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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性描写“独步于古今中外”[1],可谓是世界性文学的翘楚。性描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属于普遍现象,只是程度轻重不同。《红楼梦》是意淫;《水浒传》是诲淫(指二潘事)。就连中国短篇小说的精华——三言二拍,也充肆着不少淫秽描写。不过,我们不能将这些作品一概斥为淫书,其主旨不同决定了作品的含金量。明人凌濛初曾经说:“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轻薄恶少,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广摭诬造,非荒诞不足信,则亵秽不忍闻,得罪名教,种业来生,莫此为甚。”[2]由此可观,大量涉及“性写实”的《拍案惊奇》与“亵秽不忍闻”的色情书还是有根本的区别。
  “亵秽不忍闻”的性描写主要见于明清以来的艳情小说与淫秽小说中,在凌濛初的眼里,《金瓶梅》或许属于此类,不过,《金瓶梅》并非是仅仅满足人们性心理的色情书,而是主意刻画世情,其艺术价值与文学品位有目共睹,至少算是艳情小说,而非淫秽小说。而《肉蒲团》、《痴婆子传》、《昭阳趣史》、《绣塌野史》、《灯草和尚》等则纯属淫秽小说了。其淫秽程度难分轩轾,只是意境有深有浅耳。在本文中,笔者所说的“放荡的小说”,指的就是这类淫秽小说,仅换其名曰“情欲小说”而已。
   单较前近代东、西方性文学而言,西方性文学远逊色于中国的性文学。莫泊桑的许多短篇淫荡之极,但对于性交还是虚化处理,全不似中国小说的性实写,毫不避讳地大谈生殖器与性交场面。这里就有文化差异的问题,容笔者慢慢道来。

   情欲小说是如何放荡的?

   林辰先生将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性描写归纳为17种:(1)写生殖器;(2)写性交全过程;(3)写性交方法;(4)写性交姿势;(5)写性交
时的淫声秽语;(6)写采战术;(7)写春药及其使用;(8)写性交工具及其使用;(9)写性欲与兴奋心理;(10)写骗奸、诱奸、逼奸手段;(11)写性生活设施;(12)写同性恋;(13)写多人聚淫;(14)写偷听与窃视;(15)写经验传授;(16)写口交(作者补:肛交);(17)采阴补阳的导养术。[3]这大概就是情欲小说放荡的全貌。
   在中国的情欲小说中,写生殖器是相当直白的,阴户与阳物是两个最常用的基本词汇。稍含隐喻的是“玉茎”与“尘柄”,这些隐喻词汇用得多、用得频了,便转化为固有名词,最终流于直白;性交之全过程,无庸赘举,通篇皆见,多为直接描绘,也时见稍带隐喻的描写,多将性交比作一次激烈的战斗,阳物是“丈八长矛”;阴户则是“金玉火钳”;写性交方法与写性交姿势可合二为一理解,多有具体招式,这一传统当来自《素女经》中的记载。见诸小说的常见招式有:老汉推车、隔山取火、倒浇蜡烛等等。有些小说还会借此对传统道学嘲弄一把,例如《肉蒲团》中说:“要做‘隔山取火’(女背对男),就说犯了背夫之嫌。要做‘倒浇蜡烛’(女上男下),又说倒了夫纲之礼。”[4]写性交工具及其使用,常见有一种人造阳具,即“角先生”,外配备有春宫图助兴;写性生活设施,主要是说帮助性交的机械装置,如《迷楼记》中的御童女车与转关车,多类似于《大内密探零零发》中周星弛发明的那些古怪玩意儿;写同性恋,多指男性的龙阳之好,此为古代中国社会的普遍风气,不可视作个别人的性反常行为。女性同性恋见载不多,李渔的《怜香伴》则以此为主题;多人聚淫是指小说中常说的“连床大战”或《肉蒲团》中的“盛会”;描写性偷窥则是小说家深化放荡情节的一种处理,有“观风景者自成风景”之妙;口交也多见于古典小说,隐喻说法是“品箫”,另外还有肛交,舍前而取后。