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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一天,D弃南方而去,而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在一夜之间积累了尽可能多的隧道和金属结构的悬桥,把温暖的南方抛在了遥远的身后——若是在蒸汽时代,这种易于被想象力轻巧地超越的位移感难免被气化而升腾成笼罩在情人们眉宇间的幽怨。D的目光所及是一个由几个老年人组成的谈话阵容,只言片语中透露出对他们对此次假日北上的旅游计划的得意与自喜。
“南方阳光泛滥……我的皮肤现在摸起来比北方的弟弟拥有更多的褶子,虽然一眼看去老人大抵如此,但不免令人伤感。”
窗外晨光熹微,夜雾散而未尽,像覆满水气的毛玻璃一样在不断变幻闪烁的车窗玻璃上勉强透入远处矮山的轮廓,如此一来,稍后徐徐晃过的某个北方小城的侧影就未免显得凝重了——灰墙,破木栅栏,倾斜向北方的电线杆,小叶的乔木,电线和树杈交织倒影的水洼,烟囱和一系列蜿蜒交错的管道自成一体;而只消片刻,它们就从窗外电线的最顶端颤悠悠地滑下去,代之更萧索更令人黯然神伤的景物。
D几乎从未去过北方,有一次,那是在夏天,北方的海滨曾几次让徜徉于中的他误以为自己仍置身于南方某个温暖的岛屿上,如此这般,他只好归咎于气候,事实上,他就曾经因为没有正确分辨温带海洋性气候和亚热带海洋性气候而在地理考试上栽了跟头。他曾计划冬天去北方,把自己包裹得像卷成一团的铺盖,而无意中透过积雪的松树那白花花的枝杈间的缝隙所看到的某片结冰的湖面将在他日后对北方的模糊记忆中勾起另一种情愫来。对他而言,北方只存在于他的虚构的记忆中,而南方则是如此令人生厌的触手可摸。如今,他已身处北方,并且将走得更北,虽不是冬天,但秋天的万物萧条却不衰败倒也不失为值得欣赏之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所见到的情景也太不合逻辑了:他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又恨恨地掐掉了火;他眼睛周围浮着些许红晕,幸许是被烟熏到了——但几秒钟后他的头朝墙壁沉沉地自由落体般地垂下的一幕否定了这种猜测:他难过极了。
北方的十月还浸染着南方的风气。D蛰伏在朋友L的家中已有几日,除了抽烟,也就只能感伤地凭吊逝去时光——而在最近的一次感情遭遇中D伤透了心;昏暗的光线下,他不断地回忆着纳博科夫小说中的一段话:“他爱那姑娘,姑娘却不爱他。于是,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掉了。”还记得,在几次将烟吸入肺里的片刻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南方,在那里,一切都暧昧不清,一切都摹拟着含羞草的姿态,而没有什么比一封信所寄托的感情更加无望。
一天深夜,他们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嘶哑的女声承诺假如对方愿意慷慨地支付五百块钱,她将把自己一宿时光献出来;一阵适度的沉默后她承认自己曾堕过胎。他们彼此交换着意见,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意图、倾向,从沉闷的充满烟味儿的空气中搜索荷尔蒙的气息;最后他们相视而笑。更多的职业性的确认后,女人宣称将领着她堂妹来。半个小时后他们将听到门铃声。
挂了电话,L略微地调整了他吐烟的方式,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儿自鸣得意。他迅速回忆了刚才自己的对女人说的不多的话,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而言,这些谨慎的句子无疑不论从语气、声调还是表达方式上都是不失体面的,至少不会让人联想到青春期雄性荷尔蒙激素的层面。而D虽然在此次交易中没有扮演重要角色,但他隐约觉得这样一个北方十月的夜晚的奇遇倒也符合他随意的生活方式和追求不确定性的艺术标准。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等待着,倾听着,烟抽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这使得整个沉默的系统仿佛是一块偌大的烧红的黑铁被冷却水浇注后苟延残喘地经历它最后冒着蒸汽的时光,而屋子里弥漫的烟味儿和烟灰缸里的烟头在此刻无疑具有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
