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一则日记:
  曾经我坐夜车经过一条江时,面对闪烁的河灯的巨大灯光,对面的女孩激动地哭了,她旁边那个满面冰霜的男人却仍然有条不紊地忙着往自己肚皮上裹保鲜膜。我想伸手给那个女孩擦擦眼泪,却始终一动不动。我悄悄地把头转向窗外,看到在那架灰色的大桥上,月亮只有指甲盖大小,还有骑着自行车的人在桥身上奋力地踏着脚蹬,他一下一下的挣扎使我联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在古老的年月里像胶水一样的目光,那时我整夜的睡不着,经常在更深更晚的时段爬起来梳理死去的珊瑚,拔大雁的毛,有时候做这些做累了,我就改去专心致志地打桩,或是把钉子钉进热水管,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忘缝合自己在每个时期的记忆,那时候我一个人,生活过得寂寥而乏味,很多个冬季的白天里就蹲着观察哧哧冒烟的暖气管。
  我唯一耿耿于怀的是,那一次我没把手指从那枚叶子戳下去,戳下去就能看到他家屋顶蓝色的石棉了,他家在海边,从卧室的窗户里能看到几公里外的船帆。后来很多年里,我没有结成婚,他好像也是。

  “你从来都没有为我做过一件事,这次我要你去帮我买一个小瓶的蓝色护理液。”他坐在床边抱怨地说,“明天我要回家,这个在假期里用着挺方便。”说完他扭了扭屁股,突然羞红了脸,我看着笑得浑身发抖,伸手摸他,他挣开了,“不,我要去那里”,他指着浴室的方向,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又站起身真的朝浴室走去。我听到他把门掩上,和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动,看起来他准备刷他腿上的毛,每次他都会擦大量的乳化剂在毛囊上,同时伴以哈哈大笑,“一定要从腹腔发出,这样你才不会觉得疼。”我把身子翻向朝着墙的一面,听到他像头小犀牛那样粗笨地喘气,头钻进墙洞的时候,又听到他把刷子放回搁架上发出骨碌一声,然后哗哗地,龙头被拧开,袜网般的水丝覆在他的小腿上,他开始一遍一遍亲昵地冲洗它。
  还能在床上躺三分钟,手边有杯现成的隔夜水,我考虑是喝它,还是选择冰箱里的冰牛奶,再混合着吃块巧克力,“这样有助于你的排便”,医生笑眯眯地说,看来当时我缩在横椅上滚来滚去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九点钟我就会出门”,一叠阴影站在被角上遮住了我的目光。今天又是阴天,我厌恶地爬下床,冲到窗前拉下窗页,把一团黑乌乌云拦在窗外。
  后来我从马桶上站起身来时,男友已经走了,还拖走了角落里两袋巨大的垃圾。他留了一个小条给我,“药水à速效,坐火车逃离。”
  “你出发吧,”我轻声说,我认为他听见了,尽管他不知正在什么鬼地方,也许是四惠东吧,为了避免接着叹气被他听到,我蹑手蹑脚地绕过了门后那棵茁壮的鸡毛菜。“别让他再偷偷观察我”,天天带上门下楼时我都要怀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为这个祈祷。
  一路上我小心倾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嘎吱嘎吱的响动此起彼伏,似乎我一直在踩死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也许是甲壳虫吧,他们说最近天太湿了,潮虫泛滥。我扳过鞋底看看,发现什么都没有。快拐到大路上时,声响像往常一样消失了,这种摆脱带来的愉悦心情使我像一个小孩一样跳起来。
