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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杀我
——无名氏
无知的你把我父亲的头安在了你的颈项上。你害怕思考。你弱于思考。要我怎么说你呢?你机械、木讷,你冲动、懒惰,你懦弱啊,懦弱,不是在懦弱中沉默,就是在懦弱中沉没。说话不经大脑、做事不顾后果,这些都是培养你生根发芽的劣质土壤,是你身体里难以磨灭的永世烙印,你血液里运载了不安而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那些怪物笑着手舞足蹈地在你血液里狂欢,饮宴。虽然你哭着对我说这个世界太过繁复你用一个脑子想不明白。虽然你一脸的茫然与无奈,你说你不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虽然,虽然,虽然,有那么多的虽然……你还低声地咕哝道你需要比别人多一个脑子。但我没想到你就那么不由分说地,不由分说地……如此迅速,电闪雷鸣都跟不上。喀嚓喀嚓,比光还快是能让光弯曲么?脖子先扭断了……你可知这是强取豪夺么?强取豪夺!知道么?强盗,富豪,宝藏,争夺。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叫你友好的邻居而改叫你双头怪。双头怪!你是否知道你已和我们不是同类?你是两个头的怪物!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头,你一个人有两个头。你是宇宙间新出现的变异物种。是虚拟的动物,幻想的动物。是中微子碰撞电子,原子核分裂成分子和水。
你就在那独自幻想吧。为你的物种找到新的起源。是小脑大脑双倍科还是多头目?四的倍数是四,四啊四啊四是四的多少倍了呢?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不要把十四说成四十,也不要把四十说成十四。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不是。
是你吗?不是。不是你吗?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你呢喃着。在你呢喃着鱼肚白时,窗子睁开了四只明净的眼,晨曦流淌着嘴角的涎水,棉絮状的云朵饱蘸了霞光。而其余的人绮梦正酣,将昨日的烦恼刻写在漂浮于半空的枕头上。我多么想,多么想拿着我家厨房那把生了锈的菜刀把喃喃了一夜刚刚入睡的你砍下一个头来。如同初升的太阳滚落出云海,只留下片片飘落的红枫叶和金黄的麦穗。虽然在梦中你仍然念叨着,一再地要我相信,要我相信,那是你的错觉,是你的眼睛,你那近视的眼睛,混淆了日升与日落:
“为什么?我们以前的好邻居,我父亲经常挂在口中的好邻居?你却要……我们的好邻居……”
“当你要追寻意义时,只需睁着双眼久久地凝视,这写在纸上的文字的背面。”
香夜微澜
——蚀逝
在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手术后,内疚而心事重重的医生总是觉得有两只蛾子在暗中盯着他。当他坐在那张黄柚木书桌前埋头看书时,眼帘微抬,猛地就看见有两小点灰白色的朦胧粘在铝和金的窗子上,仿佛一双眼睛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睫毛上下眨动,忽闪的黑眼珠子滴溜直转!由于受到视线范围的限制,他无法具体看清那是什么,朦胧中隐约觉得是两只蛾子——暗灰色,喜光,满身如同擦了珍珠粉末般滑润,捻着翅膀时总会让他觉得心里发毛并马上起层鸡皮疙瘩——他从小就怕滑溜、黏糊、多足或毛绒的生物。于是他将头慢慢地一点点往上抬,扩大视线范围以期能看清那停在窗上的到底是什么,同时不让自己因动作太明显而让那两只蛾子察觉到他的意图。就在那两点灰白的朦胧逐渐清晰时,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窗上的那片灰白消失了!窗明净几,长管白炽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明灭闪烁,多年蒙积的灰尘使得光晕模糊而迷离,近于隔空的恍惚;一丝清冷的晚风悄悄爬上窗外苍老古旧的大槐树,如同受伤的小狼在悬崖边对着朔月发出呜呜呜的抽泣声。
或许是今天还没照镜子吧,他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镜子中反射的光线会再度洗净他的眼睛。他深信。