上述列举的描写事项全为实写,采取何种姿势、抽动数量、性交分泌物以及对淫声秽语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摹画,无不绘至穷极。如果把小说家的笔比作镜头的话,他拍出的片子无疑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毛片。 除此之外,情欲小说也兼以虚写,旨在提升意境。多数非情欲小说的风月作品则以虚写为主。其中隐喻生殖器的词汇很多,文雅些的有:石榴、芍药、竹笋、后庭花等;粗犷些的是:长矛、火钳、腰间仗剑等;而女人的胸部常比作桃子、葡萄等。描写性交过程,常云“被翻红浪”,有“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意境之美;描写性高潮,《西厢记》云:“露滴牡丹开”,《济公传》云:“可惜十年甘露水,流入荷花两瓣中”。后句实际上是写实与写虚的结合,因为“荷花”正是小说中当事人的名字;性交完毕,则说“云散雨收”。 就文学品位而言,性的虚写要比实写更有力量。以《红楼梦》为证据,清人将《红楼梦》斥为意淫作品,官家亦列为禁书。是书绝少对性行为的实写,而清人陈其元却将《红楼梦》目为天下淫书之最,说它奇淫无比。这是因为《红楼梦》通篇描摹痴男怨女的情感瓜葛,其字面却不露一个淫字,如同遮遮掩掩的三级片,令人目想神游,无限地沉溺不拔,大盗不操干戈,杀人于无形。有这样一则故事,足证《红楼梦》的杀人于无形的大盗风范:清代有一个杭州商人,他有一个聪慧美貌的女儿,文学造诣相当高,不知何时却成为《红楼梦》的拥趸,其“酷嗜”《红》书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是坚挺贾宝玉的一个“玉米”。不久,“玉米”生起病来,父母看着痛心,将《红楼梦》投诸于火,“玉米”抚床大哭道:“奈何烧杀我宝玉!”登时气绝。[5]
   既然虚写要比实写更有力量,为何情欲小说大量地选择性实写呢?这就涉及到一个严肃问题,即小说的功能。小说之所以放荡而不作收敛,并非是供人悦心纵目,撩发人的情欲之思,而是“以此回之奇淫”,“起下回之惨报”[6],主旨在劝戒。这也就是虽然存在大量比《红楼梦》淫荡得多的小说,例如《肉蒲团》、《痴婆子传》,却将《红》封为天下第一淫书的原因。
   此外,性行为的写实最突出的特点是“寓性于兵”。将性交比作战斗源自道教的房中书。在道教传说中,向黄帝传授房中秘术的女人,除素女外还有玄女,素女以《素女经》中解答黄帝提出的男根大小、粗细、软硬之优劣的问题而为世人熟知。而玄女则以军事专家著称,这可能是借用军事术语谈论性交的契机。历代小说家继承这个传统,将淫书作兵书描写,性交演化成“两军对垒”,“大整旗枪”,“冲锋陷阵”,“捣其巢穴”;性器官变成了兵器谱,“短兵薄刃”比喻阳具之微小;“长枪大斧”、“丈八长矛”则形容尘柄之巨伟。基于这个传统,甚至有小说家别出心裁,将“寓性于兵”颠倒过来,模拟性交过程来描写打斗场面,例如《后西游记》中,使金箍棒的小行者与使玉火钳的不老婆婆的一场打斗可作为“寓兵于性”的典型: 不老婆婆睁眼一看,只见那棒:既坚且硬瘦还长,知是阴阳久炼钢。直立不挠浑玉柱,横担有力宛金梁。捣通虎穴锋偏利,探入龙窝势莫当。任有千魔兼百怪,闻声见影也应降。
   那不老婆婆果是惯家。东一摇摇开,西一摆摆脱。……(小行者)因将铁棒攥紧了,凝一凝,先点心窝,次钻骨髓,直拔得那不老婆婆意乱心迷,提着玉火钳如狂蜂觅蕊,浪蝶寻花,直随着铁棒,上下高低乱滚。……(小行者)使到后来,情生兴发,偏弄精神,越逞本事,将一条铁棒就如蜻蜓点水、燕子穿林一般,专在他钳口边忽起忽落,乍来乍去,引得玉钳不敢不吞,不能不吐。[7]

   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

   总体而言,情欲小说的性描写,实写多而虚写少。由此,我们不禁要问,向来含蓄的中国人何以狂荡至此?是谁给了我们这样的力量,让“阴户”、“阳物”满纸飞?是谁给了我们这种“毫不知廉耻”的态度,一定要将言情片鼓捣成三级片,又将三级片鼓捣为毛片?
