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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一

  三年前,我因为家庭的变故而不得不离开学校,回到家乡找工作帮补家用。那时候离毕业剩下半年,我手上就只有一纸大学的休学证明,根本没办法找到好的工作。靠亲戚的介绍,在一个工厂里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
  这是一家服装厂,专门负责来料加工,在业内小有名气,它受到国外几个有名的服装品牌委托生产。因此除了淡季,其他的时间几乎都是二十四小时开动。我在这里负责的工作相当庞杂,大多数时候是协助经理处理文书,但有时候也会到厂里临时代替一下监工,甚至充当发料员。每天工作十小时,从早上七点开始,到中午的十二点;午休时间是两个小时,下午二点钟又开始上班,到傍晚五点,这里又有一个小时的晚餐和休息时间,然后是六点到八点。经常会有不定时的加班,结果每天工作的时间常超过十二小时。每个月的工薪是六百五十,加上全勤奖金有八百五十块。
  每天睡眼朦胧地爬下床,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到工厂去。我总是要在路途中的一个小小的早餐店停下来,买三个热包子和一杯豆浆。三个包子通常都是不相同的,肉包、菜包和叉烧包,或者是腊肠包、鸡汁包和馒头。两种固定的搭配,久而久之,跟卖包子的女孩子熟悉起来了,我只需说肉包,或者腊肠包,她就会动作轻巧地从不同的蒸笼里挑出三个包子装进透明的塑料食品袋里,再从另一张摆满了包装好的豆浆的桌子上抽出一杯来,一手拿镊子,一手拿豆浆,镊子捏起一根塑料吸管,啪地戳破杯子的薄塑盖子,把东西地给我的同时两个手指腾出来接过钱。两块三毛。我在家里准备了许多零钱,数好数目,一沓一沓地压在本子里,每天出门之前抽走一沓。晚上当我吱吱呀呀地踏着自行车回家的时候,我会在巷口的小卖部买一份今天的报纸。这是在大学养成的习惯,回家以后我仍旧坚持着,内心似乎是希望以此保持某种东西的完整,或是对那无法重回的生活的一种怀念。找回来的零钱,我又仔细地分成一沓沓,再变为许多个明天的包子和豆浆。
  通常回来以后,报纸我并不马上看,而是洗完澡、清洗完衣服和稍稍收拾一下书桌以后,再冲上一杯茶,在杯子腾起的水汽里拧开台灯,慢慢地一面面读过去,甚至连角落的一小块广告也不放过。大半个小时我就能将报纸全部看完,然后回头翻出我喜欢的部分,小心地剪下来,用胶水粘贴到一个自制的牛皮纸的大本子里。我会等胶水完全干透了才躺到床上去,闭上眼睛,不需要酝酿情绪,就能轻易地滑入睡眠,然后一下子又到闹钟闹响的时间了。
  在等待胶水干透的时间里,我会翻开日记本,或者一个草稿本,写一点日记,或者涂涂画画,记下一小段白天忽然浮现在脑子里并且反复斟酌的文字。极少有的几次,我抵不住疲倦,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天亮。我的睡眠非常纯粹,绝少受梦境的侵扰。因此,对于我来说,睡眠只是记忆的流水被截停的瞬间;睡眠,是一段遗失了的时间,我的生活,被这空白截断成一块一块,在流水之中被冲打得更零散,混乱,我需要每天小心翼翼地给这些小块贴上标签,以免陷入虚无的淤泥之中。

  女孩子在叠得很高的蒸笼中间,面孔被蒸汽笼罩着,总看不清楚。天色仍有点暗,灯泡发出浑浊的黄光,令她的轮廓显得很深沉,微微翘起的上唇,颧骨相当高,但在一张圆脸里并不显得不协调。突起的鼻骨像一个小小的驼峰,成为这张脸的最亮的地方,比反光的鼻尖更能引起人的主意。
  买早餐的人很多,都是跟我一样推着自行车尽量把身体伸向卖早餐的桌子,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手捏着一把零钱递向女孩子。汗味和各种包子的气味混在一起,腻腻地冲进喉咙,引起一种不知道是饥饿还是反胃的感觉,加上睡意的重量,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躺倒在地上。

