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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的记录显然有误:从沧州横海郡南下恩州清河县,根本不用经行阳谷县,因为阳谷县更在清河县南面。在北宋政区地图上,这三地大致构成一个鱼钩模样:顶端的钩环是沧州,底端是阳谷,倾斜着向上翘起的钩尖正是清河。——哦,钩尖,悬挂饵料的地方,众生似的鱼……
在钩尖的下方,还有一个倒刺,那里,约略可以看作是地图上的景阳冈。
书生就留下了这么一条很可疑的行踪轨迹,他没有选择从钩环到钩尖的直线路径。但他似乎坦坦荡荡,不像是某一类心怀鬼胎的行路人,他们脸上笑容可掬,可内心里警觉如鼠,多疑如狐,他们无论前进还是后退,其实都是讲策略和讲效率的逃遁。书生的旅行具有宋朝的时代共性,《水浒》中概括如下:“途中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免不得:吃癞碗饭,睡死人床。”写尽了艰辛和苦恼,正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是,开朗想来,不也有一丝浪漫的意味吗?这并非我的臆测,这是书生真真切切的感受。
他携带着地图和指南针,但是在歧路,还是免不了要与人搭讪,问询个正确的方向。自然了,与他搭话的人也难免对他进行颇具本体论意味的询问,“你是谁?从何而来?去向何方?”前面说过,书生很坦荡,他总是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小生何能。自沧州来,往清河县去。”
对于一个文弱的书生来说,这是一次长征似的旅行。请别忘了,他还有意或无意地兜了半个圈子,走到了阳谷县地界,这无疑让他的路途增加了一倍。不过,旅行永远是一次美好的经历,因此路途增加了一倍欢乐也就增加了一倍。这是十月,序属深秋,一个秋老虎的日子,汤姆斯·德·昆西形容“秋老虎”是“以夏天最光彩夺目的神态,作夏日最后一次短暂的复活,一种在过去无根源、在未来无恒心的复活,像即将熄灭的灯光所发出的回光反照的明朗。”没错,书生一路上接受赤日 炎炎的薰蒸烘烤,大地上的热土还烫出他脚板的燎泡,他体会到了夏天似的明朗。
在旅店的床上——按照《水浒》的猜测,这床没准就睡过死人,或在餐馆油腻发黑的餐桌上——还是按照《水浒》,那些让人流口水的“好大馒头”可能以人肉冒充黄牛肉,而浑浊的村酿也极可能下有蒙汗药,但是,就像所有饥肠辘辘或人困马乏的行路人一样,书上往往在狼吞虎咽之后倒头即眠。不,他不会倒头即眠,他会向店家讨要一碗油灯,就着豆芽似的火苗发出的昏暗的光,将一本书扯出来翻看一两眼。刚开始上路那会,他则把玩一把折扇,折扇是读书人的标志性物品,把玩它本不足为奇。但是,他心绪复杂,因为他开始对扇子所承载的情感蕴藏起了疑心。随着前行,随着脚上起茧,袜子发臭,他心绪简单起来,疑心烟消云散,他最终将折扇放进布套,塞在了旅行箱的底部。
折扇上有一首诗,在沧州十里亭相送时,由一位朋友口占,而另一位工于行草的朋友书写
: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枫林,霜重寒天气。
不是路行人,怎谙秋滋味。
这首仄韵五律撷取了秋天最为衰败的几种意象,象外之旨,则全是朋友的深情。直至尾联,诗人都没有悬想行路的艰难,但他巧妙地将这艰难隐藏在文化传承里悲秋的亘古主题之中,他暗示,他虽然不是路行人,但愿意和路行人分担秋带来的悲苦。书生自然心领神会,他每次在池塘或溪流中清洗满面尘污时都不禁顾影自怜,而朋友忧郁的面容就会从扇面上浮出,并且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他的肩上。但是,实际上,他——
他走田埂,走沟畔,往往不知不觉就是十里八里。深秋的阳光没遮拦地照在身上,煦暖得像阳春三月。一路上踏着软软的蓑草,田野里很静,高粱秸竖成攒,像一座一座的尖塔;收获的庄稼堆成垛,像稳稳矗立的小山。成群的鸽子在路上啄食,频频地点着头,咕咕呼唤着,文静地挪动着脚步。它们不怕人,只是在人们走近的时候,好像给人让路一样,哄的一声飞起,打一个旋,又唰的一声在远远的前面落下。村边打麦场上,晒豆子的,打芝麻的,剥包米的,到处有说有笑,是一派热闹的丰收景象。