  这种快乐让我想起来每天在生活里解决自己的恨,那跟这有一样爽。不过我知道,男友的恨和我自是不同,他靠让自己每天画画来发泄它,而我过于虚弱,只一味依赖胡来和混吃等死来转移注意力,我挣扎得太慢,并且不见成效,坐在马桶上时我就这么想。每天清晨坐在马桶上时都是一段熙熙攘攘的时光,首先是那一整面踩满泥垢的瓷砖,它的上面布满了规则的八边形和正方形,却因为脚印和分割线的缘故不再能准确地反映水汽的弥漫,只是会引起纷至沓来的脚印的到处爬行……在我怀着重重心事时,它们一同激起我的尖叫……同样的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分层搁架,洗脸槽上的镜子,对面墙上的毛巾挂钩,一摞厕所读物,三或五根水管,在马桶冲水所产生的咆哮声中摇摇欲坠,轰轰隆隆地晃动着想倒向对方。隔墙就是一台洗衣机,它也会忽然在共振中独自轰鸣起来。所幸的是,这样的吵闹从未落进男友的耳中,他素来厌烦噪声,我们之间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每当过于疲倦而提前回家希望补个好觉的他,总会在半梦半醒的时分,因为突然而至的电钻声辗转难眠、痛苦万分。还好每天在我一步入厕所的同时,他已经出门,由两堵墙送来他逐步消失的鞋子蹭地声。
  在我想起他总是穿着那双黑色船形鞋在路上行走时,连他插在裤袋中的双手也仿佛真切起来,这一年里,在河岸左侧我总是握着他的手走路,有时是左手有时是右手,他的左手食指和右手手背分别有一道刀疤,想到这儿,我不禁因为某种浮现出来的暖意微笑了一下,并且学着他的姿势走起路来,但气温越来越低倒是真的,一股寒意像钻头一样钻开我的头顶,直到我走到弯道的尽头,看见眼前的大路上铺满厚厚的雪,闪着蓝色亮光——这种冷淡的光泽令人想起寒带的夜空,和天空里石子样寥落的星星——才明白它的来路。
  地面像溜冰场一样滑,好像有成群结队的人站在身后轮流地踢我的屁股,在困难的行进过程中,我一次次地摔倒在地,有两次还把鞋陷进深雪里。在又一片薄冰上直起腰来时,我听到头顶突然有巨大的引擎的轰鸣声在环绕不止,抬起头来发现有十几架低飞的战斗机正从我来的方向驶来,离我顶多有五米远,三米高,说它们是战斗机是因为它们在我身后投下了几枚炸弹,尽管并没有引起任何爆炸。现在我已经可以看到离我最近的那架战斗机里飞行员的小胡子了,可笑的是,那是紫色的,注意,不是黑的、白的,也不是棕色。再往下看就可看到他胸前还别着一朵红色绸花,花瓣后垂下的带子上写着“新郎”二字,原来这是一位新郎。此时我又注意到所有战斗机的机身都是纸材做的,就是那种纸箱的质地,橄榄色,朝向我的机翅在相同的位置绣着金色的小花,一共大概是十三只。我继续往后面的飞机看,想寻找到涂着红嘴唇或是盘着大发髻的新娘,这种迫切令我忘记了膝盖上的疼痛,可是我始终没有看到那样一位女士端庄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某种一相情愿让我认定她不可能做飞行员,她只可能拿着面小镜子,隔那么几秒钟就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妆容看,惟恐眉粉掉到鼻孔里,或是唇膏突然自己跑出来在嘴巴边多涂了道小钩子,又或是突然摸摸自己胸口,叫出声来:她担心由于自己太紧张,肺泡会发生突然爆炸的意外。后来令我也感到有几分意外的是,十几架飞机都已经挥挥洒洒地飞过了我(新郎甚至朝我扔下了一只手,我仔细辨认后,发现那是半只猪肝),远远跟在最后的那一架突然在经过我时尾翼一歪,把我横扫在地。我又一次双腿跪地跌在雪地里,看它扬长而去,并从机舱里传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我猜那里藏着不少铁皮罐头。
  我对这次摔倒已经没有任何想法,猪肝手也被甩出老远,还散发出臭气。本来我对莫名其妙的事情已没有半点惊奇之心,比如现在五月或是九月(我记不清了)的时节,上学的必经之路却突然呈现出一副好像刚从雪库里被提出的模样,比如这些古里古怪的婚礼仪仗队,我只想硬着头皮赶快赶到学校去,今天已经是周五,放了学我就可以上路了。不过腿已经受了伤,右腿膝盖鼓起的大包把裤子戳开一个洞,我试着走了走,速度比原来至少减慢了百分之五十,这样我就难以在男友先行回家的情况下追上他(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坐火车),迟到就意味着覆水难收,“在我的家乡,不管哪方在婚礼上迟到,婚事都必须被取消”,我因此可能会错过目前的人生里的第一件大事:结婚。遭受这样的变故自然令人灰心丧气,男友跟我说他的小学同学曾经因为迟到换过六七位新娘,“但他始终爱着第一位,所以到第七次后,他决定从此不再结婚。”“第一个新娘已经嫁了人了么?”“嗯,嫁了一个黑乎乎的小伙子。”
