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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手城里的人全都是左撇子。
  在那些古老的城市中,左手城是一座以绳之树为圆心的圆形城市。左手城很小,大概只有右手城的四分之一,沿顺时针方向有四条蜿蜒盘旋的长街,它们分别是绿油油街,零食街,咚街和爱说悄悄话街,这四条街组成一个圆盘,容纳了左手城所有的居民,黑皮肤要离就住在绿油油街上。
还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去绳之树下玩,它是左手城的图腾,树上长着无数条海青色的藤绳,这种绳子很结实,除非用刀使劲儿砍,用手怎么都拉不断。那时的每个傍晚,我,以及很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会爬到绳之树上捉迷藏,或者把几根绳子拢起来,打成死结荡秋千。
  在我爬上秋千时,树下的许多男孩子会争着要推我的秋千,他们常常为了这个机会打得头破血流,我把一些人的相貌和名字背下来。晚上回到家,我就告诉我的父亲,哪个男生的拳头最厉害,哪个男生的舌头最厉害,父亲把这些记录在纸上,在我们和右手城下一次的战斗中,他们将成长为左手城最勇猛的战士和最利索的传令兵。
  我并不喜欢在白天去绳之树那儿,所以我也不让要离去。虽然白天绳之树下非常热闹。日出前,栖息在附近的溪柳兽,糖啦牛以及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和鸟都会来到绳之树旁,咬食拖在地上的长长的藤绳和散落在草丛中的草仔。
  溪柳兽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肚子,肚子上有很多好看的花纹,它的皮是上等的饰品。男孩子们袭击像溪柳兽一样的成年动物,剥下它们的皮做刀鞘互相炫耀。他们还常常追捕一种叫倥偬的鸟,那种鸟的毛色五彩斑斓,极为艳丽,叫声也很好听,男孩子捉住它后,再送给某个站在树下的女孩。不过他们被禁止触碰糖啦牛,因为糖啦牛不但是我们的祭祀,而且还可以产出糖汁,糖啦牛的背上有一个大囊,用刀划开就能流出甜美的糖汁,左手城的很多甜品就是用那糖汁做的。
  我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作为礼物的倥偬,我说过我不在白天去绳之树下,在白天,透过纯净的阳光我可以看见海青色藤绳上点缀着的红色斑点,它们密密麻麻的凸现在藤绳上一起一伏,仿佛树上滴着血。

  我头一回看见黑皮肤要离,第32次城市之战刚刚结束,那一次左手城死了好几千穿着褐色虎咆甲衣的勇士,其中有一半死在右手城里,他们攻进了右手城,在侮辱了穿着鹿皮内衣的女人和拿着奶茶的孩子后,被女人们在热气腾腾的被窝里用冰冷的匕首把头割掉,用投石车扔回左手城。在那场该死的战争中,只有少数身手敏捷的年轻人从右手城逃回,黑皮肤要离就在其中,我的婢女告诉我。
  那天早上我去爱说悄悄话街修理我的玩偶,大街上一片肃穆,家家都挂着漂亮的白幡。黑皮肤要离一袭黑色的长袍,正在挨家挨户的送信,那一段时间我们的亲戚从四面八方飞来雪一样的信件,安慰孑孓一人的母亲和妻子。
  这是左手城的新任信使,婢女说,他的前任在刚刚结束的城市之战中死掉。要离主动接替了他的位置。婢女继续说,他的黑很怪异,当你闭上眼睛,眼前看到的颜色就是他的黑了。要离并不喜欢说话,他总是眨着一对紫色瞳仁的眼睛,有点忧郁地朝你看。大家都认为,要离的左手比要离的舌头更巧,可以扎好折断翅膀的风筝,也可以修理残破的木马。孩子们很喜欢要离,因为玩具坏了,要离总是能够帮他们修好。
