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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参加工作,到离开单位,那十三年里给我印象最深的领导,除了他,也真就没谁了。之所以说是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他的形象前前后后从正到邪、亦正亦邪,变化之大完全出乎人们预料。若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言行其实跟社会倒也还是合拍的。他的那条并不辉煌却也颇多得意之处的仕途,几乎就是跟这巨变的社会同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直到最后安全地转到别的单位做领导之后,他仍旧可以算得上是个成功人士。即使是现在见到他,我可能还是会顺口叫他一声魏书记的。这是一种习惯叫法,同时也能从中感觉得到,他的形象最光辉也最不真实的时段就是在书记的位置上度过的。

  从他的面相上,就能看得出,他是个充满渴望的人。这种渴望的程度,在他那个年龄段里,并不多见。他生了双凤目,面庞白净、身材修长,往那里一站,那气度也真是有点玉树临风的意思。在他自己看来,如果不出身贫寒,以他的勤奋跟头脑,早已是功成名就的人了。整个青年时代,他吃了不少苦,直到后来春风得意的时候,谈起那些事情还仍旧会唏嘘不已、感慨多多。后来他参了军,入伍十年,把自己改造成一个那种国有单位里很需要的标准文人,也就是擅长写公用文章的人,给领导写报告、写讲话、写总结计划,他的军人严谨作风,给他加了不少分。在整个系统内,没有不知道他的文名的。按圈内的习惯说法,他其实就等于是领导手中的一枝笔,而不是一个人。我进入这个行当,遇到的第一个前辈加半个老师,就是他。

  1992年,在他手下实习的那三个月里,我对他真是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他是党办主任,但不是党委常委,所以他早早就憋着一股劲要干出点样来,给大家看看,当然了,主要是给领导看的。他是那种事必躬亲的人,不管是定思路、改稿子,还是下基层搞调研,他都会亲自操作,整个流程安排得缜密简明、近乎完美。但显然他的上级领导并不在意这些,而他那时又搞不清楚领导在意的是什么,就一直当这个不大不小的京官,而做不成封疆大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休息和生病的时候之外,他每天都会提前一个小时到办公室。当时他对我的要求则是:不要求你比我还要早,但要比其他人来的早,打开水、拖地板、取报纸,这些事情都要做得利利索索,不要让人提醒,这是当秘书的基本功,练的是你的耐性。那三个月,我感觉自己跟刚入少林的和尚差不多,每天做的都是类似于砍柴挑水淘米烧饭的事。此外,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当时也是处处认真跟他学,但由于悟性不高,只学到了点皮毛。

  尤其学不来的,是他的干净。一年四季,不管什么天气,他都 要穿白衬衫,这是在部队的那些年里养成了习惯,每天穿下来都要马上洗干净,一件白衬衫绝对不会穿两天。他用过的杯子什么的,都是要定期消毒的。这也还简单,最难的是他每天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用具都擦拭一遍,桌椅自不用说了,脸盆、报夹、书柜、签字的笔、门把手、电话等等都要仔细一一的擦干净。这些事一般情况下要占用他早晨的半个小时时间,每当我进来向他报到的时候,总归要看到他拿着酒精棉球慢慢擦拭电话的场景,看得出来,在擦的过程中,他是自得其乐的、甚至可以说是其乐无穷。

  他这辈子最为迷恋的,有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文字。就是那种办公用的文字,包括一些政论式的小文章。实际上他也是真下过苦功的,而且在写作公文上确实是严谨之极,每篇文章不论长短都要修改十几遍,改到不能再改为止。用他自己的话说,看文章是别人的事,改文章是自己的事,是有瘾的。他让我看他的一个卷柜,里面整齐地放着厚厚的装订好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打印文稿,这是他从事这行当以来所留下的全部文稿。我是很惊讶的,而他则是除了略带得意之外,表情中还有些复杂的意味。我说这些东西要是能印成书就好了。他笑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们,只有我们这行当的人才会需要,对于别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这话当时在我听起来有点难以理解,这种无用说,与他对文字的那种迷恋,怎么看都无法平衡起来。