书生走在天人合一之境中,他感受到的是浑朴和庄严。这里没有他的诗人朋友所想像的“秋滋味”。或者说,浑朴和庄严才是真正的“秋滋味”。引用鲁迅小说《采薇》中的句子就是:“满眼是阔大、自由、好看”,书生自然“脚步轻松,心里也很舒畅”。
此情此景不断消解他在书房里堆砌成的文化堡垒——像所有的书生一样,他总是心安理得地躲在那里,至多向外部世界伸出两条略显迟钝的触角,但现在,这个堡垒开始悄然崩塌,他蜷缩的灵魂开始伸展肢体,灵魂要起身,活动它发麻的腿脚,它有走出堡垒乃至走出躯壳的隐隐冲动。他觉得,他必须告诉那个诗人朋友这种更为真切的感受。有那么几次,当他把脚泡在热水盆里,路途积蓄的疲倦游丝般从脚掌腿胫上向热水中逃逸时,他都有一股强烈的摊开纸笔写封信的冲动。但他最终没有写,因为,他觉得自己还不能以更为饱满有力的笔触写下这种感受,他想在第二天的路主国再次体会,酝酿字句,他得让朋友彻底无可辩驳。
不但如此,他甚至对前贤也渐渐生出腹诽。比如,宋玉,他在《九辩》中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慓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他正在远行,每天都看到落叶乔木在掉叶子,伸向天际的草在枯黄,但他没有萧瑟之感,他也没有“悲哉”之叹;再比如本朝的文坛领袖欧阳文忠公,他的《秋声赋》,他曾用蝇头小楷抄录过无数遍,但是脑海中的意象和眼前所见实在毫无关联。他觉得文忠公主要是从“悲”、“刑”、“阴”这些概念出发铺排成赋的,他似乎没有在“秋”之中走走看看。昨晚他曾默诵一首小词:“深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蓑草芙蓉,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这词也曾深深打动他。但是就在昨天傍晚,他行走于河边时,惊动了一只芦苇丛中的鸿雁,那大鸟猛然冲出,翅膀扇得周遭的空气振颤,他为那野性的力量激动了半天。小词令他觉得味怪。
萍水相逢的赶路人也叫书生欢喜。他特别喜欢跟着那些递解配军的公差走上一段路,这些人语言粗鲁,但心肠不坏。公差和人犯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势同水火,他并没有看见传说中的对人犯的虐待,比如,动辄骂骂咧咧,比如拿水火棍敲人犯的脚踝骨,比如把自己的包裹全都挂在人犯的长枷上,而自己只拖着棍子,腰间拴个酒葫芦,走得气喘,便仰头灌上几口。在行人稀少的路段,人犯长枷上的X型封条还被揭了下来,极为不合法度。公差的解释是:“走远路,日晒雨淋,单怕封条受损”。但是书生明白,这是公差枉法施恩,他们要在无人处要打开长枷,让那配军活动活动手和脖子。那些脸上刺着金印的配军也并非个个神情沮丧哀声连连,有一个长枷上居然挂着一只烧鹅,边走边撕着吃。即便是在酒店,公差也会打开长枷,讨副膏药贴在那配军脸上,一起吃酒划拳。晚上,他们甚至叫来一个发廊妹,轮流在一间房里干她。公差和配军都有龙马精神,他们干得那妹仔受刑般长嚎不止。嚎哑了嗓子,他们还只是干,妹子的哼哼声气若游丝,哭声和哀求声令人耳不忍闻。
行路人不分士农工商,都有没完没了的黄段子,口头禅式的脏口,饮酒吃肉的好肠胃,书生已经完全接受并喜欢上了这种旅行生活。他甚至对这些搭伴走上一段路的陌生人产生了朋友间才有的真诚之情,分手时,他们会表情凝重地抱拳作别,并相约日后若能相见,定要开怀畅饮。书生心头不禁一热,他想:“四海之内皆兄弟”,圣人不吾欺。
景阳冈快要到了。跨过景阳冈,书生的旅行就将结束。
他已经来到了景阳冈山脚下的张秋镇。一个慵懒的小镇,到处小门小户。正是晌午,烈日朗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听不到市井招牌式的声音。游走的狗诧异地打量他一下,并不吠叫,旋即懒洋洋走开,倒卧在一处阴里。他想讨碗水喝,但似乎又不想扣动一个个虚掩的门的门环,仿佛铜铁相撞是对小镇的亵渎。就在此时,一间门脸里转出一个簪花的老大娘,朗声向他喊道:“赶路人,吃碗茶吧。”大娘喊过了,将一个瓜子扔进老嘴里嗑。他这时才看到,那门上写着一个“茶”字。