  我呆在藤条婶婶的店里,奶茶香幽幽的飘进我的鼻孔,一片氤氲中我眯缝着眼睛,摩挲着裙子上的花边,当要离走到附近,我折断了玩偶的一支胳膊,然后让婢女把他喊过来。 自那以后,黑皮肤要离就成了我的朋友。我经常去找要离玩,对我来说,他并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外向,身上有一种其他男孩子没有的特殊气质。要离的家在绿油油街的深处,家里空空荡荡,长满了青苔和妃子草,连个好一点的椅子也没有,每次我都得坐在地上,还得提防地上的水气弄湿我的裙子。要离对我的到来显得很窘迫,有时连眼睛也不好意思张开,于是我只好趴在他的耳边解释说没关系啦,我就是喜欢闻妃子草的香味儿,要离红着脸不说话,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笛子吹,右手在笛孔间熟练地跳跃,那笛声袅袅娜娜,钻进我的衣袖和裤腿,像长春茶一样沁人心脾,让我忘了时间。所以我经常天快黑才离开,离开时他会递给我一大袋子妃子草(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割的),然后结结巴巴的说,以后玩偶再坏了,就来告诉他。我忘了这是他哪次说得,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总喜欢盯着他幽深的紫色眼睛看,有一段时间我很迷醉于他的眼睛,就让他把眼睛给我,要离吓了一跳,闭上眼睛不敢看我。过了些日子,他把我叫出来,给我了一对墨绿色的玻璃圆球,阳光一照就发出七彩的光芒,他告诉我说这叫义眼。 后來我拿着义眼天天在街上晃悠,这让周围的男孩子很嫉妒,他们到处打听这是谁送给我的寒酸礼物。尤其是灰胡子阿峒,那个不择手段的家伙,总是让见过他的人觉得心里不安。从我认识阿峒开始,他就朝我们家的院子里扔丁香花,他身边有一群和他一样的家伙,每一个都跟阿峒一样讨厌,他们会在我出现的时候吹些音调轻浮的口哨。我喜欢阿峒带给我的糖人,不过我警告他说,如果他和城西的孩子们敢动要离一下,我就再也不吃他送我的东西。阿峒哼哼着答应,但却用他油腻腻的眼睛盯着我的胸脯表示,灰胡子阿峒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接下來的日子里,在白天和晚上,我常常可以看见阿峒带着他的死党,像青石板下面的蜈蚣一样隐秘的出现在左手城的街道上,鬼鬼祟祟,从这个石缝钻出来,再钻到那个石缝里去。阿峒一边递给人们热乎乎的糖葫芦,一边在他们的耳边说要离的坏话。我不知道阿峒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下咒,又或者是在放蛊。当阿峒离开他们的时候,每个人的嘴里都喋喋不休,他们说,要离,要离这个狗娘养的坏蛋! 绿油油街的人联合起来,要求我的父亲驱逐黑皮肤要离,他们说要离实在是太黑了,很吓人,看上去就像半空中被剪开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与大家格格不入。零食街,咚街的人们也站出来声援他们,这让我的父亲有些为难,只好去绳之树下问糖啦牛,他递给糖啦牛一根藤绳,看着它慢慢的咀嚼,然后,冲糖啦牛的耳朵说了几句,糖啦牛晃着脑袋,哞的喊了两声,父亲的脸忽然变得很严肃,他咳了声说,嗯,啊,照着神灵的意思,要离应该被投进监狱。


  这样,要离成了左手城监狱的犯人。然而他并不寂寞,每天都有很多市民提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去看望要离,在监狱门口排起了长长的一支队伍,主妇们在早上
为要离做好蜜饯和用苦艾草酿的酒,让她们的男人和小孩带给要离,热情的人们围在铁窗前,把手伸过铁栏杆,向要离递出礼品,我夹杂在人潮中,学着其他人样子递给他一块冰糖,要离看着我的眼睛不说话,神色木然的伸出右手接过冰糖,放在嘴里咬得咯嘣咯嘣响,转过身不理我,让我感到难过。
  除了我和卖钟表的灰胡子阿峒,要离对每个看望他的人都表达谢意,灰胡子阿峒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诡异的笑,但我认为他是来奚落要离的,你瞧,阿峒挽着我的手,故意在要离面前走了几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要离仍一幅木然的样子,像往常一样让我觉察不出内心,他接过阿峒的精致时钟,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不堪的低吟,阿峒笑得更开心了,他挽着我的左手,把我朝外拉,我有些不想走,他就狠狠掐我的手肘,直到我开始挪动脚步。阿峒一边冲队伍里的人们微笑着打招呼,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我的手背,示意我不要有什么不合适宜的举动。