   我的公文写作,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但不是在党办的那段时间,而是后来他到我们单位当书记的那几年里。他的要求并不复杂,简练、简练、再简练,要把那些可有可无的字句统统消灭,不作空空之谈,我不要在报告、讲话里看到你的个性,你写的东西必须要中性,只有中性才能客观。他对我最大的启发是公文写作是有法可循的,是可以建立起一套程序的,只要思路清晰、程序明了、内容充实,就不会写不好。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无意中把我从分裂的写作状态里解放了出来。我当时觉得写公文跟写自己的作品是水火不相容的事情,做此伤彼,顾彼又要伤此,实在无法两全,所以就时不时地觉得很痛苦。而他在公文写作上对我的苛刻训练,却让我学会了有意去克制自我意识,逐渐摆脱了那种自我迷恋式的青春期写作状态。这个结果,是我没有想到的,所以他永远不会明白,我对他说,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写作,并不是客套的话。他满面红光地说,我可不懂文学。不过,他话锋一转,既然是文字上的事,肯定就有相通之处,比如说,结构、布局……当然,我知道这么说也还是表面的。

  他做了行政主管之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沉浸于另外一种狂热之中。这就不能不说到他迷恋的另一件事,那就是女人。在此之前,他的迷恋表现的很含蓄,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微笑着眯起眼睛做出欣赏的样子,同时谈笑风生故作轻松地与心仪的女人交流。此后则完全变了。他先是把几位毕业于师范的基层女人先后调到了机关工作,随后又把她们变成了自己的亲信,整个操作过程虽说也难脱开领导好色的嫌疑,但基本上还是按程序办事的,没有什么过格的事。那几个女人的共同特点就是能歌善舞、熟谙人事,而且都不甘心自己这辈子只是做个普通人。他是真喜欢她们,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那时对于他来说,空闲时最惬意的事就是在办公室里跟她们中的某一位聊天,一聊就是很长时间。

   他的夫人虽然跟他一道出身乡土,但仍旧可以称得上是个美女。让他受不了的,是她的直率与烈性。她经常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看他跟谁在里面关着门聊天。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她会拿着自己配好的钥匙进行临时检查,把他的衣柜、抽屉、文件柜都要仔细翻检一遍。有两次她意外地翻到了照片和套子之类的东西,就对他大发雷霆之怒,把他搞的狼狈不堪,闹的是满城风雨。不过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他反而越发的坦然自如起来。女人天性如此,在与朋友喝酒的时候他如是说道,就是两个字,好妒,有事没事的,她都要生出些事来,不然没法消磨时日的。这种观念支持着他在任何情况下面对那些女人都会镇定自若。后来就算是那几个女人因为争风吃醋而相互的飞短流长攻击来去,他也没有任何受不了的意思,反倒是当起了旁观者,看她们争来吵去的,觉得也是一种乐趣。似乎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终于参悟透了为官的道理。悟到了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在单位解体之后,他不但没有因为经营不善和帐目不清而一头摔到悬崖下面,反而安全地到了另外一个单位当上了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过的是更为舒服自在的生活,另很多以为他必倒无疑的人大跌眼镜。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单位解体的散伙晚宴上。那天多数的人都是神情黯淡的样子,唯有他自己是神采依旧。他即席做了精彩发言,在我看来那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出彩的演讲之一。然而没有人想听他说些什么。那天晚上他出人意料地放开了酒量,让很多自以为有量的酒席高手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败下阵来。临近午夜时,他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说我们喝了这杯吧,这也是最后一杯,喝完就散了。我说没问题。他喝了酒,面带微笑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又看了看我,说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么?我不知道是哪一句。他说就是当机关干部的两条要素。我当然知道了,不是能办文,就是能办事,否则的话无法在机关立足。他说没错,但是,他收起了笑意,我想告诉你的是更深一层的道理,对你以后会有好处的,那就是,关键还是办事。事情办明白了,怎么样都有理。事情办不明白了,怎么样都没道理。你还年轻,回头慢慢琢磨琢磨吧。话说回来,其实我明白的也有些晚了。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很多事也就那么一回事,但搞文字的人往往都是最后才明白的。


                        2006年9月20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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