茶肆中已有一个白须老者,一个脚夫模样的粗笨男人,一齐扭转头来看他。书生含笑向他们点头,两人不像是见过世面的,木然没有反应。大娘送上一碟水煮花生,一碟西瓜子,又将茶壶茶杯放到书生桌上,斟了一杯,打圆场似地问:“客官哪里去?”书生赶紧含身答道:“往清河县。”又多嘴加了句:“探望哥哥。”大娘咯咯地笑,大声说道:“只怕是去探小娘子吧。”书生脸红了,白须老者却也笑了起来,这回倒对他点了点头。只是那个脚夫却依旧一脸木然,反倒颇为紧张地将倚在一边墙壁上的扁担往自家身边挪了挪。大娘得意起来,以长辈的口吻疼惜道:“一脸的油汗污泥,赶路这么要紧,想见是怕家中小娘子等得苦。”又是大笑,书生有宾至如归之感。他刚想问大娘可有酒水卖,却只见里间门帘一挑,一个着绿裙颇有几分颜色的小娘子走出来。她怀抱着一堆粉色红布,定定地看着书生,脸含笑,眉带情。书生只好低头喝茶。小娘子自和大娘说话:“王干娘,这袖子似嫌阔些了。”
书生从旅行包里拿出地图,细细地看。在鱼钩钩尖的下方,还有一处短小的倒钩,这就是咫尺之遥的景阳冈。张秋镇离景阳冈还有中四五里路,书生想,翻过这冈子就到了清河县界,不过天黑,他将能回到哥哥家中。
他有点胜利再望的淡淡喜悦,他想喝点酒。他一路上都在喝酒,从一小口就呛得喷出来,到一碗而头不昏,再到三碗没有反应。最后,就像那些轻生好义的提着朴刀哨棒的江湖游侠,每到村坊宿店,他都要酒。有了酒,赶路的辛苦去得快,再次前行的动力来得足,于生理本能之外,饮酒还让他产生写出满意的诗句才能带来的畅快和豪情。
“客官要酒不?本店有上好的村酿。”王干娘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貌似随意地问道。但书生一口回绝:“小生从不饮酒。”
他看到那个绿裙小娘子替王干娘量了袖子,并没有遵礼数返回屋内,反而乔模乔样地坐下,拈针搭线做女红。她拿针在头发里抹一下,总是顺便眉眼飞动,瞟一眼粗壮的脚夫和斯文的书生。书生早是疑心重重。这一路上,他和各色人等结伴同行,特别是与那些公差、配军们,使他眼界大开,那些人讲起赶路的种种,江湖险恶的种种,初闻令他心惊肉跳,现在,到了旅行快终点时,他就像那些人一样有经验。他判断:这是一家私娼窠子无疑了,只不过打着茶肆的招牌。私娼倒没什么,他虽然见那些公差、配军在宿店、发廊一路地嫖,收获一些末日般的快活,也曾青春冲动。但现在,快到旅行终点时,他却担心陷了自家性命。因为,凡属私娼,背后往往蹲伏着抓黄脚鸡的拆白党,他一个人,对付不来。
“李白斗酒诗百篇,”白须老者向他说道,“作诗岂能无酒?!”老者有小瞧他的意思,但书生并不感到难为情,他挤了挤眼,于庄重中带着一点狎邪之笑,“丈丈说的是。只是小生不会作诗。不过到处游走,增广些见识罢了。”
老者看来并非王干娘一伙,书生多心了。只见老者点了点头,又说道:“此去清河县必过景阳冈。冈上风景非同一般,老朽曾在山崖上、破庙墙上看过许多诗人的作品。”又说道:“风景自会催诗,这话是不虚的。”
这话书生严重同意。他又上路了,私娼窠子有可能潜藏的黑社会性质的险恶不是原因,他急切上路是因为:一,他归心似箭,他急着去清河县看望哥哥;二,他已经恋上行路了,假如不饮酒不睡觉,枯坐太过无聊。一路上的景色壮美异常,他一直都有诗情。他想到景阳冈上看看骚人墨客的笔迹,老者的话,激起了他对阅读的旧有炽情。他还想,最好在上冈子之前能有一间正规的酒店,一边痛饮,一边将诗稿写下,投进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小布囊里。
莽苍苍的景阳冈已在眼前,随着他的一步步靠近,那冈子在摇晃的视野中渐渐清晰。还是晌午时分,书生一口口咽着唾沫,他的酒瘾犯了。在王干娘处饮的几杯大叶苦茶,此时也开始发作,将他肠胃内壁粘着的一点食糜油腥尽数刮掉,露出赤裸裸的饥饿。路转桥头,一家竹篱茅舍现出田园意味的轮廓。让书生大喜过望的是,一个书着“酒”字的白布小旗子在风中招展。