  在工厂里干了七八个月,我的肠胃终于崩溃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星期,不断的呕吐,腹泻。我熟练得几乎能闭着眼睛摸到接呕吐物的盆子,对准自己,吐完以后到厕所里倒掉,冲洗干净,再到厨房里倒水,吃药,再回到床上去。持续的低烧引起带来的睡眠,好像是一条河里充满暗礁的部分,过去潜伏许久的梦境,终于等到了机会,一齐向我扑来。梦境将时间无限地拉长,每当我以为已经过去一个小时,醒来发现不过是过去了五分钟。每个一分钟都变得像一个小时那么长久,一个接一个的梦,越是疲惫,梦境的交替越是频繁。我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场景和人物不断地转换,身份,事情;我奔跑,进食,甚至思考,在梦境中清醒地作许多决定,说许多话,丝毫不感觉到有一点的困难。而到现实中,我连睁着眼睛看完一篇报道的力气都没有,所有事情几乎总有一半是在梦中进行的。因此我常分不清梦的界限,也就是说,醒来的时候,我仍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便说梦里的话,让家人大吃一惊。他们以为我连脑子都被烧坏掉了,吓得几乎要带我做检查。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总之我的病情出乎意料的严重,却又让医生难以下手,单从症状上来说我只是由于肠胃炎引起低烧,但身体的状况却几乎到达了崩溃的边沿。药物缓慢发挥着作用,病倒刚好一个星期以后,从一个关于乘船的梦里醒过来,我忽然感到身体变轻了,在床上坐起来,从身上掉落的仿佛不只是被子而是其他一些什么,过去几天一直压在身上的沉坠感消失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的感觉,像是微风吹在前额上,轻柔温润;周围的景物突然间变得非常明亮而且清晰,无论我怎么去用力看那些细节,都不会感觉到疲惫。我下了床,走到厨房吃了一碗粥,再回到房间里,像往常一样做到书桌前拧开台灯,细细地读完了一份报纸。下午我就去上班了。

  第二天我骑车去上班,又在早餐店前停下来,我发现那个女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卖早餐的是一个两眼之间距离很宽的女孩子,看人的时候露出很多眼白。我买了一份早餐,然后问她之前在这里卖早餐的女孩子到哪里去了,她忙着找零钱给一个人没有回答我,我再问了一次她才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刚从桂林来的,才干了两天。直到后来,我不再需要每天来买早餐了,我也没再见到那女孩子出现在早餐店。到了六月份的时候,我辞掉了厂里的工作。
  家里的情况在这一年里已经有所好转,于是我又可以回到学校,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家人让我提前辞职,在上学之前休息和复习一段时间。过去的大半年里,我已经写下了厚厚的一本稿子,趁这段时间从头修整了一下,变成一个中篇小说。我将它寄给了四五个出版社,然后把稿子混在一箱旧课本里封好,丢进杂物房深处的角落里。
  如果说这个故事需要一个结局的话,那么这就是结局:八月底的一个上午,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太阳晒在地面上似乎冒起了一层薄烟,带着一点腥味。我摇摇晃晃地从超市走出来,两只手提着几大袋东西。经过那家早餐店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往那个方向瞟上一眼,看见那个女孩子站在店门口,也正在看着我。她朝我笑了一笑,我盯着笼罩在强烈的日光下的这张脸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适应那些变得无比清晰的细节。她的目光有些困惑,让我感到进退两难,于是干脆走过去跟她打招呼。才说了几句话就陷入了沉默,我和她僵硬地站立着,感到莫名地不安。我不断踩踏脚下的落叶,直到它们碎裂成一点一点。她也低头地看着我用脚尖将树叶踩裂,撕开。然后她告诉我她已经不在这里做了,她找到了新的工作,是在离这不远的一家酒店里当服务员。她在小挎包里翻来翻去好一阵子,终于拿出了一支笔,接着又掏出一个印着红绿颜色图案的小本子,打开来在上面写着,然后小心地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我,说,这是酒店的电话号码,可以打过去找她。我点点头把纸条收好。接着我们又寒暄了一阵就告别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的事情。那张纸条我一直保留着,平平整整地夹在那天的日记里。但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上面的那个电话号码。