  一言敝之,给我们力量的就是我们的传统——性爱有理、性爱无罪的传统。纯粹的写实需要勇气,但在中国人看来,性的写实与勇气是无关的,因为性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小说是“往来应酬之细故”皆可入书,性无疑也是“细故”之一。
   在我看来,这个坦然言性的传统是中国人生殖崇拜的遗留思想。在五经中也不回避男女阴阳交感的创世说,《易》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礼记》则说得更透彻:“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8]阴阳交感的男女之事是生生之德的基础,“夫妇之道乃是天地阴阳之道的精巧复制”。[9]在道家那里,“玄牝(即元牝)”是生我之门,是天地之根。另外,根据高罗佩的解释,《诗经》中“维士与女,维其将谑,赠之以勺药”一句,指的是青年男女在河岸上相互求爱,竞争角逐,然后进行性交。[10]而其中的“芍药”一词,成为后来色情文献中女性生殖器的代名词。
   中国人没有来自于宗教原罪上的性压抑,精神上对肉体是不拒绝的,是坦然面对性的。“行周公大礼”与“敦伦”被喻为合乎儒家规范的性行为。在儒家看来,只有节欲、纵欲之分,而无禁欲、绝欲之说。表现在生活上的实践就是要“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男人与女人都有充分获得性满足的权利与自由(理学世界是一个例外),但不能过度追求性娱乐,这会导向“纵欲”。不论儒家还是道家,都是从生理上来考虑这一问题的,儒家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故圣人顺民情而为之度”;[11]圣人度民情的办法就是:“血气未定,戒之在色”,道家则言采战与养生,总之是要过有节制的性生活,“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12],对这句话最好的注解来自于李渔的《肉蒲团》:
   据达者看来,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指性交),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寿还略少几岁。不信单看世间的和尚,有几人四五十岁头发不白的?有几人七八十岁肉身不倒的?或者说和尚虽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妇人或狎徒弟,也与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没寿这等。请看京里的太监,不但不偷妇人,不狎徒弟,连那偷妇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没有了,论理就该少嫩一生,活活几百岁才是,为何面上的皱纹比别人多些?头上的白发比别人早些?名为公公实像婆婆?京师之内,只有挂长寿匾额的平人,没有起百岁牌坊的内相。[13]
   “乐而有节”追求的底线是:不要让“生我之门”变成“死我之户”就可以了。略显呆板的是儒家,它有将性生活看作“继宗嗣”的倾向,将人视作种猪。总而言之,性欲在中国,是有节制的自由,而非禁绝与罪恶。因此,中国人中没有《巴黎圣母院》里自虐的教主,也绝少喊口渴的加西莫多。
   西方人的头顶上有“上帝”,原罪感是非常强烈的,它排斥肉体,肉体变成沉重的精神负担,在多数宗教看来也是如此。不过道教是一个例外,儒学不为宗教,也没有这种负担。因此,西方人写性,多是虚写,描绘性感受,避而不谈肉体的淫具。这是基督文化中带来的禁欲思想遗留。日本作家荻原朔太郎就曾俏皮地说,耶稣是单身青年,不了解女人是怎么回事。在世界上所有的圣贤中,只有耶稣宽容女人,不曾贱辱过女人。在这一传统下,西方人理解的女人是圣洁的化身,她们有感受,或许有情欲的心,却断然不能将她们的性器官诉诸于笔端,大白于纸上。让一个西方人赤裸裸地写:“(妇人的两只脚)自上床时节已高高翘在半空,献出阴户,只等阳物进来”[14],这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事。——此就前近代的西方小说而言的。

  情欲小说为何要放荡?