书生急匆匆靠窗而坐。甚至没有向柜台后边的老板、老板娘点个头。他用袖子抹了脸,拿出墨盒、笔、和一沓稿纸,墨盒中的棉花内附着许多余墨,已够他蘸了写下两行笔迹秀气的句子。店主人,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也没有打扰他,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书生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书生这时才向店主人展颜一笑,既是问候,也是对自己刚刚速记下来的残篇诗句的满意。他拿起碗,一饮而尽,不禁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书生道:“好的切二三斤来。”书生的咽喉直至肚腹,被酒水中潜伏的一条火蛇迅猛地撞入。那火蛇一到胃里,即将自己化为火的针,向书生的五脏六腑刺开来。书生第二碗酒落肚,针刺般的疼痛感却全然消散,疼变成温柔的麻。书生将身子向椅背舒服地放倒,以肘支窗,向外望去。景阳冈正在眼前,它被绿的、青的、黄的、也许还有红的叶子裹得严严实实,在冈子最高处的上方,正有“一”字形的雁阵掠过。书生急忙将洒流到手指上的酒水向墨盒里滴着,然后在衣襟上抹了抹手,拈起笔来。
“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
说话的是店里另一位客官,他还用粗大的指骨敲着桌子。书生不禁扭头瞧,但那人却并没有侧过脸来。自打书生进得门,就看见熊罴般背膊的汉子背门而坐。那人的红缨毡帽、包裹堆放在桌的左上方,右手边靠墙立着一条腕子粗细的哨棒。那里光亮少些,汉子将脸藏住了静静地吃酒。书生明白,这应当是一个侠客。自沧州以来,一路上的旅人大都和气可亲,让他感到了四海之内的爽朗与亲和。自然也有些阴郁的、少言寡语的、躲避着旁人关注的,书生已经学会了尊重他们的处世之道。他迅速回头,依旧将眼放到窗外去,同时左手犹豫着伸向第三只酒碗。
酒家宽厚地笑了,他已将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来,放在书生面前。他向书生点了点头,随即扭身,去招呼那位敲桌的汉子,他且走且说:“客官要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却又做怪,”那汉子终于侧过身来,“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牌,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说这话时,颇为自负的酒家还微微侧过身来看书生,显然,也有说给书生听的意思。
书生正面对门口,一侧是斜着挑出去的“酒”字旗,别一侧则是一条幅,黄布,镶黑边,内中正是颜楷的“三碗不过冈”。刚才进门之时,旗子恰好被风转到了另一边,书生不曾看见写着什么;这时,那幅子仿佛是为酒家的自负作证,虽然微风依旧轻吹着它,将它鼓成一满帆模样,但它却持久地正对着书生。字写得不算很好,但颜字的厚重庄严全有了,这同样是酒家言语不虚的证明。且说书生的眼睛有找字的癖好,他其实早就看见了,只是不解其意。他觉得略有语病,但作为一个招牌,一个广告语,不但能说得过去,还有着别样的吸引眼球的新奇之处。
汉子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
书生的耳朵早已竖了起来。此时,他的第三碗酒已喝了半碗,他正琢磨着要不要一口喝掉剩下的这些,让酒家再添三碗。……写到这里,我想有些读者已然明白,小说完全进入了《水浒》第二十三回的情节。在这一段,通过频繁、简短、但也不乏火药味的对话,小说既解释了何谓三碗不过冈,又描写了那汉子惊人的好酒量。既表现了古典商人的诚实和敦厚,也活画了江湖游民的好勇斗狠和蛮横霸道。为了我这篇小说情节内容的完整和充实,我应当全文照抄《水浒》,但一怕有“文抄公”之嫌疑,二呢本人素来讨厌小说中的对话,因此完全从略。
