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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只在北平转机,逢朋友意外迭生,有如定数,将我耽搁下来。第一夜,爱人当众说我小说写得差。我于是沮丧,到女友家里喝得烂醉。她说我这回没哭,笑得很欢,嗓音细软。我与她久违,今次见面如当初离别之突然。她穿红褂子,发肤美好。第二夜,我仍坐在爱人近旁,伤神只当家常便饭。
  第三夜,朋友自南方赶到。她带来娇子新出的薄荷烟,白皮,滤嘴中央有一颗朱砂,比520好看得多。我们便朝更北而去。翌日我伴她做了一桩亦正亦邪的事。我的脸被银行摄像头照下了。她的脸与我相倚。遭背叛后,她终于背叛对方;我怂恿。何不。痴情是断然没有好下场的。
  依照银行的规矩,必须再候7天。稍加思虑,决定留在东北,选地大庆。
  我们一路花钱,酒店从四星住到二星,唯一不变的是每顿必吃土豆或饺子。这方城区空敞,白昼漫长,空气里尽是石油味儿,是个拿来懈怠的好地方。今天我们买回啤酒和零食,就着吃喝看了两场球。不时有人打进电话,听见女声便挂机,想必来自色情服务。楼下有夜总会,附近有发廊街。然而当地女子姿色平庸。大言不惭说,我去客串保准能赚回这一趟的花费。
  可我想念挂灯笼的客栈,想念绿皮火车,想念拖拉机和行酒令,想念那些不化妆就出门的日子,想念酒逢的知己与哥哥们。我想念两年前,关上手机不思归去,随时随处席地而坐,是劫是缘也无外乎将息静摄的命。一天晚上,在澜沧江边,人们杀了一头黑猪,喂了我一碗生血。尔后,我搂住一个和尚,我说我要皈依你佛。他捧住我的脸,给我八个字:众生平等、顺其自然。
  算一笔还是没有资格淡定的。前年3月仍行止出世。去年3月仍眉眼青涩。而今亦未免目力绵软。不过三两年,没有那么快就看得通透。哪怕再耗两年,青春也剩着一只苟延残喘的尾巴。
  朋友睡去。我坐在这里舍不得睡,因面前的镜子里,暖光衬出一张白净如新的脸,是被我长久丢失着的。身边堆着行李:我只带了一本书;只带了一瓶香水,四条内裤;只带了写情信的手,不断生长的刘海;只带了终要回归的灰心。
                        6月12日 大庆
  
  
  
  
  3点的球开始时,天色转亮;结束时,已透亮。这会儿是夏至时分,再北处的漠河迎临极昼。六月里我想看极光,想了两年。第一年人在湖南,第二年在北京,这是第三年。起码是越来越近了,想必明年便能实现。这趟若不是穿得太少,若不是负担太重,也已经去了。
  我怀想过这样的场面,举国炎热时,站在极北的雪里,画爱人的脸。还要自最北邮局给每个人发空白明信片,背面除了地址别无其它。这种明信片可以从北京“等待戈多”的小店里买到,空无一物,像个心冷的人,像警匪片里起掩护作用的亲吻。
  近两天下起雨来。云发黑,逼近高度有限的楼房。阴沉底下,多是些没有直感能力的女人,懒洋洋步入饭馆。她们穿款式老旧的高腰吊带杉,露出黝黑的腰枝和肩头。回去发廊街时,她们手里多了两袋打包的食物,带给同病相怜的姐妹们。
  她们极瘦,扁平,枯涸。而小卖部女老板乳房丰满,几乎要从低胸领口溢出来。她抱着一只电视机过活;偶尔完成一笔买卖,站起来找钱的时候,不介意落在她乳沟上的目光。那些目光一不小心滑了进去,就再也救不上来。
  只有胸脯和腰身;她们不爱露腿。只有我穿得太少了,入夜出门被风吹得冰冷。也像那些空白明信片,不过是穿了花裙子。花裙子的姑娘总是坐在乱岗坟上,小腿处有几颗伤疤,膝盖淌血而微笑甜美。
                        6月16日 齐齐哈尔
  
  
  
  
  昨晚在哈尔滨喝下一打半啤酒。我和朋友回到酒店睡了几个小时,带着余醉未消回到北京。她转机到福建会新情人。而我此行只是为了看爱人和女友。我和女友去了工体。有两家店是要光顾的,鹿港小镇和泰迪黛丝。从前,越是穷的时候,我越想念那儿的综合冰和奶酪蛋糕。可是有钱的时候,倒也不至于特地一去。
  爱人说他在喀什,我便快要回家了。本来我是想去喀什的。他发短信,说这就要走了,要去研究基地组织的发展形式。我对政治所知甚少,这种情况下像个白痴。更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相信。我果断猜道,他是为了让我立刻离开北京才这么胡编乱造,或者玩笑话而已。我说你放屁。他说你不相信我吗,我有必要骗你吗。他说得严肃生硬,夹着不屑;自然,这是待我的态度,总是这样的,我习以为常。我就耸肩膀摊手心了,因为我只能相信。话说回来,我还是嘴硬的。我那弱不禁风的嘴硬呵。
  二十岁之后,我手上总有一笔苦而绵长的爱情,可以拿来感动女人和斥责男人,也可以拿来编笑话集和谎话集。老早选错过几次,及时放弃了;这一回却正确过头了。这东西教会我许多,教会我小说和情书,教会我追随和忍耐。后来那个始作俑者没有认可我写的,也没有接受我做的。可我依旧这么缠着。我偶尔听说他的逸闻韵事,他偶尔向别人打听我的新近情况;更偶尔的时候,大家都喝多了的深夜,在电话里说几句久违的情话,问问对方爱是不爱。渐渐地我就知道,这也不止是爱情了。
  花上许多年打动一个人,到底还是一件蠢事。小赌娱情,大赌伤身。就是这样的,小爱娱情,小贱娱情,小作娱情。一旦上了瘾,决无可能拿来取乐。不过我尽力做到不怕不在乎。生命之意义在于中断而不是坚持;应当让思考如此之重却活得如此之轻:我在小说里写过这两个观点,也这样实行着。我不是非要才情盖世的,也无须功成名就。我想守住一个拥有大才华和大脾气的大人物,便满足。身为爱情动物,必有杂乱的掌纹,危险的步调,及似模似样的情趣。我还有一颗额外的泪痣,还有绝望的胆量,我想很够很够了。
  然后我继续做个大恶大俗的小姑娘,写写这种百般自怜的小文章,看到珠宝会尖叫,看到美女会攀比;而所有的虚荣心和嫉妒心,在爱情面前便跌得粉碎。
                         6月18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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