当D点燃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后一支烟的时候,电话铃猛烈地嘶叫起来,事出突然,D夹烟的手突然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他们狐疑女人是否变卦了,交换了一瞬的眼神。D按了免提。
“派出所。打扰了。找你确定个事儿……半小时前,一个女人在学院路坠楼身亡。尚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了手机,”他停顿了下,仿佛故意腾出几秒让这边的听众迅速从一种倦意所附带的迟缓、随意、似是而非的状态上建立一种严肃的、程式化的、书面语化的回答机制。“通讯记录显示她最后一次通话发生在一小时前……”
L的家就在学院路的一条胡同里。他们睡不着。北方十月的夜晚秋凉浓浓,风不断地鼓着窗帘,把窗外婆娑而动的树影穿过那些柔软的褶子送进屋内,而那些处女膜般的褶子就仿佛颤动在黑暗的边缘。“出去走走吧。”
眼下的胡同据说是元代的产物,留存至今虽保留了当年蜿蜒而行的的格局,但两侧的宅院已是几经修缮改建而不复原貌。路灯散发着幽幽的冷光,而每当他们接近于一片光亮时,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前面的人放慢脚步,后面的人加紧跟上,从而使两张在墙上微颤的影子交换彼此的颤栗。
“你怎么看?”L从裤袋里抽出双手,但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它们——以往,处在某些更糟的时刻,他都能从容地在打火机、香烟以及变幻的手影中获得比现在更多的安宁。
“要么是法律,要么是道德,”D呢喃着,“我们真蠢。”
不得不提醒一下,这晚没有月光,正是古代志异中描述的流云吞月夜黑风高之夜。“今晚的天色真是诡异得吓人,”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反倒使他们心情更为沉重,情况往往如此,某个与主旋律毫不想干的话题,总被用心听者含沙射影地解读,缠绕上自己一段难以释怀的心事。后来他们走上了相对热闹的学院路:流驰的车辆眨闪着夜的眼睛;某个未打烊的便利店倦怠地吸吮着冰凉的夜气,而如果走近了,会突然惊觉于某种据说是日本北海道煮锅的奇异香味儿。于是,他们从那个不断捂着哈欠的店主手里接过一包烟,传递打火机,一阵手影交错,又融入了夜色。
世事难料,如果他们在十几分钟后面对的是一具血肉模糊、脑浆途地的女尸,或者如一个神秘学家兼法学家的英国人所言:唯一不容偏差的人体画,一种企图再现死亡现场的模拟形式,那么……事实是: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伏躺在一片血迹未干(因为光线的原因,看起来只是比周围略黑的有点儿潮的一块阴影)的树阴下,试图模仿旁边两三米处的粉笔勾勒的尸线;她扭曲着一部分身体,从而使一只腿能勉强贴近臀部并穿越之而与另一只腿在关节处交叉,这样,她的臀部就翘得很高,增强了其整体的立体感,而愈发与尸线简单的平面构图相去甚远了。
周围没有人。夜空仿佛是中国水墨画里浓墨浸润的山峦,有时候,某些疵笔将被艺术家巧妙地勾勒出松树特有的柔软的末梢。趁着夜色,他们将女人带回了家。光着膀子的D对猜拳的结果颇有微词:“太黑了。再说,北方的规则不一样。”一路上,他都喃喃地抱怨不断。
肉体的亲密接触使D在回去后恍然如醉。他们把女人安置在床上,然后开了灯。
L点了一只烟。原本微弱的灯光在烟雾的作用下更似忽明忽暗。D暗自感叹女人的美丽,他想到:若是能与她缠绵悱恻一夜倒也不枉此行了。他自觉情难自禁,只好到卫生间自渎。镜中的他,略显憔悴;他就像是在雨夜里逆风前行的人身体向前倾斜成弓形,微微颤抖着;他茫然如闭的眼睛、抿紧的嘴巴暗示着这场暴风雨的激烈程度,惟独鼻孔张大,搜索空气中不易察觉的碱味儿,以判断是否有必要促进喷薄时刻的到来——他竟像个虔诚的基督徒一样自责于刚刚流逝的瞬间,如此循环。
从所里回来的时候,女人已经醒了。她十指交叉挽着屈起的双膝。她的背脊的曲线隐匿在她的头发里,而使某些骨质的凸起仿佛鹅黄的鹅卵石在茂密的草丛里露出富有光泽的背部。“我饿了。先去洗个澡。”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朝他们做了个顽皮的鬼脸。
“她的乳房像两只跳跃的兔子。”L微笑着说。
