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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了,那么样的一个人,竟然还是会偶尔地想起他,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有多少年了?二十多年总归是有的了。他的那张天生的笑脸,总是一副刚刚发生了什么喜事似的样子,看上去开心惬意得有点儿难以克制、到底却又还能克制,直到别人看着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地羡慕他那么一下了,他才略微收敛了些。那时候,我有的可不只是羡慕,甚至还有些崇拜他的意思,当然伴随着这崇拜之情的,还有些颇为复杂的感觉,要是真的仔细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至于能不能说得清楚,可是没有什么把握,要看我能捕捉到多少关于他的风和影了,试试看吧。 即便是个不通世事的十来岁的孩子,崇拜别人也是需要点理由的。他出名很早,中学第一年开学的那天,他在第一堂课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点了枝烟,虽然烟冒出来时下课铃也响了起来,但还是被老师抓了个正着,解送到教导处,被好好教导了一顿。他有气没处发泄,中午饭都没吃,蹲在校门旁边的一堆石棉空心板上,越想越不舒服,就拿着随身带着的白钢小锤在脚底下的空心板上用力地敲,一下一个洞,他觉得挺舒服,一气敲了二十几个洞。他爸是个生意人,被教导主任领到现场,数了数那些洞,然后算清了帐。他呢,躲在外面,几天都没回家,还托人给他老爸捎话:别找了,等着给我收尸吧。他爸估计也是被他气得发晕,告诉传话的人,告诉他,你小子有种,找个干净地方,吃饱了,穿利整点儿再去死,别丢我的脸就行。 后来据说是他爸摸清了他藏身之所,来了个突袭,用小麻绳把他勒回家的。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他爸把他吊在走廊里,用皮带抽他,直到他最后终于吐出“服了”这两个字为止。他爸很会用皮带抽人,是那种军人的皮带,牛皮的,舞动起来真是挥洒自如,力道轻重也是全在掌握中。他说服了,不只是因为痛,主要还是因为他发现他老爸的皮带功夫真是天下一流。在他眼里,他爸有很多地方令他佩服,比如喝酒,没看他醉过,搞女人,没见哪个女人闹过,做生意,没见他干过赔本的买卖,倒是空手套白狼的时候经常出现,还有他爸年轻时打架从来没进去过。在他爸眼里呢,他则完全是老虎生的一只猫,长了一张他妈的脸,中看不中用,还有一张他姥姥的嘴,罗里吧嗦花里唿哨的,一点儿都不像个爷们儿。后来他爸跟他妈离了婚,娶了个比他大六七岁的姑娘,可是他奇怪的是他妈竟然还是一如继往地对他爸那么好。这个结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没人管他了。他跟了他妈,可妈妈离婚后开始一心向佛,不问俗事了,这个儿子当然也是俗事之一,祸福由天、好坏由他了。他爸觉得既然不在身边,那就补点钱好了,于是他就有了钱。 在我妈的眼里,他是所有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可是他的聪明从来没用在正地方。他有了钱以后,经常逃课。被教导处抓住几次,后来要开除他,被我妈保了下来,我妈觉得他属于离异家庭的孩子,需要关怀。这一关怀,他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中午、晚上都在我们家里吃饭,不但吃饭,连我跟妹妹的水果他都跟着吃,让都不用让。他看出我的不满,就对我说,你别急,将来叔叔我还你,一个还十个。听起来很不实在,可是态度够诚恳。他拿起我的隋唐演义小人书,翻了翻,问我知道四大名著么?我摇摇头。他撇了撇嘴道,我家里有,四套,每套都是四十本,那才是真的漂亮,你知道什么是漂亮么?就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好,唉。他摇了摇头。你这套,借叔叔看看,下月我还你的时候,再给你一套三国,怎么样?要是没问题,我就带你出去掏鸟蛋去。 那次我真是对他大失所望,跟着他在外面走了大半天,跑到一个寂静无人的旧工厂里,在那些破厂房里爬上爬下的,什么都没掏到,还弄得灰头土脸的,衣裤都脏了。这就是运气啊,运气要是不好,喝凉水都能噎到你,他摇摇头,故作深沉地说道。我自己闷闷地回到家里,琢磨了半天,才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我的那套小人书,不会是回不来了吧? 他其实比我不过大个八九岁,而且长得又矮,可我得叫他叔,他姓萧,所以就叫萧叔。他写字很漂亮,不知道是怎么练的,什么时候练的,为这个,他是很自得的,拿了我的本就给我写字头,一边写一边慢悠悠地自言自语,这个字呢,你得练,知道不,你跟我不能比,我是天生的,我爸的字就漂亮,我爷爷的字也漂亮,这么说吧,我们家的人写字,没有不漂亮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真他妈的让人受不了。不过他写的字,确实是好看的,看上去就像他的脸似的,眉飞色舞的。实在受不了了,我就看了看我妈,我妈说,人家写的好,就要学,别光看着。我低头去写字的时候,真是恨恨不已。 