  故事二

  这是一个台风过后的的下午,我接到了朋友们的电话,约我到市政府对面百货大厦的K餐厅见面。
  被污染的云,似乎都已经被台风卷走揉碎吸入大海里了,天空蓝得仿佛能见到底。如果伸手能碰到的话,会不会是像鱼的眼睛一样呢?一路是直行的,在路与天空相接的地方,上面是大片雪白的云。雪白,我没有见过雪,但我想这就是了。白,白得耀眼,是那样厚实的,仿佛是真的雪山,耸立在这个城市的尽头。
  我到达餐厅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坐在那里了。随着我的到来,原先的话题有所转变。我点了一杯果汁,端回来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女友说起了她的一个梦。坐在她对面的是F,他们曾经是情侣,她说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F
  她看着F说,你知道吗,我还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你在一个梦里醒来,你对我说起梦的内容(F说,什么梦?),你说梦里你在体育路地铁站出口的地摊上买了一只小狗。你把它带回家里,还买了一罐奶粉来喂它,可是狗怎么也不肯喝牛奶。那么小的狗,如果不肯喝牛奶,很快就会死掉的。你用了所有办法都没能让它喝下牛奶,你生气了,就把奶粉从阳台上倒下去。在阳台下面的巷子里,有一个又盲又聋的乞丐老太太,她闻到了奶粉的香味,就拿起讨乞的盘子走出来,她在空中摸索着,明明闻得到香味就在身边,却怎么也接不到。最后她坐回原来讨乞的地方,那天讨到的一些零钱,都在接奶粉的时候全掉到地上,被风吹走了。D的眼睛有些闪烁,她说,我听完以后,你又睡了,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很难过,我哭了。
  大家的谈话一下子停了下来,不作声,低头摆弄着自己面前的饮料。D低垂着眼睛,似乎真的要哭了。于是有人小声地说起,在法国有一种说法,当人们的谈话突然间停下来的时候,那是有天使在经过。我们都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浅灰色的天花板和镶嵌在上面的灯盏。我看到落地玻璃窗外,金黄色的阳光撒落在云上,我不禁编造了一个雪山的故事给他们听。气氛渐渐缓和了,谈话也又热烈起来了。
  我们开始研究起我们手中的咖啡,有两个人点了咖啡。在K餐厅的咖啡是免费续杯的。有人说,无限续杯吗?对。又有人说,是真的免费吗?那就去试试吧。好,等我们喝完了就去试一下。他们喝完了,B就把空杯子拿去柜台,我们都伸长了脖子望着他,想知道结果是怎么样。过了一会,他端着两杯新的咖啡回来了。我们连忙问他,是不是买了新的?他说,不是,这是换的,免费的。哦,原来续杯是换一杯新的。这也挺好啊。是啊。好,我也试一下。我也要。然后我们都买了咖啡。
  其实我们可以买一杯奶茶或者咖啡,就可以不断地喝两种饮料了。怎么做?先买一杯奶茶,喝腻了,就把茶包拿掉,然后去续杯的时候跟服务生说这是咖啡就可以了,因为我留意过,这里装奶茶的杯子和咖啡的是一样的。哈哈真的吗?那餐厅可就亏大咯。这是个很大的漏洞啊,快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漏洞……哈哈……其实这里的咖啡是很便宜的啦,便宜的咖啡豆,冲得又很稀,用不了多少成本。也对啦。不过奶精的成本也不低。对,如果很多人都像我们这样,他们就惨了。哎哟,怎么觉得越来越饿了呢。对吧,越喝越饿,你就要买东西吃,还不是一样赚回来了?
  我们都笑起来了。