  到了没人的地方,阿峒朝我的两腿间摸了一把,滚回家去!他恶狠狠的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摔脱了他的手臂,朝相反的方向走了。睡觉的时候我来找你,他在我的背后呼喊,声音里面带着油腻的下流腔。尽管我走得又急又快,夕阳还是把他的影子拖到我身边,我只好提起裙裾,使劲踩着那尖尖长长的黑影。

  自从要离被关进监狱,日子就无聊了很多。我的玩偶坏的更快,但却没有人修了。那时候我已经嫁了人,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到处乱跑,也看不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现在只好跟你们说说灰胡子阿峒的事儿了。
  阿峒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他的脸上留着灰胡子,我忘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的,也许是阿峒决定当商人的那一天,又或者是那次战争他从右手城里逃回来以后。阿峒很会做生意,小时候他就会用石头去跟别人换糖果。左手城的时间很富余,以至于这里的人们都懒懒散散,以前从没有人想到要把这里的时间囤积起来,再把它们卖到右手城去,可是阿峒想到了,没有战争的时候,阿峒穿梭于左手城和右手城之间,倒卖他的产品。那时每个傍晚阿峒都拿着一个大网子在左手城里四处晃荡,说服人们把时间卖给他。据阿峒说,那个网子是用绳之树的绳子做的,可是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去剪绳子,只要那个网在你的头顶上轻轻一挥,游离在你旁边的时间就被他抓走,作为补偿,阿峒会留下一笔钱。我问过那些被阿峒抓走时间的人,他们回忆说,对于被抓走时间那一瞬间的事儿,他们什么都回忆不到。
  阿峒骑着毛驴,在街上不断的挥动他的网,然后把抓来的时间带进他的小作坊,每隔几个小时,小作坊一声暴响,开始向外吞吐着浓郁的白烟,一批钟表就做好了,等到攒够数量,阿峒就赶着驴车把钟表拉到右手城卖。
  这些钟表在右手城很抢手,那里原本就缺乏时间,作为回报,右手城的人把他们富余的地盘以低价卖给阿峒,阿峒又把地盘做成尺子卖回左手城,我用过那样一种尺子(阿峒给我们家送了一大堆尺子),它给我提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我的玩偶和胭脂全都放在随身携带的尺子里,你只要记住他们所放的刻度,取用的时候在刻度上面按一下它就自动出来,非常方便。左手城的人都用这种尺子,他们在里面放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还有人想在里面盖房子。这当然不行啦,阿峒诡异的笑,右手城的家伙们没有给我那么大的地盘。
  右手城的家伙就是这么讨厌,他们占了太多的地盘,总有一天,左手城的人会把右手城的人杀光,把整个右手城都归并到左手城里。每个人听了都会在心里念叨。也许等到下次城市之战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了。
  阿峒的生意越做越大,在零食街盖了大作坊,每天都能看到那里冒出的白烟。市场上能看得到的任何东西几乎都刻着阿峒的记号,连我最喜欢的玩偶也是,阿峒成了整个左手城最富有的家伙,对此我感到一丝担忧,并把这个担忧告诉城主,城主看着我笑嘻嘻地说,没有必要担心这个了,对于这种情况,他已经想好办法去解决。

  那天我去找要离玩,我的婢女急匆匆的赶过来找我,汗水挂满了眉梢和发髻,于是我不情愿地拉着要离一块儿回家,却看见家里坐满了左手城的头面人物,包括了灰胡子阿峒。父亲冷眼看着要离,告诉我他已经把我许配给了阿峒。