就在我烦他烦的快要不行了的时候,他毕业了。借了我妈的关照,他的成绩总算都在补考后过了关,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他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比他还要高兴呢。这真是太好了,我说,同时心里想,这回你总该注滚蛋了吧?他买了两盒点心,还有一些水果罐头来感谢老师对他的照顾。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去悄悄验收他送的那些东西,没敢开灯,就借着大好的月光,打开了它们。点心是碗糕,摸上去硬得很陌生,一点儿甜香味儿都没有,我数了数,一共十六个,一个都不认识,完全是出土文物的状态;水果罐头呢,用螺丝刀转着圈撬开盖子,小心地尝了口我梦想多时的汤汁,味道是一点都不对,拿手电筒照了照盖子上的出厂日期,原来是过期了,而且是一年前就过期了。 我的那套小人书呢?我冷眼看着他。他是来道别的,跟我们一起吃过晚饭之后,说是要去青海,在西宁,他有个叔叔,或者是姑父,在那边做官,是个不小的官。西宁有个很有名的寺庙,叫塔尔寺。不远处还有个青海湖,都是盐,还有很多鸟,生活在鸟岛上。那里的公路是用湖水来保养的,浇到路面就上行,一会儿就变成白花花的盐路了。我本来没兴趣听这些吃饱了之后的胡言乱语的,我觉得我的眼睛能长出钉子,两根两根地反复钉到他的眼睛里,我的脑子回响着那种独特的永远也不会出现在现实中的声响。可他讲的那个湖还有那个寺那个鸟岛的事,让我在不知不觉中走了神。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我保证,他忽然严肃了一下,郑重其事地抓住我的手,我保证明年回来给你带一套三国和一套水浒,要是做不到,我就是这个。他两手重叠,模仿了乌龟划水的样子。兴许就是这个动作,终于让他重新取得了我的信任。随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枝钢笔,递给了我,说是留个纪念。小孩子见识浅,容易见利忘事,他就用这么一枝旧钢笔,把我给感动了,用了两套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小人书,让我不得不长时间地挂念他。 他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反正后来我基本上也意识到那两套所谓的最漂亮的小人书――还有被他借了去的那套隋唐演义――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这个问题,我只能提给我妈了。这小子呢,人倒不坏,从小家里也不怎么管他,爱说大话,也爱说谎,我妈想了想,继续道,要是他能把心思用在正事儿上,是能有点出息的。他过几封信。在信里说,“老师,我现在过的不错,平时帮我姑父(叔叔?)办点事,还找了个女朋友,人很漂亮,明年春天,我可能回去看看,顺便也看看您……,别的没什么,就是胃出了点问题,可能是喝酒喝的,这里的人,太能喝酒了。” 现在想想,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开始化冻的时候,他出现在我们家附近街头的场景,很像某个好莱坞默片的开场,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却热闹而喧哗。他烫了头发,戴了大墨镜(我们称之为哈蚂镜),穿着西服,围了条大红围巾,下面穿了条裤脚拖地的蓝色烫绒喇叭裤,脚上是火箭皮鞋(也就是很尖很亮的那种),叨着一根凤凰香烟,手里拎着一个大录音机,放着迪斯高音乐,领着那个又高又漂亮的女朋友,从公交车站那边大摇大摆地过来,踏着马路上刚化开不久的积雪残冰,看上去就跟外星人光临地球似的。那时我正在马路上没事四处转悠,看到他们由远及近,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萧叔?那个喜欢吹牛、说谎成性、骗走我一套小人书、带给我不能吃的点心和水果罐头的家伙?很多小孩子跟在他们的后面,无比好奇地看着他们,主要是看着他手里的那个能唱歌的大家伙,他有意地摇晃着它,可是它的声音一点也不受影响,听到后面的孩子们不时发出叫喊,他还特意扭动腰身、晃晃肩头,做出要舞不舞的姿态,然后继续往前走。如果说大西洋海底来的麦克哈里斯在那时令我常常会在夜里做些奇异的历险幻梦,那么这位从青海回来的萧叔,则是足以让我有种做上白日梦的感觉,一点都不真实,却又是如此真切地来到了我的眼前。 他觉得我长高了。没错。他女朋友很漂亮,身材高挑苗条,皮肤白里透红,大眼睛水汪汪的,说的是带点京味儿的普通话,举止大方得体,很有教养,据说会做饭烧菜、精通织毛线活、会英语、喝歌也好听、跳舞也很专业。他们的到来,在我们这里不仅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还给我们全家的虚荣心带来了不小的满足。这一次他显得非常大方,出手阔绰,带来了很多礼物,烟酒糖茶样样俱备。他的卷发上抹的是发蜡。他女朋友嘴唇抹的是口红。他的墨镜是进口的。他的录音机是日本的。他的女朋友是大学刚毕业的。他的红围巾是内蒙古纯羊毛的。他的皮鞋是意大利的。他女朋友的父亲是个厂长。而他姑父,则是省长。他受他姑父的指派,到我们这边进煤,这是个大生意。他女朋友厨艺的确惊人,在我们家的那间小厨房里破天荒地弄出了一席盛宴,然后还即兴唱了首歌,妹妹找哥泪花流,字正腔圆近似于李谷一了。