梦游症患者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起床,戴上放在黄柚木床头柜上的灰框玳瑁眼镜,在月光如雪的掩映下,摇晃着墙上的身影走出卧室。在经过大厅时,他会停下,看着挂在墙上的那面如同夜色一般深蓝的石英钟发呆。石英钟顶端的褐色猫头鹰饰象也瞪大眼睛望着他。黑暗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对视着,在分针和秒针互不相让的追赶、超越中,完全忽略了月光与时光无声无息地流淌。他默默地数着,直到石英钟下端悬挂着的银色四角火箭状挂饰正反转各转了608圈后,猫头鹰的眼睛开始闭上,嘴巴张开,并发出了“现在时间凌晨1点整”的报时。他才转过身躲开猫头鹰的目光,像刚刚回过了神似地径直走过客厅,穿越走廊,打开铁门来到街上。铁门没关,就那样在他身后虚掩着,露出一丝诡谲的偷笑,生锈的门枢声转动着青铜门板的身影,忽瘦忽胖。
“一个,两对,三只……”他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人边走边数着路灯,橘瓣黄的灯光在夜晚的浓墨重彩下显得如此的孱弱,只需一丝风便能掐灭。他就像在眷顾着一个个衣不蔽体颤立在寒风中伸手乞讨的乞丐,经过他们时面无表情,冷峻的眉毛下目光凝滞,坚毅的轮廓线在脸庞蜿蜒盘绕,眼神漠然得棱角分明。
“她和你一起编织羊毛的啊!”母亲抹了抹眼角的余泪,“你怎么能让她就那样乘羊毛飘走呢?”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几天来半粒米未进使得她消瘦得如同薄暮时的阴影。她的泪已经流干,眼角满溢着外人无法体验的沉痛,积淀成几粒咸涩的海水盐,散落在哀伤涌动的眼波四周:“你平时不总是照镜子,对着镜子炫耀自己的牙齿白吗?不总是耍着明晃晃的刀说里面能照出自己吗?你的算术算到哪里去了怎么没算出她的翅膀呢?”
母亲沙哑地抽搐着,话语哽咽,带着撕心裂肺的哀怨。稍显蓬乱的枯发中又凋谢了几丝白絮。
医生只是不停地用手敲打自己的脑门,以此来回应母亲接二连三的责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处方单,似乎想证明什么,但只是不停地说:“我都计算好了的,我还记得画图时要用圆规的……”那双曾经将不计其数的病人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来的手——手背突起命运的青筋;手掌上布满的老茧象征着一个个辉煌的战役;纹路显赫,代表曾经不可一世的战功——那曾经是胜利和自信的标志,是昔日的荣耀和资本,被艰难攻克的堡垒。如今却是犹疑、悔恨和迟滞的源头。饭菜被晾在一边,已经凉了。红白相间的番茄蛋汤里,番茄被切成了大小不匀的块丁;粗细不等的土豆丝整个就成了一堆劣质的火柴棍。锅铲是新买的,菜刀并没有磨利,抽油烟机的风扇最近似乎越转越慢了。医生始终不会忘记的责任,无论家庭还是工作。
“妈,也不能这样说,有可能病历本太多他搞混了,爸爸不也是这样吗?。”
妻子的感情和沙滩一样浅,内心已经缓和了原本就如自己头发一样稀少的悲伤,朝向了大海的开阔。并且她凭着女人先天的直觉隐隐感到,自己丈夫的内疚不是那么简单。
“还是先吃饭吧,我们总能继续的,不是吗?”妻子用企盼的眼神望着母亲,见母亲依然楞在那没有反应,又将目光转到了丈夫身上。
丈夫两眼发直,盯着桌面。在他正前方的黄柚木饭桌上摆放着两根白玉虎牙筷,他两眼的视线沿着这两条惨白的铁轨延伸向远方。另外两双红木方筷与白玉虎牙筷互成60度角,三双筷子规矩而对称地摆成了“个”字。
相视漠然。
三个人。
他一个寒噤,冷醒了,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环行天桥下。阒寂无人的天桥上偶尔驰过几辆出租车和长途客运车。在头顶断断续续的轰隆声中,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幕天席地而睡,嘴角蠕动着什么。头顶的车灯瞬息明灭,好象神启的圣光一样照耀。他们是沐浴在神的光芒下的虔诚圣徒吗?他们是在念叨着可口的食物,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厌倦?或者这世的后悔之事,来世的将竟之梦,未了的心愿?祈盼的奇迹?还是为什么你要舍弃我,我主耶和华?他没心思细想,沿原路往回走去。
没想到今天走了这么远。他无奈地深吸口气,摸了摸裤口袋。屁股后原本干瘪的牛仔口袋凸显出一块四方的痕迹——他的手触摸到了凸起的边缘。上次买药剩的钱忘记拿出来了,他在恍然大悟的同时暗自庆幸。这笔意外之财出现得太及时了。
他边走边逡巡着,试图截到一辆出租车。寒冷而空荡的大街晕染了他冷峻的眉毛,随着他缓慢的踱步,沿街的肃杀在他的眉宇间一一流泻,白森森的建筑映在胶片上一张张在他眼旁晃过。终于一辆蓝灯的士发现了他,他也同时发现了这块深夜中寒气逼人的蓝冰,双方激动得如同在大战过后的废墟上两个侥幸存活的亲人相遇。
“咦?怎么是你?这次走了这么远啊!”