“老掉牙的比喻了!”D扑向床,准备饱睡一觉。
L拉开了长久未启的窗帘,让阳光倾洒在潮湿的屋内。窗外是一个类似于晒谷场的空地,近处晾了一些可怕的衣物——比如说吧,两条蕾丝内裤之间拉扯着某个发黑的乳罩,而某双形如袜子的布质物随意地搭挂在乳罩中间的细处;它们彼此传递着细微的运动,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力量摆脱一张卫生棉对整个系统制高点的侵占。
几分钟后,L仍在窗前发呆,D已经沉入了黑甜之乡,卫生间哗哗的水声没有停息的迹象。
更晚的时刻,太阳落山了,天边的余晖还温柔地烘烤着白天燃而未尽的丝质的云彩。在一间咖啡馆里,他们三人已经开始习惯于使用俏皮话。后来他们注意到一席之距的一位秃顶先生:他穿着一件类似于唐装的古怪长衣;左手快速地拧动着一串佛珠,似乎是为了平衡,右手却极度迟缓地将一只烟斗往返于嘴和桌面之间。D突然感到了适时的羞耻:过多的说话使他像一个敞开心扉,正享受度假的南方人。咖啡馆里轻柔地回荡起莫扎特舒缓的钢琴曲,这恰好给了D沉默的理由。L和女人却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氛细微的变化:他们正饶有兴致地谈论起一种生长在遥远的南沙群岛上的蕨类植物呢。
【赵松
推荐】
赵松
整体上写的很顺畅,场景切换的看起来也很自如,而且结尾的部分挺有意思。但对白的部分基本上都不好,有些想当然了,气息上不对。而前半部分的场景切换有些过快了,段落还没有充分就跳了,这样就影响了后面的部分没能上足弦,发力也就不够劲了。
卡巴斯基
现在细想,我仍对赵松老师的“而前半部分的场景切换有些过快了,段落还没有充分就跳了,这样就影响了后面的部分没能上足弦,发力也就不够劲了”无法认同。
赵松
前半部分我又看了一遍,我是这样想的,它们要比后面的好,我前面之所以觉得它们有些快,现在想想,还是因为后面的发不出力来的状态,在这样的一个篇幅较短的作品里,前面那些切换如果能慢一些,后面的表达就有可能会更从容充分一些,在这一点上,我仍旧要保留我的看法。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我也并没有希望你完全认同我的看法,它只是个建议,如果能引发你对自己的这个作品重新审视,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它的任务。你省掉了很多东西,留了些空白,但我的感觉是,你有些过于追求这种效果了,尤其是后面,繁简还是需要适度才好,过繁伤体,过简伤神,从这个小说本身来说,它还有相当的余地可为。
卡巴斯基
赵松老师所说的更从容大概是从节奏上说的。如果如此,那么对于一个短篇而言,假如前面的部分过于胶滞,后面的无疑难以“轻”。轻意味着小说的节奏舒缓但不凝滞,同时也是作者能够把握整体和谐拥有的写作状态。我不是指作者在作品中充当全知全能的神,恰恰相反,“轻”使作者能够清醒于自己的位置。
一个写小说的人如果对某个场景过于痴迷,停留于上不肯离去,作品难免沦为无病呻吟之作。
“过繁伤体,过简伤神”。我觉得倒应该过简过繁都伤体。“繁”本身就是指涉“体”的。
而“神”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赵松
我所说的从容,不是简单地指向节奏,而是更多地指向叙述状态、写作状态,写下的每一段落的效果能否达到比较理想的状态,如果把从容理解为慢的节奏并进而理解为胶滞,理解为“对某个场景过于痴迷,停留于上不肯离去”,那显然是对从容的一大误解了。另外,谈到轻,确实是能够从这个小说里感觉到你对轻的看重,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你已经达到了你想要的轻的效果,但是在我看来,这个效果并不充分,所以你的轻,有时候会有闪的感觉,闪的多了,轻也就显得不够妙了。我之所以说“过繁伤体,过简伤神”,不是不知道繁简都伤体的道理,而是要提醒你,过繁虽然伤体,但因其繁,或许还有留神其中的可能,但若是过简了,则连神也无可居留之地了。“神”固然是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的一面,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从形而下的角度上说,它可以是气息,绵绵流动在文体里,再往高了些说,它是统摄文字的光亮,使它们有了生命,无论是气息还是光亮,虽说难以言传,却也仍旧可以通过某种具体事物来有所映射,再藉求文字语言的形式感知折射它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真成了神乎其神了,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都显多余了。最后我想说的是,像你这种对手法十分敏感且执著于轻逸效果的作者,有时候真需要考虑的,反倒不是轻的手法和效果,而是缓慢和凝滞的存在(适当的量)是否就一定会伤及你的小说的
