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阴魂不散。
bbc拍了个纪录片,讲塔利班下台之后的阿富汗生活,线索之一是一名阿富汗少女如何追逐自己的梦想──参加“阿富汗超女”。
这个阿富汗超女自然和湖南费事的超女一般,是x-factor和米国偶像在全世界遍地开花的变种中的一个。这是题外话,引起我注意的是这样一个细节,关键的一期节目录制之前,因为摄像之一被当作恐怖分子,(还是被恐怖分子?没看清)在赶来的路上给扣起来了,节目录制在等待之中遥遥无期,策划兼制片兼导演在炮声隆隆中坐在小房间里一筹莫展。该名可怜的人呆滞的看了bbc的镜头一会儿,口中喃喃自语道:“等待戈多”。
这个戈多也真是倒霉,所有等待的人通过他给自己闹心的生存找到一剂鸩聊以继续,被等待的人估计要被咒的耳朵赤红了吧。当然这是对等待戈多一次毁容版的解释,反衬出贝克特的悲哀──在贝克特的大海里,戈多只是一枚贝壳,然而戈多几乎成了贝克特的代号了。
接着,每个被抛入这个牛烘烘的世界的大小知识分子在等待的时候,都要故意不故意自觉不自觉地想起在爱尔兰大地上游荡的同仁。马丁·埃斯林写了著名的一本戏剧作者专论,造出来一个流派叫做荒诞派。这个非常不对劲的命名游戏给贝克特戴上一顶极其不合适的帽子,荒诞派。荒诞派的小礼帽随着流浪汉和二次大战逐渐把背影留给现在的人,大家也渐渐的弄清楚,从来也并不存在这么一派,拿齐克果,萨特和加缪与贝克特制造一次化学反应毕竟只是马丁·埃斯林自己的私活儿,正如我们每个人面对贝克特都忍不住冲动要干干私活。
而贝克特也被称作文学的终结,也有不同意荒诞派帽子的论者认为贝克特的作品更加的现象学。文学终结不终结不管我的屁事,说贝克特终结文学,总觉得像是少女面对情郎发狠,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是不管的。贝克特固然是古往今来对人事最好的总结者之一,然而他的价值也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哲学的伴当来捧着。贝克特的作品本身就是哲学,他对我们这个物种,以及我们发明的各种艺术所作的精当抽象,本身就是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讲,贝克特是圣人岛上的维特根斯坦,其实,是个数学家,他抓住每一个闪念之后进行推算,最后的结果让我们瞠目。他通晓笑和恐惧的艺术,把他们结合起来等待金子自动显现,而不是瘸呼呼的“语言的炼金术”。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这种诗人中唯一的一个。
贝克特很少写诗、是个样样干,他疯狂的痴迷现代派美术,他写小说,写戏剧。当他毅然决然抛弃了早期戏剧诸如《等待戈多》或者《克拉普的最后磁带》中残存的再现和“现实主义”的影子,后期的戏剧,从《不是我》到《呼吸》,每一部都预示着后来的行动艺术而比很多后辈都醇,抽象简洁精炼,比高深还高深,还故作高深,恐怕除了“本质问题”一概不论,他高深之处在于让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本质实在是太多了。这是个走险路的人,一个赌棍而非大师,因为所谓“大师”的帽子恐怕已经装不下贝克特的脑袋。在这个世界上,千万分之千万都是被扔的色子,而他却通过独特的修炼成了扔色子中的一员,在一掷又一掷中他的世界呈现出细品之下令人不寒而栗的幽默。如此执著于“本质”的贝克特本人却并没有太多文体艺类的偏见,他也没有什么忌讳,在他看来由屎溺入道和由道入屎溺简直没有区别;俗众的艺术和秘密的艺术也都可以通过他幻出同样的异彩;弗拉季米尔和埃斯特拉岗关于树叶沙沙和我们的死亡的吟咏,是我看过的最纯净美丽的抒情诗之一。我相信如果他活在我们的时代,他一样可以去采样做出精妙的声音艺术,或者从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隐秘冲动发展出新的门类再引领一下潮流。
他唯一的一部电影是一部“元”电影,一部关于电影的黑白电影,一部关于“看”的电影,关于看的恐惧,可笑,回忆,很多招牌动作又都出现了,关于回忆的内容也让我们想起他年轻时钻研过普鲁斯特。请了默片时代最火喜剧演员基顿主演,基顿在电影杀青之后大肆抱怨,说自己完全被搞晕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