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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敬礼

  凉爽的下午。我和H君、小Y喝茶。久未见面了,说起话来有些吃力。一群人见面的气氛很奇怪,我容易变得腼腆。对面街上走着很多师大的女生,看上去驯顺,其中有个粉嘴的女生,看上去很让人着迷。正盯着看,忽然又感到一阵腹痛。很快又好了。原来美是让人疼痛的。
  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喜欢研究人的面相。H君好像变瘦了一点,但他的五官当中,我觉得他的眉毛最好看,浓眉。造化这个人该多不容易啊,要给仔细地刷上这么一条好看的眉毛和挺直的鼻梁。这么想着,我用手在空中轻轻地画了几下。
  还有略微的遗憾:他的嘴唇偏薄了一些。而这正像我莫名感觉的那样,嘴唇偏薄的人在感情上似乎缺乏耐心,都是爱自由的不羁之人。但他的眼睛很好看,恰到好处地分散了注意力。但H也并非别人传说的那样声名狼藉。我先前在异地的时候,曾听一个写诗的说起过此人,如何狂傲有才云云。但我素来对这些镶着绯红花边的风流韵事是以欣赏故事的态度来听的,只嫌不够活色生香,浑然不顾惜故事里细小女主角的低声哭泣。为什么要哭泣呢?我能够理解却还沉浸在夏天的晚风里,想着那些曾经清秀美好的,气质混乱的诗歌少年,一转眼他们也被时间迅速矿化,挺着圆如满月的肚子在楼梯上气喘吁吁。
  然而H还好,眼前的他还是挺拔高挑的。我断定他这一生还要继续虚无下去,他的世界里还会交通阻塞,他还要继续练习爱这门手艺,继续打磨梦中的传彩之笔,写好缤纷的花叶寄给朝云。
  当我脑子里为H可望而不可及的未来十年设计形象的时候,H突然问我,你想什么呢?我只是笑了笑。突然很想喝啤酒,让遐想漫步的终点停在三元一瓶的燕京啤酒瓶里。
  看看窗外,夜深了。星空的渔网真美。瞬间,警车呼啸而过,向警察和小偷敬礼。


(二)怀念

  那个时候,我经常和WQ、YHD、LQ、HF、HJ、老索等这些亲人般的混蛋混在一起。
  可是我们彼此不自知,每个人都有兀自沉醉的木芙蓉之歌。甚至也混蛋到互不相知,我们牛叉哄哄,彼此谁也看不起谁,我满眼看不上WQ的烂诗,还多次朝着他激烈地大声嚷嚷。YHD那时候号称白眸,但在酒桌上,却能青眼聊因美酒横。还有LQ,我记得
他有段时间头发很长,眼睛里闪烁着尼采的光芒,兀自在校园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流浪。C优雅而沉静,她的风度成为我多年刻意模仿的对象。多年以后,我仍旧能感觉到她那种近乎热烈的沉寂,她冷若冰霜之下的面容似月轮般皎洁,却能不辞冰雪为卿热。HFLQ一样,对于生活的荒诞有着灵敏的捕捉能力,她只是一次一次地在路上,我热爱她机器猫一般的圆脸和细弱轻盈的身体,仿佛随时可以像小仙女一样飞起来,手中握着魔棒,停在半空。
  是的,停在半空。仿佛时间可以静止。但是在镜中,我看到了这样的诗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那些花花草草停在岸边,惊讶地看见了流水上细小的漩涡。
  七年之前,那些细小的阴影和叶子紧紧相依,彼此却并不知道。七年之后,WQ这样称呼我:亲人。我偶尔看到他这样评价我老早以前的诗:《一个人的世界图景》


  这是Z的一首诗。我不知道她写于什么时间,以前我没读过。有时间,我对亲人们的诗歌比对自己的都熟悉,我指的是对于他们的诗歌理路。如 果诗歌有理路的话,它至少包括诗歌情绪的酝酿、沉淀和表出的整个过程。我知道他们的从哪里出发,又指向哪里,而对自己的作坊,我并不能很清楚地理出这条路经。这首诗,——《我所谙悉的那些幸福的人们》以前我并没有读到,但我知道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有时间比Z更确切,——不知道谁曾经说过,我们是凭借一种莫名其妙嗅觉或者气味追忆故乡,或者回到或失去故乡——是的,有时间,我们只是固执地以为抓住一条并不存在的绳索,据说它通向天堂,我们就是依靠诗歌这条绳索,去确证、误解甚至捆绑和折磨自己。关于这首诗,我不准备去分析,分析难免是一种肢解,我们假装通过是盲人,搜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来认识一个人,但我们也知道线在我们手中,而风筝在天上,这惊险的一跃,我们只能在心里完成。所以,我们需要的是读。然而,我们只能是假装很严密地很逻辑地呈现出真,唯有呈现才能传达和流通。但这仅仅是识,重要的不是识,也不是与之对应的境,重要的是境界,我总认为境界比意境要重要的多。所以我认为,诗意比较暧昧,它至少不比上帝更清楚,因而,当我见到曾经有人写论诗意的文章,就知道对于这个问题的难度不亚于论证上帝的存在,而要论证,目的还是为了呈现,因为没有无缘无故的呈现,唯有拥有的呈现的能力,才是扩展一个人的世界图景。
  有人喊吃饭,暂存于此。请读——

