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棍列传》让博尔赫斯在祖国成名。这个译名让我回忆起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以及阅读该文本时奔腾的血压和燃烧的脑温。《恶棍列传》还有一个更有气势的别名——《世界性丑事》，它通过标明故事发生的广阔地域，显示了恶棍们存在的普世性，同时以丑事替换列传，祛除了史书笔锋天然的褒贬冲动。我喜欢这种佛头着粪似的别名。作为一个意义的漠视者，我将钩连《世界性丑事》与《刺客列传》某种自以为是的相似之处。
手段和技巧。《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莫雷尔最初的强盗生意是，从一个州偷了马，然后到另一个州卖掉，为了让手下能趁人不备牵走马匹，他甚至登台布道八十分钟。这种掩人耳目转移视线的小技巧在《刺客列传》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强盗的不绝种，不仅仅是因为人性的卑劣，还依赖于技术上的创新。太湖的厨子专诸刺杀吴王时，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藏在鱼肚子里；职业剑客（类似于今天的经理人）荆轲刺杀秦王嬴政时，进献的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里，裹着淬了毒的匕首；演奏家高渐离再次刺杀秦王时，把钻块鼓捣进一种叫做筑的乐器里，就像是小提琴里镶嵌一把冲锋枪。回头说莫雷尔，他把先偷再倒的窃马术，用到了渴望逃离种植园的黑奴身上，他先协助黑人逃跑，然后再由他卖给其他种植园，卖身费提取一小部分给黑奴本人，然后再次助他逃亡，最后带到一个废奴了的州——他既是蛇头，又是人贩子——但是莫雷尔会敲诈黑奴，会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他，卖个没完，直到被莫雷尔干掉。
少年成名的英雄。《杀人不眨眼的比尔哈里根》里，十四岁的比尔哈里根，曾经活跃在纽约的下水道系统，敲闷棍，泼炉灰，小打小闹，逃到西部后，在一间沙漠酒店，二话不说，一枪放倒一个墨西哥恶棍，从此少年成名。荆轲的助理，燕国勇士秦舞阳，也是十三岁就杀过人，人都不敢正眼瞅他，荆轲迟迟不肯起行的时候，燕太子丹一度准备拿他做替补。只是到了大秦的庙堂，秦舞阳眼神露怯了，脑门出汗了，小脸变色了，捧着地图匣子的手发抖了，不敢往前走了。七年后，比尔哈里根骑着马穿过大街时，他的朋友郡长加雷特，坐在回廊的帆布椅上，拔出左轮手枪，往他的肚子喂进一颗子弹。（郡长亲自出马为民除害？）荆轲对秦舞阳回眸一笑，然后对秦王说，他是乡下人，没见过大场面，给他个机会，把这人头和地图交接完。
掌礼官的鞋带和智伯的头盖骨。《无礼的掌礼官上野介》，掌礼官与藩主沟通接待天皇使者的礼仪时，他的一条鞋带松了，他吩咐藩主系上，藩主系上了，掌礼官不认同鞋带的打法，骂藩主是乡巴佬，藩主劈伤了掌礼官前额，被判切腹自杀。赵襄子联合韩、魏，打败了智伯后，剁了他的头颅，削掉他的头皮，剔净了他的头骨，上了火漆，做成了赵襄子的酒杯。藩主的幕僚，苍野寸喜，一把年纪，老夫聊发少年狂，浪迹京都，结交文士，醉卧街头，尔后，遣散妻儿，包二奶。智伯的家臣，豫让，事败潜逃，隐于荒野，然而内心不甘寂寞。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苍野寸喜召集了四十七名旧日武士——藩主领刑当日，他们曾经相聚郊野凉亭，共谋大事，当是时，菊花盛大，佩刀凶猛——祭出先主LOGO，弓箭手爬上了屋顶，持刀者乘着绳梯软着陆。