“哧,居然又碰到你了。”
“没想到吧。”
“没想到。”
“也许冥冥中,这就是缘分吧,哈哈。”
司机爽朗的笑声掩埋了他不安的情绪和满脸的不屑。
“要高考了吧,学习紧张起来了吧。”
“恩。”
司机扶了扶银框金丝脚架眼镜。短而刺的平头显示了他的格格不入,他有着对社会不满的嘴唇却恪守规则的古板。两人完成了简洁的寒暄后,陷入了沉默。在这巨大的夜晚笼罩下,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只有那辆不知疲倦的的士还圆睁着双眼,小心翼翼地盯视着漫漫长夜的深处。
医生起了身,转向一直竖立在书桌旁的黄铜汞齐穿衣镜。穿衣镜恰到好处地卡放在墙角。转角的另一边,一排四格嵌在墙内的黄柚木衣柜庄严肃穆,如同四个并列的黄金守卫。他漠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他摸着自己淡青的须痕,两鬓的络腮胡耷拉着触须,垂落得好似枯叶无奈于季节的凋敝。
窗外的月光轻盈而静谧地洒了进来,在窗棱和玻璃夹层处钻出时拐了个潇洒利索的弯后,在床角投下个尖棱的四方菱形。黄柚木镶边的床沿上拖下的被单一角,针织线锈的兰色睡莲花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幽艳,并散发出朦胧的幽香。是雾么?还是幻觉?镜子中的自己正在月光的稀释下逐渐黯淡。先是眉毛被染成透明的模糊,继而延伸到眼睛直至整个面部,接着两只胳膊飞散成了无数萤火虫,像是有块无形的橡皮在一点点擦除这绘在镜面上的人体素描。在两条腿透明后,镜子中一个四正四方的身体就这样突兀地漂浮在空中。仿佛雨后朦胧的青山若隐若现、若浮若沉。他看着镜子中各个部分相继着被蒸发掉的自己,咧嘴苦笑了下,窗外的月亮惨淡得越发的白了。
他抹去了额上泌出的汗珠,还是镇定了下来。医生的专业素质使他找到了病因,开始对症下药。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沓记载着病历记录的黄裱纸。一张张的在桌面横向排开,直到铺满整个桌面。书桌上的木纹开始波峰起伏,不断地向中间涌动。黄沙的海水在燃烧!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折得皱巴巴的处方单。他逐一地对照着时间。月份加起来等于6的摆放在一起。在做了第一次分类摆放后,桌上的病历记录和处方已经分成了几大摞。他再次在几大摞里细分,这次看的是日期,当病历和处方的日期加在一起等于8时则摆放在一起。在经过了两次筛选后病历和处方终于一一配对。他取出了其中那份病历记录为0月0日,处方为6月8日的。他将两张纸叠在一起,来到镜子旁缓慢地蹲下,从侧面放到天青石色的玻璃底座上。那两张纸服帖的安睡在底座的坟墓里,开始了长长的冬眠。
月亮从亏转到盈时,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明晰了起来,身上褪掉的颜色仿佛重新染了回来。他镇定地舒了口气,呼出了一缕白色的自足和舒缓。
