的天爷啊,天下怎还有这么大的雪……”。
那时我们家周围有三户人家,彼此相距几里地。春夏间人家都在屋子外面种蔬菜、高梁和稻子,而我爷却偏偏要种向日葵,一种就是几十亩,很不可思议。那些向日葵倒是很容易就长了起来,错落生出墨绿的阔叶、纷纷开出金黄的花盘,在阳光下左右摇晃着,很壮观。夏天傍晚,下班后他就光着膀子拿着蒲扇,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看太阳落山,吹吹风,半闭着眼睛,一副多少有些奇怪的自得其乐的样子。奶奶后来透露说,他曾经说过,将来老了之后,他们要搬到南方的小城市里养老,比如苏州,或者常州,他特意托朋友问了一下房子的价钱,并不贵,还不时买些生活用品备上,准备搬走时带上。这个想法,他只告诉过奶奶,连我爸爸都不知道。那些东西,直到我们家搬离城西郊时,才被我们发现,那时他已过世十年了。奶奶有些漫不经意地告诉我,这些事儿啊,跟你们说了也是说不明白的。而要是按照我爷爷的弟媳妇的说法,爷爷其实是不想跟奶奶一起终老的,据说他曾几次对人流露过这个意思。她说,你爷爷,其实是个很内向的人。他们兄弟,都是很内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