且说书生,他再次将头侧向窗外,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并不算高不可攀的景阳冈,微微笑了。显然,酒家是忠厚诚实者,但既做了商人,就难免有一点点言过其实的作派。“透瓶香”的名字就有点夸张,现在店中确实酒香四溢,那完全是因为酒家打开了一个酒坛子,而且,六个尚残有酒水的黑瓷碗敞开肚腹,发散着酒的余香。至于“三碗为限”的理由,他也觉得可疑,因为,他的第三碗酒也早也落肚,有了筋道的黄牛肉在齿颊间搅拌,酒的火性降低了许多,他并没有要倒下的不适感。在酒家和汉子吵嘴之际,他再次拈起笔管,以行楷笔法写下了“晴空雁阵排云去”七个字。——这不是他的句子,他已写不出诗了,他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手和头脑还听使唤与否。结论自然是肯定的。至于酒家又搬出了“出门倒”的别名,在他看来完全成了狡辩,这可怎么证明?难道非要饮酒的客官起身到门外走一圈?怪不得那汉子不住声地斥责酒家:“休要胡说!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了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于是书生也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嗓子:“酒家,再筛三碗来我吃!”
这一声叫得不够厚道。酒家已被那汉子抢白得脸通红,他的叫声无疑让酒家更为尴尬被动。酒家面有羞愤之色。这是自然的,“蒙汗药”是对讲诚信的商人的极端羞辱,而那个“鸟”字的脏话,又让老板娘听得直皱眉头。他抱过酒坛,给汉子又添三碗,折来又给书生添了三碗。书生也觉察到自己叫得孟浪,倒不是觉得自己逞能,他是觉得对酒家不住,于是很歉意地对他笑了笑。酒家好心肠,对他的怨气顿时烟消,他嘟哝道:“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怎扶的他住?”那汉子耳尖,一边将酒灌下,一边恶狠狠地回嘴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然后又叫道:“再筛三碗!”酒家抱着酒坛子摇了摇,“只有这些了……”话音未了,那汉子早将一个碗摔到地上,同时摸出一块碎银子往烂瓷片里一丢,语焦话躁地说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过来!”酒家于是又给他添酒,同时对柜台里的浑家说道:“再开一坛。这厮醉了,休惹他。”
正如《水浒》所记,那汉子前后共吃了十五碗酒。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了两步,又朝着柜台里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书生暗暗称奇,那汉子脚步只是略略有些踉跄,却全无东倒西歪之态。他曾在一家酒店里与一提辖官赌酒,也是少年意气,连喝了十三碗,那还是薄酒的滋味,虽然头脑还算清醒,但却已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脚不能挪,后来被酒家扶上客房,合衣而卧直到次日晌午。那提辖也强不到哪里去,虽然还是哈哈大笑,但言语间已有了操天日地的悖逆味道。后来被几个寻来的土兵强拉硬拽,送回军营。这一次,书生不打算和那汉子叫板,他还记着自己的打算,要过景阳冈,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清河县哥哥家中,亲情和嫂子的粗茶淡饭都很令他想念。这时,他轻轻端起自己的第七碗酒,举向唇边,他的笔墨纸砚早已收进了旅行包中,第九碗下肚之后,他就要拔腿赶路。但就在此时,挑衅了酒家夫妇的汉子却似乎记起了还有一个人在喝酒,并且,同样的“三碗不倒”。他扭转来,浓眉大眼瞧定了书生。书生的右手食指、大拇指和中夹着酒碗,停在嘴边,等着汉子言语或动作。果然,那汉子将哨棒向空中一丢,接着右手攥住了棒根,同时左臂向侧后方伸展开来,右腿前弓,只见那哨棒划出一道影子,向书生的头部打压下来。