  故事三和故事四

  1
  在进入包厢之前,我到洗手间里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补补妆,再撒上一点香水掩盖住公车上沾染的烟味。小心翼翼地看那些门牌,再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确定无疑了才推门进去。
  在我意料之内的,他们立即停下了原先在做的事情,纷纷向我打招呼(惊叹我又变美了诸如此类的话)。我有点羞怯似的微低着头走过去,他们向两边挪动,腾出一个位置来给我坐。我还没有坐下,旁边的一个人已经拉着我的手开始向我说话了。她是那个坐在我后面的后面的女生,高三的时候。两旁的人都向着我但对着我的另一边的人说话,我拘谨地微笑着,不时地答应一两句。
  气氛开始有些热烈,不过还是分开一堆一堆地、有些在唱歌,有些在说话,还有一些男的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大声地摇着骰盅。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着,有人进来放下了一箱啤酒,于是又吵吵闹闹地分啤酒。不一会就有人过来把我拉到另一拨人里面,问我一些同样的问题,不时地碰杯。很快就喝掉几瓶啤酒了,但还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门又被推开了,从男的那一拨人中发出了叫声,他们都站起来,大声地招呼着来人。他走到他们跟前,互相拍着肩膀,然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了一下,我转头和身边的人说话,不看他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用眼角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心跳得厉害。无来由地觉得想笑出来,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借口上洗手间离开了房间。
  在门口我差点撞到了人,是高中时期曾经交往过的一对情侣,女的明显醉了,摇摇晃晃站不稳,男的抱着她慢慢向前走着。我尴尬地向他们一笑,然后走开。进了洗手间,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妆还算完好,由于酒精的作用脸颊变得更红了一点,嘴唇也红艳红艳的闪动着,我对着自己笑了笑,洗了手,整整头发又走了出去。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时候我对爱情的了解来自于电影和小说,英俊且风度翩翩的男主角和美丽的女主角,经历重重阻挠以后终于长相厮守。说实在的,那时候我正暗恋着学生会主席,一个身材高大、眉目清秀而且成绩优秀的男生,其他的人我都完全看不到。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接近他,我努力地读书,为了能够在全级排上名次而熬夜不少,只是希望让他在公告栏上看到我的名字。  为了看他一眼,我常常一下课就跑到自行车棚里等着,直到他出现了我才装模作样地慢慢打开车锁,用眼角贪婪地望着他的身影。我和他的家几乎是在城市的两端,这让我痛苦不已,在睡觉的时候还偷偷流了不少眼泪。我参加学生会的干部竞选,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和他相处,这让我高兴了一个多月心情才平复下来,不再每次一见他或者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就手足无措。除我之外也有很多女孩子暗恋他,她们比我大胆得多,课间跑到他的教室找他,送他一些幸运星和千羽鹤一类的小礼物。我的房间里也摆了一罐那样的星星,但我不敢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我只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叠上几颗星星,放进玻璃罐里,然后双手合十向不知道什么神灵祈祷让他注意到我。他是温柔的,总能抚慰我的紧张,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但勇气却变得更少了,我害怕被拒绝,害怕再也见不到他,我只期望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心里就已经满足了。
  我记不清楚那是一次什么样的演出,我记得我们都穿着白衬衫,脖子上打一根蓝色的领带。当我们准备上台的时候,我发现我脖子上没有领带。我慌张地在周围的地上找,可是没有找到。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我焦急得几乎哭出来。周围的同学都不断地安慰我,但我觉得更难过了,我一想到台下有我暗恋的他在看着,还有对我寄予厚望的班主任,眼泪就控制不住流下来了。这时候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你用我的领带吧,说完他解下自己的领带,放在我手里。那天我才第一次记住这个人的样子,和声音,从此以后便再也忘不了。那时候我连谢谢都说不出来,一边流泪,一边感激地看着他。后来他还因此被班主任批评了一番,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不久以后我们就开始交往了。
  我回到房间,原先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坐了,只好在边缘的空位坐了下来。他从人群出来,走到我旁边坐下来,递给我一瓶啤酒。我说谢谢,他说不客气,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过得好吗。我低着头节制地微笑着,是啊五年了我还不错你呢。马马虎虎吧,他耸耸肩膀,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不太记得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开始有点醉意,手里的啤酒瓶掉了下来弄脏了裙子的一角。我起身去洗手间,他跟上来说他陪我,然后轻轻地扶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进入了洗手间,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吻起来。他的气味,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全身都发软了,几乎瘫在他怀里。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身,是因为他的关系。他在班里总是肆无忌惮的,家境富裕,所以身边总有一些女孩子围着。我们开始交往以后,我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眼光,担心自己不够好看。于是我决定减肥。开始的时候,我每天早上都去跑步,想用运动减肥,但效果很不明显。我又开始节食,可是坚持不了几个星期肠胃就受不了了。然后我用自己储蓄起来的零用钱买了一盒电视广告里的减肥药。效果是可见的,半个月里我就瘦了一大圈。这才让我对那些女孩子的自卑稍稍减轻了。
  我们吻了很长时间才分开。他说,我们走吧。我点点头,靠着他走出了酒店的大厅。我们在酒店的门口又抱着吻起来。他截了一辆计程车,拉开门把我扶进车里,又吻我了一下。我顺势搂着他的腰,他摸摸我的头发,然后我松开手,往里挪了挪。他却退了出去,把车门关上了。我摇下车窗,就像那时候一样,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拍拍我的脸,说,早点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然后又后退了两步向我挥了挥手。我的酒意已经消退了大半,摊在车上一动不动。司机开始不耐烦地重复问我去哪里,我这才反应过来,报上地址。我侧倒下去,躺倒在座椅上。这里还有其他人残留的体温,暖烘烘的。我闭上眼睛,许多画面在脑中无意识地闪过去。我的胸口闷得难受,喉咙被硬物顶着似的无法呼吸,我把头伸出车窗,用力吸了几口气,吐了出来。
  我跟他分手以后,在高考的压力和减肥药的作用下,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复读了一年才考上了一所大专。我后来交过许多个男朋友,但都维持不久,原因是我总在那些男的身上寻找他的影子。是啊,我永远都忘不了他。