门外是无人察觉的妻子,用狡黠的目光捕捉被这两道目光网住的一些细小微尘。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刚刚切过了辣椒,虽然戴着乳白的塑胶手套,但血红的辣椒汁还是渗透了进来。起先没有感觉,在一段间隙后才开始燃烧起来。先在一个手指头有局部的烧灼。接着有如星火燎原之势扩散开去:烧到各个手指头,指肚、关节、虎口相继沦陷,直至整个手掌。他明显的觉得手的温度开始上升,连掌纹似乎也沸腾得如同起伏的波浪线。区别于身体其他部分,仿佛有个无形的火炉如影随形地随时在烤着这双手,他想起了几天前晚餐和父亲一起吃的火焙鱼,不禁苦笑了下。他伸出其中一只手,仔细地端详。四周一切琐碎的细微声音都沉静下来,默默地观望着。只有屋外的雨,孩子似的在自顾自的玩耍,顽皮地发出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声。他看到自己的心脏分离出了一小部分,长到了那个正在被灼烧的手指上,扑通扑通地有节奏的跳着,律动的节奏和心脏的跳动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完全就是一个小心脏一样。他在灼烧得通红的手指皮肤上看到了一条条贲张突出的血脉,眼镜蛇一样蜿蜒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时而狡猾地隐没草丛等待机会,时而警觉地立起窥伺时机。此刻他是多么想打119派支救火队进去扑灭这通越烧越旺的火。或者要110帮忙捕捉住这几条嘶嘶交媾在一起的眼镜蛇。
“刀呢?还好我藏了起来。但我的笔呢?墨水……墨水……不是红墨水,考试时不准用红墨水。”
“刚刚送我回来的司机真阴险,他表面故做轻松地说要一起喝点酒吃点夜宵,实际上他眼珠子一转动我就知道他心里的鬼。他想进我家,他想看看我家厨房里的菜刀,他想看看我是否把笔和墨水藏起来了。幸好我推说爸爸早睡着了,明天还有一天的课。那么香的味道,他居然说成是臭味。他一定没做过厨师,没有用过菜刀。他不知道菜刀的用法可多着呢。切、剁、砍、拍、敲,还有……”
“爸爸你睡吧,安静地睡,不知疲倦地睡,直睡得昏天黑地,哪管这人间世道、沧海桑田。你的呼吸,是多么的迷人,我在你紧闭的双眼中,都能闻到肉的香味。你睡吧,不会有公主来吻醒你的。”
“你睡了我就可以出来活动了,我是你的另一重人格,你醒着我就只能躲在你体内,被你压抑,受你管制。你剥夺了我肉体的权利,我只能在你睡觉时偷偷地溜出来,随心所欲地玩耍。你睡了我才是王国的国王。”
“你睡得那么熟,真让人羡慕。那颗葡萄掉下来是熟透了么?”
客厅里那台朱砂红的电话机在午夜突然呜咽起来。母亲躬身起床,缓缓地走出了卧室。母亲的卧室正对着客厅的电话机。她用混浊的眼睛望了望中间那个卧室,厚实的黄柚木房门紧闭,隔着房门传出均匀的呼吸,莲花一样在夜晚轻轻舒展。他们两夫妻打牌输得还真多,母亲摇了摇头,连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输掉了。她根本没怎么睡着,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只等待着黎明第一丝光线的救赎。她的泪浸湿了整个夜晚。
她来到那台不听话的电话机旁。她试图逗它不再哭。她和着咿咿呀呀的铃声拍手,希望能够引起它的注意;她摇晃着拨浪鼓一样的脑袋,希望能够逗它笑;她将那方红黑相间的方格子手帕盖在它身上:
“乖啊,不哭,不哭,奶奶给你买糖吃。”
“你不喜欢吃糖了?”
铃声不但没有止息的意思,撅起的嘴角翘得更高了。
“你看奶奶多糊涂,你长大了嘛。”
它在高音时稍微有点脸红,因为羞赧而唱破了音,红色的报警灯亮了起来。
“奶奶知道你喜欢吃肯德鸡,薯条要双份,可乐要大杯的,最重要的是:吸管要拿两根。对吗?”