书生没有任何表情。在路上,他已然见识了侠客们的各式作派,他暗自多次揣摩,现在,他模仿得火候正佳。但是老实说,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比如,哨棒砸中他的天灵盖,比如,棒头正击中他嘴前的酒碗,那么,他将如何动作,心里一片茫然。但他又很清醒,在上述设想发生之前,他必须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他就这样做了,尽管这时酒家夫妇已失声尖叫。说时迟那时快,汉子的哨棒早已从书生的眉前落在了酒碗的正上方。但是,汉子的哨棒戛然停止运行。汉子和他的哨棒雕塑般凝固不动。片刻之后,略显惊诧的汉子右手向后一扯,收了哨棒和姿势。他向书生点了点头,大步向门外走去。
书生长舒了一口气。
酒家追了出去,“客官那里去?”那汉子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官司榜文。”书生觉得这酒家当真实诚,但也有一点叫人厌憎。
酒家拿出的榜文大意如下:面前的景阳冈上,近来发现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就出来伤人,早已坏了附近村镇及过往商旅三二十条性命。官司如今限打猎捕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阳谷、清河两边人民,都有榜文。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不许白日过冈。这时已到未末申初时分,实诚的酒家担心汉子枉自送了自家性命。他叫汉子且住在店里,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
那汉子说他并不识字,说话间拿眼角瞧了书生一眼,书生觉察到他有一丝惊讶,不是恐慌,恐慌绝非这汉子的心理和表情。酒家于是拿过榜文给书生看。书生第一眼是这榜文字迹太过潦草,格式也不大得体。可能是要到处张贴,需要过多,故而押司们行笔匆促。另外,大概酒家经常要拿出来给人客看,经手太多,已然残损,最要命的是钤着的阳谷正堂大印已掉了一半。被手汗或是酒水残渍弄洇了的字不算,细心的书生还发现“巳”字错写成“已”字,而几个“冈”有的带山字头,有的则没有。他不由得露出诡秘的笑容来。
汉子的惊奇只是一刹那,他也并不想要书生来佐证,他一贯我行我素,此外,他确实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雄气概。在书生细勘榜文之时,也许是酒劲使然,也许是本性流露,他早已焦躁地再次起身出门,他推搡着喋喋不休的酒家,一地里叫嚷:“我是清河县人氏,这冈子少也走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又发挥江湖经验:“你鸟子声!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
酒家不由得黑了脸,他已经原谅了曾被看作制售假冒伪劣,但现在却进一步被诬为江湖黑店。他有点伤心,停了拉扯的动作,他的诚实主义彻底破产。他呆呆地站定,目送着意气风发的好汉向景阳冈奔去。此时,浑家也走出门来,絮叨着对丈夫和那不讲理的蛮子的不满。老好人酒家只好眼看着书生说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他恁地说。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
书生早已将榜文折叠,推向桌子上方。他嚼着牛肉,喝着第八碗酒。自酒家娘子出门抱怨丈夫时,他独自站起身在店中走了几步,他并无头昏眼花之感,他感觉自己再赶七八里路是小菜一碟,或者就近取譬,是小酒一碗。他得回家,看望哥哥和嫂嫂,他希望在晚上,能洗上嫂嫂烧好的洗澡水。然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说说多年来的契阔。外面世界的新奇,他要滔滔不绝地讲给老实巴脚的哥哥和贤惠的嫂嫂听,他们准会啧啧称奇。在酒家夫妇回到店中并打扫那汉子留下的狼籍时,他又举头向窗外看了看,红日在西坠,微凉的晚风已然吹起,他决定脱下袍服塞进旅行包中,他还决定将中衣微敞,让可能有的酒的后劲在风中发散,那么,要想醉倒是不可能的。