  2
  他打开插销,后退一步拉开门,然后转回来抱一下我,像往常一样吻吻我的额头。他脚步沉重走下楼梯,一边挥着手但并不回头。看不见他了,我匆匆忙忙地锁好门,跑出阳台,很快他便出现在阳台下面的小巷中,沿着楼房的屋檐走过去,最后一转身消失了。
  我呼出一口气,踮着的脚放了下来,手依然放在围栏上。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我才回房里去。我真希望突然间门发出一阵响声,然后打开来,他在门后出现,告诉我,他落下了什么东西。
  时间还很早。不过,地面的楼房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热了,我打开电风扇,又躺回床里。今天似乎没有什么风。早晨的鸟叫已经停了,偶尔窗外飞过几只鸟,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都是一些小麻雀,圆圆的身体,轻巧地在地上跳来跳去,啄几下,又低飞起来到另一片地面,啄着什么。身体似乎随着太阳的西移发出更多的热气,我躺了不多久就开始冒出汗来了。不一会儿,汗水已经把我的身体粘糊糊地包裹起来了,我实在受不了,就去洗了一个冷水澡。
  其实也不是冷水,水管被太阳晒着,水也变得暖暖的。但洗完澡的清爽还是让我感到很舒服。我又躺下来,睁着眼看房间里的物品,墙壁,天花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也没有睡意。睁开眼睛又感到无聊,于是拿起桌子上散落的一本书,侧躺着看起来。很快就觉得累了,我翻过身正躺着,手举着书继续看。又累了,就翻身侧躺着看。不消几下,身上就开始又有些粘粘的了。
  我丢下书,把风扇拉得近一些。如果他从此以后不再回来,我怎么办?我忽然觉得有点心寒。在这个房子里,没有电话,也没有上网的电脑;邻居互相也不来往。如果死掉了,恐怕要许多天才会被人发现,到那时尸体已经爬满尸虫、腐烂发臭了。我叹了口气,独自一人的时间仿佛被拉长好几倍,身处在房子的阴影中,心却像正被烈日煎熬着。安静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哪怕一点点声响,都能将我从孤寂中拯救出来。小孩子跑来跑去打闹,卖煤球的铃铛和车声,不知道哪里发出的电话铃声,行人的脚步声,甚至丢下一包垃圾的声音,我都仔细地听着,毫无遗漏。但还是无法排解那种空空荡荡的无聊之感,无力感,一点点地蔓延到四肢。我躺着,张开四肢。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作了一些模糊的梦。醒来的时候,身体更是发软,头昏沉沉的。才过去了一个小时。
  到快餐店吃了一碟小炒和一碗饭,回来洗了个澡,又睡下了。下午的时光在断断续续的睡眠里缓慢地流动,梦,越来越昏沉的梦。从一个梦醒来,我喝了杯水。继续睡,直到发生梦魇,我才被迫结束了睡眠。
  到市场买一点肉骨和汤料,喝几碗汤水,再把肉骨吃掉,这就是一顿晚餐了。剩下的留给他回来的时候喝。
  晚上八点,我打开书继续看。因为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书看得不快。九点,趁周围还有些人声的时候,我赶紧去洗澡。不过即使是有人声,浴室仍然是一个令我害怕的地方。倒映着我的身影的各种器物,水龙头,窗玻璃,不锈钢的挂钩,地面的积水,甚至墙面的瓷砖。我的脸被不同程度地扭曲,一双双我自己的眼睛,斜睨着的、或者正视的,都带着一种无所谓的神气,却又若有所思,黑白分明。水滴的声音更让人难以忍受,皮肤上被这声音震起了一个个小疙瘩,久久不消失。还有那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还有阴影,里面充满了我的想象,充满了我畏惧和厌恶的事物。一个人在夜晚的浴室,是种无法摆脱的折磨。淋浴的时候,水喷到下身,我想起了他的触摸,在浴室和他拥抱着,他拿着花洒头把水淋到我身上……
  如果门在他身后关上,他永远不再回头打开,那我会怎么办?我也许会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迷失,在这些声响的折磨下发疯。但他是个体贴的人,即使感情不再了,他仍是为我着想。所以,在我的要求下,直到我找到一位女友合租新的房子,他才跟我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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