  《我所谙悉的那些幸福的人们》

  我所谙悉的那些幸福的人们
  居住在传说永恒的村庄里
  草一样茂盛的村庄里
  升起他们暗如烟色的眼睛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山。水。石头。
  一个破旧的月亮,饱满的谷穗
  沐浴在尘土里。人们的手像潮湿的
  木片晾晒在田野里

  他们的歌声迷雾一样覆盖了大地
  歌声散尽。有人突然在一棵树的注视中老去

  他们的声音盖过夜晚的所有秘密
  他们的飞翔得宜于天地滋养的空虚
  甚至不用耕耘,不必收获
  河流已经谙悉他们一生的命运

  而这一切竟被视为歌声的翅膀
  乌有的泉水,从未得到而又永远遗失
  剩下我,一面镜子里
  疼痛而悲哀的表情


  他的评价还是那样既精彩又狗屎,仿佛他的人一样,既混蛋又美妙,絮絮叨叨,对生活逆来顺受,他的名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引来了我和HF的一阵大笑,那又有什么打紧呢?他依然热爱诗歌,已经顺利成长为一个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胖子。

(三)麻木

  我和W从前为了一件小事大声争论到面红耳赤,当时我面目狰狞,唾沫乱溅,口干舌燥,怀着一决胜负的伟大决心,欲将W那猥琐的可笑的不值一提的狗屎的傻叉的观点批个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多日以后想起这一幕,竟然有些恍惚,盯着那个愤怒中上下飞动的人,仿佛不曾谋面。然而当日,我何以会指责那些不曾愤怒的人都心肝全无?连带性情全无?仿佛是在寂寞中,看着一部久远的青春的电影,竟而泪水全无?很遗憾,一切正在失去。事后竟觉得很没意思。可惜当时就似乎有这样无穷的心力去跟别人争论。大学的时候,很喜欢废名,据说废名跟熊十力一起讨论佛教问题,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有一天,外面的人先是听到声音,突然哑默到没有任何声响,忙不迭冲进去,只见:两个人正缠在一起,互相猛烈地扼着对方的喉咙……但没有几天,又有人看到他去找熊十力讨论问题了。
  当然我完全没有以这个故事自况的意思,我只觉得吵闹时,那一口恶气,事关重大,攸关性命,非扼死对方而不得释怀,无论两个人曾经多么好的交情。愤怒有时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夸张、勇敢,那的确是灵魂闪光的时刻。有时爱情也能够,可惜在很多人那里,闪亮自己是很费力的事情,有时会自觉难堪,所以很多人宁愿缩回到一团中庸枯寂的影子。
  这样想,我确实明白了自己在想起某些人时的那种恶心和眩晕感。一次又一次,在轻轻的崩溃中间,我看到了那些苍老而麻木的脸。是的,苍老而麻木,世故而又胆怯。看到他们,几乎要让我的每一个汉字上都沾染了这种恶心之感,不停地呕吐。
  那么多褪色的窗户,在倾斜的细雨和绿色的枝桠下,为什么偏偏是我,偏偏我打开其中的一扇,遇见的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人,他丑陋而麻木,已经提前透支了诗意,现在,他连哭泣都已经忘记啦。只好用千篇一律的口吻跟我谈论天气。这让我无比愤怒而恶心。难道世间的人,已经多衰老了吗?我已经轻松地测算出他衰落的后半生,可惜他得意洋洋,依旧向我展示他愚蠢而油腻的杰作:几个新鲜虏获的蘑菇小姑娘,或者几枚象征财富的金色徽章。上面还蠕动着一些苍老的头皮屑。
我的收音机一阵慌乱,我心爱的鼹鼠一阵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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