  我没有反应过来,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灰胡子阿峒站起来向我的父亲表示谢意,并把我从椅子里拖起环着腰吻我,还粗鲁的想把他湿漉漉的舌头伸进来,我回过神恼怒的咬了他的舌尖一下,阿峒狼狈地跳开,人们发出暧昧的笑声,连父亲也笑了。我气呼呼的看着一脸坏笑的阿峒,想扇他两个耳光。可是阿峒从袖子里拿出的糖人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坐下来仔细的想了想,对嫁人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概念,更没有考虑过会嫁给谁,也许我不会反对嫁给灰胡子阿峒,除非他用礼物装满我们家的院子。

  婚礼当天,我穿上了只有画里的美人才能穿上的礼服,在铜镜前仔细的打扮,镜子里的我很漂亮,像只高贵的鹤。我昂着脖子在厅廊间转来转去,却看不见人上来恭维我,家里的婢女都被赶到了外面,因为早些时候,所有的房间都被阿峒带来的礼物堆满了。
  盛大的婚礼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绳之树上扎满了带着喜字的灯笼,到了晚上人们在空地上点起篝火,弹起角琴和箜篌,吹着埙,穿上带着布襟和丝带的服装,围着篝火跳舞。小伙和姑娘的眼睛被火熏的通红,可是还抱在一起不愿离开。在悠扬的乐声中,我想起了要离,我希望他在这儿,还想跟他跳一曲舞,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因为在黑夜里,要找他实在是太难了。到了最后,我只好跟我的新婚丈夫阿峒跳了一曲,他对我的敷衍很不高兴,都把我的手捏疼了,要离从来都不会这么大的劲。说起要离,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自从父亲把我许给阿峒之后。在丈夫的怀里我想起了他一开一阖的眼睛,开始有点后悔。这时候旁边的人们更加兴奋,纷纷站起来走到中间跳舞。
  我不知道要离是否喜欢我,我们从来都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记得曾经我跟他说过什么。第33次城市之战爆发的时候,我把要离留了下来陪我玩,大人们都去城外的空地上和右手城的人们打仗,我也拉着要离偷偷地跑到了城外,那个时节,城东山上的野玫瑰一丛一丛开的格外艳丽,我很喜欢。我想赶在战火蔓延至那里前摘几朵山玫瑰,扎个漂亮的草帽给要离看。
  我没有料到那里已经成为战场的一部分,右手城的人早已经埋伏在那儿,等到我发现他们,有两个面目狰狞的人正向我扑过来,我转身向城里的方向跑,可是右手城的家伙跑得实在是太快,大概100多米的长度他们倏的就跳到了我身后,一个家伙拿着一根长长的钩子勾向我,钩子的尖端闪着黄澄澄的光,我听父亲说过这种钩子,叫尺蠖。那时候他还不是城主,他的父亲才是,父亲说这种钩子十分厉害,要是你的什么部位被勾一下,那个部位就缩短一截,并且会被旁边正常的部位拉的血肉淋漓,如果多勾几下,你整个人就没了,战场上左手城的人都是这么死去的,或者说消失不见,只有地上会残留着他们的些许碎片。
  看到这个钩子时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很害怕身上的什么部位也会像父亲说的那样,成为野外的一块残片,我慌乱的大叫,提着裙子一跳一跳的躲闪着毒蛇信子般的铁构,铁构始终不紧不慢的跟在我身后,我的后脑勺上一片凉意,这时要离从远处奔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我们用来捉蜻蜓的大网,他拦在右手城的人前,敏捷地用网子罩住那人的头,那个小伙子一下变得很老,粗壮的手臂突然青筋暴露,头发在一瞬间变得花白,身材矮了下去,要离又迅速罩住另一个人,另一个也变成了老头子,他们跑了几步便再也跑不动,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身体抽搐不止,我吓得跳到要离宽宽的肩膀里,要离有力的双手紧紧抱着我,鼻子里粗重地喘着气,我看到要离的右手短了一截,全是血。