它持续不断的哭诉使得房间颤抖得愈加的空寂。星星也睁不亮眼,它哭得更不知累了。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按住了免提键,一道白光划出夜晚的伤痕。
“怎么没出来吸管呢?”她着急了,想抓起电话机来看个究竟。
“妈,我回来了。”
哭声完全止住了,只有女儿清澈而略显干涩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连墙壁上的钟表声都黯淡了下去。同那褐色猫头鹰饰象一起。
她愣住了,紧接着一直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眼中放射出让月光也羞涩、黯淡的奇异光芒。她迅速地抓起电话。
“真的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好象来自信道不好的边远地区。
她拿起电话四处检查,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她将连接电话的那根电话线卷了起来,绕成一个毛线团往后收,边收边托着电话机沿着电话线走。当走到第三间书房时声音总算清楚了。一直无人睡的床上还摆放着蓝眼睛黑睫毛的布娃娃,而四周的柜子、书桌和镜子,我自岿然不动。
“妈,我很想你,想抚摩你逐渐苍老的脸孔,为你梳理日益染白的头发。”
“你过得好不好?你在哪啊?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妈要来接你。”
“我过得很好,妈,我在……”
声音又开始不清楚了,有许多杂音掺杂了进来。毛毛细雨一般。
她只好再继续收线,手里的毛线团又开始绕了起来。她沿着电话线出了门,走上楼梯来到三楼的楼梯间。
“你和你哥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互相确认,却又互相丧失着,我们以为我们能共同解决问题,但最后还是只能各自承担自己的命运。而问题被命运的车轮碾过后,滚向空洞、螺旋的深渊。”
“你哥已经结婚了啊!”
“我们也曾经义无返顾。我们以为路途的前方总会有终点,再艰难的跋涉也总会有到尽头的时候。但没想到终点只是暂时的,原来终点和起点是重叠的。它们循环往复。而路上的我们则跌入永恒的循环。永劫不复。”
“你后悔了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是被突然地就抛入了一条循环往复的路上,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抛到这里。我们只有不追问任何地走着,我们只有放弃才能继续,我们只有丢舍才能珍惜,再重新获得,接着又丢弃……我……”
有了前面的经验,她一听到断断续续就赶忙收线,企图抓住这瞬息即逝的声音。
她已经顺着电话线来到了顶楼。
也许这是来自于未知与神秘的召唤。是对时间中过去的全盘否定。然而过去拒绝了自己,也拒绝了现在。她低吟着“还有……还有……不会就这么结束”,化为一首夜曲飘向远方,消逝在夜色茫茫的星空中。只有那些闪亮的,足够慢和清晰,却未为我们珍惜的,用眨眼意会着这不为熟睡的人所知的秘密。
“总算到了。”司机满脸的欣慰和疲惫,蚯蚓一样蠕动在他陈年的皱纹里。他弯腰,伸手插进裤后的口袋,试图掏出车费。司机熄了火,制止道:“算了,不用了。大家这么熟了,你爸爸又那么照顾我。”他仿佛没听见,漠然地掏出钱,放在了打表器上。工作了一整天的打表器涨红了眼。
迷朦的夜色中,他自顾自地幽灵般走着。宽阔的大街延伸着他落寞而犹豫的脚步。寒风使他哆嗦了一下,街旁的那棵大槐树轻声地摇曳,仿佛在召唤什么。他紧了紧衣服,显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