景阳冈他没有走过一遭。假如“是清河县人氏”、“冈子过了多遭”不是那汉子胡吹,那么,有伤人大虫的事就未必是真。再者,书生突然想起了张秋镇茶肆中的经历,假如冈子上有大虫,王干娘怎能不向他提及?就算王干娘不怀好意,曾和他谈及景阳冈的白须老者断没有不提醒他的道理。但是老者只谈冈子上的诗作,却无一语言及大虫。
他又有点相信冈子上有虎是事实。依据就是经过他冷眼观察,略显肥胖的酒家实在不是个说谎的主。但是即便有虎,像那汉子一样,他同样没有恐惧之感。也就是说,那个“吊睛白额大虫”并未能给他以威慑。经过这次孤身返乡之旅的熔冶,书生再也不是那个不能缚鸡的书生。自然,他是读过圣贤书的,记得孔夫子对“暴虎冯河,死而无悔”的匹夫之勇的批评,但此刻,他并未将这句话和自己联系起来。他更多地是担心酒家诡诈,惊吓客人。孔夫子说过:“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这是尊严问题,容不得首施两端。酒家是老实人,但老实人就不能愚弄他人一回么?他不愿意在这个村店里担搁一日时间,何况,明日也未必能凑齐“三二十人”。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心中有勇者之剑,那剑,就像书法里“平”、“常”、“中”、“到”等字的末笔悬针竖,包含有千钧之力。他无畏。
书生会在景阳冈下的某处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中写有“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结伙过冈。请勿自误”两行字。这是给从另一条路上冈子的行客的警示。书生会一笑了之呢,还是恐惧惊怕,返回酒家住一宿?不得而知。假如他一意前行,那么,在冈子上一个败落的山神庙的门上,他会看到贴着阳谷县的印信榜文,这一张写得工整,字也稍大,也没有好挑剔的读书人能发现的错别字,更兼大印完整,有虎伤人的事再不会有假。但他恐怕已经没脸返回,因为前行的汉子用恶言恶语,而他用诡秘冷淡的笑,同样伤了老实酒家的心。他怕受到嘲笑。他可能还会一直走下去,那时将到申牌时分,一轮红日,正恹恹地落入树丛当中。别忘了,他还喝了九碗“透瓶香”或者“出门倒”,我不相信酒家的酒是假冒伪劣或言过其实,那么,此时,他酒力将发作,脚步会踉踉跄跄。好在乱树林中有一块光挞挞的大青石,他只需放翻身体,就可得到一场酣睡。
2006年8月4—5日
【高原
宇文光 凌丁推荐】
冯与蓝
一篇由作者全盘掌握的小说。明里写书生,暗中糅合了作者的杂感与怀想。这样的写法让我想到《北京法源寺》,不过后者的戾气太重,多的是刀风剑舞,少了些书生的温文之气。有个个人意见,文中有几个引用部分,知道是作者匠心所在,弃之不舍,不过似乎痕迹重了点,假如能婉转些,似乎更好。
顾耀峰
已经很熟练了,像眼下这个季节的西瓜,随便拿起一个都是“瓜熟蒂落”的感觉。所以有一个好的构想,就能弄出一个感觉不错的成品。
不过要是对自己再苛刻一点的话,会自己给自己制造难度、会自己给自己找茬。或许在“熟练”的背景下,给自己找茬,得益将更多。
唯阿
小说又改了一些字句,删了后记,但大体不变,不必为此而重读。
这里的发贴格式极为讨厌,为什么自然段之间要强制空行呢?对小说文体而言,空多少行难道可以很随意的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回冯与蓝:
《法源寺》没看过。
你所说的“婉转”大概是指,前半以现代白话叙述,而后半有古白话味道(因为大段直引、拼接《水浒》)吧。这个注意到了。我解决的办法是在前后细处让现代和古典(包括语言、腔调、观照方式)交替。效果上我还是满意的。说到匠心不敢当。
回顾耀辉:
很熟练吗?呵呵,每写小说我都如临大敌,写作时间的短少并不代表构思时不艰涩。
文沁可人
好看,跳着看的,可是无论从哪段开始看,都觉得好看.主要是喜欢这篇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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