我们跑回家,大人们还在城外打仗,天空昏昏黄黄,云彩压得很低,整个城市里空荡荡的,老人们紧闭着门,往日热闹的绳之树底下一个孩子都没有,柴房的狗也夹着尾巴不叫唤,我从内衣里掏出被我藏起来的皱巴巴的山玫瑰,用它扎了个皱巴巴的花环戴到头上,然后问要离好不好看,要离眨着紫色的眼睛,支支吾吾的不说话,我揍了他一拳,爬上绳子荡秋千。就是在那时要离告诉我,那张网是他做的,可以取走一个人的时间。
  要离的大手把我的秋千推的很高,风在我耳旁呼啸而过,我对要离的右手产生了兴趣,拿起它翻来覆去的看,这只手平平无奇,长着许多结实的茧,却可以干许多心灵手巧的事儿,可是现在那只手小了一大截,手腕结合处一片模糊,我的鼻头有点发酸,要离,我咬着他的耳朵说,等我再大些了嫁给你吧。树上的绳子耷拉下来,在我和他的脸上投下一道道黑影,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嗳,问你呢,我说,要离抬头看看天,然后不动声色地让我早点回家。他总是这样沉闷,有时候让人觉得无趣,我回了家,第二天就忘记昨天说过什么了。 婚后的日子很无聊,我并不用像寻常人家那样在家里学着做饭,没有什么事儿做,我经常去监狱看要离,给他带糖人吃,但是阿峒不让我去,但是他却不怎么气愤,只是诡异的说如果我再去监狱,那么有一天他就会消失不见,但我没有管这些。阿峒在白天很少呆在家里。他总是晚上回来,然后爬上我的床,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男人身上总有一些事儿是我们琢磨不透的,更何况,我从来都没有琢磨过我的丈夫。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我的体重已经增加了不少,不再到处乱跑,也不怎么去看黑皮肤要离了,和他单独在一起我开始觉得尴尬,也许这证明我老了,有了妇人的羞耻之心,但是我仍旧不喜欢阿峒,我对他的熟悉仅限于他离开时的背影和那支很不守规矩的右手。
  我16岁嫁给灰胡子阿峒,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也有十七、八岁,那时候我的父亲开始变得很忙,连空闲的时间也没有,不光是他,左手城所有的人都开始忙忙碌碌,因为下一次城市之战就要开始,有一回我去爱说悄悄话街,看见藤条婶婶,柳条婶婶几个扎着围裙的老女人,在给他们的丈夫和儿子准备行装,藤条婶婶显得很精神,因为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这一次都要出征打仗。我见过她的丈夫一面,他从上一次战争中存活,左边的脸缩成一团,很不好看。
  按照父亲的意思,这一次,我们肯定能战胜右手城,他说战局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因为我们有商人阿峒,阿峒在右手城卖钟表的时候,重金收买了尺蠖的制造方法,那是右手城最厉害的武器,这样我们不但有让人变老的网,还有能让东西变短的钩。我一下就记起来那个黄澄澄的钩子,它的狠毒在我心里抹起一丝凉意。那次如果不是要离,我就会死在钩子底下,我们有了这种狠毒的武器,也许真的能打败右手城。父亲说他把建造和保管左手城的军需武器的任务交给了阿峒。可是我心里却一点都不塌实。

  两个月后的一天,是我们跟右手城约好打仗的日子,出征前,父亲把我们带到绳之树下占卜,我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看到几个精壮的汉子走出来,手里牵着一头糖啦牛,嘴里啧啧有声。
  盘古开天兮路漫长,
  女娲造人兮水无恙,
  神农尝草兮……
  我不大清楚那汉子在嘴里念叨什么,有很多字我从来都没有听过,汉子念完,从香案上拿起一柄系着红绸的大刀,手起刀落,砍掉了糖啦牛的头,牛从颈子里喷出一股血,向前倒去。
  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响声。
  去杀!