效果?仅供参考。
卡巴斯基
细读了你的评语,感觉真是有点“形而上”了。
而且,你对我的意思有所误解,我理解的“从容”并非是“慢的节奏”;原话是“赵松老师所说的更从容大概是从节奏上说的”,你的断章取义可见一斑。当然,我可能确实对你所言“从容”理解有误,但并不能成为我被你套上一个更大的错误的理由。
我之所以说“过繁伤体,过简伤神”,不是不知道繁简都伤体的道理,而是要提醒你,过繁虽然伤体,但因其繁,或许还有留神其中的可能,但若是过简了,则连神也无可居留之地了。“神”固然是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的一面,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从形而下的角度上说,它可以是气息,绵绵流动在文体里,再往高了些说,它是统摄文字的光亮,使它们有了生命,无论是气息还是光亮,虽说难以言传,却也仍旧可以通过某种具体事物来有所映射,再藉求文字语言的形式感知折射它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真成了神乎其神了,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都显多余了。
这段话难以理解。倒不是因为有多么晦涩。你的梦幻,你的天启灵感,你的反映论都不是你的手段,却是目的吧。
最后,当我读到“像你这种对手法十分敏感且执著于轻逸效果的作者”时,前面所有对你的反驳都不值一提。我不是一个技术主义者,同时,我承认我不该使用“轻”这样一个易于被别人引用、扩大、联想而赋予其特殊意义的词语。
赵松
唉。你已经通过辩论维护了作品的完整。你可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不可以“形而上”一下?形而上不是谓之道么?道可道不是非恒道么?唉。既然你能放火,我当然也可以点灯了。
你的这个小说,就像一条泥鳅鱼,短小而不易捕捉,这样说,不是讽刺哦,之所以这个贴子能一直跟到现在,至少说明我对这个小说还是
看重的,毫无疑问的,我觉得它不错,虽然写的过于机巧,过于闪动(你又要反对这说法了),但从整体质量上说,它确实还不错。
说到从容那个话题,我想你也知道,我从没说过从容指向的是节奏,是你猜测的,当成了我的观点,然后我提醒你我所理解的从容是什么,你又说我断章取义。你看,你有多不讲理。而且,我说的那些,跟错误不错误,没有半点关系,我的习惯是,看到一个不错的作品,我会在想它的那些好处的同时,想它如果还能在整体上表达得更充分有力,所以我谈的,只是一种期望,因为它怎么样,还是取决于你做什么和怎么做,而不是我说什么,我说的,只不过是一种有可能影响到你、也有可能影响不到你的局外因素。
“难以理解的话”,往往并非因为目的或动机,而是因为沟通的前提没有建立。各说东西,自行南北,误解就会成为辩论的动力。
另外,我发现,“像你这种……”的句式,很容易被理解为轻视和讥讽的开头,所以这里我得主动把它删掉,那句话改为:“你对手法十分敏感且执著于轻的效果”,当然这样改也不是为了让你更容易接受和理解。我没有把你说成技术主义者的意图,因为我从来就不认为在真正热爱写作的人里存在什么“技术主义者”。说到底,我们看的,还是文字本身的效果。你用“轻”,也没什么不好,“轻意味着小说的节奏舒缓但不凝滞,同时也是作者能够把握整体和谐拥有的写作状态。我不是指作者在作品中充当全知全能的神,恰恰相反,‘轻’使作者能够清醒于自己的位置”,这话说的有一定道理,很闪光,但是,轻也可以就是轻本身,轻逸的,轻快的,这里面还有很多的可能,如果说多了,那它不只是个概念而已,而是某种近乎理想的写作状态。
具体的说,派出所来电话那段开始,一直到“我们真蠢”,这部分是整个小说里最弱的,你写起来也并不顺手。
卡巴斯基
“具体的说,派出所来电话那段开始,一直到‘我们真蠢’,这部分是整个小说里最弱的,你写起来也并不顺手”这我赞同。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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