他的生活是传奇的,他有酒量也是有点深不可测的意思,可他女朋友说他去年得了胃出血,差点开刀动手术。他说已经好利索了,这倒是真的,因为他面色红润。在当时我的眼里,他们两个人,就是我们所没有看到过的新世界新生活的化身。这种新奇的感觉弥漫在空气里,缠绕着他抽的那种上海凤凰烟的特别香料的气息,就仿佛忽然间又过了一次年似的。后来我想到了那套小人书的事,还有他答应过的那两套,然而我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小孩子才会在意的,我马上就要上中学了,要是再想什么小人书,就有点可笑了。他喝酒之后,脸通红,侧着脑袋看着我,叫我的名字,说我还欠你两套书呢。我不好意思地笑,是那种不自然的傻笑,含糊地应了两句,意思是说我也不是小孩儿了。他们就大笑起来。 他因为要忙运煤的事,天天在外面跑,就把女朋友安顿在我们家里。她跟我和妹妹住在一起。她是个很会持家的姑娘,每天帮我妈做饭,还给我们织毛衣毛裤手套围巾。她话不多,时不时的会变得很沉默,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在看到我跟妹妹的时候,才会忽然间绽放出温暖舒展的笑意。我们很喜欢她。我也很喜欢她。几天过去,我觉得她有点像童话里的人物,纯净平和而又善良,而萧叔则完全是世俗的象征了,看着看着,就觉得不般配了(我妈也觉得不般配,可是又说,老天往往就是这么配的呢,赖汉拈花枝),却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每天萧叔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这种感觉又被驱散了,而他离开的时候,则又会慢慢浮现,像雾似的。她很喜欢跟我妈聊天。而我妈又是个典型的话多的女人。她什么都跟我妈说。有一天,我看见她在我妈的房间里哭,不声不响的,泪流满面,让我觉得自己的心里都在那一瞬间忽然打了成百上千个结,透不过气来。我妈的劝解,让我觉得很可恶。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什么都听不到。因为我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呢。 我在院子里闷头转了半天,后来她来了,手时拿着一件毛衣,是她刚织好的,让我试试。我难过地穿上它,然后看着她,忽然就问道,萧叔……是不是对你不好?她愣了愣,随即又笑了笑,挺好的啊。那你怎么哭了呢?我绷着脸追问道。她有点惊讶,然后故作一本正经地说,小朋友,你要知道,女人有时候累了也会哭的,并不一定有人对她不好,或者好。那要是他对你不好呢?我发现自己是个挺招人烦的家伙。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意思,只是温柔地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呢,小孩子就要想小孩子的事,大人的事呢,你大了以后再去想,好不好?想多了,会不长个儿的。” 他们没有房子。他父亲又离了婚,房子给了那个女人,自己去了南方。他妈妈改嫁他人,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他们租了间平房,非常简陋,冬天里是没法住的。那个煤的生意,后来他并没有做起来,不但没做起来,还欠了别人不少款子。我跟我妈去看望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借给他一些钱。另一次是他女朋友怀孕之后。我记得她的脸色没以前那么好看了,有些浮肿后的苍白。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又回了青海,当时她的肚子已经很突出了。后来他来了信。应该说是他们来了信,因为执笔的是她,她的字很秀气小巧。他们有了房子,是楼房,有暖汽。孩子在春天出生了,是个男孩。本想让老师给取个名字的,后来事情一多,就没来得及联络,只好自己胡乱取了个名儿,叫海青,就是青海反过来看。又过了些年,我妈又想起他们,就向一个在西宁的学生打听他们的情况。他呢,有好几年在外面云游四海,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没人知道他具体做些什么。没发大财,也不是穷人。他老婆自己带着孩子在娘家住。再后来,又有消息说,他回西宁了,看上去老了不少,但说话什么的跟以前差不多,云山雾罩的、天花乱缀。只是身体不大好,胃穿孔了,切掉了一块,人也瘦了。说是他老婆倒是发胖了,性格开朗,跟个乐呵呵的精粉面团似的。我实在想不出她发胖了以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后来,他儿子长到十七岁的时候,他把他送到了部队,当了兵。然后他们就离婚了。据我妈说,他是八零年的九年级毕业生,应该是生于六三年,今年有四十三岁了。他的女朋友,也就是她老婆,比他小三岁。很可惜,我忘了她的名字。我妈也没记住,只说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2006年8月19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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