  大量放荡的小说产生于明代,鲁迅以及茅盾对它产生的社会背景都有论述。明自成化后,朝野竞谈房中术,“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一些干进之徒房术而骤贵,以丹铅而得幸,为世人所艳慕。[15]然而,这种观点是片面的,明清有一种说法,视大汉盛唐为“脏唐臭汉”,存留着多少后宫乱伦的奇闻逸事,历代皇帝有几个不淫?隋炀帝、武则天、元顺帝未必不胜过明宪宗、明世宗。这一股淫风,说到底不是明代才刮起来的,它已肆虐了2000多年,何独以明代淫逸的背景作为情欲小说大量产生的背景?
   茅盾将淫秽小说的出现归结为两个原因:(1)禁欲主义的反动;(2)性教育的不发达。[16]其第二个原因属无稽之谈。试想我们的现代社会,性教育已然发达,为何淫书色图、黄片毛带却屡增不减?不过,茅盾先生提出的“禁欲主义的反动”是站得住脚的。遥想文革当年,色情小册子《少女的心》以手抄本的形式又是何等得流行?“性爱贫弱的时代最爱谈性爱”[17],这一说法既是对“禁欲主义的反动”观点的继承,又是人们认识性压抑心理的直观感受。
   林辰先生也总结出三个主要原因,比较客观全面,令人信服。其一,对“禁欲主义的反动”的社会原因。他直接继承了茅盾的观点,认为宋代以来“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导致中国禁欲主义的出现,道学家们谈性色变,如小孩子放炮仗,对性欲是又爱又怕。而多数中国人则不喜这种禁欲主义,他们希望回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的时代,坦率地承认自己是食人间烟火的饮食男女。这就是“反动”。不过,林辰先生进而提到要从“中国娼妓史”中找原因,却是不得要领。娼妓之风在中国很盛,年头久矣,但却与情欲小说一样,只是社会淫逸风尚的表现,而不是原因。在“中国娼妓史”中找原因无异说“米是从米缸里生的”。林辰先生提出的第二个原因是:“解颐论和善恶悉载论相结合,构成了产生艳情小说和性行为描写的主要的文学自身的原因”。所谓解颐论,就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娱乐性功能,在于博人欢笑,解人愁闷;“善恶悉载”即孔子作《春秋》“彰善瘅恶”的惩戒特点。解颐论和善恶悉载论相结合,就是以小说的形象话语结合惩劝世人的教育功能,林辰认为这构成了其产生的“文学自身的原因”。其三,书商牟利。明清社会渐入商业发达社会,产生了大批的市民阶层。人口多了,科举指标有限,印刷业也空前繁荣。大量读书人要糊口吃饭,有些做了幕僚,有些就写这类小说赚钱养家。市民阶层乐观淫书,书商便愿出淫书,书生也就好写淫书。说到底,这仍旧是一个社会问题。[18]
   林辰先生提出的三个原因都是正确的,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它原因呢?笔者根据多年观古典小说的皮毛经验,也试着提出两个原因:其一,情欲小说的产生受到道教“采战养生”说与佛教“以淫度人”的影响,以彰显在情欲中修身,最终摆脱情欲的劝戒意义。其二,在创作思路上深受孟子说政与枚乘《七发》的影响,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于淫逸。这两个原因虽同样指向情欲小说的劝戒功能,但与林辰的“文学自身的原因”分析角度不同。 在情欲中修身房中书常讲“采阴补阳”,女人是取之不尽的阴气宝藏。与女人交合可以避免男人的阳气一味亏损,达到滋阳的功效。唐代传奇《神女传》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汉武帝常在柏梁台祭享一个仙女。当将军霍去病生病的时候,汉武帝劝他祈祷仙女,求除其病。仙女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将军面前,求与之合,被霍去病断然拒绝。此后,霍病益重,不久谢世。后来,仙女向汉武帝禀告原委,说将军阳气亏损,她本想以自己的阴气补其阳气,无奈遭拒,以是致死。[19]这个故事反映出,女人以拯救男人的角色出现,其拯救的办法就是“求与之合”,达到滋补男人阳气的效果。这是一个出现于唐朝的道家故事。它的核心宗旨就是:女人可以通过与男人交合来拯救男人。