  我一路蹒跚地朝学校走去,整个人的垂头丧气令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围墙的爬山虎旁边有几枚鞭炮在劈啪作响。从一堆毛茸茸的蕨菜旁绕过,就是学校的正门了,但还要爬上十五级台阶才能算真正的到达,我的腿此刻疼得简直抬不起来,不知不觉我就跪了下去,手脚并用地在台阶上摸索起来。爬到校门口一共花了我十分钟的时间,头三分钟里有五六个灰大褂从我脚边走过,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又有三个,可惜的是他们无一人拉我一把。
  当我终于抵达教室的走廊时,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零八分,离中午放学还有五十二分钟。正是课间休息时间,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们有一群正在走廊上打闹,不停地把一个球抛向空中,他们玩得过于兴高采烈,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我:我正在为从前门进还是后门进困扰不已,如果从前门进,就会碰到老师,她看到我这样,一定会装作关切地抚摸我的肚子,想到这里,我的胃液快要涌了出来,咬咬牙,我还是朝看起来还很远的后门爬去。到了那儿,我用力推开那扇吱扭吱扭的破门,最先探进去的脑袋差点被倒下来的扫帚砸烂,我想起来,我们每天扫完校园里的树叶都把它们重新摞在门后面。
  爬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它是倒数第三排紧靠右侧墙壁的那个)时,上课铃已经响了起来,透过窸疏的脚步声,我听到讲台那儿依然传来老师劈劈啪啪嗑瓜子的声音。同桌一扭头看见我瘫在地上,赶紧弯下腰把我抱起来,放在自己座位上。同桌是一个长腿的小姑娘,三年来我们一直很友好,并亲眼目睹了双方多次在一天之内把头发拉直了再电卷然后又拉直的愚蠢行为,我们还帮彼此传过多次口信,她默默爱慕的对象是一个一米八的小伙子,肚子上有八块腹肌,对于他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哎,看这些。”当我终于在桌子上趴着喘过气来时,她把手掌伸过来给我看,那上面摆了十几条橡皮灰。“快吃吧,我已经吃完好多条了。”把它们倒在我左手心里,她又转过头忙碌起来。而我睡意渐浓,含着一条三毫米长的在嘴角昏了过去。醒来后,又迅速地填了几条在嘴里,然后重新睡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趴在我耳边说,“我就要升学了,是函授大学,不过却要寄宿。”“那他怎么办?”我随便指了指某个并不存在的东西。“他是个烂人,把我的花露水脖子扭断了,昨天晚上我跟他说,‘离婚吧’。”“你们结婚了?”我差点把她的手捏断,她的指头细得像蛾子腿。“我们平时随便说着玩的。上次放假他回家时候,我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墙也全给掰直了。不过把他养的泥巴全给饿死了。”同桌朝我哭丧着一张脸,“还有我怀疑他总想着离开我,我知道他有去处……我也不能不让他留后路,如果换做我是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知道自己不好,我没有办法……”我突然大哭起来,“你以后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吗?会不会是我拉着你的箱子,左手扶着你的小蝴蝶肩,把你扔进出租车,你就一溜烟不见了。你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你别跟他结婚。要是你以后结婚了我怎么办?”我哭得更响了起来。