  杀他妈的右手城。
  群情激愤中,我环顾四周找我的丈夫,我总是不太清楚他在哪里,这时他站在我父亲旁边,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我的丈人啊,阿峒在人群中开口说。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现在,我这个右手城的人要回去了,我看见父亲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这时灰胡子阿峒,我的丈夫,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不见了,他原来站立着的地方砰的一声,涌入了周围的空气,人群躁动起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始终没有出现,父亲的脸上沾满了豆大的汗珠,左手城的军需武器由阿峒保管,没有阿峒,我们的城门隔不了多久就会沦陷,那时候,我们的老人会全部被杀掉,我们的小孩全部沦为奴隶,就跟我们曾经干过的一样。
  城外开始出现杀伐声,继而变得很响亮,右手城的人把铁构绑到弓箭上射进城来,射到谁身上谁就矮一截,血肉模糊。越来越多的人倒下,我们没法子挡住那种铁,连房屋也挡不住,它们刺透瓦片和砖块射进来。城内开始溃乱成一团,大家都很害怕,大便小便拉了一裤子,臭气熏天,柴房的狗跑出来,追着人的后面舔。有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还有的人冲进店铺抢东西。我看到不远处,男人和女人叠在一起,呻吟个不停。绳之树下几个小伙子正不怀好意的盯着我看。
  我突然记起了监狱里的要离,我想找到父亲,让他快把要离放出来,只有要离会做那种能让人变老的大网,可是这么混乱的局面我什么都干不了,我只好大喊,快点放出要离,快点放出要离啊,只有要离会救我们。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记起来,开始跟着我喊,要离!要离!要离!不久,整个左手城的人都开始喊要离。这样,就算我的父亲不在,要离也可以从监狱里出来了。

  人群向监狱涌动,要离已经被放了出来,他站在我们面前,有点不适应外面的光亮,眯缝着好一会眼睛才习惯,要离还是那么黑,没有因为长时间不晒太阳就变白一些。他站在我们面前抽了抽鼻子,我们身上实在太臭,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冲上前一把抱住要离,鼻涕泪水都掉出来,粘满了要离整个肩膀,要离憨憨的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冲我眨了眨紫色的眼睛,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他的意思就是说,好啦,没有事拉。
  要离要我跟他一起去把阿峒追回来,我愉快的答应了。然后要离摆了摆手,大家都朝后推了几步,要离站在那里,黑乎乎的,依旧像空气中被剪开了一个大洞,然后这大洞越来越大,越来越黑,大到我也掉了进去,这下子我的眼前一片虚无,什么都看不见,就跟闭着眼睛一样,要离把我抱起,我的脚下什么都没有了。开始在虚无里面飘行,像风一样的东西从耳旁刮过,让我想起我们在绳之树下荡秋千的情景,要离告诉我,我们是在时间和空间里面穿行,阿峒那个坏家伙就是跑到这里面来了,这时我对阿峒什么的都没有了兴趣,只是想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却听得要离在我耳边说,找到阿峒了。

  要离放开我飘然而去,我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远处响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呱啦呱啦,卡喳卡喳,呼哧呼哧,唏流唏流,滴答滴答,吧啾吧啾,嘿呀嘿呀,咯吱咯吱,然后爆出一声接一声狭长的尖叫,接着什么声响都没有了。视线里开始有色彩流动,一点一点的,一条一条的,接着是一片一片的,无数个光斑雨点一样洒向我的视网膜,眼睛里疼极了,我只好闭上双眼,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重新又闻到了要离身上的气味儿。