司机加快步伐从后面赶了上来。两人的步伐一前一后,散乱的鼓点敲击着空洞的水泥石板地。司机想喊住他问他些什么,但欲言又止,终究没开口。两人一前一后爬上楼梯,来到了各自的房门前。司机终于拍着他的肩膀,故做随意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快考试了压力太大了?还是你爸爸又打你了?他也是为你好。要不要到我家来吃点夜宵?”“不用了,我没事,明天还有课。”他机械地回答道,迟迟不愿开门,但再站下去恐怕对方会问更多,于是只好缓缓地打开了那扇铁门。他有意不把铁门全部打开,只拉开到能够容自己身体通过的位置,就勉强侧身挤了进去,并有意踮起脚尖用身体挡住整条拉开的门缝。
“你家怎么传出一股这么重的臭鸡蛋味?”司机惊讶地转过身。
妻子乘丈夫在洗澡时从他贴身的衣服里偷出了处方单。她掩着颤巍巍的嘴,掩住心中的激动。多年以来她一直怀疑。凭借着女人先天的敏感的触手,她摸了假象的外壳碎片,但苦于无法触及真实的内核。她希望是自己多心或者触手太多。她的朋友劝她,并陈述各种理由。医生也告戒她为她开了中药。多疑、胡思乱想正是病症的体现。她也尽量想象着丈夫会摸着她的脸蛋,用中指弹一下她的额头说不要瞎猜了亲爱的,但这些仍然抑制不住她内心起伏的冲动。她太想验证出一切,在她的头发还没掉光前。在她的姿色还没黯淡前,她希望为自己提前做好后半生的保障。精打细算、牢牢地掌控住命脉和把柄,她永远不会忘记血液里流淌的这些奇异的小怪物。她每天早晚都会一根根数着又掉了多少头发。
她按照下午偷看到丈夫所做的那样将处方单和抽屉里的病例记录一一对应摆放好。取出其中处方单是0月0日的那一张——那是一张红色的卫生纸——稳妥而小心地放进墙角穿衣镜的底座上。她相信她将验证一切,就如同当年她验证出自己因病不能怀孕一样。
镜子背面剥落的水银涂层越来越多,正面的景象开始模糊。伴随着一道道的波浪条纹,本来光亮得能映照整个房间的镜子,开始变得整面漆黑。
“哥。”一道小女孩童稚而青涩的声音划亮了黑暗,划破整面镜子,分明清晰而痛苦地划伤了夜晚。穿透心脏而来。
是床上的那个布娃娃没电了吗?她警觉地回过了头。
该不该到他家去看看呢?他坐在稍显局促的单人沙发上思索着。前面的褐色玻璃茶几上摆放着罐装啤酒、顺路带回来的口味虾和中午吃剩的卤豆笋。当然还少不了他每天限定一包的白沙烟。他眦着黄白相间的牙齿撇了撇嘴,觉得中午吃剩的卤豆笋已经坏掉了。不知道是由于刚刚臭味的心理作用影响还是确实变质了。于是他抽出一根香烟:他那怪异的表现和失常,他们家飘出的阵阵难闻的臭味,他的遮遮掩掩和支支吾吾,还有他那一直未治愈的病……这种种疑团夹杂在青色的烟里缭绕在自己眼前。他看着烟头上的火星快要熄灭了。他不知道这是否象征着答案的隐没。
舌头上的苦涩与怪味渐渐被烟草的丝丝甜味和烧烤味所缠绕。接着绞碎、洇灭直至完全浸润透。他想起了那个亲切而古板的邻居,在他没烟抽时送过他几条,经常叫他来自己家吃饭,逢年过节总要送点东西给他;却严厉地管教儿子,信奉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皮鞭底下出人才。
他起身一把将烟蒂摁灭,坚定地走向门外。几点火星不顾一切地跳着跃出透明的烟灰缸,融入周围寒冷的黑洞,如同流星陨落时蹦溅出了湖泊。
“我们的扑克美好而和谐。”哥哥指着国王K与皇后Q两张牌对跪坐在床上的妹妹说道。她一袭淡绿的裙子盛若出于污泥的荷花,洁白的卷花边绸缎压紧了云边;缀在墨黑发丝上的深蓝发卡,辉映着她一直抱在手里的蓝眼睛黑睫毛的布娃娃。席梦思上的羽毛洁白而散乱,哥哥和妹妹共同编织着自己的理想王国。但他感到这和谐即将被打破,因为他摸到了张J。
“床底下有个抽屉你知道么?”他满脸的疑云和愁雨。
“我……有……我……”她转过脸,支支吾吾,一抹红晕悄悄浮上了脸庞。
“妈妈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谁都不能说,也不能给别人看见。”她取出一卷白色的卫生纸,“这个就是打开抽屉的钥匙。妈妈说交给我自己保管好。”
“我们会重新获得算法计算我们的翅膀。太好了。我们的问题总会有解决的方法。”他见到了绝处逢生的甘霖,希望之泉溢于言表。
他镇定了下来,轻微地吐纳了一口满心的期待。
他取过一张白色卫生纸。卷成一长条,越卷越长,越长越瘦。卫生纸的两头也越卷越尖,仿佛能刺中尘埃。直到不能再尖再瘦了,他将长条卫生纸钻入抽屉的缝中。抽屉应声而开了。
屉子里有一根针管和一张空的病理记录纸。