   佛教传说观音有三十六身,其中一身为“鱼蓝观音”,她度化凡人,劝人悔过的办法就是“求与之合”,交合过后,男人就可以翻然醒悟。我们不妨叫做“以淫度人”。在唐朝三教合流的大背景下,佛教的这一思想很可能与道家的“采阴补阳”思想合流了。 明清时期的古典小说里,常常出现“以淫度人”的形象,例如《灯草和尚》之灯草和尚,何谓“灯草”?燃情日月,终有寂灭。意在劝化世人,人如灯草,沉湎情欲过盛,无异灯草自燃,终有油尽灯枯之日。以“和尚”作男主人公,亦有深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教本已言之。灯草和尚十足一个男人版的“鱼蓝观音”。再如,《肉蒲团》这一书名,内含着主人公未央生在情欲中修身的寓意,“请抛皮布袋,去坐肉蒲团”,这也是“以淫度人”思想的一种体现。内中的孤峰长老不再是落手落脚去“以淫度人”的和尚,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路人。在是书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家劝戒意义则体现得更为明显。因此,《肉蒲团》一书的别名是《觉后禅》。 发乎情,止乎礼情欲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于淫逸。通过极尽淫荡污秽的性描写,来衬托主人公后来的悲惨结局。不极奇淫,便不达惨报;不达惨报,便无益劝戒,这就是此类小说的一个基本逻辑。其具体的创作思想所受佛、道思想影响固然深远,但就创作思路而言,儒家“发乎情,止乎礼”的观念对它的影响却是决定性的。孔子尝言,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既然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不如就用“好色”两字来启发人们的好德之心。《肉蒲团》这样说:“不如就把色欲之事去歆动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时,忽然下几句针砭之语”。[20]
   以好色来启发好德的第一个具体实践者是孟子。孟子对齐宣王说王政,齐宣王是声色货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对孟子的王政之道只是随口叫好。孟子就问:“王既然觉得好,为何不照着做呢?”齐宣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如果孟子是一个道学先生,厉言正色地规谏,说什么纣王爱妲己以致亡国的话,齐宣王定然听得不高兴,便可能回复道:“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用先生不著了。”[21]孟子却出人意料地来个逆向思维,大谈太王在走马避难之时,尚且带着姜女。太王与姜女行乐之时,一国的男女也在那边行乐。最后落实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的问题上。听到此处,齐宣王自然肯去行王政,不好意思再找“寡人有疾”的理由。李渔的《肉蒲团》也引用了这个故事,这说明“发乎情,止乎礼”的儒家观念对情欲小说的影响。
   在孟子之后,汉人枚乘继承孟子做思想工作的办法,创作了《七发》。描写楚太子有疾,吴客用七事来诱动他。七事是指音乐、滋味、驰马、游观、打猎、观涛、妙道,其中虽未具体言及美色之好,前六事也皆属官能嗜欲,最终归于“妙道”,将楚公子从享乐引到修身的正途上来。《七发》的出现,立即引发了一股仿作之风。此继踵者有傅毅的《七激》、崔铟《七厉》、陈思《七启》、王粲《七释》、左思《七讽》等等,形成了一种独立的文体——七体。情欲小说的文体自然不属七体,但在创作思路上受其影响是很明显的。其叙事结构都是“虽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22]不过,七体的缺点也非常明显,大量的篇幅讲享乐嗜欲,只在结尾处以寥寥数语劝人归于正道,如同挠痒痒一般,属于严重的比例失调。其导致的结果是,人们自然舍后而趋前,爱享乐而不识正道。扬雄对此就大骂道:“整首歌是靡靡之音,快完了才唱两句主旋律,这不是开玩笑嘛!”[23]
   情欲小说直承“七体”的创作思路,自然也沿袭了七体的弊端。人们指责此类小说挂劝戒之名,行宣淫之实。官府将它们列为禁书,原因就在这里。《肉蒲团》的劝惩功能尚属比较强的,作者也一再强调“愿普天下的看官买去当经史读,不可作小说观”[24],然结果是人们至今把它看作地道的淫书。