  要离很疲惫,脸上有很多血迹,但是嘴角仍然挂着浅浅的笑容,他的腋下费力的夹着一个人,上面飘动的灰色告诉我那是灰胡子阿峒,阿峒在要离的胳膊下面凶狠的扭动,想要挣脱出来,但是他一看见我,立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老老实实的耷拉在要离的胳肢窝下。呵呵,灰胡子阿峒在要离的咯吱窝下发出嘶哑的笑声,原来是妻子啊,呵呵,他一边笑,一边咳着血,摇着头,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又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三人回到广场,广场上的人们都安静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涣散,原来左手城的城门已经被攻破,战士们在城门口做最后的抵抗,时不时的从空中飞过来一只胳膊或眼珠,要不了多久,他们就杀到这里来了。要离拿出一个长尺子,从里面取出被阿峒藏起来的武器,把它们一根根分发到每个人面前,让人们起来战斗。没有人理他,他就扇他的耳光,拽他的耳垂,摇晃他的脑袋,打的人们满脸通红,呵呵惨叫,有的人站起来,回复了一点理智,就帮着要离扇耳光。当看到所有的人开始重新流淌鼻涕和眼泪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城市有救了。
  这真是一场惨烈的战争,左手城所有的妇女,儿童,老人都拿起了铁钩和大网,用身躯和热血抵挡敌人的进攻,你看看地面就知道了,一团一团的粪便当中,到处都是手指,脚趾,胳膊,大腿,女人的乳房和男人的阳物。整个左手城的人们蜂拥着杀向城门,没有一个人退缩。
我也朝城门冲过去,拿着一根尺蠖,样子疯狂的不像个女人,只要有人挡在我前面,我就拿尺蠖使劲往他身上戳,也不清楚他是左手城还是右手城的人,鲜血迷离了我的双眼。
  等到我们把右手城的战士赶出左手城,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在绿油油街和咚街的十字路口发现了父亲,他只剩下半张脸,一只眼睛惊恐的张着,眼珠上凝固着他看到的最后一番景象,我把那张脸用纸包住,放进一个盒子里面去。地上还有很多东西,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哪个部分是哪个部分。

  我的父亲死了,左手城没有了城主,劫后余生的人们聚集到绳之树下,商量着重新选出一个城主,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说,让要离当城主,是他救了整个城市。人们点头同意,我拉着要离的右手,把他从人群中请出来。
  可是这个时候,被绑在绳之树底下的阿峒笑了,他的笑声很难听,就像他平时骑的驴一样,恢恢恢,恢恢恢,于是全城的人都停下来听他笑,阿峒笑完了开始骂人,他说站在对面的琉璃小姐根本就不是处女,14岁的时候就跟隔壁的张小华上过床了,他说李裁缝的老婆不能生仔,他们的孩子是捡来的。其实这些事我们都晓得,我们很闲的时候就经常讲这些东西。可是这么说出来,大家还是很不好意思。阿峒身后几个汉子拿起了杀猪用的刀跃跃欲试,看样子只要要离打个手势,他们就会上去把阿峒的头砍了,阿峒还是满不在乎的笑着,他说左手城的人都是傻瓜,居然让右手城的人当了城主,连阿峒自己也是右手城的人,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什么都不顾的冲上前扇他耳光,打的他满脸是血,啊呀,阿峒笑着说,这不是我的妻子么。我假装没有听见,从别人手里接过一根棒子打他,啊呀,我的妻子要杀我啦,阿峒笑着说,哎哟,你们这些傻子,哈哈,竟然让一个右手城的人当城主。唉哟……这句话让我格外气愤,用的劲儿也大了些,就把他一下子打死了。
阿峒死了,我扔掉手上的棒子,回去拉住要离的手,我要让他当城主,可是这时候大家都不同意,他们把我和要离围住,高声叫嚷,我紧紧握着要离的手不敢放开,很害怕,很,幸福。
  这时德高望重的老人从人群中出来说,右手城的人虽然可恶,但是从来都不说慌。德高望重的老人又说,就算你救了我们,救了左手城,但是只要你是右手城的人,我们连你家里的狗不会放过。
  我看着要离不慌不忙的神色,心里着急起来,要离,要离,我说,告诉他们你是左手城……有几个人冲上来捂住我的嘴,顺带着把我绑住,我听见要离说,不用争了,你们说的对,右手城的人从来都不撒谎,我是右手城的人。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要离继续说,32次城市之战的时候,我和阿峒一块偷偷过来。
  要离怎么说实话了呢?我在心里想,在旁边乱动,可是马上就有人踩住我的脚,要离,要离,不能答应啊,我冲要离挤眼睛,立刻有人把我的眼睛遮住。要离说,32次城市之战,你们攻入右手城,被我们的母亲和姐姐打败,我和阿峒的父母亲都被你们杀了,我们就过来等着报仇,可是呢,要离停顿了一下,让我觉得他在看我。我早就不想报仇了,他说,我只想做一个左手城的人。我的鼻子一阵发酸,要离是右手城的人,我早就猜到了,他的右手那么巧,每一次跟我拉手他都是用右手的啊。