他的眼睛一亮。他一直苦于没有注射器,而不能单独为别人治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享受治病成功的乐趣。此刻,他拿着针跃跃欲试,“快,快来,伸出翅膀。飞往我们的王国。”她试探着将手臂伸了出去,“飞慢点,我怕黄蜂……”他将针扎了进去。她哆嗦了一下,“慢些,再慢些……”他提起拉管,慢慢地抽出小半管血液来。“不行了,我有恐高症啊!”她失声叫了起来。他停不下来了,一时也顾不得这么多,抽满了一管才将针拔了出来。他自足地微笑着。
他拿起那张卷成钻子一样的卫生纸,将一管血全都注射了进去。霎时白卫生纸被染成了一片红枫叶。他感到一个巨大而空虚的光环压在了他头上。透过空光环他看到了头顶的王国,下面是人世。
她正在缓和着高空的恐惧。他则在病历记录纸上写下了今天的日期:0月0日。然后将染红了的卫生纸收进了自己贴身的衣服。又怕不保险似的在上面拍了拍。
“这是多么激动而刺激,我总算单独做了回医生,并给出了最恰当、最合理的治疗方案。”他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双手,传递着兴奋的神经,暂时忘却了头顶的光环。
“哥,你要好好保存那张处方单,要珍惜不能弄丢了。”她满脸的潮红,微喘着气。
“我总算有经验了,也可以像爸爸一样行医了。”他自豪地说道。
布娃娃早被弃置一边。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幕。
一阵明亮的警笛声拨开了楼房上空棉絮状铺展的乌云。伴随着几辆警车嘎吱一声停住,几个制服齐整、面露威严的警察用锃亮的皮鞋踩响了这条街道,和道旁那棵安宁而古朴的老槐树。几下“噔噔噔”的脚步声和一阵“嗵嗵嗵”的锤门声后,一道紧闭的铁门被几个伟岸的身躯撞开了。嘈杂的阴影中,正被铁门命中了的房间里,一具无头的尸体安睡在黄柚木镶边的席梦思上。一旁的少年痛苦地将头掩埋在手里,嘴里还在念叨着“是你,是你,是你分不清,不是我。”那个站在警察身后的男人,胆怯得瑟瑟发抖,如同一只老母鸡在猎鹰的目光下惊吓过度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能麻木而惯性地挥动翅膀。他颤栗着说道:“我昨晚送他回来时发现的,觉得很奇怪,就……”“不要急,慢慢讲,把你全部看见的。”在身旁一个警察的鼓励下,他才慢慢地放松下来——用手轻轻扶了扶架在鼻翼上的银框金丝脚架眼镜,“真是没想到……”
“凶器是他们家那把生锈的菜刀,就藏在床铺底下的抽屉里。我后来偷偷地发现的。”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母鸡誓死保护小鸡的勇气。
楼下泊着那辆跟随了他多年的蓝灯的士,破旧得掉渣。油漆在炫目的警灯照耀下如同一块冰一样,慢慢融化。遥远而静止的天边终于浮现了一丝朝霞。
不是晚霞,他现在确信自己的分辨能力。
【高原
顾耀峰 黑天才推荐】
六点亡羊
前部分随性,后面细致。整体不错。但是无名氏和十十得对应显得形式感强,柔和稍欠。从作品名字名字上能看出一种变化:《那天上飘的不是白云,是青龙》——《香夜微蓝》,个人的意见是千万别左倾,保持住。
黑天才
应该是变化之中的一篇小说,显然在纷纭无序的对话中要隐藏住什么,所以犹疑了些。几个人物之间的交换略显凌乱。文章情绪波动很迷人,很能抓人,在这方面唯一不足的是词语的变化和组合,比如“什么的什么”在文中出现比较多,应注意一下。
生铁
小说从一开头,那种语感就吸引了我。我想看着它到哪里才会消失。结果那种丰富的色彩感一直保持了下来。
很棒!我喜欢,挂一下。
高原
你这个流氓。挺有诗意的写法,白虎青龙那篇也是。我挺喜欢的。我感觉比喻句是不是有点多啊?你就不能稍微来点具像的描写吗。“满身如同擦了珍珠粉末般滑润。”我前两天刚从大连买了几包珍珠粉,一点不滑润,跟面粉一样。“窗明净几”?是真有这种写法,还是你成心这么写的,或是我没文化。信马由缰的句子您在不损害语感的情况下,再给吾们归置归置。
蚀逝