   话说回来,客观效果掩盖不了它的主观意愿(很多淫书的主观意愿就是追求感官刺激,此处暂且存而不论),《肉蒲团》一书中的隐寓之处是相当多的,正如评书人所言,未央生割狗肾以补人肾,说明其将来所行之事皆为狗彘之事;第三回记未央生与大盗赛昆仑结盟,且以兄事之,盖言其人品、志向犹出盗贼之下也。[25]
   才子佳人小说的结局莫不是和和美美,以大团圆结局;而情欲小说则大多以惨淡收场。归根结底,这是儒家的中庸之道,讲求“乐而有节”,其核心宗旨自然不同于现代性的纵欲主义。这里面凸现出一个“道”,即“发乎情,止乎礼”的圣人之道。只不过情欲小说追求的“道”,范围要小一些,只是被窝里的圣人之道,即发乎淫情,止乎节礼。孔子作《春秋》,善恶俱载,使得天下乱臣贼子惧。夫子由是感喟:“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26]《肉蒲团》的评书人也不忘拿孔夫子此话解嘲一把:“知我者其为《肉蒲团》乎?罪我者其为《肉蒲团》乎?”[27]
   作为全文结尾,有必要谈谈对情欲小说认识的正确态度。林辰先生提出一种“删节观书法”,即:如果删掉具体的性描写,作品没有减色便是艳情小说,是好作品;若删掉后只剩一个故事空壳,便可归为低级趣味小说。[28]“删节观书法”作为判断一部古典小说的优劣的办法,颇可取。然只能作阅读方法观,决不可当真大刀阔斧地删之削之。当下这个时代,比及旧时不知开化多少,但古典情欲小说的命运依旧多舛,“删节观书法”一变而成“删书法”,出版之时动辄加个括弧,曰略去多少字,或是以方框框代之,这不仅伤害小说的整体意境,也坏了览书者的兴味。

                        2006年8月18日作于昆明拾香斋


【注】:
[1] 茅盾:《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见张国星主编:《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百花文艺1993
[2] 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序》。
[3] 林辰:《艳情小说和小说中的性描写》,见张国星主编:《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百花文艺1993
[4] 清·李渔:《肉蒲团》第3回。
[5] 清·陈其元撰:《庸闲斋笔记》卷8“《红楼梦》之贻祸”条。
[6] 清·李渔:《肉蒲团》第17回评语。
[7] 原文笔者未见,此转引自林辰:《艳情小说和小说中的性描写》。
[8] 《礼记·哀公问》。
[9] 荷兰/高罗佩著、李零等译:《中国古代房内考?译前导言》,上海人民1990
[10] 荷兰/高罗佩著、李零等译:《中国古代房内考》,第22页。
[11] 南朝梁·沈约语。参见《宋书》卷41《后妃列传》。
[12] 《汉书·艺文志》。
[13] 《肉蒲团》第1回。
[14] 《肉蒲团》第10回。
[1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1973,第155页。
[16] 茅盾:《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
[17] 鲁德才:《古代性爱小说的性心理意识》,见张国星主编:《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性描写》,百花文艺1993
[18] 这三点原因参见林辰:《艳情小说和小说中的性描写》。
[19] 荷兰/高罗佩著、李零等译:《中国古代房内考》,第271页。
[20] 《肉蒲团》第1回。
[21] 《肉蒲团》第1回。
[22]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
[23] 参见《汉书·司马相如传赞》,原文为:“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24] 《肉蒲团》第1回。
[25] 《肉蒲团》第8回评语。
[26] 《史记·孔子世家》。
[27] 《肉蒲团》第20回评语。
[28] 林辰:《艳情小说与小说中的性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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