  人们把要离和阿峒的尸体堆在一起,他们都说,不能把这么厉害的人留在身边,应该把要离杀掉,他们还要杀他的女人和狗。要离没怎么理他们,从袖子里取出那支笛子吹,吹之前他说,他就在这里吹曲子,曲子的名字叫故乡。那曲子我听过,袅袅娜娜,我听得泪流满面。这时藤条婶婶巍巅巅的挤到人前,朝要离吐了一口痰,然后走了,藤条婶婶的老伴和三个儿子都死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上前,踢他,打他,骂他,用锤子锤他,用刀子割他,用棒子敲他,要离只是断断续续的吹笛子,时不时的望我一眼(他一定是在望我),抄他家里的人过来说,要离没有女人,也没有狗,他们就烧了他的房子,很多人都拿眼睛瞅我,我拼命的想喊出来,我就是要离的女人,我就是要离的女人啊。可是大家都不让我说话,我只能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连要离也不看我,不过也许这是我的错觉,这时候要离已经不再吹笛子,脸上一团糟,不知道哪里是眼睛,哪里是嘴巴。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要离,他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像个人,他瘫在那里,脊椎断成几截,直不起来,他的右手被剁下来,扔在一旁。这时候人们不再管我了,我身上的水分已经流干,嗓子已经喊哑,我艰难的走向要离,要离感觉到了我的接近,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身体微微地翕动。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看着地上散落着的棒子,斧头,杀猪刀,不知道该拿哪一样,背后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只好随便抄起一个家活,向地上那个肉团砸了下去,这时候肉团上发出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转瞬即逝。
  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我在床上昏迷了两天三夜,也可能是三天两夜。等我醒来,发现我躺在院子里,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我让婢女打来一大盆水,在里面放上玫瑰花瓣,她们服侍我好好洗了个澡,我又让她们做了一桌子菜,有宫爆鸡丁,水煮肉片,小抄肉,大闸蟹和很多我喜欢吃的糕点,我还不能吃太多,所以每样只吃了一点,就把它们倒给了狗。再后来,经过一阵调养,我回复了元气,可以在街道上慢慢的走动,左手城也回到了往日的样子,街道上很干净,只有些许红斑还见证着前些天发生的事情,在爱说悄悄话街遇到藤条婶婶,我还跟她打了招呼,藤条婶婶的精神很好,一个人在打理她的店铺。
  我知道要离被吊在绳之树上,绳子上又溅上了更多斑点。天长日久,也没有人把他取下来,他的身体开始与绳之树浑然一体,后出生的小孩不知道树上挂的是一具尸体,每个傍晚他们照旧来绳之树下荡秋千,有时候还爬到要离的身上去,那时候新的城主被选出来,是我的一个远方堂叔。隔了几年城市之战继续进行,每次都死很多人,40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左手城,离开了那个都是左撇子的城市,开始在各个古老的城市间晃荡,沿途向具有各种肤色和习惯的人乞讨,并且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逐渐忘了绳之树,忘了绿油油街,忘了左手城,只是偶尔会在驴背上用右手偷偷写字。




【高原 赵松推荐】

赵松
  挺有想像力的,而且有幽默感,不容易。

蚀逝
  我挂了这个小说。为着作者出众的想象力和才华。
  当我看到绿油油街,零食街,咚街和爱说悄悄话街这几个名字时马上就为之一震。其实这个小说的故事并无出众之处,走的就是个套路化的路子,大时间跨度的感情和两国长年的战争,让人直接联想到根源就是《特洛伊》。但看的出作者在努力填充已有故事和思想框架之间的空隙,糖啦牛,绳之树,尺蠖,能够装空间的尺子,捕时间的网和钟,对这些道具精致的描绘和细节处的用力使得读者能够追随作者的想象进入那奇异的世界,也使得小说丰满而质感。
  另外要离这个名字也在一篇很有名的小说中早被用过。但这些都没有妨碍作者的重新利用。

苏衣
  前面部分非常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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