  同桌赶紧捂住我的嘴,周围的同学全在呜拉呜拉地读书,没人关心这边有个失心疯,她又看了看老师,老师的嘴巴仍在吧唧吧唧,似乎瓜子已经吃完了,开始换吃自己的眼镜。然后同桌转过头来,一不小心把一滴眼泪甩到了我鼻孔里,她拿出一张火车票给我看,“我今天下午就走。”我看到目的地是一个叫青岛的地方。十分钟后,放学铃响了,我掐着同桌的衣角说,“我下午不上学了。”“为什么?”她说,问得傻乎乎的。“不为什么,不然结婚可能要来不及了。” “噢。”她又重新傻乎乎地嘟起嘴唇,若有所思地附和我一声。
  (因为我想起来我还忘记去妈妈那一趟。)我站起身来,发现腿已经不疼了。离开时甚至没跟同桌告别。她躲起来了。
  就在那附近找家店买瓶药水好了,一路上我走得飞快,不明白为什么男友已经坐火车偷偷离开,早晨在床前却告诉我明天回家,而且连对门太太都好像知道得比我早。
  我在这个住处住了快五年从来没有跟对门太太说过一句话,偶尔遇见时也未曾打过招呼,但我对她也并非一无所知,最起码我知道她叫欢迎,她家的猫总是在她进门脱鞋的时候冲上去,伸着舌头喵喵地说,“欢迎太太,欢迎太太。”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吃完饭后端着小镜子照牙齿。她的墙上贴着丈夫的照片,上面的他有着一双蝌蚪样的眉毛,他星期天的时候会在床上呜呜叫,和拉小提琴。有一次听到他拉的是《Some summers they drop like flys》,我和男友都哭了,哭到激动处,我的指甲还割破了男友的脸。这位太太还有一个淘气鬼儿子,经常把钉子钉进蚂蚱的肚子,惹得胆小的母亲啜泣不止。但对于这一家,我也只能知道这些了,这些粗陋的见闻又足以说明我们之间那十分生疏的关系。
  所以今天早晨这位母亲在我走下三、四级台阶的时候,突然从背后叫住我时,我吃了一惊。“哎,红头发,你等等”,我回过头看到她站在自己家门框处。“青岛离这儿并不远,如果你坐火车的话只要九个多钟头,不过在你追他之前,我劝你还是先来找我哭诉一下吧,以前的房客都这么干。”这位太太斜着眼睛开始看走道里的一个横躺椅。我又看了她一眼,她仍旧不在看我,我深呼一口气,转过身一鼓作气地跑下楼,快走出门洞的时候才听到她又喊起我,“别忙着走呀,小耳。”她甚至也知道我的名字。
  一路想着这些,伴着对男友行为的百思不解,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快要走到家了,当我听到耳边河水淙淙时,突然恍过神来。
  妈妈家位于车公斜街,附近也有一条又细又短的小河,三个月来我一次也没来过这里,似乎已不怎么认得路。这时,我看了看表,是三点,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河边了,遛小孩,或是造船。我想在附近找一家药店,先给男友买他要的小瓶的药水,终于在马路对面看到一家。此时马路边人很多,我随着他们一起在车流里穿梭,往前看,那间涂着褐色墙漆的药店,左右由一面窗分开,右边的卷帘门在半空中垂着,一个疲累的中年男人闷着头在收银台前结算,还有一个人大声呼喊着“营业员、营业员”。往右看,穿过几株发黄的老树,一个姑娘正站在花园里洗头。听妈妈说家里的浴室换了新的玻璃门,小狗还生了孩子。



【高原 生铁 顾耀峰 黑天才 推荐】

生铁
  作为你现有的阅历而言,这是不错的习作。
  我更喜欢开头的几段,吸引人。但是后面就显得凌乱些。使我无法完全集中精神。
  除了极个别的特殊作品,在大部分小说中,跳跃、转移和幻觉都不能构成推动小说前进的主体。
  或者作者也可自己谈谈这篇小说想谈些什么。

团电容
  这个小说算是梦和现实片断的叠加吧,我也怀疑自己这样做的可取性,但作为恢复写作的手段,也不算太过分,就像你说的,把它当作习作吧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