多谢以上各位,都看得很准。为自己的小说做解释无疑是困难而多余的。但一个足够开放的文本还是需要提供至少一条能够阐释得通的道路,那么我很愿意抛开作者的身份,为这个小说提供出一条可供理解的道路,并为自己的懒惰做点辩护。
六儿:引语我倒没想过形式上的对应,仅仅只是为了暗示这个部分。左倾冒进嘛好象的确有点,因为我很想看看我到底能把自己撞向多少未知的可能。
红羊:对话的确写得很纷纭无序,因为这里面有两类对话,一类逻辑性对话我掩埋了大部分信息,但还是扯出了几个线头。而另一类对话则完全是无序的,因为那是梦中。这个问题也直接关系到你觉得人物的凌乱。如果你仔细理清人物会发现并不凌乱,人物会分为两部分,因为这个小说就是交叉讲了两个故事,一个现实里的故事,一个梦中的故事,两个故事的人物并没有发生关系,但我将两个故事缠绕交叉在一起,并特意将场景重置(槐树,黄柚木装饰的房间)使得产生全部人物都在同一个场景里的错觉,人物可能会因此显得凌乱。形+名的确多了点,可能写的时候为了不影响节奏,又太想在短句子里传递出足够多的信息量,因此惯性地往句子里浓缩。
原儿:大流氓!居然看出了比喻句有点多。我的确特意规避了大部分的具象描写,因为一是对细节的放大会拖慢叙述的节奏,所以对哪个部分的细节放大需要慎重选择,二是为了营造出足够梦幻和朦胧的气氛,具象描写可能会破坏我想要的氛围,而且我当时考虑的另一点就是用电影
会来得更快。窗明净几就是窗明几净。在你看来信马由缰的句子,在我写来却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因为我就是为了最后达到这个效果,第一部分就是一个夜游症患者的呓语。你那包珍珠粉铁定是假的,珍珠粉不滑不就是面粉了么?还好意思拿出来说,赶紧去退货!
以上有许多地方都是我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了,希望下次能够稍微不那么懒。
大火析木
随手写的句子比较多。即使本来属于细化范围的对话,你也做成了很迅速的叙述。加点讽刺意味也许会有效果。
蚀逝
无法赞同啊。叙述的节奏和进程带不起来整个小说基本就完了,对话虽然迅速但还并不是单一的过情节,或者朝着单一的功利的方向走,我的确并没有提供出足够读者理解的道路,甚至故意制造了模糊,还顺带拆除了道路。但将碎片拼和、理清基本人物、循线头扯出整个事件应该是最基本的阅读经验和必要的训练。最无法赞同的就是我觉得这个小说若加讽刺意味效果会非常差。不过你也可以具体说说。
大火析木
我理解你的意思,这样的小说基于比较快的节奏会好些。我是觉得某些放大时间的描写可以深化感情和韵味。如果在迅速的时候你能保持大家
理解的那种迷人的文气,在需要慢写时又能深入发掘人物细微的感触,会让人感到张弛有度。讽刺意味可以淡化感情,拉开叙述和人物的距离,防止叙述者的笔调过于柔软,特别是写人物想法时可以掺入一些。
小手
太阴柔了可能会影响作者的习性,很危险
蚀逝
讽刺关键不是作用问题。而是一个时机问题。再好的讽刺调侃如果没有在恰当的时机以及没有掌握好度的话就会流于浮躁肤浅,而我认为这里的确是没有适合讽刺的时机的,它与整个基调都不合。
小蹄子
一般情况下,出现大量的形容词是令人烦的事情,但是这一篇却以足够的形容比例点缀出一个极其迷人的世界。仅就运用这些形容词的手法已然一般小说难以企及。而句子的直感也表现了作者的天分。这种品质并非通过努力可以完全达到。难得的是痕迹感几乎不存在。
拼帖手法的运用意图较为明显,但是我觉得缺少一种向心力的关照。通观的感受是:就如一笔很写意的墨落于宣纸上,自然洇出景象,但在起笔的时候似乎缺少了一种控制基础上的顿挫。
大火析木
是,整个文章多数是描写和单纯的述说,所以才形成碎片。描写中有些细节选取随意,述说又有点动情。我说讽刺意思是重新挑选细节,补充必要的叙述过渡,这或许成较大改动的另一篇文章了。如果说水深杀我以下是文风需要,那么香夜微澜下面一段就有点古板了,感觉是按顺序
概括来的。上次留言不够准确,因为看得不仔细,做个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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