豫让乔装成装修工人，跑去给赵襄子修卫生间，准备趁赵襄子大便的时候，先抢了他揩屁股的瓦片，然后捅死他。但赵襄子捋衣下蹲时右眼跳了一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靠。赵襄子立刻抓起来全部的民工，发现豫让身上怀有凶器。豫让第二次行刺前，智伯的头盖骨给了他启发，他找到巧夺天工的漆匠，把自己做成了一尊漆器，越来越溃烂的时候，他感到与主人前所未有地心灵相通。他扮成桥头乞丐，准备劫杀路过的赵襄子，他刚窜到桥中，就先惊到了赵襄子的马，行迹立刻败露。
俗语与寓言的力量。《女海盗金寡妇》，她瘦削骨感，眼神似近而远，一口蛀牙，性冷淡。禁止部属在甲板上与掳来的民女交欢，只有报上级主管批准后，才可以在底舱内进行。她持续冒险一十三年，拥有六百条船和四万名海盗。最近的决战之中，她打沉了嘉庆皇帝的一千条战船。但是中央政府的二次讨伐船队截断了金寡妇的去路，帝国水师与海盗舰队双双按兵不动。寓言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中央一套黄金时段）腾空而起的，写在幽灵一样的龙旗上，被风筝放到江水之上、霞光以下。龙和狐狸的故事，狐狸残忍歹毒，无法无天，龙却不计前嫌，庇护不休。故事是以连载的形式进行的，没有人知道亲爱的大大下一次更新时，落到狐狸头上是一如既往的无限宽恕，还是突如其来的无限惩罚……这春秋战国五百年的六位劫持和谋杀的主犯，齐鲁峰会上用匕首投票的侍卫曹沫、厨子杀手专诸、茅厕杀手豫让、屠夫杀手聂政、恐怖分子荆轲、乐器杀手高渐离，几乎有着共同而唯一的劫/杀动机——士为知己者死。曹沫是鲁国的将军，与齐国交战，每战必败，每败必逃，但是鲁庄公仍旧拿他当盘菜儿，将军让他照做不误。公子光待专诸为上宾。豫让也给其他的大臣打过工，但只有智伯重用他。聂政的母亲做寿的时候，严仲子亲自操办、带头敬酒、赠予重金。荆轲被太子丹安排住在星级宾馆里，私家车，按摩女，奇珍异宝。他们均为知遇之恩，或者说是为一个好的雇主，大大方方地去送死，只有高渐离是个例外。易水送别的时候，他是主唱荆轲的吉它手。他是为音乐知己而死的，为二人乐队而死的，为一首起句为风萧萧兮的摇滚歌曲而死的。月圆水红的时候，金寡妇恍然大悟，她弃双剑，跪登小船，向帝国的旗舰驶去。荆轲死后，高渐离击筑成名，成为当世第一演奏家。嬴政薰瞎了他的双眼，留他在身边做了私人乐师。他抓住机会，给了嬴政一下子。正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自杀。苍野寸喜识破了铜镜的诡计，那是一扇窗，仇人上野介在窗外的小院里，荷剑独彷徨，胜利的武士们跪在他的面前，请求他自杀，他太卑劣了，听不进去这个体面的建议。鉴于豫让知恩图报行为的示范效应，赵襄子给豫让定了个厕所谋杀未遂的罪名，但是没有量刑，饶恕了他。第二次桥头刺杀未遂时，赵襄子说，基于律法的尊严，我不能再放过你了，你说怎么办吧！豫让说，上次你放了我，道德指数提高了不少，一跃成为贤明的人，贤明的人都有成人之美，而我呢，也愿意为了美名而死，这样吧，把你的外套脱下来，让我刺两下子，然后我就自杀好了。赵襄子答应了这笔买卖。天亮了，大家请睁眼。上野介，你已经被杀了。没有遗言。
博尔赫斯说，武士们大仇已报，回到埋葬他们主人遗骸的庙宇……切腹自杀。没有愤怒，没有激动，没有怜悯。司马迁说，虽然有的刺客把事办成了，有的把事办砸了，但都是永垂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